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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宮保雞丁記

2023-04-03 00:53
上海文學 2023年4期
關鍵詞:雞丁宮保雞花生米

王 愷

1

一直惦記著要寫篇宮保雞丁,我對這道菜有好感,還是因為在各地都吃過,還吃過操作非常美妙的,念念不忘,中國菜里少有這樣放之各地都還有卓越表現的菜肴,這是中國菜里的角兒,就像全盛時期的梅蘭芳,在長沙舞臺上表演,完全不習慣京劇唱腔的地方,一樣有人扔金燦燦的戒指上臺。

大概還是這道菜骨子里的平民精神,不像近年名聲鵲起的汕頭獅頭鵝,還有裝腔作勢的魚子醬烤鴨,宮保雞丁是大中華美食的民間英雄。

我也意識到,到了四川,我的品嘗宮保雞丁的記錄才有了完成的可能性,洋溢一絲微妙的勝利感。我幾乎每餐都點宮保雞丁,愉快地吃著那些微辣微甜微麻的雞肉,但是都不夠滿足,并不完美。在屋頂上的櫻園喝著茶的下午,我又聊起了宮保雞丁這道菜。

櫻園的主人,熊英和熊燕都是有趣的食客,姐妹倆四十多歲的年紀,也是最近幾年在四川新認識的朋友。兩人先后從機關里辭職出來,熊英先開了“屋頂上的櫻園”,以自己手腌的臘肉香腸而聞名,半新不舊的大樓屋頂上,突然懸掛出一道香腸之路。川渝兩地的人們都喜歡熏曬香腸,屋頂也常有熏制之屋,但這么壯觀的場景,還是不多見,有種特別“肉”的喜悅感,旁邊都是吃喝的人們,看著那么多香腸,不自覺地會露出笑容,也是一種落實到胃的喜悅。

江南的香腸就掛得低矮,基本在老屋前、陽臺上,沒有蜀地這么大張艷幟。

前兩年熊英已經移居到附近的蒲江縣明月村,在鄉下自己建造的房子里,依舊在屋頂種花,種香草,新的愛好是用嫩松枝和松果釀造自己喜歡的酒。我們在夜晚的大露臺上坐著,樓頂,還有樓下,都是盛開的暗藍色的繡球,日本人所謂的紫陽花,在暗夜沉沉中浮現出影子,有種芳姿。酒香在口腔里爆炸,暗雅的、悠然的酒,固然有松節油的味道。

間或吃兩口好不容易保留下的去年的香腸,蜀地的鄉村生活真是美好。聊起了在成都吃什么,熊英推薦還在城里打拼的妹妹熊燕,說熊燕知道所有好吃的地方,如果吃得不好,恨不得一頓中飯要吃兩個地方,完全不給請客的人面子。這句話聽得很過癮,一個對食物有脾氣的人,不就是一般人想做而不敢做的嗎?

回到城里的屋頂餐廳,下午艷陽下,臺灣的烏龍茶香裊裊婷婷,隱隱不去,我突然想起了宮保雞丁這回事,就開口問熊燕。她是個快活的人,正和大家一起享受茶湯,聽到我說吃的,小眼睛一瞇,嚴肅起來,說這個是她的專長,不是一件可以輕易對付過去的事情。

過了一會兒,她圓臉盤上眼神發亮地說,要好好打聽一下。

正在泡茶的石老師也是老成都,中年消瘦的男性,光看外表,實在看不出他也是對食物有熱情的人。我和他,以及也在櫻園活動的成都小說家何大草合影,三個人里,我胖得呆若木雞,發給我照片的熊燕說,你不幸和成都最瘦的兩個中年男人合影了。這時候石老師說,他倒是知道一個地方,是成都老字號的后人開的,值得一去,就看約的具體時間。

接下來是在四川游蕩的日子,臨到快離開的這天,石老師消息來了,約好了老字號聚豐園創辦者李九如的后人做宮保雞丁給我們吃。對于我這種永遠對食物有熱情的人來說,這是件難得的好事,哪怕下午要去飛機場,還是打算帶著行李前往,幸虧行李不多。

臨去之前看了看大眾點評網,這家小店干脆就打了川菜大師李九如的招牌,窄小的街邊店,放大了創始者的名字,評價很不好,照片也很糟糕,但是我一向不相信這些網絡民間智慧,大家說好的未必好,說不好的,說不定還有妙處。

