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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沈從文《邊城》的企慕情境

2023-04-19 10:55陳良啟陳妍
泉州師范學院學報 2023年6期
關鍵詞:船夫翠翠邊城

陳良啟,陳妍

(1.泉州師范學院 教育科學學院,福建 泉州 362000;2.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一、企慕情境的由來及內涵

“企慕情境”這一美學范疇最早由被譽為“博學鴻儒”[1]“文化昆侖”[2]的錢鐘書先生提出的。他在《管錐編》論及《詩經·秦風·蒹葭》和《管錐編·論宋玉〈高唐賦〉》時是這樣描述的: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秱鳌?“‘一方’、難至矣?!卑础稘h廣》:“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标悊⒃础睹娀啪帯じ戒洝氛撝?“夫說之必求之,然維可見而不可求,則慕說益至?!倍娝x,皆西洋浪漫主義所謂企慕(Sehnsucht)之情境也。古羅馬詩人桓吉爾名句云:“望對岸而伸手向往 (Tendebantque manus ripaeulterioris amore)?!焙笫罆恼咭詾樯频揽赏y即、欲求不遂之致[3]208。

人生在世,情差思役,寤寐以求,或懸理想,或構幻想,或結妄想,僉以道阻且長,欲往莫至為因緣義諦[3]208。

錢鐘書認為,《蒹葭》所創作出來的美學效果與西方浪漫主義所說的“企慕情境”美學思想一致,即“身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的可望而不即的企盼、憧憬之情境。在他看來,中外學者對“企慕情境”的看法是相似的,對于美好的事物,人們都充滿欲望和不滿足,會不斷地追尋,充滿期待?!捌竽角榫?它表現所渴望所追求的對象在遠方,在對岸,可以眼望心至,卻不能手觸身接,是永遠可以向往,但不能達到的境界”[4]23。在“企慕情境”中,企盼、憧憬的情思是“人類的共同的文化心理”[5],是“萬千人生體驗的常態之一,是普通存在于人類生存困境的一種表現形式”[6]。

綜上,我們可以將“企慕情境”美學理念概括為以下四個層次意思。其一,企慕情境期待的對象是美好的。這種美好的事物能激發人的欲望,令人為之追索。其二,企慕情境是“難至”的?!耙寥恕庇肋h“在水一方”,中間有著不可跨越的“阻隔”,即使可以看到,卻難以到達?!白韪簟碑a生距離美,因而更加令人神往。其三,“難至”的程度。不可“求思”“泳思”“方思”,表面說的是追尋的難度巨大,其實反襯出游女企慕的境界非常人所及。其四,對“難至”的態度?!氨厍笾?說明“道阻且長”并不能阻斷游女反復地追尋,反而更加堅定“求之”的信念。在錢鐘書先生看來,企慕情境不僅表達男歡女愛的艷羨之情,還表達一種社會普遍心理,即讓人為之傾情、憧憬且未能得償所愿的情感。這種情感狀態存在于文學作品的主人公心理,并在作品中發揮極為重要的作用。

二、《邊城》的企慕情境

《邊城》是一首“純粹的詩,與生活不相粘附的詩”[7]18,是沈從文將“某種受壓抑的夢寫在紙上”[7]18,“處處充溢著牧歌氣息”[8]的作品?!哆叧恰分v述的是翠翠與天保、儺送兄弟間的愛情糾葛故事。小說抒寫如詩一般的山光水色、風土人情,以及善良、樸實、勇武的人性,讓生活在詩情畫意的翠翠與天保、儺送兄弟演繹著愛戀之情,“然而到處是不湊巧”[7]18,天保追求翠翠失敗溺水而亡,儺送為尋找天保尸體隱忍情愫,翠翠謝絕一切幫助,守護著渡船等待“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9]293的那個人。盡管小說結尾令人黯然神傷,但是沈從文創設了“田園牧歌”式的人間仙境,抒寫翠翠、天保、儺送對美麗愛情的追求和企盼,特別是一句“也許明天回來”,飽含著翠翠對愛情的熱切企盼和執著追求,可以說是《邊城》對企慕情境的直接詮釋。

(一)翠翠生活的世界:企慕之境

古今中外,美的情境是人們向往的地方?!遁筝纭烽_篇給我們營造了夢幻式“蒹葭蒼蒼”情境,將讀者帶入一個企慕之境。這樣的企慕之境,無疑增加了主人公對“伊人”的思慕情懷。

