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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弟來探

2023-05-19 09:27侯德云
鴨綠江 2023年5期
關鍵詞:老金二弟老孫

1

一圈坐了七個人。這是個沒有窗戶的包間。小遲酒館規模小,三個包間,都沒窗戶,四壁貼了巖石圖案的墻紙,有鮮明的洞感。臨街有兩張窗,緊挨窗戶,是被木柵隔開的兩個散臺。散臺的餐桌是實木,有三寸厚。老五在靠窗的一個散臺之側,曾面對面跟酒友爭吵,臉紅脖子粗,把餐桌拍得啪啪響。隔日,爭吵的兩個,一個嘴角生瘡,一個牙齦紅腫。

老五是小遲酒館的???。老五選擇這家小酒館來招待朋友或被朋友招待,理由有兩個,一是飯菜,二是價格,他都覺得還好。還好的意思,前者指滋味高出瓦城餐飲的平均值,后者指消費低于瓦城餐飲的平均值。

老五老婆也喜歡這家小酒館。節假日,岳父岳母常來老五家視察,老五老婆有時懶得下廚,會直接給小遲打電話,點幾道菜,讓他送來。小遲是小遲酒館的老板兼廚師兼跑腿小哥。從小酒館到老五家,步行不超過四分鐘。老五居住的小區叫圣嘉美地,每次去小酒館吃飯,或從小酒館叫外賣,按老五老婆的說辭,都叫拉動本地經濟。

正月十一,二弟來瓦城探望老五的岳父岳母,事先傳話,也想見見老五兩口子。老五老婆跟老五說,父母年邁,別讓他們張羅吃喝了,咱負責接待二弟,正好借機再次拉動本地經濟。老五附議,主動預訂了包間。

二弟是老五老婆的堂弟,在濱城郊區安家。二弟坐動車來,坐過了站,又往回坐,行程折疊,拖延至正午才到,比預想晚兩個小時。老五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卻在納悶,年近半百的人,還犯這種低端錯誤。

包間里坐的七個人,分別是老五的岳父老孫、岳母老金,老五老婆,老五,老五的內弟孫碧波,遠來的二弟,以及老五的女兒小鷗。小鷗不是真名,是她給自己起的網名,就像老五不是真名,而是在親兄弟中的排序一樣。

二弟坐在主賓位置,右邊是他大爺老孫,左邊是他大媽老金。老五點完菜,進到包間,挨著老孫在旁邊的空椅子坐下。二弟咽下一口茶,對老五說:“姐夫太客氣,還安排到飯店里吃飯。我這次來,根本沒考慮吃飯的事?!?/p>

這話說得奇怪。老五不接話茬,笑笑,放慢語速,說:“飯嘛,還是要吃。這方面,你得向你姐學習,我每次帶你姐回老家,還沒等邁出門檻,她都著急忙慌,一問再問去哪兒吃飯?!?/p>

這是老五老婆的一個掌故。老五家兄弟多,每次回老家,老五兩口子在誰家吃不在誰家吃,事先都無商量,老五老婆每每為此焦慮。這焦慮還與時俱進,隨年齡增長而越發嚴重,故事不少,連小鷗也知道幾個,每次說起,她都樂不可支。

老五老婆挨著老金,坐在老五對面,聽老五這樣說,臉上掛著不悅,瞪了老五一眼。這一瞬,被坐在老孫對面的小鷗捉住。小鷗瞅瞅她媽,又瞅瞅她爸,抿嘴一樂。小鷗遠嫁杭州,這次回家過年,打算多住些日子。正月初九,她攆走自己的另一半,說:“我陪我父母一個月,你沒意見吧?”老五聞言動容,心里頭好一陣眼淚巴嚓。小鷗是老五唯一的女兒,她是他三十多年的時空伴隨者,也是他未來數十年的命運共同體,他珍惜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鷗活得安靜,從不主動參與長輩的話題。問她什么才說,不問就靜靜地待在一邊,或看手機,或不看手機。她真的是在陪伴父母,當然有時也陪伴姥姥姥爺。有一天在老五家,老金在午后茶時段,把小鷗的生活細節從頭到尾摳了一遍,摳得老五心焦,小鷗卻一直笑瞇瞇。老金早年在幼兒園當過阿姨,后來又在教委的托幼辦工作,老五一家,都在背后叫她老金阿姨。老金阿姨身材矮小,卻特別擅長俯視她遇到的所有熟人。把別人的隱私當瓜子,她一粒粒捏來消遣,似乎味道好極了。老五親眼所見,一位退休數年的什么主任,被老金阿姨的軟刀子所逼,老老實實承認他在位時搞過腐敗。老金阿姨對這一審訊結果還算滿意,虎著臉說:“你得對我好點,小心哪天我去揭發你?!笔裁粗魅芜诌肿欤骸安挪慌吕辖憬憬野l,我早被嚴重警告啦,哈哈?!?/p>

