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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籠鐘

2023-04-06 14:01王雁羿
文學港 2023年2期
關鍵詞:格格太后鳥籠

王雁羿

七點才過不久,故宮西側的西華門開放了,拿著幾張證件的兩名工作人員已等在門口。

“你是誰?”第一眼見到王巳,一個故宮辦公室的姑娘問,后面的導演等人趕緊摸出他們的證件。辦公室姑娘驗看王巳的證件后,笑了, “看你長得像個小姑娘,還以為是游客渾水摸魚?!?/p>

跟在人群后,王巳一步步進入這古老、巍峨的宮殿,微光裂成今昔,隔了那么久,她胃里還是習慣性地升騰出一條鯨來,頂著心肺咽喉。途經弘義閣后墻,雖都是銀杏樹,但已不是記憶中的樹,這種暗示很強大,胃里那條鯨才化了。

一地銀杏葉,秋色流金。眼前美景,令攝影師和導演不自覺地贊嘆。

“第一次來吧?這是故宮最好看的季節?!惫ぷ魅藛T熱情地介紹。

如果初冬有場雪,白雪底下,黃燦燦的銀杏葉半露半藏,那才是紫禁城最好看的季節!王巳暗自思忖,卻在工作人員回頭看她的瞬間,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繞到臨近慈寧花園東側、慈寧宮南側的位置,不到百步,直直到頭,是故宮修繕技藝部。順著朱紅高墻走,到一扇加裝了門禁的小門,墻上掛著 “故宮博物館文??萍疾俊钡呐谱?,這些地方相對陌生,外來者很難來到西側辦公區域。不過百年前的人也是,畢竟宮女和太監居住之所,或者冷宮,都不是紫禁城的主子們踏足的地方。

前方就是金石鐘表組,攝影師打開攝影機,拍緊閉的大門。其中一名工作人員按要求上前打開門,大家跟在攝影師身后,井然有序地跨入那六十平米的老平房。

關門后,攝制故宮鐘表修復的工作由此開始,出鏡的幾位師傅演示著平常的工作狀態。王巳作為前期調研和撰稿,她把錄音機放在鏡頭拍不到的地方,隨后悄悄躲在人后。

離開人堆,此處有一股子陰冷,從頭到腳把人裹挾住。王巳穿的是九分褲,她側彎身,向上扯了扯襪子,眼角余光掃到了一個物件,一只 “鳥籠”……王巳毫無防備,略向后倒,一只溫熱的大手抵住她的背,她借力控住身體。身后是一張羞澀又沉靜的臉龐,同出鏡的師傅們一樣,衣領筆挺、干凈。王巳匆忙地向他頷首,還未接到對方回應,她的視線就已從他臉上滑出,直直落到那只金黃銅鳥籠鳴鐘。

那是一口新得幾乎看不出年代的鐘,因為嶄新,它在修復室稍顯突兀,然而從設計、工藝、風格到品位,又透著濃郁的歷史感和宮廷感,比起故宮的其他鐘表,這鳥籠鐘的構造并不算復雜,但鄭重設計、純手工打造的 “高貴”感,很難輕易仿造。鐘頂上有圓腹狀琺瑯黃銅大圓珠,底部四面嵌著小鐘,鳥籠內是一對鳴鳥。這口鐘,和其他幾口未修的、絕色又破落的鐘一起,被擱在室內的角落臺子上。

之前的寒意消散,王巳眼部周圍的血管壓迫著瞳孔,她的雙頰不改紅,再一次覺得心臟的跳動,響徹了這屏息的四周。

導演喊了聲 “卡”后,眾人輕快地笑出聲來,導演夸師傅們的表現自然,外面此時有人送來了西瓜……一切恍若背景聲,直到有人喊王巳和金師傅,王巳才回過神來,身后的金師傅也站起身,跟著王巳出門。

王巳撐開麻袋,取出西瓜往屋內送,金師傅攔住了,提醒她吃食不能帶進修復室。王巳又放下。一取一放的過程,熟透了的西瓜,“嘭”的一聲裂開,流出了鮮紅汁水……王巳意識到,往事,隨一種看不清、幽而郁的東西,正從她塵封已久的體內蔓延開來。

暮色里,大殿內悶熱暗沉,四格格最怕這個時候——她想家,非常地想。

最初,她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為什么阿瑪要把不足十歲的自己送到這里來?過了幾年,好不容易,她才有點明白過來。

阿瑪家里,妻妾成群,包括額娘在內的女人們,同阿瑪說話,都帶著慌張、討好的表情。她沒進宮前,只知阿瑪悠然自得。進宮后,才發現他面圣的另一副面孔,類似于他妻妾面對他,那一模一樣的慌張和討好。

因為阿瑪的態度,令她對那位圣母皇太后產生了更深的懼怕,她小,但她不蠢。

小小、稚嫩的肩頭承擔著家族的榮光,她謹慎小心地伺候,深得太后喜愛,阿瑪一路晉升,今年已能和醇親王并肩,一道辦理海軍事務。每次阿瑪得到圣眷,她覺得自己離宮的希冀,能更近一步。