只是店面確實狹窄,幾乎就是沿街拱出來了,我感覺我購自意大利的墨綠色箱子肯定會沾染油漬,內心猶豫了一下。這時候熊燕的微信來了,說她已經到了,老板說地道的四川話,想必菜還可以。于是,雄赳赳地拎著箱子去了這家小店,幸虧街面上一字擺開若干張桌子,并不用走進屋子。里面狹窄到只能放四張小桌。當然知道“英雄不問出處”的道理,有時候越是這種地方,越有好菜肴。我,她,還有石老師興致勃勃等菜上桌,消瘦的石老師說,這家菜他吃過,確實是有絕活。

街邊的桌子倒也是滿了,北方口音的保險銷售,穿著破舊服裝的辦公室女文員,周圍鄉下涌進成都的體力工人,一桌桌倒是滿滿當當,一看就是四川人民喜歡的伙食系統,至少是“安老暖貧”的。

第一道菜就是宮保雞丁,期待的主角這么毫不忸怩就出場了,夸啦一聲地直接上了舞臺,但是一看就扮相不佳,就像滿臉油漬麻花的群眾演員,而且是演油了的那種。之前至少也吃了七八種宮保雞丁,看了些資料書籍,耳畔出現了幻想中的老廚師的成都口音:放萵筍丁的宮保雞丁,肯定不正宗,因為萵筍出水嘛。

這道菜是不能見水跡的,要突出濃稠感,雞丁要顫顫巍巍的,挑大梁的角色。

油汪汪地呈現在面前的這道菜,上面堆放著雞丁、萵筍丁、剝了皮的花生米,還有大量紅色的干海椒。這時候老板娘走過來打招呼,才知道,這道菜,即使在成都的這家街邊店,也是久不做了,好雞肉難買,平時最多做的,是宮保肉丁,用豬肉代替雞肉,今日是我們來,趕緊買了好雞肉來代替。

老板娘神態大方,像個退休的工會干部,口才便給的樣子,有著某種昔日榮光說不完的樣態,自豪地說著自家歷史。確實老聚豐園是成都數一數二的老餐館,我看過民國餐飲的資料,當年聚豐園的酒席難以預訂。成都不愧是歷史悠久的美食城市,老城區就有若干家榜上有名的民國老餐廳迄今存在,有的搞過地下活動——于是成了革命圣地,比如“努力餐”,紅色的招牌,現在還是晶光锃亮,但大堂極為簡陋,按照現在的餐飲定位系統,完全不知道誰會去吃,但當年是地下黨員的街頭接頭點,是真實的革命遺跡,所以不可能關門,閉門做陳列館似乎也不合適;以鹵味著稱的盤饗市,現在的鹵豬頭肉、鹵兔子腿,都還是需要排隊的美味——在盤饗市也吃了頓宮保雞丁,容后再說;小河邊的帶江草堂,進入過李劼人描寫四川晚清民國市井的小說《死水微瀾》。這些餐廳都還活著,只是聚豐園早已經不見了。老板娘有著小生意人基本的尊嚴感,說,我們是第四代了,創辦人的曾孫,你們也是見證歷史,我們家最落魄的時候的歷史。她是說自家店面破敗——事先辯解,把話說出來了,客人也就不好再說什么,嚴絲合縫的聰明人。

又說自己的兒子開了網紅面館,在某處,有著某種強撐面子的狀態,但真的是有尊嚴的。

一邊微笑著應酬,一遍忍不住吃了兩口宮保雞丁,讓我驚奇,幾乎一下子想表現在臉上,非常難吃,令人費解。照道理來說,這道菜并不難,可是這里幾乎所有的角色都荒腔走板,花生米已經疲軟,雞肉倒是直不楞登地硬著,花椒的麻一點不見,宮保雞丁著名的味型,所需要的糊辣荔枝味,只剩下了咸和辣,荔枝的酸和甜口,也是遲遲不見登場,嚴重滯留。

有點尷尬地面對著請客的主人,熊燕倒是比我豪爽,直接和石老師說,我要說實話了。石老師面色凝重,知道不會有好話,干脆說,我知道,我知道,平時絕對不是這個味道。我的社交盲點神速出現,干脆閉口不言,不知道說什么。

第二道菜是爆雙脆,也是難見的川菜,用了雞胗和一種白色的脆嫩內臟,后來才知道是兔肚。大廚并不是沒有用心,但這道菜也是同樣的油和咸,有種令人難堪的味覺系統。突然領悟,大廚凝固在自己的時間里了,他的菜,有一種明顯的上世紀八十年代風格,剛剛從物資供應不足的年代出來,到了有油有鹽的日子,要不顧一切地添加,強烈的時代感。改革開放之初的那些餐廳,我是沒有機會見過,但是想象得出來,鮮花著錦未能形容,還是窮人暴富,有種不知深淺的豪邁。