老五說完老婆的掌故,除了老五老婆和二弟,其他人都笑,孫碧波還笑出了聲。二弟對老五的話不做任何反應,木著臉,一句鋪墊也沒有,徑直說起他大爺大媽。二弟語速快,無標點,無段落,普通話不標準,還吐字不清。老五支棱起耳朵聽一通,卻聽得半生不熟,大致算來,他能聽懂的,只有一半,另一半,不知二弟說的啥。每逢聽不懂的橋段,老五的肢體動作和表情就有些怪異,他雙手抱肩,仰脖,瞅著天棚,就像他經常在山路上仰望天空一樣。無聊中,聽見手機叮叮響,老五垂頭,伸手拿起。這種時候,他倒是愿意有誰來打擾他一下。打開看,是小鷗發來一張照片,拍的是他,剛才的他。他看見照片上的自己,面孔呆滯,皺著眉頭??戳T抬眼,沖小鷗微微一笑。小鷗也微微一笑。

二弟說他大爺大媽腰板直,腿腳好,樓梯踩得噔噔響,不像他媽,腰不直不說,還愣是把平地走成坡地,走一陣喘一陣,50米喘兩回。

老五從這番話里聽出,二弟到達小酒館之前,去過岳父岳母家。他們一起踩過樓梯。老五能想象到,二弟的伴手禮一定是酒和茶,他知道他大爺愛酒,他大媽愛茶。沒出正月十五,空著兩手看長輩,與古禮不合。二弟是讀過高中的人,從課本上學過之乎者也,與古禮不合的事,他指定不會去干。何況,受新冠疫情影響,他已三年沒來瓦城。

關于樓梯噔噔響那段話,老孫和老金,聽著受用,都頻頻點頭。事后得知,老金阿姨對二弟的演講,也是聽得二馬一虎,讓她一直找不到審問他的把手。

二弟他媽,老五見過多次。早年的“五一”和“十一”,老孫喜歡率領全家老少雄雌,回老家度假?!拔逡弧碧で?,“十一”釣魚,踏青釣魚之余,再跟兩個弟弟說說酒話。老五作為隨從,去過不下十次。

老孫的老家在渤海邊上一個名叫西孫屯的小村莊。少年老孫,用盡渾身氣力,從西孫屯拼殺出去,讀了瓦城師范學校,端了公家飯碗??上?,榜樣的力量是有限的,身后兩個弟弟都不爭氣,一看書就頭大,陷在那片土地上,掙扎不出。老孫有過感慨:豬往前拱,雞往后刨,命里九寸,難求一尺。

二弟他媽,老五得叫二嬸。二嬸對老孫老金一家的熱情,讓老五的文學想象力一再發呆。老五永遠記得那頻頻重復的一幕:公共汽車停在路邊,發動機轟轟響,老孫老金一家都上了車,弟弟給哥嫂準備的禮物——通常是兩蛇皮袋的青菜(春天以小蔥、菠菜、小白菜居多,秋天以大白菜和蘿卜居多),都在車頂的貨架上綁好。公共汽車正要啟動,忽聽二嬸大喊大叫,讓司機稍等片刻。老五透過車窗,看見二嬸手持菜刀,橫躍公路,直奔道南的菜園,站定,彎腰,手起刀落,砍下兩棵新鮮的還掛著晨露的白菜,夾在腋下,一溜小跑,送到車門外面。通常是老五老婆腳踩一整車的目光,去車門口迎接白菜,回轉身來,再將白菜遞給老五。老孫和老金,視線被白菜牽動,面含笑意,一言不發。第一次,老五接過白菜,小心捧著,從西孫屯捧到瓦城,竟把衣袖染綠。以后不再捧它,放到座位下,兩腳輕輕夾住,免得到處滾動。那時車速慢,還一站一站地下車上車,晃到瓦城,至少兩個鐘頭。下車時,老五兩腳都是麻的。后來老五有了私家車,二嬸還是保持老習慣,臨開車前再砍兩棵白菜,只是腿腳不如以前利落。才幾年不見,沒承想竟衰落到50米喘兩回。