阿瑪每每見到她,總說 “快了快了?!钡o她,讓她上下打點的銀兩包袱卻越來越重。

陪在太后身邊的,不只是她,還有愛新覺羅家族中的其他格格。她們和她一樣,都是鮮花開放的不老顏色,是深宮寂寞的聊以解悶,是御案兩端薰殿的擺盆果香……對,她,她們,就像枚剛采摘不久的水果,環繞著那統馭眾生的老婦,替代其不喜的熏香,來沁出萬壽無疆的芬芳。

偶爾,立久了,站麻了,彼此對望,希望得到對方精致、微笑的人偶假臉底下,心里疲乏而空空的洞,那是時間的無底洞。誰都知道,家族所承諾自己的,只是一個謊言……

“四格格?!庇腥擞脴O微弱的聲音喚她。她循聲望去,是個臉色發白的小宮女,捂著肚子,一臉惶恐。四格格看懂了她的身體語言,朝外使了個眼色,小宮女忍著肚痛,朝她施了禮,才急惶惶離去。

“總管知道的話,恐會責怪格格?!鄙砗蟮奶O躡手躡腳湊上來,低聲提醒。

她摸出一張銀票,塞進太監手里。太監沒推辭,笑得越發諂媚。她笑盈盈說道: “老佛爺除了處理政務,每日還要檢查皇上所作詩、論及對子等功課,日夜操勞??偣転榱死戏馉斒ンw安康,絞盡了腦汁。您說,咱們當差的,為了一點小事,去擾了他,令他生氣,讓他不得片刻清靜,這對嗎?”

太監臉色大變,跪了下來,還不忘奉上剛收的那張銀票。四格格扶起他,再度將銀票塞進他手里,笑著拍了拍他巨滑的老溜肩。

把第二日要做的事在腦里過了一遍,才安下心來出殿。

夜未深,朝著寢宮信步而行。突然,她前邊出現了亮光,濃濃的身影在地上顯露并拉長,回頭一看,是剛才那名小宮女,正手提一盞燈籠,腳步卑怯,尾隨她身后,用此方式表達她的謝意。

兩人一前一后,邊走邊聊著,這一聊,四格格才知宮女們的煩惱。原來,宮女每月份例都不同,到了夏天,除銀子外還能賞瓜果。然而這份賞賜,無用且又充滿誘惑。當差時,最忌吃飽,怕出虛恭;不能吃魚蝦,怕口氣帶腥;上夜的加餐,也沒人敢吃,寧愿從晚上餓到天亮。如今,暑期每人分得每天一個西瓜,不吃,耳房本已狹小,瓜瓜相擠,空間逼仄。吃了,又擔心瓜果生冷,吃壞肚子。

小宮女也運氣,當值時正巧太后和總管都不在儲秀宮,她昨夜貪食了幾口西瓜,卻不料今日當差時果真出了虛恭。這種所謂的大不敬,如果總管在,輕則受罰,重則砍頭。

四格格問小宮女,余下的瓜還在不在?小宮女愁眉苦臉地點點頭。

“請領路?!?/p>

小宮女沒料到四格格竟要去她們的下房,詫異片刻后,沒多問,提著燈籠往前引路。

偏殿的臺階上,宮女們小心翼翼地捧出西瓜,齊齊整整放在上面,長長幾排。眾女都不作聲,默默地盯著四格格。

幾盞燈籠下,空茫茫的暗夜,和同樣空茫芒的面龐。

四格格拿起一只西瓜,站在石頭臺階上,伸直了手,既像掂量瓜的重量,更像細臂和重瓜之間在相互較量,還不等其他人反應過來,她倏然放手,瓜垂直落下。瓜摔地剎那,有人壓抑著驚呼了一聲,更多的人看傻了眼。

四格格取第二只瓜時,眼里閃露過一道冷光,她手略用了力,像要把胸膛里積累、郁結已久的某種東西,借手上之物,甩出去,摔他個粉碎。瞅著那鮮紅瓜瓤遍地,她只覺得痛快,嘿嘿一笑,又捧起一瓜來。她的笑,仿佛奇妙光芒燃亮了在場的人。

有一名膽大宮女,從人群中走出,也模仿四格格的舉動,高高砸下西瓜。她的舉動有勁又痛快,女孩們被逗得哈哈大笑。

呆呆觀望的人,漸漸都加入了摔瓜隊伍。院落內瓜汁四濺,空氣中彌散著瓜的甜香,和著叫聲、歡笑聲、瓜的脆裂聲,常年浸泡在深宮中的每人,灰暗的雙瞳,在此刻都變得閃閃發亮。

“我們修復文物,看起來是延長文物的生命,事實上我們的生命也被延長了?!?/p>

“卡!”導演滿意地同攝影師交流, “這是金句,可以放預告片了?!?/p>

同事們出去喝水吃瓜。王巳察看了錄音機的運轉,設備正常,她安下心來。

她忍不住走到鳥籠鐘前。它大概剛從庫房里搬來,如果非得說它是有歷史滄桑感的鐘表,也只能是底座積了點土,宛如淡紅的結痂。她指著它,還沒開口,金師傅像預知她心里在想什么,開口說:

“在給它做傷況記錄和拍照,這個鐘,有點奇怪?!?/p>

“看起來挺新的?!蓖跛纫会樢娧?。

“師傅們確定它是文物,而且有記載。點庫的老伯,他說他年輕時看到它就這個樣子,他快退休了它還是這個樣子?!?/p>

“???”