再上來的爆炒筍片倒是比較清爽,我大口吃這個,熊燕索性不再吃飯,筷子一放,說,要不要去吃另外一家,午餐分成兩頓。

實在不敢同意這個決定,再厚臉皮,也要顧及主人和廚師的面子,但是私心又覺得這個建議著實有趣,只能默默看著他們倆。石老師埋頭吃飯,最終來了一句:都可以,你們去,我實在是來不及了。他是真有事,下午要去外地,我倒也覺得,要是連石老師也和我們一起走,那簡直不能再做人了,殘存的社交禮貌還在努力支撐著。

趕緊沖進后廚感謝今天的大師傅,要趕飛機諸如此類的借口。這位第四代廚師相貌堂堂,非常干凈,想到他在外面跑堂的妻子,才感覺兩人真是一對。大廚說宮保雞丁是北京菜云云我也就含笑不語,不加詢問,心里倒也是有幾分內疚,何苦為了一個宮保雞丁這么麻煩人。但轉念又一想,大廚也未必在意我們,只會覺得我們不是知音。

打車離開,有種孩子逃學干壞事的快樂——明知道不對,可又忍不住。

熊燕和我上了去岷山飯店的車,那里的宮保菜肴據說別具一格。兩個人逃學,果然更快樂,至少心虛減少。岷山是那種老派的酒店,整個中餐廳被壓縮在角落里,可能包房多,但我們又不至于去包間,于是快樂地坐下,大杯喝水,剛才被油鹽悶住了,人的器官也像菜,被放進了一個罐子里。

好消息壞消息接踵而至,好消息是,這里的宮保味道據說非常正宗,壞消息是,已經很久不做雞丁,只做宮保味道的鱈魚、鵝肝,還有蝦仁,讓顧客自己選擇。想來想去,還是蝦仁吧,另兩者估計會油膩,而且說實在的,也沒什么道理,都是自己瞎想。

酒店的長廊里彌漫著酒香,似是而非之間,非常讓人迷惑,原來是著名的太白醬肉,好,也來一盤。午餐下半場開張,大盤的宮保蝦仁上來果然有氣勢,岷江的蝦仁選的海蝦,明確無疑地從冰箱取出來,絕非來自于現場剝蝦制作,這點倒真是遺憾。但這家的宮保味道果然好,先是隱約的糊辣味道,來自于四川地區的干海椒和大蔥爆炒產生的味覺,然后是曖昧的甜,接下來是酸,醋的層次出來了,然后是模糊的麻,仿佛能看到大廚在后廚揮灑如意的樣子,登臺亮相,帥。

低頭一想,自己是不是還是有點倉促決定了,也許鵝肝會更好?

醬肉也好,酒香滿口,但是又不搶肉味,肥美的,紅白相間,是一個個明艷動人的小花旦,簇擁著上來,被盤在大竹籃里。熊燕神秘地笑著,還等著第三道菜,大花瓶上來的時候我也恍惚了一下,花瓶里竹葉和黃果子相間,原來,這是她最喜歡的糖油果子。剛炸好的果子,串在竹簽上,和竹葉一起構成了瓶花,這么繁復,大概也是某種四川人雕琢的聰明,連我都看晃眼了。這時候女領班上來,同樣是善言的中年婦人,有種麻利勁頭,說是自己設計的這道菜,當年學過臺灣的花藝?!爸皇侵褡訌馁e館花園摘的,不太新鮮?!卑?,有來歷的擺盤故事,也讓我想到了八十年代精雕細琢的擺盤菜,一時間又恍惚起來,岷山飯店和街頭小餐館疊加的午餐,實在是不太像日常生活。

兩個壞學生的刁鉆古怪,為了饞,無所不為。

和熊燕步行去喝咖啡,兩個中年人,干了壞事而步履輕快。她戴了一頂古怪的黑色軟帽,我穿著黑色的褶皺外套,兩個人如此不將就,如此不給人面子,如此在街頭浪蕩。啊,原諒我們吧,為了吃到一道好的宮保雞丁,如此不冠冕的理由。

不過也真實。

有誰去岷山飯店替我吃一吃宮保鵝肝,還有好奇。

2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去北京玩,那時候首都的餐館少,我也還是窮學生,多吃街頭小餐館,吃多了,有了經驗:覺得宮保雞丁是必點菜。京城宮保雞丁的特點是放大蔥粒,大蔥本來就甜,適合入菜肴。王世襄用蔥心來炸軟,做“京蔥海米”,是個傳說;小飯館的京蔥沒那么精挑細揀,只是粗糙切粒兒,被雞丁、辣椒粒兒,包括酥脆的花生米一陪伴,恍如大秧歌般熱鬧——京菜多從魯菜變化而來,這道菜想來也不例外,應該也是早年魯菜的遺產,而并非來自于川菜。