二弟說完他媽的身體,又說起他哥的心情。他沒提他爹。他爹去世多年,說起來全是眼淚,不說也罷。

二弟說這個春節,他哥過得糾結,自正月初三起,天天做夢,連做七天,夢里全是祖宗。男祖女祖都有,高矮參差,影影綽綽,面無顏色,黑白老電影一般??礃幼?,是結伴而來,要個什么說法,卻都默默無語。他哥受驚,電話里跟他說,今年春節家里沒供宗譜,是不是祖宗不樂意了?他說,就是,還用問?

2

趁二弟喝茶的空當,老金阿姨插上一嘴,問二弟對一個叫什么艷的人怎么看。老五沒聽清,但能感覺到,什么艷,也是老孫家的什么親戚。二弟放下茶杯,抹抹嘴,說,那人站不像站,坐不像坐,干什么什么不成,吃什么什么不剩。遭遇紅白喜宴,她吃也不像吃,像搶,一點兒臉面都不講。老金阿姨先點頭后搖頭,對二弟的答復,不知滿意不滿意。

菜一道道遞上來。老五打開自帶的白酒,給老孫倒一杯,給二弟倒一杯,再給自己倒一杯。二弟沖老五擺手,說,姐夫太客氣了,還給酒喝。老五嘟噥一句,酒還是要喝的,再無話。

四道菜上桌,老五舉杯,客氣幾句,宣布開席。老孫扯扯老五的衣袖,小聲說,不總結一下去年的成績?老五是文化館的創作員,前年辦的內退,不上班不開會,又趕上疫情鬧人,便居家發力,兩三千字的小文章,比以前寫得多,發表的也不少。老孫心里有文學情結,卻苦于寫不出,對老五格外高看,人前人后夸贊,覺得家里有了文曲星。此刻見老五不搭理他的提議,便抿一口酒,扭頭,對二弟說:“你姐夫,去年發表了二三十篇文章?!倍艹虺蚶衔?,接住老孫的話茬:“我姐夫,給瓦城爭得很大榮譽……”

“你停下?!崩衔宕驍喽?,口氣嚴厲,說,“我的每個字,都是寫給自己的,跟瓦城一毛錢關系都沒有。我不自作多情,你也別替我多情?!崩衔逯雷约旱脑挷缓寐?。他還有更不好聽的,忍住沒說。寫作對他,是個愛好,打發無聊而已,往別處咧咧,全扯淡。在他看來,二弟說的那種話,要多幼稚有多幼稚,初中生說,可以,高中生說,勉強,活到一大把年紀,像他這樣胡子白了一半,還說這話,那是裝嫩。裝嫩是不可饒恕的。故而,他從來不說裝嫩的話,也聽不得別人在他面前裝嫩。誰說跟誰急。有時嘴上不急心里急。

偏偏這種嫩話,常有人在老五耳邊念叨,讓他心煩。

二弟話鋒受挫,立馬轉移,說起三叔三嬸。二弟的三叔三嬸,也是老五老婆的三叔三嬸。二弟說,今年他給三叔三嬸拜年,三叔當面問他:“你跟我說實話,我算不算成功人士?”