“就像它外面籠了一層時光金鐘罩,不壞之身的鐘,嘿嘿?!苯饚煾嫡f得挺幽默,王巳卻沒有配合他的傻笑。

她想碰觸鳥籠子,又想到條規,縮回了手。

鳥籠鐘,和她靜靜對視。外面天色發暗,襯得室內光更慘白,人工光照給鳥籠鐘鍍上了奇異的重工業光澤,過往的痕跡貌似蕩然無存。

房頂上,雷聲轟隆。

風力把沒關嚴的門撞開,擱在桌角邊緣的錄音空箱即將掉落,王巳快步上前,接住了它。為了接它,她忘了腳下,右腳差點踩到攝像器材,為躲閃,一個趔趄,左腳崴了。

金師傅過來攙扶,王巳一瘸一拐,左腳疼得不敢沾地。王巳疼得齜牙咧嘴,還對金師傅開著玩笑: “年紀大了就這樣。您這是第二次救我了?!?/p>

門又被推開,這次是人力。大家又魚貫入室,除了錄音師和導演,其他人很興奮:

“要下雨了!”

雨霧中,太監們領著四格格往御花園奔去。人還未到,不遠處轟轟作響的水聲就已傳來。

御花園東北角的涼亭下,池子里高懸著石龍頭,后宮的雨水從龍頭中俯沖而下,帶著生命的狂野,飛灑到深池,跌落、激蕩、洶涌,如同流淌不息的瀑布。

載湉怕打雷,卻喜歡聽暴雨后的水流聲,常常冒雨來到這邊。

此刻,他正靜靜坐在老位置上,視線落在石龍頭上,龍頭下呈現渾濁的水色,池子仿佛在一漾漾波紋中無限擴大。大概在想什么,他年輕的臉龐抬了起來,那張永遠鎖著眉頭的臉,仿佛從那深池底浮上來似的,如水泡一般凝滯了片霎。等她行完禮,他端正了姿勢,臉上已恢復了冷淡。

臉上的態度,不僅僅針對她,皇太后身邊的所有女官,他都是如此禮貌地疏遠著,甚至包括居住在體順堂的那位。

皇太后為皇后的宮殿起名并親筆題寫的“體順堂”,出自 《周易》的 “順以從君也”,是希望帝后和諧相處,愿皇后體貼順應皇帝之意??上?,皇后未必對皇帝體貼順應,皇帝也從未接受和愛惜過皇后,在他眼里,她只是太后所選的女人,甚至,可能,或許僅僅只是一個眼線。

四格格的美,也曾落入他的眼里。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皇太后曾當著他的面,不止一次地夸宮里養成的她,長成關雎之洲的窈窕淑女……太后每贊一次,他笑著瞟四格格的眼神就冷一分。

四格格盡量用蓋過池子水的聲音,傳達了皇太后口諭:請皇帝過去一趟。載湉臉上不掩疲憊,緘默不語。

池子里的水聲嘩嘩,如鼓聲,長時不歇。

她訝異抬頭,他面無表情,分不清是沉思還是出神,這個樣子,外人很難看出他內心的真實意念……但她注意到他的脖子,他一旦有緊張情緒,脖頸僵硬得像木偶一般。

她驀然心生感觸,體會到了太后某晚安寢前,曾說的那番話——幼年時的載湉,遇雷驚電散;少年,數得清的幾次,懈怠了學業;親政后,對朝事的有些錯判……譬如以上的種種,他都會緊張,特別在親政后,他為政治信念和政治能力之間的差距緊張,但緊張會帶來第二層更深的羞愧感,他需要掩飾。他自以為掩藏得好,但養育他二十多年的太后,對他的一舉一動都了然于心。太后有時會對他產生憐惜,但又從他僵硬的后腦勺,從他對她沉默恭敬的態度中,讀出了他內心堅硬如刺的某種東西。

太后曾感傷,她想念那個一打雷就往她懷里鉆的稚子。

順著他的視線,四格格也凝視著那些水珠子,落到池面上,波紋一圈接著一圈地四散開來……太監們遠遠在亭子之外,她借著水聲,聲音低沉,快速而冒險地說道: “變,總比等死好。這不是萬歲爺一直想聽到的嗎?”

他有一瞬的愕然,后用銳利的眼神注視著她, “她說的?”

她坦然且肯定,迎著他的目光,兩人通過眼神相會完成了無言的交談。

他的脖頸頓時放松了,朝她難得地露出笑臉,隨即起身離開亭子,還沒走幾步,又折返。

他指了指池子里的激射之水,抑制著興奮之情,湊到她面前: “聽到什么?”還不等她回應,他眼里閃過一道光, “這是攔不住、停不下的聲音?!币徽f完,他健步朝外飛奔而去,身后的太監們急步跟上。

一片洗得發綠的樹葉,被載湉的袍子給刮到,在浸潤的枝干上,顫抖著。

辦公室的姑娘在介紹鐘表組:從順治帝起,清宮內務府造辦處就設立了專門的鐘表機構,仿制和修復西洋鐘,直至現在。掌管紫禁城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哪怕1924年的亂世,末代皇帝溥儀被趕出宮,鐘表匠人依舊留在紫禁城內。鐘表的修復技藝,或許是故宮從未斷層、獲得傳承的唯一。