后來看了些資料,確定了我的想法,傳說中宮保雞丁的創造者,丁寶楨丁宮保大人,也曾去山東為官,甚至有說法,此菜成型于山東,正是山東人民把山東盛產的花生、大蔥加進去,讓這道菜從傳說中的始發地四川風味改良,增色不少。山東人民因此說,否則困在川貴,就是一道辣子雞丁。

不能詳細討論,否則就是地域大戰,其實這種討論沒什么意義,一道菜的流變,在物流不方便的年代,一定和當地土產有密切關系。北京的這道菜,除了大蔥之外,還有加黃瓜丁的,一看就是從醬爆雞丁變來,但是加了黃瓜丁的基本不好吃,和添加萵筍丁一樣,都屬于出水配料。這道菜拒絕水汪汪,加上黃瓜在這道菜里并不清脆,大體作用就是充當減少主料的配菜,簡而言之,就是省成本。

可上世紀九十年代哪里有這些講究?最喜歡的個人晚餐,就是點一盤宮保雞丁,叫一份素炒餅,外加粗糙的綠色大瓶的燕京啤酒。往往從雞丁吃到花生米,最后盤子里只剩下一點辣椒,才開始吃素炒餅。辣椒是一定剩下的,京派的宮保雞丁多用干辣椒,其實沒多少辣味,大概是選材不好,不像陜西的油辣子,也沒法吃。

好在不是像辣子雞丁里的干辣椒那么多,剩下也沒有啥內疚感和懷疑心。辣子雞丁里的辣椒多到——老覺得這些辣椒還要剩下,會給另外一桌再做一遍。

是一種體力勞動者的晚餐,杯干盤凈的,想起來在寺廟里吃飯的往事,更有空盤綜合癥。有年在深圳的寺院里采訪一位百歲老和尚,頓頓都吃山上的素齋,盤子里也剩了些辣椒花椒。侍者說,要吃掉的,老和尚在一定會罵剩佐料的人。幸虧我們不會在山上的寺院里吃辣子雞丁。

最近回北京,和朋友約各種吃飯,新開的南法菜小餐廳,藏在三里屯大樓里的日式居酒屋,使館區的薄底披薩店,都非常中產階級化。結果有天開會晚了,和朋友累得半死去覓食,突然發現一家老北京肉餅鋪子,進門就是混著煙酒味兒的葷腥氣息。角落里,幾個白發老頭在喝酒大嚼,不關門是不會走的。一進去,我就覺得,哦,熟悉的人,躲在這里呢。

京城的餐館越來越多,我也到了不再頓頓必吃宮保雞丁的年紀,可是最近兩年倒也愛點,尤其是一些普通的餐廳,大概還是這道菜樸實無華,近乎經濟連鎖酒店,沒有選擇的時候總不會太糟糕,可以一睡。

這些餐館,吃客都是最典型的北京市民,沒有外地游客,沒有吃貨自詡的煩人的拍照者,更少見吃播之類。有天突然想吃清真菜了,中午晃去西來順,沒想到大中午人居然滿坑滿谷。其時天氣嚴寒,外面是北方冬天特有的藍天,勻凈的,干脆的,讓人以為可以懶洋洋散步,其實寒冷入骨,手都不能拿出來。

屋內熱氣騰騰,擁擠到需要拼桌的地步。我正好是一個人,隨意被塞到二樓進門處的大圓桌上,已經坐了兩撥人了。一對中年夫婦模樣的人,絮絮叨叨誰做飯,誰洗衣服,這才明白不是夫妻,在密集交流各自家庭里各種生活問題,各種閑言碎語,顯然是已經退休進入到了瓶頸的生活,在此訴苦。女的披散著卷發,描濃眉,有種中年的遲鈍感,男性則是高鼻深目,讓人想到他的民族,到最后我也沒看出是老同事見面敘舊還是中年男女約會。

另一對是母女,母親有當過領導的派頭,呼叱左右,但現在也就是一桌的空間,只有女兒聽她呵斥。她們點的菜甚多,蝦球雞絲炒魚絲糟熘魚片牛肉餃子還有糖卷果,一大桌,我看著都撐。北京的老清真餐館,都有卷果這道菜,用山藥碾碎蒸熟,點綴著紅棗,卷成長條切片,應該是非常養生的菜肴,似乎離開了北京,就再也吃不到。