二弟嘚嘚嘚,只顧說話,吃碟里空蕩蕩。老孫搛起一塊排骨,嗖一下,扔進他的吃碟,說:“你吃菜?!崩衔逡詾槔蠈O對二弟有所不滿才扔排骨,幾天后聽孫碧波說,那是老孫的習慣性動作。孫碧波還說老孫的吃飯動作也異于常人,將一坨食物緩緩移向嘴邊,移至兩寸距離,嘴巴倏爾張開,手腕一抖,食物入口的同時,筷子向外飛速彈出,快似閃電。正趕上吃飯,孫碧波說完,還親自演示一番,肢體稍稍夸張,引起一陣爆笑。小鷗掩口,笑得歪倒。老孫也笑。

老五納悶,這么多年,跟岳父一桌上不知吃過多少飯,咋就沒注意他的肢體動作。

二弟說他沒直接回答三叔的話。他說他不知道三叔是不是成功人士。他說他只知道自己不成功。他說他不成功的原因有兩個,一是不該結婚,二是不該生孩子。接著他說起一個名叫曲美樂的女人。說起曲美樂,二弟的語速越發加快,鞭炮般噼噼啪啪。老五的聽力跟不上,索性悶頭吃菜喝酒,不知怎么,心里卻浮出跟三叔三嬸交往的一幕一幕。

“五一”踏青“十一”釣魚的游歷項目已終止多年,三叔家殺年豬的項目卻年年都在上演。每年殺豬,三叔都提前邀請老孫老金全家來聚。老五不是每次都去,有了私家車,去的次數才增多。老五對三叔印象頗佳,對三嬸也是。

三叔是個獸醫,干的是技術活兒。驢馬騾牛、豬狗雞鴨、大病小災,都能治。有些他能治好,有些治了也不好。治好的,是治療手段高。治不好的,是死劫光顧,神仙來了也沒轍。其中的道理,跟醫院一模一樣。三叔讀初中時,校長為提高升學率,叮囑全體老師,要把全部精力用在尖子生身上,其余人等,將來能騸驢騸驢,能騸馬騸馬,管他們做甚?三叔是差等生,這話讓他記了大半輩子。巧的是,他離開校門后,真就趕上機會,學了騸驢騸馬的本領。也不光是驢馬,所有家畜他都能騸。這輩子,牛卵馬卵驢卵豬卵,他不知吃過多少。那貨炒了下酒,口感別樣,滋味別樣,拿山珍海味不換。

在老五的印象中,三叔很少來瓦城。記憶中僅有的一次,是來參加一個婚禮?;檠缟侠衔甯蠈O和三叔坐到一桌,借著滿堂喜氣,大喝一頓。那時老孫的酒量很大,老五的酒量也不小,你勸我勸,三叔喝得有點高。當天下午,三叔回家后,跟豬干了一架。豬有百十斤大小,餓得跳圈,溜進二嬸家的菜園吃菜。三叔用麻繩將豬拴住,想牽它回家。豬舍不得那些青菜,嗷嗷抗議。三叔沖它咆哮,大喜的日子,你鬧什么鬧,再鬧提前宰了你。說罷當了纖夫,屈身拱背,硬把那頭豬拖了回去。豬脖子讓三叔勒出一道血痕,三嬸心疼,在一旁大喊大叫。當年臘月,三叔和豬的故事,成為殺豬宴上的最大笑料。三嬸說,要不是她上前阻止,三叔非把那頭豬勒死不可。

三叔在家中享受知識分子待遇,溜溜達達活到七十大幾,臟活兒累活兒從不伸手。兩個女兒都走出村莊,大女在瓦城,二女在省城,都成了家,還都孝順。三叔別無負擔,想喝喝點,想吃吃點。像他這么成功的,西孫屯還有嗎,有幾個?

老五隨即想到三嬸。在老五心中,三嬸是勤勞的代名詞。

老五還記得三年前他去西孫屯吃殺豬菜時目睹的一幕。

三嬸喜歡在飯桌上跟老金阿姨聊天。每次去,兩人都聊得花開滿地。老五插不上話,卻聽得仔細,心說,這也是深入生活啊。

三嬸一個人種了自家的糧田和菜園,一個人養豬養雞養鴨,此外還常去周邊的企業打工。海邊成片的育苗室,忙時需要很多短工。周邊的果農,授粉摘果季節,也需要大量人手。三嬸每年至少有二百天是給別人打工,冬夏兩季的農閑,每天都在育苗室里忙碌。

如此重大的新聞,讓老金阿姨的審問沖動霎時爆棚,忙不迭問道:“你一年,能掙多少錢?”

