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的剪影 （組詩）

孫梧

光陰的剪影

麻雀在草垛邊啄食了散落的谷子

下一時刻，它會飛到桃樹下

那里有時光的碎片和桃花綻開的影子

墳塋上的草，低于風聲

草屋上，擋雨的茅草束

總是高于來自門縫的燈光

土路上回家的孩子，充滿了身體與身體碰撞的聲音

一只麻雀，如此時的猛虎，深愛著

墻邊的一株玫瑰

泥巴，玉米糊糊，冰塊和舊糖紙

都是嚴肅的，它們構成了

我的語言鎖鏈，但光陰的剪影

總是遮住更遠的視線，我也和伙伴一起

在路上，奔跑，呼喊，散發出饑餓的聲音

定軍山

父親一生不肯屈服于山路、山石、山草

與野菜、草藥對視：野菜填飽肚皮，草藥救醒大刀

當年黃忠磨槍跨馬

當年祖先們一次次翻越山頂

當年山寨擊潰過軍閥、土匪、日本鬼子、國軍

現在擊潰了父親彎向田地的背

陽光穿過生長的松林

找到石墻、石屋、狼糞、狗的叫聲

蓋上碎云一樣的被。雨聲總讓我留宿山谷

每年都在山澗仰望山上的墓碑

看著隱退的彈痕

看著山坡下種植的麻椒、蘋果、栗子樹

那年出山，我哭三聲老黃忠

凸起的墳墓沒有在意，守山的祖輩沒有在意

年邁的我再進山，像極了當年的父親

虛幻出古戰場、活著的夏侯淵

深秋書

草屋半里之外，谷穗等著鐮刀

山坡上的羊群偏離荒草

放羊的老漢握緊一塊小石子，擊落夕陽

枝頭上的紅柿子被鳥雀啄去一口

滴下的柿汁染紅了楓樹

被風吹進屋內，驚醒了重復多次的一場豫劇

草木之下，螞蟻搬了新家

地窖儲存蘿卜白菜，儲下三十年父親用過的糞筐

石碾之上，干枯了苔蘚

修繕完屋頂，我就多備了些木柴

院內的菊花尚在綻放，案桌上的書讀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留給紛紛降落的大雪

舊宅

當你醒來，你變成魂魄

但你還在塌陷的屋里尋找玩過的小泥人

草木遮住你的臉

并沒扎疼你的身體，你在游蕩著

并不知自己已死去

依舊幻想著聆聽老屋的聲音

畫出一幅逝去的畫面

黑白的鏡頭總晃來晃去

晃不掉院墻里的石磨、石碾

你還在呼喊過世的父母，他們一晃而過

還會看到三只麻雀飛到石墻上

當再次醒來，你還會讓自己回到舊宅中

重做那個無憂無慮的女孩

不想長大，不想外嫁

并且讓村里來來往往的人

看到飄在舊屋頂上的魂魄

我們在談論秋天的時候談論什么

談及一只被我捕捉到的螳螂

它的刀劃破葉脈

滴出清澈的水流，流過山澗與雜石間

水中的河蝦

我們也談及

甚至想鉆進水里抓住它們

水已涼下來，落葉浮在水面

我們就想伸手抓住空中的白云

云朵蕩來蕩去，飛鳥蕩來蕩去

鳥的翅膀遮住天空，留一處余溫

談及三十年前采摘的野果

談及二十年前種過的谷穗

掛在電線桿上的招工簡章

當稻草人倒伏在眼前

我們才發覺在田地邊呆很久了

鄰居家早搬到城里，偌大的初夜

只剩下兩個人的影子

把門打開

把門打開，外面有成片的樹

或一片池塘。一個趕走麻雀的人

還你一把糧食

把門打開，有一只小狗在撓門

你會測量出陽光的溫度與土地的厚度

或撿拾到棗樹的落葉

門是虛構的。你還在屋內徘徊

穿過堂前的風最易喚醒鐘表的指針

多年來，一直指向屋外

就像現在的你，想把門打開

可當年那個喂你糧食的人站在門口

遲遲不肯進門

村衛生室

衛生室瘦成一根拐杖，反復敲打地面

患病的老人挪不進縣城，只能反復地拄著拐杖

把兩間草屋當另一個家

簡單的排椅吊著不同的瓶子，吊著一個個老人

藥是引子。他們拉家常，說兒女

說求生的欲望

這欲望是一洼泥土與五谷雜糧遺留的積病

一次次入骨，一次次驅趕

老人走了一個，又來一個

老人用藥水把草屋撐大

一根根塑料管是一條通往家的幽徑

河水沿著窄道流淌

岸邊的草與灌木遮住古樹林

再遠就模糊了，他們已看不到土路之外

和村莊一樣，只有灌進一味味良藥

才能繼續握住風，緩解病情

讓拐杖立在三里之內

趕 羊

我的第一只羊在山坡上吃草

我喜歡它們。我趕著它們在山坡上吃草

我喜歡山羊散發的味道

我也喜歡它被擺放在餐桌上，精致的顏色

我趕著我的羊，在山坡上吃草

有一瞬間，我覺得，我正被切成餐桌上的食物

我的第一只羊，已經變成餐桌下面的骨頭

我把它打掃干凈，就趕著我的第二只羊，上了山坡

1985年：門

那年糧食匱乏，我是最后的一粒谷子

打開一扇木窗，引來麻雀

和它一起沖出被大雪堵死的柴門

那年沒有鐘在計時

流浪在重復，麻雀的命也只是疲于奔波

我站在野外；植物長在土地的裂縫間

只剩軀干，刺向空中

田野現不出莊稼所憶，雪卻蓋住腳印

那年時間很慢，草屋隱入白色

它建造了簡陋的床具、棉被和一碗野菜粥

也拉長了油燈下的針線

被母親喚回的麻雀

吞下谷子，我吞下一本本書

大雪吞下少年的煙霧。那時有犬吠

填補了空蕩蕩的視線，石墻堵一道黑門

把那年的冬堵在門外

像村莊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