圓桌上三足鼎立,我點了宮保雞丁、它似蜜,外加羊肉湯面片,實在是太多——但別人點得多就不由自住地跟上了,大約也是食物之間有氣場,互相激勵;每個人都吃得眉飛色舞,我也不能落后。他家的宮保雞丁上來就頗為出乎意料,沒有花生米不說,也沒有多余的黃瓜丁之類,只有辣椒粉,大量地撒在雞丁之上,很像一場猝不及防的山間的雪,間或夾雜著蒜片,則是落滿雪的石頭——荒涼的北方山景再現。想不到一道清真的宮保雞丁都如此荒山禿頂,追問匆匆走過的服務大姐,大姐非常忙碌,還是耐心地說,我們教門館子的宮保雞丁是不一樣的。

不過就算不一樣,也沒想到這么不一樣,吃進去倒還好,酸甜辣適口,可無論如何不是一道宮保雞丁該有的味道。

這家清真老店的馬連良鴨子是蒸熟再炸,有點香酥鴨的意思,當年也是創新菜,那么這個雞丁也是創新?百年前的創新?這么與眾不同,干嗎還要叫這個名字?莫非真的是當年丁宮保誅殺安德海名氣太大,以至家家效仿丁家菜?包括不正經的效仿?我自己上演內心戲。但味覺體系上,就是這道菜,讓人難以忘懷。

北京很多的餐館自行其是,并沒有與時俱進的狀態,最荒誕的完全停留在九十年代的旅行團模式里。朋友推薦了前門附近的一家老川菜,說是當年很多名人的食堂,郭沫若題匾,“力力餐廳”。進門就嚇一跳,完全是給游客吃飯的餐廳,也有人在明廚操作,可是都需要自己拿著盤子端菜。塑料的橘黃色盤子,看著就覺得不潔凈,幾乎與高速公路旁的休息站同等水準,可是這還是在前門。

來了又不便轉身就走,我和朋友鎮定自若地點了四道菜,跑到樓上找座位。樓上暗沉無人,黑漆漆的,也都是那種廉價的桌椅,只有一個中年男跑堂在抽煙,勉為其難地說了句“隨便坐”,就再也不搭理。

窗外是一個破舊的大院落,有金屬梯子上下,一個女跑堂大約要提前下班,看她靜默梳妝,在掛著的小圓鏡子前精細梳頭,也無過多點綴,也是一個九十年代的場景。突然,聽她銳叫一聲,“你們,下去拿菜”,一下子,安靜的氣氛,瞬間就碎了,如水珠入銀盤。

我小心翼翼從樓下端著菜上來,這家的宮保雞丁,居然出乎意料,一本正經。首先是大蔥的甜香,接著是雞丁的柔滑,再是花生米的酥脆,這種地方是不會選用好原料的,但并不妨礙雞腿肉的入味。不夠驚喜,但是好吃,就像肯德基的炸雞腿,那種味道是篤定的,約定俗成的,也是隨手可得的滿足,真可以說,是普通人的美味,就像在雨天的泥濘路上,偶遇家干燥暖和的小店,隨便吃進去的滿足感。

現在高檔的餐廳,拒絕做宮保雞丁的理由就是,沒有好的原材料。大約是雞的品種真是不夠好了?不過也許是推辭,白斬雞不還是家家戶戶在做,未必比宮保雞丁的材料好找。

再寫下去,快成了“北京是不是美食荒漠”之類的網絡文章了。其實北京的老餐館倒是好,這些家常菜一直有供應,峨嵋酒家甚至拿宮保雞丁做主打,四川飯店的點餐單,前兩頁就會出現這道菜。朋友喜歡四川飯店,說他家的宮保雞丁是老式炒法,加了兩種醬料,甜面醬和豆瓣醬。其實宮保雞丁要好吃,倒不完全是輔料,確實是主料得好,雞要挑選,腿部和胸部各有說法,看廚師的能耐;輔料也要選得好,最簡單就是花生米,講究的廚師,一定是花生米現炸放在一邊,要是皮了返潮了,基本是大忌;調料選擇也要好。說來說去,簡直是老派的私塾先生講究寫文章,一篇文章要好,首先要豹子頭,鳳凰一樣的華麗尾羽,當然中間也要好——其實是廢話,什么菜不都如此。

峨嵋酒家有陣子四處開店,就是靠宮保雞丁主打。傳說中最古老的總店在西邊,是梅蘭芳喜歡的餐廳,他家的宮保雞丁有精品和普通兩種,是放腰果還是花生米的區別。這種區隔并不值得推薦,但他家的這道菜能夠在一片宮保雞丁的紅海中殺出一條路,我覺得是選擇的雞腿肉還不錯,上面連皮,這樣就能造成更有口腔質感的表現,別看只是一層小小的雞皮。