三嬸說:“沒準數。只要肯干,一天170到200,中午管飯。一年五六萬很輕松。還當天結賬。年輕人用微信,叮一聲,工錢就進了手機,有意思?!?/p>

三嬸的大女兒插話:“我不讓我媽出去干活兒,她偏去,怎么勸都不聽?!?/p>

三嬸說:“我能干。周邊誰家想用人,都是先找我,讓我給他招工?!?/p>

老五老婆說:“三嬸這是當了群眾領袖了?!?/p>

都笑。三嬸接著說:“我現在要是五六十歲就好了,還能干好多年?!?/p>

老金阿姨問:“你今年多大?”

三嬸說:“69?!?/p>

老五嚇一跳。他沒想到三嬸這么大年紀,依然是個搶手的“打工妹”。

紅襪,綠褲,花棉襖,眼前這位頭發稍稍有點凌亂的三嬸,讓老五肅然起敬。

老金阿姨問:“你整天干活兒,累不累?”

三嬸說:“我沒覺得累啊。要是累,我早就不干了?!?/p>

老金阿姨說:“我不如你?!?/p>

老五老婆說:“我也不如你?!?/p>

三嬸咧著嘴笑,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里,都隱著無限的嫵媚。

老五在心里頭問,在西孫屯,三嬸算不算成功人士?

3

老五把注意力重新移到二弟身上時,二弟還在談論曲美樂。吃碟里的排骨還在,老五斷定,就是老孫搛給他的那塊,證據是,碟中別無殘骨。排骨之外,有一段魚刺、兩片蛤皮,以及零星的紅色粉末。這證明二弟搛過魚、蛤蜊和麻辣豆腐??床怀?,他是不是還吃過別的。

曲美樂是二弟的老婆,老五從未見過她。印象中,老五好像沒參加過二弟的婚禮。應該會有婚禮,而且,指定會在西孫屯舉辦,老五怎么就錯過了呢?

老五豎起耳朵,用力去聽二弟,辨識率提高不少,差不多有六成。二弟說他這人,根本不適合結婚;即便結婚,也不該把家安在濱城城郊;即便把家安在濱城城郊,也不適合生孩子。二弟說他跟曲美樂之間,分歧太多,太多太多。三觀不合啊,怎么得了。他說她怎么就把孩子當富二代來養呢,書法、美術、音樂、舞蹈,這個班那個班,哪個班是省油的燈啊。

二弟為了證明自己不該結婚,還舉出一個單身的例子,是親戚家的女孩,叫個什么莉,三十大幾,單身一人,父母逼婚,堅決不從。五年前買了轎車,據說價格頗高。經常自駕游,想去哪兒去哪兒,瀟灑到云彩上去了。二弟說,你瞅瞅我,連臺摩托都沒有,還背著一堆外債。二弟說他失眠,一夜夜睡不著。不光失眠,還掉頭發尿黃尿。這些,都是婚姻所賜。

老五也是事后知道,二弟負累很重。他極少回家,寧愿回西孫屯小住也不回自己的家。從年輕時到現在,他換過四次工作,果樹示范農場會計、鹽場會計、園林綠化公司員工、外資企業員工。外企這個,干得時間最長。

下午一點半,二弟的舌頭還圍著曲美樂打轉,老五這邊卻非得離席不可。一朋友跟他約好,下午兩點,去茶館小聚,談點事情。老五守時,朋友圈盡人皆知??纯磿r間不早,老五端起酒杯,打斷二弟,說:“下午兩點,我有個約會。我敬杯酒,二弟隨意,我干了,先走一步?!?/p>

老金阿姨問:“你有什么事?”

沒等老五回答,二弟搶話,說:“還不到兩點?!?/p>

老五一愣,說:“我步行過去,需要一點兒時間?!?/p>

老金阿姨又問:“你去哪里?”

老五說:“昨日重現?!?/p>

“昨日重現是什么?”

“茶館,也能喝酒喝咖啡?!?/p>

“你去見誰?”

“劉銘?!?/p>

“劉銘是誰?”

“一位文友,寫小說的?!?/p>

“他寫得好嗎?”

“好?!?/p>

“找幾篇給我看看?!?/p>

“好?!?/p>

老金阿姨的追問得到滿足,一時無話。

老五再次端杯,直視二弟,說:“敬一杯,我干了,你隨意?!?/p>

二弟將兩手端在胸前,呈顫抖狀搖動,邊搖動邊說:“不不不,姐夫的身份,給我敬酒,不合適吧?”