《邊城》一落筆,描寫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觸目為青山綠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9]209。這無疑將讀者帶入一個充滿“牧歌氣息”的環境——沈從文試圖構建出一幅與自然合而為一的和諧世界。翠翠在自然山水的滋養下,心性浸染著“自然的文化”。

小說還著意刻畫翠翠的生活世界周圍,處處呈現美麗的心靈。與翠翠生活在一起的爺爺老船夫,一生守護著渡船,閱盡人世滄桑,然而始終保有一顆樸實無華善良的心,“管船人卻情不過,也為了心安起見,便把這些錢托人到茶峒去買茶葉和煙草……過渡誰需要這東西必慷慨奉贈”[9]208。爺孫倆生活雖然簡樸,但“老船夫閑暇時,便為翠翠快樂地唱起歌來”[9]215。船總順順,“事業十分順手”,“為人既明事理,正直和平”,“聞名求助莫不盡力相助”,“為人公正無私”[9]216。他的兩個兒子——天保和儺送,“年紀長的,性情如他們的爸爸一樣,豪放豁達,不拘常套小節”;“年幼的……眼眉卻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為人聰明而又富于感情”[9]216。翠翠生活的周邊,生活著一群“既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講道德知羞恥的城市中紳士還可以信任”[9]215的人?!斑@些可愛的人物,各自有一個厚道然而簡單的靈魂,生息在田野晨陽的空氣。他們心口相應,行為思想一致……他們的心力全用在別人身上:成人之美”[10]。沈從文構想“田園牧歌”境況,并不是純粹如詩般的青山綠水。也就是說,沈從文構建的“企慕之境”,既包括自然美景,還必須擁有人性善的人情美、社會美,“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11]5。沈從文構建一個“蒹葭”式的境況,開啟了翠翠們的追尋愛情之路,為翠翠企慕心理的形成奠定了基礎。

(二)愛情:企慕之情

企慕情境所期待、所追求的對象是美好的,同時又被一種無形的東西“阻隔”著?!哆叧恰穼γ篮脨矍榈淖非?主要有兩條線索。其一,翠翠與天寶、儺送兄弟間的愛情。其二,翠翠父親和母親的愛情。翠翠的愛情及父母的愛情,都因為“偶然”“不湊巧”[7]18而以悲劇告終。

翠翠父親和母親的愛情在小說的第一、七、十一、十二、十三、二十一章六次反復出現??梢哉f,翠翠父親和母親的愛情在小說中的存在,是對翠翠的愛情企慕心理的不斷強化。小說第一章,作者“客觀”敘述翠翠父親和母親在對歌中相愛的故事。男女對歌定終身,本是苗族的擇偶方式,它賦予青年男女極大的愛情自主權。他們不太注重身份和錢財,追求的是富有浪漫情趣的愛情價值觀。這樣的愛情,就像一個令人神往的神話,沖擊著翠翠的內心,埋下她對愛情企慕的種子。

小說第四章,翠翠初見二老儺送。翠翠誤會二老。后來經老船夫說明,翠翠才知道二老儺送是“岳云”,不僅是女孩心目中的美男子,而且歌唱得好?!案璩煤谩薄懊滥凶印?正是女孩子心目中企盼的對象。翠翠“心里又吃驚又害羞”[9]225,“沉默了一個夜晚”[9]225。此時,二老儺送的形象已深深嵌入翠翠的內心,也確立了翠翠心目中理想的形象。第五章中,老船夫就大老天寶送鴨子一事問:“假若大老要你做媳婦,請人來做媒,你答應不答應?”翠翠則“著了惱”[9]228。第六章中,老船夫重提天寶送鴨子一事,“翠翠卻微帶著點兒惱著的神氣”。這兩章的描述進一步說明二老儺送在翠翠內心占據重要位置,大老天寶并不是她心中的理想形象。