留在故宮的鐘表大概有1500多件,這些鐘表,從過去到現在,從現在到未來,還未修盡。人的一生太薄,維護 “時間”的時間厚重,師傅們終其一生,最多只能修幾百座鐘表,而鐘表,今日修好時璀璨奪目,明日又一秒秒步入殘缺傷軀,周而復始,永無止境。時間之海,無論是無生命的死物,還是有生命的活物,幾乎都無法泅渡。

連一絲銹都沒生的黃銅鳥籠鳴鐘,是這個世界的異類。某些研究機構,或許是它最后的去處。

在空暇時閑聊,金師傅告訴王巳:修這口鳥籠鐘的某些痕跡和技法,在光緒修理過的其他鐘表中也一再出現,比如獨有的記號標志,還有對機械原理的特殊技巧……在光緒短短的人生中,他擁有數不清的鐘表,這口鳥籠鐘算不上最為精細。但四歲入宮的他,像極了籠中鳥。他什么時候產生了這般灰暗的念頭,無人知曉。

那對鳴鳥已不能再表演,但王巳有種幻覺:似有種叫聲,沖進她耳中震顫的引吭高歌,聽起來就像在籠子里迸出的靈魂之火,從歲月的裂縫中飄然飛出……

擁有歡笑聲的珍妃,活潑潑把他和她比作籠中那對鳴鳥,使他油然感到一種溫暖。光緒覺得他有了真正的伴,而且他愛著她,如她稱號那般珍視她。

因此,西逃前,那個早被打入冷宮的她被投井后,他能帶走的,唯有這口鳥籠鐘。

往西,沒有清風明月。這一路,替代想象中的林深鹿動、野花飛鳥的,是喝的水化了汗,汗變成了鹽面。亂圍著人叮,叮后流膿水的牛蠅。亂糞坑上下扭動的蛆,順臉落下的蒼蠅。日曬雨淋,人困馬乏,和皇室從未有過的狼狽。

沿路,三五成群的散兵游勇,一簇簇戴紅頭巾的義和拳,牽著禿背牲口上全部家當的流浪饑民,和三乘馱轎經過。他們不會知道,第一乘里坐了皇太后,第二乘坐了皇上,第三乘坐了皇后。擦肩而過時,在彼此眼里都像條狗。

皇后膽怯,她從那些陰沉沉又疲乏的臉上,讀出了失無所失后的兇狠。出了宮,貌似有方向,其實茫然無方向,能強壓各種不適,卻無法再端莊自持。一向養尊處優的太后,竟對惡劣環境逆來順受,她的沉默讓一干人對未來無望?;实圩兊霉鞘萑绮?,宛如一潭死水,他的不聲不響,令皇后多年積壓下的不快,被引燃了。有一次,她突然恨恨道: “為賣官鬻爵的狐媚子守什么喪!”出口后,她臉上涌現激烈的紅暈和惶恐神色,刀片般的薄唇再度抿成直線。

亂世之中,山谷和野林都透著危險氣息,常有不明物體在遠處一閃而過,辨不清是人,還是獸。

李氏鏢局的楊鏢師,一到新地方,就會大聲喊趟子,叫響字號。比人還高的濃密葦林中,有窺探之眼在閃爍,一雙,兩雙,無數雙,在楊鏢師喊趟子前,那些眼呈圍攻之勢。車里的人禁不住感到毛骨悚然,所有人呼吸凝滯,都在死死而徒勞地按著車簾。楊鏢師高喊后,那種膽寒之感就完全消失了,山仍是山,青紗帳里只有野草。

快到榆林堡前,眾人的惴惴不安才消散了些,地方官終于前來接駕,北邊軍隊也即將趕來護駕。這一支美其名曰 “西狩”的車隊,即將從大雨后的泥濘中掙扎而出。

晨霧升起,和地上水汽,連成一片,天地間霧茫茫的,看不出是陰是晴。前方有水聲震天,是一湍急河流,上橫有一座小橋。雨后,水量暴增,濁黃浪花翻滾著,沖刷著小橋。

接駕的官員派人叫來附近村民,幫忙抬轎。第一個先抬過去的是皇太后的轎子,伺候太后的宮女和太監緊隨其后。她們過去后,過了許久,抬轎子的人還沒回來。

載湉最初說口渴,皇后在她的轎子里沒任何動靜,四格格不忍,到他轎前伺候。又等了一會,橋那邊還是沒有任何動靜。但橋這邊,有奇怪聲音從轎里發出,先是輕的,漸漸越來越重,是載湉在踢轎門,他像一只憤怒的困獸,和轎對抗著……一個小太監不明所以,急去掀開簾子,還沒等所有人反應過來,小太監已被載湉一腳踢倒在地,痛得不敢出聲,在地上打滾。

踢轎聲繼續著, “嘭—嘭—嘭”那一撞一撞聲,沖擊著在場者的耳與神經。四格格掃視到其他人的表情,一種強烈沖動讓她走到轎前,湊近了,輕聲勸道:

“皇上因為著急吃虧的事還少嗎,我勸皇上以后莫輕著急?!?/p>

踢轎聲響了兩下,戛然而止。

沒過多久,接轎的人終于來了。這次來的人很多,終于能把皇上、皇后等人給一并接過去,但仍還是接不了所有人,四格格和兩名侍女被留到了最后。

過了橋,載湉的轎子走到半途又停下,一位官員急到轎前,從他轎中接過鳥籠鐘,跑來把它交給四格格, “皇上說了,這口鐘請格格暫為保管。等過了橋,原封不動再交給皇上。若有損傷,唯你是問?!?/p>

四格格驚訝地接過,低頭看鐘,這座鳥籠鐘的指針正有序地走動著, “滴答滴答……”她再抬頭,載湉他們的轎子已經遠去。

幾只紅色蜻蜓,貼著水面飛來,兩個宮女驚喜地追來追去。四格格望著這一幕,抱著那口鐘,輕輕浮起一絲微笑。

天暗了些,大概又要下雨,地上吹起了陣陣狂風。

該等的人還沒等來,后面小路,模模糊糊出現了幾個影子。五個粗野男人,手握利刃,遠遠就注意到等在橋邊的三名嬌艷女子,黯然無神的雙眼頓時射出了精光,彼此嘿嘿一笑,野獸似的,朝她們三人迅疾奔來。

來者不善!倆宮女大聲哭了起來,四格格也很害怕,想哭卻哭不出聲。躲過了之前一路的強盜土匪,沒想到,最后關頭,還是逃不過。

這些強盜獰笑著,停在她們的不遠處,像獵人看獵物般上下打量,特別是容貌出眾的四格格,男人們的目光像骯臟的濕衣服,完完全全黏在她白色肌膚上。其中一名宮女,被臉有刀疤的男人直直盯著,受了驚嚇,轉身奔向河流,直直跳了下去。

剩下的女人驚叫,卻來不及阻攔她。

五名強盜正默契地圍攻,突然,一團巨大、濃密的瘴氣或霧球,像是被大風吹來,驟然在橋中間浮現。霧球的形并不固定,時而稠密,時而稀薄。變化時發出噪聲,有時像漫天的蜂群在 “嗡嗡”,有時像毒蛇臨近時的 “嘶嘶”。兩只紅蜻蜓朝它飛去,入霧球后,原本振翅疾飛的它們,像被定格了,在令人心驚的靜寂中過了一會兒,倏地自空中掉落。

兩只蜻蜓,靜躺在地,一動不動,大概是死了,一漾一漾的泥水把無意識的它們沖了下去。

強盜們的臉也有膽寒之色,這番異象,從未見過。盡管如此,色心不死的他們仍不忘擄人,默契又無聲地朝四格格逼近。

抱著鳥籠鐘的四格格,愣怔著,直到另一名宮女哭喊 “四格格”,她才回過神來。她沒有其他選擇,在一個男人流著口水幾乎快要伸手抓住她的剎那,她毅然轉身,踩上那橋,蹚過沒過鞋面的濁水,走近那團霧球。

一進入,便感受到明確的界限,周圍完全陷入了靜謐,她懷里的鐘也失去了走時的動力,滴答聲消失。她全身皮膚像被刺輕扎,頭發都豎立了,有種酥酥麻麻的感覺,仿佛清晨露水,慢慢從她腳底開始蔓延,遍布全身……

等四格格醒來,發現躺在一張床上,周圍都是熟悉的人,同樣活下來的宮女驚魂未定,正盡力平靜地敘述著事情整個過程。李蓮英見她醒來,長吁一口氣奔出門去,說要趕緊回稟太后。

鳥籠鐘就在四格格身邊,聽宮女說,當時,正巧趕到的楊鏢師等人都以為她 “死”了,但她癱倒在地時,手仍緊摟著鳥籠鐘……

四格格忍著眩暈感,慢慢坐了起來,她拿過鳥籠鐘,視線一顫。鐘的指針不動了。

出人意料,載湉竟在此時也來看望她。當她把鳥籠鐘交給載湉時,四下無聲,兩人的面容靜穆得像是生命早已隨紫禁城的貞順門內井的水和剛才小橋下的激流,逝向永不知去處的暗處。

他接過鳥籠鐘時,有悲凄目光,然而在意識到她的眼神時,他不知不覺間恢復成了往常那張臉,沒有責怪,也沒流露其他情緒,淡淡說: “活著就好?!?/p>

11點,到了午餐時間。

腳崴的王巳也走不了,慶幸她還帶了三明治,帶他們來的工作人員面露為難之色地看向金師傅,后者剛脫了工作服,見狀又穿回,并說了一句, “幫我帶點就行?!?/p>

工作人員松了口氣,連忙點頭。

這么多人蜂擁而出,之前被人聲掩蓋的鐘擺聲,重新縈繞耳邊。

“害你不能吃飯?!蓖跛汝艘话肴髦?,在門口遞給金師傅。

“你是想多看一會鳥籠鐘吧?”