老五一時尷尬,酒杯僵在手中,不辨二弟話中真意。稍頓,換了角度,說:“二弟,要是我敬酒不合適,那就你敬,還是那話,你隨意,我干了?!?/p>

老五言罷,一仰脖,干了杯中酒。喝完,起身搭圍巾,穿羽絨外套,再不看二弟,走到包間門側,扭頭對老婆說:“菜不夠再點,別忘了結賬?!毖援叴蟛诫x去。一路納悶,二弟怎么裝了一腦袋怪想法。

4

老五跟二弟,一度有過密切接觸。那時老五還年輕,才三十出頭,在文化館編文學內刊,專發本地作者的小說、詩歌、散文,有時也發評論。一年四期,每期64頁。剛開始當編輯,老五在每篇作品的稿簽上,都字斟句酌寫上不少于300字的審讀意見。半年后知道,主編,也就是館長,對老五的300字看都不看,只例行公事地簽字。這事,說好聽點,是對老五的業務水平放心;說難聽點,是根本沒把刊物當東西,連牛卵馬卵都不是,頂多是個狗卵。館長的興致,一直放在劇團那邊。劇團女性多,她們中的一些,一言一笑都能點燃館長的事業之火。老五后來不寫審讀意見,提上去的稿簽,只寫兩個字,“可發”。主編學樣,也簽“可發”,區別在于,館長的“可發”,比老五的“可發”大一圈。

二弟那時在果樹示范農場當會計。他是高中畢業后去農場的,據說里邊有老孫的推薦之功。事情真假,老五不知。不過二弟每次進城,必去探望老孫,倒是屬實。二弟偶爾也去文化館,到老五的小屋里翻看文學雜志,包括老五親手編輯的內刊。二弟在內刊上發現一個熟悉的名字,用手指指給老五看,問那人是哪里的。老五瞅一眼,是個女作者。老五告知二弟,作者的通信地址是柳鎮的一個復印社。二弟說那就對了,她是我高中同學。轉瞬,二弟又說,她能寫,我也能寫。老五說好的,你寫完拿來我看。

二弟愛好文學,老五知道。那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愛好文學的年輕人,比20世紀80年代少很多,但時不時還能遇見幾個。老五在二弟家見過一個簡陋的書架,架上書籍,多為世界名著,以作者論,有雨果,有福樓拜,有莫泊桑,有巴爾扎克,有契訶夫,等等。

二弟表態要寫,老五當然歡迎。發誰的稿子不是發啊。他考慮過,二弟要真是那塊料,他不妨下點力氣,用心培育一回。當時文化館用人心切,無論做工務農,還是靈活就業者,只要能在公開發行的報刊上發表幾篇作品,便會被當作人才,聘到館里工作。這事有過前例,老五門兒清。

不多日,二弟拿來兩篇小說給老五看。手寫稿。用的是綠格稿紙,每頁三百字的那種。筆畫極用力,紙上壓痕明顯。每個字都大過方格。一篇用了八頁紙,另一篇用了十五頁紙。老五先看短的。點支煙,埋頭看。二弟坐在一邊看老五。老五看了三頁半,抬頭,吐一口煙,看也不看二弟,對眼前的墻壁說:“寫這兩篇稿子,你用了多長時間?”

二弟回答:“一天。上午一篇,下午一篇?!?/p>

老五扭頭盯住二弟,說:“下回用一個月,好好寫一篇,拿來我看?!?/p>

二弟從此不寫稿子,也不到老五的單位里來。

幾個月后,老五老婆傳話,二弟在老孫面前嘟囔,說他在姐夫那里丟了臉面。老五聞言無話,只嗤了一下鼻子。

轉年初春,二弟丟了農場的工作。是莫泊桑惹的禍。有人來買蘋果樹苗,趕巧場部只坐著二弟一人,其他人不知去了哪里。來人跟二弟商談,二弟不敢拍板。來人看見二弟桌上有本《莫泊桑中短篇小說選》,來了興趣,也不征求二弟意見,拿起翻看,邊翻邊說:“對,就是這本?!?/p>

二弟眼睛放光,說:“你也喜歡居伊·德·莫泊桑?”