疫情嚴重的時候,門口的服務員連護目鏡都戴上,嚴謹而費力地辨認健康碼。一樓倒是沒有往常人多,可基本還是滿座。窗外是稀少的行人。我一向喜歡的是平安大街的這家,倒像沒有變的古老北京,左鄰右舍的房子都不高不低。他家的雞丁是大粒,顯然取自雞腿,其實在生雞普遍養殖的時代,腿肉比較緊致,肯定是好于雞胸肉的。大塊的京蔥,大粒的花椒,外加大片的干癟二荊條,這是一道和川菜的宮保雞丁遙相呼應的菜肴,感覺是進京后的懶散京官,遙遙地在一個午后,想念起家鄉熱烈的菜,于是讓家里人準備好了材料下廚,散淡的一杯酒,濃烈的一道菜。

請教了專業人士才知道,京派的宮保雞丁,和川菜的最大區別,還是在炒菜順序。北京菜從魯菜來,自帶官場氣息,這道菜炒的時候,并不是“一鍋出”——一個古老的烹飪術語,意思是不是依次放入材料,一鍋炒完,不像在四川老家那樣烈火烹油,大炒大鬧,而是細致菜,雞丁過油,取出,然后炸花椒粒,炒辣椒油,炸蔥段,再放入雞丁和炸好的花生米,一絲不茍,基本上屬于京劇里的名角的套路。又想到了梅蘭芳,他老人家上臺唱戲,不就是一板一眼,一點不錯。

就不提北京那些家常小館子的宮保雞丁了,這道菜能夠主流化,全國開花,毫無疑問是因為原料隨手可得,滋味變化多樣,能夠讓普通人上手。昔日的達官菜肴早已經喪失了定力和章法,追求王謝堂前的感覺可能已純屬多余,加黃瓜丁,加萵筍丁,放不放花椒,用不用新鮮青椒,黃醬是否參股,冰凍雞胸肉是不是能對付一下,都不成問題,正宗的“宮保沙司”拯救一切,或者不那么正經的“宮保沙司”也可以。就像昔日大戶人家的婢女嫁了雜貨店小販,索性打開門做生意,誰都能看看老板娘的滿面春色,招牌掛的是,昔日官家菜。

胡同里的意大利披薩店,也推出“宮保雞丁”披薩,倒讓我想起來有一年去希臘的島上,在懸崖之上的餐廳,看著外面藍色的海洋,要了盤炒雞丁。就用古老的面餅墊在手上,把雞丁放上去,看那些汁水浸潤面皮,非常入味,顯然是從中亞穿過去的菜肴,安全不像一般西餐店的雞排單調乏味。

歸根結底,這道京派的宮保雞丁,還是沾染了一絲老派生活的風流韻致,變得緩慢,變得世俗,變得曖昧不清和過分隨意。我,還是要去四川吃我的宮保雞丁。

3

說到北京的宮保雞丁,味道曖昧,不免就顯得含混。味道這個東西,說起來很是奇妙,你讓它香的時候,有時候反而臭,像是冬天封閉在屋子里的一缸子茉莉香片,味道濃郁是濃郁,但不清晰,也不準確。這種味覺,在傳統菜的香味系統上是致命傷。

成都的宮保雞丁,縱使有千般毛病,味覺是清晰而銳利的,像把小匕首。

近兩年頻頻去成都,有大量機會吃到宮保雞丁,還是盡量避免點這道菜,否則實在太有點“尋味之旅”的感覺。喜歡輕松點吃飯,否則會淪陷到公號文章的陷阱,“我為你們嘗試了五十道宮保雞丁”之類的拙劣標題。一向討厭這種愚蠢的賣力,太把自己當機器人了。

然而又忍不住不點。

就像《盜夢空間》里的經典說法:能夠植入一個想法,直接告訴他,你不要想這件事,反而就禁不住想象。盡量避開點宮保雞丁,倒也每次都點了,尤其是和朋友一起,他們微笑著看我,鼓動著,煽動著,半帶著輕微的嘲笑。外界謠傳我是美食作家,我盡量避開這一稱呼,可是熟人們還是要開我的玩笑,點菜的任務都要交給我。

大家推薦的“芙蓉凰”的宮保雞丁,也應約去吃了。雖然地處偏遠,在某個陳舊大樓的樓上,一般還真找不到。一直排隊到下午兩點,人潮洶涌,非常努力的新派裝修,是趕時髦市民喜歡的餐廳。每一桌都滿滿的,倒是沒有被嚇走。負責照應的前廳老板娘有點上海人的勁頭,精明利落,戴著眼鏡,燙著卷發,越發像上海市民。她一直想讓我和朋友與陌生人拼桌,甚至說如果不拼你們可能吃不到,到時候廚子下班了,但也不想想我們這幾個地道的上海人太明白這種手法。大城市的小市民,誰沒有一招兩式,我們微笑著看著她,不拼,我們不拼。