王巳微愣,身側向剛才在拍攝的位置,像是故意躲開鳥籠鐘那方向。

“這房間,有價值過億的鐘表,鳥籠鐘不是最精美和最昂貴的,可一看到它,你就沒留意過其他鐘表?!?/p>

王巳咽了一口三明治,無言以對。

金師傅走入室內,把鳥籠鐘捧來,放到王巳前方的桌上。他的手指有淡淡煤油味,指著鳥籠鐘,說: “其實我拆過,它不難,發條、零件都沒有壞,可就是不走時,像它的時間被卡住了?!苯饚煾的樕侠Щ髽O了, “這鐘曾被光緒反復拆修很多次,里面甚至還有指紋,反復修,就好像他對這口鐘也有同樣的問號?!?/p>

他聲音平靜柔和,但目光敏銳,射向王巳的眼睛。

“我個人感覺,這口鳥籠鐘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鐘表……”他頓了頓,更為直接, “能注意它的人也很不一般?!?/p>

王巳心中悸動,臉上卻浮現出成人特有的笑靨,她指指鳥籠鐘的底部, “這怎么修得好呢,這不是少了一個小鐘嗎?”

的確,金黃銅鳥籠鳴鐘的底座四面,嵌了三面小鐘,第四面卻不是小鐘,而是一個琺瑯五福捧壽紋圓盒,顯得并不對稱。

金師傅臉上露出奇異表情,隨之眼睛發亮。第四面的琺瑯圓盒和洞口的尺寸相合,所以他從不懷疑。他剛又想開口說點什么,身后驀地傳來一陣格外清脆的鈴聲,來自師傅們剛修好的一座大鐘。王巳完全被吸引住了,朝它一瘸一拐地走去,注目細看。

“哇,金師傅,這就是價值過億的鐘表嗎?”

她的聲音,大大方方,浮夸得很干脆,是這時代荒涼又熱烈的那種,有庸常的迷惑,更有看到即擁有的幻想殘影,宛若一幢燈火通明的別墅前,拾荒者的想象,也常有單身下班族對櫥窗婚紗的匆匆一瞥,更在喧鬧人海中,收容了粉絲對臺上偶像的激動大叫……

她轉過頭來,調皮地問: “沒有犯罪的想法嗎?”

金師傅有點失望,可口氣淡淡: “你還是太年輕?!?/p>

盛夏,西苑北海,千葉蓮、重蓮、睡蓮,一池荷花成了最好的風景,和背景。

在游歷各國的德齡郡主的推薦下,皇太后迷上了 “青春永駐”的照相,她也不再滿足于日常服飾的表現。七月十六,鬼節的第二天,在荷花叢中,她愿扮演觀音大士。

太后叫人請來了熙九太太,她還是習慣叫熙九太太為 “四格格”,或許,還是原來的稱呼能讓四格格忘記苦痛,畢竟她丈夫熙俊因病去世才不久。

背后是整一塊大布景,上彩繪山石竹林,云頭狀牌下是 “普陀山觀音大士”,表情嚴肅。旁陪的是扮龍女的四格格,捧書一函,大概還未從喪夫之痛中走出,眉間有藏不住的傷感。歡樂的隨侍人群靜靜離場。遠遠望去,肉色花瓣環繞著一葉平底舟,鎂光燈一閃,人間道場成形了。

觀看拍照的,比拍照的似更加興奮喜悅。太后卻說,只要四格格在身邊,她的煩惱就自然少了一半。這話是安慰,也是嘉獎。四格格致意后抬臉,她略施薄粉的臉龐上,哀傷和時光并沒讓她的肌膚有衰頹之象,她就像一顆佛珠,把歲月中的五毒六欲七情八苦全斂了,從內向外發出潤澤的光。

“四格格這些年,都沒什么變化?!碧蟛[縫著眼,凝目注視著四格格。

的確如此,太后的話,也說出了眾人心中的疑惑——這么多年來,同齡的,或者小幾歲的,都有了幾條皺紋,或長了幾縷白發,可四格格的容顏一直沒變。

機靈又擅長奉承的德齡馬上接話: “要論年輕,誰都比不過太后保養有方?!?/p>

眾人紛紛贊同。太后雖是七十老嫗,但婦容嬌媚,目光炯炯,神采照人。美國女畫家卡爾第一次見她,以為眼前的美婦人才四十多歲。

太后駐顏費心費力,她臉上用的胭脂水粉,在每年萬物復蘇的農歷四月,地方進貢的上等玫瑰中,由受過專業訓練的宮女精挑,一瓣又一瓣,顏色、形狀、品質,要求一致,如此精選的幾百斤玫瑰,最后才制成一盒胭脂。她長年進食的益母膏,嫌東陵進貢不凈,過了端午就派宮女們,漫山遍野,擇采一株株的益母草。她篤信人奶有包治百病、美容養顏的功效,內務府為此在宮中專設 “奶子府”,常年儲備數十人,為保證太后每日所飲絕對新鮮……

“不怕壽短,就怕衰老?!碧笤皣@道,佛曰:受身無間者永遠不死,壽長乃無間地獄之大劫。

人世間,要論福氣,有誰能比得過太后?有人曾不解她的嘆息,太后意志之柱撐起了整個帝國,普天之下都是太后的樂園,怎么可能成無間地獄?

“如果一個民間女子,一生得經歷最為兇險、復雜的時代,偏偏26歲死了丈夫,沒了依靠,丈夫留下的又是個爛攤子,后來唯一的兒子不到二十歲竟又死了,扶持長大的養子被人煽動著,決意圍困殺母……這樣的女人,命苦不苦?”