二弟說起外國作家,從來都用全稱,巴爾扎克不是巴爾扎克,是奧諾雷·德·巴爾扎克;福樓拜不是福樓拜,是居斯塔夫·福樓拜。二弟第一次跟老五談文學,口中一串串的外國姓名,弄得老五很不爽。老五對外國姓名過敏,從來記不全。

二弟每次說起那些拗口的外國姓名,都要配上肢體動作。抬臂,屈肘,將右手食指伸到眉毛高度,手腕陡然一擰,在虛空中,像老師批卷那樣,打個鉤。

二弟在來人面前打完鉤之后,表情越發生動,搬椅子倒水,請來人坐下長聊。

二弟桌上的那本莫泊桑,是20世紀80年代的老版本,灰綠封面,兩層白色方框,框住中央的白色網格,網格上方,一溜宋體字書名,個個端著莊重。來人撫著書的封面,跟二弟講了一個跟莫泊桑有關的故事。

彼時年輕,來人在鄉下讀初中,一日鴻運當頭,路邊撿到十塊錢,心跳咚咚,藏住掖住,挨到星期天,騎了父親的自行車,去縣城新華書店購買名著。從住地到縣城20公里。十塊錢買兩本,剩下兩毛,忍饑不食。歸途遇雨,脫了白衫藍褲,將書包裹??癖嫉郊?,發現兩本名著,一本濕了封面,一本濕了封底。濕了封面的,便是這本莫泊桑。

二弟聽完,呼一下起身,趨前一步,向來人伸手。來人愣住,隨即醒悟,是要跟他握手的態勢,也趕緊起身,把手遞上。兩手緊緊一握,似老友重逢。

緊緊一握的尾聲,是二弟親自去了苗圃,挖出數十棵樹苗,免費贈送來人。挖樹苗時被人發現,隔日上報給場長。

二弟為人實誠,賬上從不做假。場長讓他做也不做。在場長看來,不做假賬的會計絕對不是好會計,于是借了樹苗事件,將二弟驅出場部,降為工人。二弟丟了臉面,當天辭職。

二弟辭職后去了一家私營的鹽場,還是當會計。不到一年又出事。鹽場拖欠鹽工工資已久,鹽工焦灼,頻頻討要。老板住城里,很少來海邊。二弟等于是實際上的負責人。鹽工找老板難,找二弟容易。一日連著一日的吵鬧,把二弟鬧得頭大,遂將一筆鹽款開了工資。老板聞訊大怒,差人將二弟掠至別處,暴打加囚禁,逼他追回資金。二弟當夜未歸,親爹亂了方寸,上炕下地,下地上炕,折騰一夜。急火攻心,舊病加新疾,至天亮,癱倒不起。送至瓦城醫院,身子已然涼透。

二弟遠遁,連續數年,不在西孫屯露面。親媽想跟他說句話,比走一趟蜀道還難。

那一回,臉面丟得太大。至今想來,二弟的右眼皮還跳。

5

二弟有過一個女友,叫李春芳。鄉下說辭,叫對象。二弟在農場上班時,耳濡目染,懂一點兒果樹栽培技術,最在行的是剪枝。二弟說起他哥做噩夢,捎帶著也說到剪枝。他說他給他哥家的桃樹杏樹剪過枝,當年果子累累,差點壓斷枝條。他是炫耀自己的手藝。正是這手藝,一個回合,就征服了春芳她爹。她爹都服了,春芳哪敢不服。

春芳家住東孫屯,與西孫屯相距兩支煙的工夫,是家中獨女。春芳她爹路過西孫屯時,見一果園掛果甚多,心生羨慕,逮人打聽,找到二弟。二弟屈尊指導一回,春芳家的果園也面貌一新。春芳她爹請媒婆提親,要將獨女許配給二弟。言外之意,是招個養老女婿。二弟聽完媒婆的巧言,眨眨眼睛,腦袋里過電影,把春芳蘋果樣圓溜溜的胸脯和屁股重播一遍,臉上剎那著火,忙不迭地點頭。

二弟和春芳,這周你來我家,下周我去你家,逐漸熟絡,還背著人,偷偷抱過幾回。兩家長輩按祖宗的規矩,給他們辦了定親酒,算計著,等秋后賣了蘋果,就熱熱鬧鬧把婚事給辦了。