小說第七章,翠翠父親和母親的愛情故事第二次出現在老船夫的思想意識里,“祖父明白這類事情對于一個女子的影響,祖父心情也變了些”。當大老過溪提到要為翠翠唱歌時,“祖父用微笑獎勵這種自白”,進而大老提出“又要馬兒不吃草,又要馬兒走得好”的請求時,老船夫溫習大老的話,“實在又愁又喜”。第十一章,大老正式托媒,翠翠先是“不曾抬起頭,心忡忡地跳著”[9]225,于是老船夫告訴翠翠“若歡喜走馬路”,相信大老會“像杜鵑一樣一直唱到吐血喉嚨爛”[9]225。這時,祖父“便引到了死去了的母親來了”,“翠翠心中亂亂的”,反復思索著“得碾子的好運氣,碾子得誰更是好運氣”。雖然老船夫意識到翠翠對愛情的追求,但是大老天保愿意“接過渡船”(“上門女婿”),因此他想方設法、旁敲側擊翠翠接受天保。老船夫的舉動并沒有打消翠翠對愛情的企盼,反而起到反作用。接著在第十二、十三章里,翠翠父親和母親的愛情故事連續出現,一次比一次清晰地指向翠翠對愛情的企盼,不斷地強化翠翠的這一企盼。

敘述到這里,可以看出翠翠父親和母親的愛情故事在小說中的作用:形成翠翠企慕心理—強化企慕情感—恒定對愛情的企慕。關于翠翠父親和母親的愛情故事在接下的幾章(一直到老船夫死去)中并沒有出現,因為此時的翠翠已然形成“愛情企慕之境”。

另外,沈從文在小說中為了呈現企慕情境美學追求,還寫老船夫“心境”的轉變。小說第十二章,做媒的來探口氣,老船夫“回頭又同翠翠談了一次,也依然得不到結果”,“隱隱約約體會到一件事——翠翠愛二老不愛大老”[9]257。于是,他希望大老能以“對歌”方式贏得翠翠的芳心。第十三章,老船夫“夜來興致很好”,說出翠翠的父親是“當地唱歌的第一手”,翠翠的母親“如何愛唱歌,且如何同父親在未認識以前在白日里對歌”[9]264。正是老船夫潛意識的轉變,才有小說第十四章“張冠李戴”的一幕,以為是大老為翠翠“唱了半夜的歌”[9]265。第二天見了大老,老船夫“搓著手”夸他是“我們地方唱歌的第一號”[9]266,“走馬路,你有分的”[9]266。兩天后,不再聽到對崖的歌聲,“老船夫實在忍不住了,進城往河街去找尋那個青年小伙子”[9]270。從楊馬兵口中得知大老“被水淹壞”后,連說“天意”,他細細回想翠翠的心思,明白“翠翠不討厭那個二老”。于是,他急不可耐地轉著彎試探二老,想促成二老與翠翠的婚事。甚至在二老過渡時,厚著老臉再次試探,二老卻“不置可否、不動感情聽下去”,“那點淡漠印象留存老船夫心上”[9]280。說明老船夫“明白”翠翠對愛情“企慕”心理后,誤認為大老按著自己的意愿為翠翠唱歌,發生了誤會,從側面強化了翠翠對愛情(對歌)的企慕。

翠翠父親和母親的愛情故事最后一次復現是在小說的第二十一章,經由“暗戀”翠翠母親的楊馬兵口中敘述的。這一細節顯得特別有意思。其一,楊馬兵的親身經歷,美化了人們對神圣愛情的向往和追求。為了愛情,楊馬兵終身不娶。其二,父親和母親的凄美愛情故事堅定了翠翠對愛情的企盼。至此,翠翠對愛情的企慕就牢牢地扎根心中。

小說的結尾只有一句,“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9]293。這是一個未定式不相容選擇句,表示兩個答案非此即彼,不能同時存在。然而,從故事的發展進程來看,“阻隔”在翠翠和儺送的“距離”隨著天保的死越拉越大,是無法跨越的。因此,兩個未定的選項指向的答案是“永遠不回來”,即翠翠與儺送的愛情是“難至”的。那么,“明天回來”就是作者留給人們對美好愛情的企盼、憧憬,是他對“美和善”“永遠傾心”的企望。也就是說,翠翠經歷人生的“起伏轉折”后,更加堅定對美好愛情的企盼、憧憬,在她的內心深處——認定的東西,不管多么“難至”,終“必求之”。小說末尾,翠翠謝絕船總順順、楊馬兵等的照料,毅然獨自守護著渡船等待她心中的“他”,就是其堅定信念的表征。

三、企慕情境:沈從文的情感表征

企慕情境,是作者把內心強烈的企慕情感用藝術的形式形象地表現出來形成的一種可望不可即的美學境界[12]。在《蒹葭》中,“伊人”代表企慕的對象,其“身份”是不確定的,是戀人、情人、友人,抑或指事業、功名、理想?!霸谒环健笔且环N物象,一種阻礙追求企慕對象的因素,或高山大海,或習俗禮法,或命運際遇,或人為阻隔。王國維認為,“《詩·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13]12。其中,“風人深致”,指的是該詩最能體現民間歌手的本色,即用強烈的情感歌詠民間對理想之境的企盼?!哆叧恰穼ζ竽角榫车氖銓?是沈從文作為一個苗族鄉土作家創作情緒的表征。