聽者都懂了太后的比喻,肅然默立。

太后枯坐著,黃色花緞外衣上繡著大朵的蜀葵和 “壽”字,衣服上的花紋反而使她的臉顯出蒼老。她眼神里難得有一層迷霧,眼下方的肌膚有暮色一般的陰影。她出神時緘默如冰山,然在孤寂落寞之態中,又隱現一絲殺氣。

從荷花叢回來后,太后更衣后略感疲憊,還沒抽上水煙,太監進殿,太后打起精神瞧著他。太監向她匯報皇帝的昨日言行?;实叟c往日并無什么兩樣,在瀛臺讀書,寫大字,在岸邊散步,昨天還自己動手打掃房間,手拿竹竿掃下殿角落的一張蜘蛛網。太后聽到這里,嘴角上揚。

太監遲滯了一會兒,又稟告:只是皇上近期常常半夜醒來,對墻無故發笑。

四格格感到刺心的痛,她同步察覺到太后故作冷靜的臉上有了異樣,但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太后沉默了片刻,突然轉臉對四格格說:“你去看看他吧?!?/p>

攝影師的鏡頭對準一個銀色不銹鋼盤,內有清洗好的鐘表零件和鎏金器物。那時的鎏金,工藝早臻如巔峰,漫長歲月雖令它們蒙塵生銹,黯然失色許多,然而經高純度的煤油清洗后,依舊燦燦如金。

修復室的鐘表,一點點被拆解,再一點點被組合,師傅們長年累月,靜下心,沉住氣,做到物我兩忘,才能讓斷裂的時間再度連接、復活。

出鏡的那位,已有年歲,側臉卻好看得像從古代穿越而來,他凝視著自己修好的鐘在感嘆,故宮的鐘,一輩子只能見一次,修好了就得進庫。修好的那一天,或許就是最后一面。

王巳聽聞,不自覺又掃了那鳥籠鐘一眼。

一人一鐘,都在時間囚籠里,忘了自己是誰。

大殿內,一座朱漆屏障上嵌一方大玻璃,上書朱紅 “壽”字。這字就像一個莫大的諷刺,這間屋子里的兩個最重要的人,都已病入膏肓。

太監把囚禁了十年的光緒帝抬到了太后面前,萬壽節后,他身體已一日不如一日,兩條腿浮腫,無法下地。病痛至此,仍固執得不肯吃藥。

在太監攙扶下,羸弱的他艱難從榻上爬下,步履踉蹌,雙膝跪下向太后磕頭。殿內鐘的走針在滴滴答答響著,除此以外聽不到任何聲音。殿內雖然女官、宮女、太監都在,但個個噤口不言,周圍空氣似乎都繃緊了。

載湉勉力抬起頭來,見到太后那一刻大吃一驚,那是張氣色灰暗、虛弱憔悴的臉,眼內含滿了淚水,順著臉頰正不停地流淌。李蓮英拿著帕子手忙腳亂地替她拭去。

剎那間,眼神相會,彼此卻沉默對視著,不發一言。

死一般的寂靜中,有一種超越愛恨、生死的不可思議的情感,有氣無力地蠶食著雙方,厭倦著,新生著,錯綜復雜地聯結在一起。

載湉撐不住自己似地低垂著頭顱,他突然嘴角一笑,身體跟著搖晃起來。

太后打破了這份寂靜,她喝令: “繼續跪著,不準起來!”

隱約而下的殘光,照著載湉,身后拖著長長影子,猶如秋季將逝的太陽,地面已滲出一絲絲初冬的寒涼,身體更快感應到秋日即將散場,這或許是和它最后的訣別。

載湉拼盡全力硬撐著,他蒼白浮腫的臉頰,再也沒有抬起頭看太后一眼,他用細弱的聲音喃喃道: “我是要跪著,這是最后一次了?!?/p>

十一

從儀鸞殿到瀛臺,不到兩里路,太后每頓飯都會挑幾個菜,命四格格送去給皇帝。

菜到涵元殿時,還是熱的。之前載湉還恭恭敬敬地叩頭謝恩,可如今大病纏身,吃不下太多東西,更難下床叩頭。

太監點了燈,賊眉鼠眼地盯著四格格和皇帝。四格格走得急,微微喘息,輕拭額頭汗珠。隔著食盒,倆人相顧無言。載湉指了指食盒又指了指太監,四格格懂了,起身遞食盒給太監。這是不敢想的賞賜,太監喜出望外。