熬了會兒,有了自己的桌子,大喜過望地點菜,雞豆花、宮保雞丁、家常豆腐、丸子湯,都是最樸素的家常菜,考校水平來的。宮保雞丁上來,二○○○年代的裝盤,白瓷碟的角落上,一朵使用了無數次的蘭花。外觀沒問題,雞丁用的腿肉,飽滿,不規則,這個也喜歡,味道酸甜,不多的炸辣椒也支撐起了“糊辣”的滋味,糊辣荔枝味基本合格。但兩口下去,嗯,花生米破壞了興致,已經不酥脆了,不知道是不是四川太潮濕的緣故?花生入鍋不是現炸,太容易返潮——整個城市都綠意森森的,到處都是樹,小河道,陰雨連綿的風情,北方來成都和我會合的朋友說,這是他待過的最潮濕的城市。

當然你要求廚師每道菜都現炸花生米也不現實,這家店這么紅,不過確實不合格。后來有好事的朋友去問這家店的老板娘,應該就是我見的厲害角色,說確實是頭天炸好的花生米,還說再邀請我去,但實在是不太想去。

接下來的兩天,還是各種吃喝,混跡于各種神奇的小餐廳,“盤饗市”的雞丁刀功非常蹩腳,雞丁有大有小,隨意,好在入味,然而整體不鮮美,是流水線產品;“峨眉電影制片廠”的食堂,也是傳說中的老牌川菜輸出所在,院子里有人在烙著鍋邊饃,一種薄而脆的面餅,約是本地人理解中的美好面食,這里的“峨影獅子頭”“菌香滑肉”和新蒸出來的“醬肉包子”,都是其來有自的經典,某種小圈子的傳說。

然而那道宮保雞丁一上來,我就覺得失敗,大量的萵筍顆?;旌狭穗u丁,腦子里突然自動翻開了自己家小時候訂閱的《四川烹飪》,里面有篇文章寫什么是失敗的川菜,大廚批評得明明白白。炒宮保雞丁放萵筍丁,肯定是失敗的,原因很簡單,蔬菜出水。這道菜,講究的是糊辣干香,味覺體系和食物的干濕程度當然有關系,太專業的學問,一般人沒研究。

都能被自己逗笑,在一道菜上這么學究氣起來。

真的還認真研究過四川學者寫的宮保雞丁的文章,但是來歷都不甚清晰。有一篇數千字的文章說丁寶楨去了自貢,被當地重點招待。自貢鹽商富庶,吃喝講究,會有比較精致的菜肴上桌,為了適應走南闖北的丁大人的口味,特意用了剛宰殺的小公雞肉和酥脆的花生米搭配,一端上桌,賓主盡歡。其實這篇文章完全沒解釋清楚宮保雞丁何以暢銷全國。

我覺得這道菜之所以流行的關鍵,還是因為這是特別適合搭配酒席的“小葷”。冷菜吃膩了,一道滋味厚重、鮮美獨特的火熱菜肴上桌,大家精神為之一振,接著吃喝。細嫩肉質的雞丁之外,還有酥脆的花生米,同被籠罩在酸甜糊辣的大幕之下,一人一筷子,愉快的酒桌佳肴。

能流行開來,當然是因為大蔥、花生米和雞肉幾種主料都簡單易尋,不過分依賴地方食材,逐漸全國化,也逐漸喪失了最早的本地驚艷的滋味。酸甜美人,讓人難忘——太過時髦的東西總會別傳變樣,這個是代價。

說是主料簡單好找,但其實各自份量的掌控,還是難題,比如蔥是多少,辣椒是幾段。重慶版的魚香肉絲,只有蔥絲肉絲,突出主料,結果卻實在曼妙。粗糙的宮保雞丁會是半盤子的辣椒和蔥段,但是講究的就會有鮮明的比例,寥寥可數的蔥,幾段被烈火油鍋暴力對待的紅中帶黑的辣椒段,均勻的花生米和雞丁。平價餐館里,照樣有好的,我和朋友在成都的肖家河吃到的宮保雞丁,真的堪稱成都第一。