(一)親情之痛

沈從文在《邊城·新題記》中寫道:“入冬返湘看望母親,來回四十天,在家鄉三天,回到北平續寫。二十三年母親死去,書出版時心中充滿悲傷。二十年來生者多已成塵成土,死者在生人記憶中亦淡如煙霧,惟書中人與個人生命成一希奇結合,儼若可以不死,其實作品能不死,當為其中有幾個人在個人生命中影響,和幾種印象在個人生命中影響?!盵14]211母親在沈從文心中的位置,遠高于父親,“我的教育得于母親的不少,她告我認字,告我認識藥名,告我決斷——做男子極不可少的決斷。我的氣度得于父親影響的較少,得于媽媽的似較多”[14]287。母親出身于大家,知書達禮,對孩子管教甚嚴,對沈從文影響極大。1934年,母親病危,沈從文匆匆趕回離開10多年的湘西。到家后又逼于當地的情形,母親勸他返回北京,沈從文也不敢久留。不久,母親就去世了,這給沈從文留下無法彌補的傷痛?!哆叧恰穼懹凇翱赐赣H”途中,完成于“母親死去”之后,奠定其“充滿悲傷”的基調。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沈從文與母親、妹妹三人一直生活在一起。后來,由于各種原因,不得不將母親送回湘西。如今,母親去世,沈從文再也無法用現世去彌補、報答母親的養育之恩,只能用“作品能不死”來表達對母親的愛和情。因此,《邊城》是沈從文借“作品背后的悲痛”表達對母親情感的企盼。

(二)愛情相思

《邊城》創作期間,沈從文的個人感情是矛盾的。他創作《邊城》是想將“某種受壓抑的夢寫在紙上”[7]18,因為“情感上積壓下來的東西,家庭生活并不能完全中和它,消蝕它”[7]18,“愛情生活并不能調整我的生命,還要用一種溫柔的筆調來寫各式各樣愛情,寫那種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與我過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7]18。上海公學教書期間,沈從文喜歡上該校學生張兆和,但張兆和并無此意思。沈從文痛苦地追求,害著單相思,甚至有自殺的念頭。和張兆和結婚后,沈從文發現自己對妻子缺乏足夠的了解,兩人的生活習慣和思想性格存在較大的差異。在兩人婚姻的調適期,“能破壞你幸福的幻影的‘偶然’”[7]19闖入他的情感世界。1933年,在熊希齡的西山別墅里,沈從文遇見讓他“情感與理性陷入矛盾”的高青子,陷入了感情困惑矛盾之中。為此,他曾經尋找林徽因訴苦并尋求解決辦法。在情感掙扎過程中,他明白了“生命的兩面,用之于編排故事,見出被壓抑熱情的美麗處;用之于處理人事,即不免見出性情上的弱點,不特苦惱自己,也苦惱人”[7]22,最后,沈從文決定讓“過去痛苦的掙扎,受壓抑無可安排的鄉下人對于愛情的憧憬”“壓抑在心底”。同時,他尋找另外一種排泄心中郁悶的方式——任憑他肆無忌憚、天馬行空地表達對愛情的憧憬??梢哉f,翠翠的等待和憧憬就是沈從文對愛情企慕的直接詮釋。

(三)個人理想

湘西,是沈從文兒時生活過的地方,是他最為歡娛的地方,也是最為留戀的地方。湘西是沈從文創作的“一個想像的王國”[15]4?!跋嫖魇澜纭笔巧驈奈摹罢故救松辰绲淖罴懈爬ā盵16]。沈從文出身于湘西的一個軍旅世家,幼年有不菲的家產,每年“還可收取租谷三百石”,擁有一個美好的童年。由于家道中落,他當過士兵、稅務員,只能將小時候的“溫情”“堆積于小小生命中深處”[17]9。20世紀20、30年代的中國,經歷軍閥混戰、國內革命戰爭和抵御外敵入侵的戰爭。沈從文生活在那個年代,深諳社會狀況。1922年,沈從文“為了實現社會重造的理想”[18],接受“大學教育”“念書”[15]68,只身前往北京。然而,沈從文“既窮,又未上過新學,當然考不上大學”[15]69。希望一再落空,“求學既無可望,求職亦無可望,唯一是手中還有一支筆,可以自由處理一點印象聯想和生活經驗,來作求生的準備”[17]15??梢哉f,沈從文是在生活重壓下,走上文學創作道路的,這無疑對他的創作原貌產生重要影響。