“拿出去吃吧?!彼母窀衩?, “走得遠一點,別讓病人……皇上,聞到菜味?!?/p>

太監們點頭哈腰地拎著食盒走出大殿,腳步聲掠過庭院,遠遠離開。

載湉眼含希望地望著四格格,她說了聲“渴”,載湉習慣要喊人倒茶時,她瞅見他床頭的一盞茶,早已直接取過,貪婪地仰脖喝下。

杯沿有一縷藥香幽微,滲入她的鼻息。

她放下茶杯,從袖管里掏出一藕色小布袋,在伸手要交給載湉時,又燙手似地縮回。

載湉平靜地攤開手, “給我吧?!?/p>

四格格痛苦而糾結。

“載湉的 ‘湉’字,拆開來就是無心活死人,我做活死人的日子夠長了?!彼冻鲆唤z笑,在四格格看來,那是有訣別之意的人安靜又悲涼的笑容。

把藕色小布袋放到他手心那刻,隱忍多年強壓在心的淚水,終于自由地在她臉上流淌。

一屋子都是鐘表,一屋子停不住、向前的聲音,唯有 “不再向前”、不走針的鳥籠鐘,安置在載湉床上。他拿了身邊的鳥籠鐘,把底座的第四面小鐘輕輕一擰,鐘的頭頂,圓腹琺瑯黃銅珠頓時一分為二,里面空空。他叫四格格倒水到剛才她喝的茶杯上,將藕色小布袋里的白色粉末倒了大半在水杯,有零散的掉到他身上,他不經意地隨手揮散,不見了痕跡。緊接著,他把小布袋塞進鐘頂銅珠里,手稍一用力,黃銅珠又合二為一,嚴絲合縫渾然一體。

載湉從懷里摸出一個琺瑯五福捧壽紋圓盒,和鳥籠鐘的底座小鐘大小一致,他顫巍巍地把琺瑯圓盒塞進放第四面小鐘的位置,一推入,琺瑯圓盒和鳥籠鐘果然相配。但只是相配,只有準備這些的人知道,琺瑯圓盒少了小鐘原先的部分功能。

作為他的同謀,又是目睹他最后的見證人,之前她絲毫沒有意識到慈悲心和殺意是如此接近,臨了她有了一絲動搖,他現實的活動,帶來了一股強壓而來、無法抵御的黑暗力量,她忽然驚醒:余生的不安如凝結了的時間,將永恒停頓在這一刻。

載湉臉上有玄妙而近似麻木的笑容,他伸出手,握住四格格的,這時反而是她的手在微微顫抖。他的手冰涼又潮濕,遞給她一個更冰涼的某物,更傳給她心定后的力量。

“沒有它,打不開這頂上的黃銅珠,所以不會有第三人知道這個秘密?!彼脸恋穆曇?,給她以安定之感, “謝謝你?!?/p>

瞬息遲疑后,她又清醒起來,生著的那個世界,荒蕪、殘敗、傷痕累累,像天空一般廣袤冷酷,將理想、美麗、熱烈,全扣在了里面,彼此消耗、折磨,無力阻擋生命的衰竭?;钕氯?,就是在 “穹頂”之下靜態的死亡。

外面的腳步聲從遠到近,急促朝這趕來。

時間已到,四格格起身告別,載湉擠出有氣無力的微笑。在四格格轉身跨出門時,他拿起那盞茶水,靜靜凝視著它……

她沒有回頭,身后惟有他虛弱的笑聲響起,徐徐融入暗夜。

“受身無間者永遠不死,壽長乃無間地獄之大劫?!?/p>

十二

一天的拍攝任務即將進入尾聲,應導演邀請,出鏡的師傅們跟著工作人員,一起到外面,補拍一些故宮的其他外景。

終于快結束了。這一日,就像一陣風,吹散了宮中舊塵,有些往事沉眠,有些伸出枝蔓,透過天光,葉脈漸明。

王巳又一次凝視那鳥籠鐘,她不知道,若失去了今天的機會,將來還會不會再有?

“還有半個小時,就要下班了?!苯饚煾档穆曇粝穸床炝艘磺?。

那個夜晚,變得遙遠和模糊。發生得太快,回憶卻在不間歇流轉。感性在慶幸死亡,理性長出罪惡的雜草,在時光的罅隙中肆意瘋長。無間之大劫,在無數次的循環中,又有了開頭的征兆。

王巳豁了出去,咬了咬牙,從兜里摸出一物, “金師傅,我想試試?!?/p>

“什么?”

順著王巳所指的鳥籠鐘,再看她手心里的東西,金師傅臉露恍然之色。驚訝的他,接過王巳手中的小鐘,將鳥籠鐘底座中的琺瑯圓盒拿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將王巳給的小鐘嵌進第四面位置的圓洞中,略顯凸起的小鐘和鳥籠鐘,如同鴻蒙初開,子體和母體一般自然吻合。

指針還是不能走,金師傅略顯失望。

“1900年,這鐘遭遇過一個奇怪的霧團,從此它的時間就停住了?!蓖跛日f。

“你怎么知道?”金師傅訝異。

王巳沒有回答,她伸手,把底座的第四面小鐘一擰,鐘頂上的黃銅珠分成兩半。

金師傅驚住了。

王巳也是,那黃銅珠里有個略褪色的藕色小布包,它就像舊日鬼魂一樣,安坐頂上。

金師傅小心拿下這只小布包,布料已有些松脆,有一些結塊的白色粉末漏撒到桌上。金師傅好奇,用食指蘸了蘸, “這是什么?”他凝目細看,聞了聞,試著想把食指放進嘴里,猛然間王巳失控大喊: “別嘗!”

她的大喊,就像記憶的鋤頭不得不掘到時光中最隱秘的硬石,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是砒霜?!?/p>

他大駭,審視著她,像審視一個有傷化受損的文物,他問:

“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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