這家餐廳在滿是小吃店的社區之中,掛著紅底金字招牌。著名的是丸子湯,我吃著也就是豬肉新鮮,配菜多,豆芽湯打底,自有一份清鮮,顯然廚師從灶臺生活里得到的智慧。潮州某個著名的魚翅大菜,也是豆芽打底熬湯。鹵菜也好吃,甚至比以鹵菜著名的“盤饗市”的鹵味好吃,尤其是鮮鹵的豬耳朵。當然最驚喜的,還是宮保雞丁,二十八元一份,甜嫩可口。先是酸甜的口感,辣椒微小的糊味,辣味兒隱約傳來,是小提琴協奏曲里微渺的鋼琴聲,一點點。

說不出好在哪里,也就是道家常菜,可是家常菜做得好,也真是本事。我們去得晚,正好是廚師的飯點,旁邊坐著幾個炒菜的廚師,普通的四川鄉鎮青年,粗眉大眼,穿著旅游鞋,也說不上有什么特殊。大約就是從小習慣了這些家??谖?,原樣做了出來,就頗為成功了,遠比玩噱頭的大餐館要樸實大方。吃得出來這家餐館是尊重食材的,該鮮的鮮,該臘的陳,理想的家常菜餐廳就是這樣。整條街熱鬧極了,這家餐廳人多,但也沒有比周圍的餐館多到哪里去。還是羨慕繁華似錦的錦官城里,人們擁有如此日常的豐腴。

蜀地之外的宮保雞丁,貴州版的非常值得去吃。我在貴陽的一家公園茶座里吃到驚艷的貴州版,沒有花生米,放了三種辣椒,干的,糍粑的,外加糊辣子,靠辣椒組合的復雜陣法做成了糊辣味道,而不是把干辣椒放在鍋里弄焦。老板是社會人士,大粗金鏈子,戴在碩大logo的長袖T恤外面,越發顯得金光燦爛,放在現在要被格外注目的,甚至被打擊的。

不過他人倒有種淡定的風格,一揮手,我這里都是小菜,隨便吃吃。有些格外戲劇化的大廚,各種吹牛,倒煩人。吃起來是真好,沒有花生米的宮保雞丁,據說才是最正宗,說丁寶楨是貴州織金人,顯然這道菜源頭在這里——其實也沒有什么道理。

但好吃足夠了,滋味噴香,與現在流行的辣子雞丁相比,更文雅,更細嫩,吃得出這道菜里的昔日古老的官府氣息,不愧“宮?!彪u丁之名。貴陽的宮保菜,其實是成為場面的,很多家本地餐館,會系列推出宮保菜肴,放兩到三種辣椒炒主料,就是宮保的全部了,并不用多余配菜,有種茁實感覺。宮保雞丁,肉丁,還有貴陽人愛吃的“板筋”,豬的橫膈膜,把一頭豬這么細節化的分解,也是有意思的。最簡陋的店面,有最繁盛的手藝,最后這個宮保板筋頗為驚艷,脆嫩之外,還有嚼勁。

我曾經在回憶里贊美過這道菜,說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吃到,其實也是蓄意的詩化。想吃,就飛去貴陽,找到那家隨隨便便的公園,在茶座里坐一下午,喝茶喝餓了,就著噴香的貴州酒,興致勃勃吃了這盤下酒菜——這等事情,其實也有一種日常的詩意。

上海昂貴川菜館也吃到了好的宮保雞丁。南興園的鄧師傅,炒的一手好雞丁,滑嫩,趁熱吃,一大勺下去,里面最好有花生米混合雞丁,外加鮮甜的蔥粒,五味雜陳,各自表演。食材都好,就像被推到你眼前的一幅絢麗圖畫,眼睛不夠用。不過這雞丁甚是尊貴,一盤雞丁,需要兩只放養小公雞的雞腿肉,所以價格是四川永樂餐館的十倍,也是稀罕物了。餐廳的員工日常菜肴就是雞肉,因為剩下的肉要消化,只能做員工餐吃。

這么多飽滿的宮保雞丁的回憶,但我還是清晰地覺得,一道菜的流行,可能也就是幾十年上百年。這道菜誕生于前朝,流行也將近一百年,已經夠壽命長久的了。很多菜三五年就消失了,也是常態。

和人一樣,方生方死乃是事實,不戀戀于古怪的“糊辣荔枝味”,才真灑脫。我很煩別人說到正宗不正宗,萬物流變之中,有什么正宗,何況一個滋味,只不過是你的口腔所好罷了。那天去都江堰,從半山腰的二王廟往下走,突然看到歷代治水名臣里,還有丁寶楨大人的泥塑肖像。大人的治水事跡無人知曉,倒是雞丁滋味流傳了百年。

塑像下面,再走上幾百級臺階,就是寒氣逼人的江水,是雪山的積雪化成,隔著遙遠的距離,都能感覺到那水的寒冷,這才是不滅的山河。相比之下,人,以及因人而留下來的菜肴滋味,都活得太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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