沈從文的思想立場是隨著經歷的變化而變化的,“不同時期進入他視野的湘西世界是不一樣的,呈現在他作品中的湘西世界也是不一樣的”[19]?!哆叧恰肥巧驈奈膭撟鞯诙A段的作品,是“沈從文創作上完成了從簡單的敘寫自身經歷到以文化視角來審視社會人生的根本轉折,依照自己對生命的理解、對理想人性的追求,虛構了一個‘湘西世界’”[19]的作品。這一階段,他先后在北京、上海等地生活、體驗過,感受都市人間的冷暖。特別是上海,“殘酷的現實擊垮了他的信心與自尊,他處處感覺到自己與城市的對立與沖突”[20]。他的內心,對都市生活充斥著深刻的體悟和悸動,交織著痛苦、失落、失望。然而,都市又是他創作的源泉和生活的依靠,“我的文章是只有在上海才寫得出也才賣得出的……只有上海,我才能夠混下去”[21]143。

藝術家創造藝術,無以逃避“文明與道德的二律背反”下的歷史生活矛盾[22]?!罢袼虚_化得很快的社會一樣,希臘人,至少是某一部分希臘人,發展了一種對于原始事物的愛慕,以及一種對于比當時道德所裁可的生活方式更為本能的、更加熱烈的生活方式的熱望”[23]38。在世界文明發展進程中,新的文明不免給人們帶來新的束縛,造成人類痛苦和矛盾。這種痛苦和矛盾,卻成為藝術家創作藝術的源泉。面對文明帶來的苦痛,藝術家試圖從“原始事物”中找到一絲依慰,作品不免烙上“對于原始事物的愛慕”和對原始“生活方式的熱望”。在北京、上海這樣的文明社會交織著痛苦、失望的沈從文,內心希望有一種美好的東西,可以帶領自己走出困境?!安还苁枪适逻€是人生,一切都應當美一些!丑的東西雖不是罪惡,可是總不能令人愉快。我們活在這個現代社會中,被官僚、政客、銀行老板、理發師和成衣師傅,共同弄得到處都是丑陋,可是人應當還有個較理想的標準,也能夠達到那個標準,至少容許在文學藝術上創造那標準。因為不管別的如何,美應當是善的一種形式”[7]15。這是沈從文對生活和文學藝術創作的態度。因此,他將現實中的不如意潛藏起來,而“美和善”成為他企慕的對象。

總之,《邊城》的創作,是沈從文多種情感交織的體現。正如他在回顧《邊城》創作時說的,“這個作品原來是那么情緒復雜背景鮮明中完成的。過去的失業,生活中的壓抑、痛苦,以及音樂和圖畫吸入生命總量,形成的互相激情,旋律和節度,都融匯而為一道長流,傾注入作品模式中,得到一回完全的鑄造”[17]27??梢?《邊城》是其“過去的失業,生活中的壓抑、痛苦”的情緒表達。同時,他的內心深處,一直潛藏著對故鄉“美和善”的向往。因此,他選用“音樂和圖畫吸入生命總量”去表達,“這個作品原本近于一個小房子的設計,用料少,占地少,希望它既經濟而又不缺少空氣和陽光。我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11]5,讓“年青生活心受傷后的痛楚,交織在文字與形式里”[17]27。正是這樣的創作思路,促成沈從文孜孜以求、充滿期待地構建“希臘小廟”,去抒寫“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11]5,以修復都市生活中的困境。

四、結語

沈從文是一個執著于生命信仰的人,“我是個對一切無信仰的人,卻只信仰‘生命’”[7]33。他又是一個“耐煩”[24]的人,對美好的事物孜孜以求、飽含期待,他執著于“美好的人性”,執念于謳歌“供奉‘人性’的希臘小廟”[11]5。在他的《邊城》中,“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7]18,“一個更大的命運影罩住他們的生存”[10]。為了家鄉、為了民族、為了心中的執念,“對于原始事物的愛慕”[23]38和對“生活方式的熱望”[23]38,沈從文不斷地抒寫他的企慕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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