秋野蒼蒼,就在忙著摘蘋果的當口,二弟卻毅然決然提出跟春芳分手。春芳一驚,趕緊捂臉。她捂得住臉,卻捂不住眼淚。她的眼淚像下雨天屋檐上的水柱一樣,嘩嘩往下跌。原本處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搞了分裂?眾人驚問,答復是春芳沒文化,連維克多·雨果都不知道。二弟說:“我怎么能跟一個沒文化的人一起生活?沒有共同語言啊?!?/p>

一連數日,夜色里,西孫屯的每盞燈下面,都有上了年歲的人向年輕人詢問維克多·雨果是個什么物件。年輕人一查,知道了,原來是跟西孫屯屁關系都沒有的法國老頭。上了年歲的人不愿意了,他們對二弟罵罵咧咧,說春芳不知道那個什么果,能耽誤生孩子還是咋的,平白無故扯個什么里根兒楞。年輕人跟著起哄,給二弟起了個外號叫孫文化。

孫文化是西孫屯的一個梗,動不動被人拿來逗悶子。老孫剛退休時有個執念,想回西孫屯開個農家書屋,用他的話說,是為新農村建設貢獻一點兒力量。不料此一提議頃刻遭到全家反對,老金阿姨一語道破全家的心聲:“怎么,你也想改名叫孫文化?”

二弟逃離西孫屯那幾年,只跟老孫保持聯系,每個春節都來老孫家拜年。二弟他媽探到消息,事先埋伏在老孫家,等二弟敲門進來,一下子撲上去。母子見面,哭一陣訴一陣,訴一陣哭一陣。二弟從中知道,他曾經的女友春芳已經嫁人,爭氣得很,轉年就生了大胖小子。一說大胖小子,二弟他媽的眼淚又下來了,她作勢要給二弟下跪,求他結婚。她說你哥生了倆女兒,你要是不結婚,你爹這支人就絕了后,你讓你爹絕后,你的臉面往哪兒擱?二弟摟著他媽,不知是累是急,額上全是大汗珠子。二弟最終拗不過他媽,尋了個吉林來的打工妹成家。這妹子知道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盡管沒說出全稱,二弟也頗感欣慰。二弟他媽賣了家里的果園,加上他哥借他的一筆錢和自己的積蓄,好歹交了房子的首付。打工妹像春芳一樣爭氣,轉年也生了大胖小子。誰知有了大胖小子,二弟跟打工妹的關系卻迅速變冷,在奶粉、尿布等等問題上,他們從來沒有達成一致意見??偠灾?,這個家庭的領導班子很不團結。二弟一氣之下,住到廠里,再不回家。他回不回家打工妹不在乎,她只在乎他的錢回不回家。至于打工妹整日做什么不做什么,二弟也不在乎。

老五那天提前離席,半途生出不忍之心,覺得自己對二弟的態度過于刻薄。晚上回家,向老婆打聽二弟,得知自己走后,二弟將杯中酒一口干掉。之前他光顧著說話,沒喝幾口,杯中剩下至少三分之二。二弟把酒干掉,臉膛剎那間漲紅,比紅玉蘋果還紅。他將兩臂附上桌沿,把腦袋擱在手臂上。一桌人不吃也不說,都在看他。靜默一陣,二弟抬頭,臉上濕漉漉。二弟抬手抹臉,對他大爺說,我得走了。說罷起身,匆匆離去。包間的門,打開又關上。老孫瞅那門,愣一瞬,搖頭,叨咕一句,這孩子,彪了。本地語,彪,就是傻。

二弟是怎么回去的,老五沒問。問了老婆也未必說得上來。另一件事,老五覺得重要,問了。他不問不行,不問不足以平息心中的疑惑。那就是,二弟連家都不回,干嗎還維持著婚姻?老婆說,這話老金阿姨曾當面問過他。老五急問,他怎么說?老婆回復,他說是為了臉面。

作者簡介>>>>

侯德云,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作品》《百花洲》等全國數十家報刊。出版《天鼓:從甲午戰爭到戊戌變法》《伴我半生:一個人的微閱讀》《寂寞的書》《那時候我們長尾巴》等小說、隨筆、評論集十六部。獲《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等多種獎項,有作品入選中國小說排行榜和軍事歷史好書榜。

[本欄目責任編輯 黑 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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