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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行

2023-05-24 00:36陳思安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3年5期

陳思安

人近中年的戲劇女演員,依然深陷性別認知和身份認同的困頓中。恰逢此時,劇團知名大導演要排一出女版《哈姆雷特》——由女演員出演哈姆雷特。拿到這個角色成為她久未曾有的強烈渴望,沉睡已久的獅子在她心中漸漸蘇醒,愛與禁忌的風暴也即將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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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眼的謝幕燈光驟然亮起,十五盞聚光燈的熱力灼燒她的臉龐,她又一次沉陷于自己的伊卡洛斯時刻。觀眾持久不歇的掌聲扎入她肩胛骨兩側,輕柔展開蠟羽,使她緩慢騰起迎向那團耀目的太陽。她微笑著打開雙臂,向著觀眾席鞠躬敬謝,先是朝向池座正中,隨后是左右兩側,最后是二樓樓座。掌聲和歡呼聲一陣陣壓過激昂的謝幕音樂,她聽到不斷有人在高喊她的名字。

沒有踏上過舞臺的觀眾不會知道,在燈光的強烈直射下,她看不清舞臺下方任何人的臉。從她的角度望過去,那里只是一整片翻滾著橘橙色光芒的迷霧虛空。多年的舞臺訓練讓她在數十盞燈的強光刺激下也能夠睜大神氣十足的雙眼,對著舞臺下方濃濁的黑暗散射出各種微妙情緒。但依然,她始終看不清任何臉龐。表演開始時,除了她自己的人物和她的對手,她看不到任何人。表演結束后,她不需要也不再渴望看到任何人。然而每一個被她的目光掃視到的人,都會發自心底地認為她就在凝視著自己,他們不只是被她看到,而是被她刺痛,被她撩撥,被她獨一無二地眷顧,讓他們情愿將心緒之繩卷掛在她的指尖,一次次隨她扯動著飛升半空再墜落崖底。

就在她的雙眼重新適應了謝幕燈光的刺激,馬上能夠重新看清臺下的一切時,她鞠下最后一躬,緩步倒退著向側幕條走去,讓身體迅速隱入后臺的黑暗之中。跟很多演員不同,她從不貪戀持久的謝幕,總是在觀眾意猶未盡掌聲正濃時就知趣地離場。她絕不會等到所有人耗干激情,卻因主演還未離場而不好意思停下擊掌,屆時掌聲將逐漸變得遲疑和帶有勸哄的意味,那種局面只會令她感到尷尬且有失尊嚴。她是勸哄他人的人,無法忍受位子倒置。同行演員只當她是過分謙虛或謹慎,她不會告訴任何人,唯有看不清任何臉龐的虛空才能令她感到安心。借由那片虛空,她方能清理過去兩個小時的沉重皮囊,重新走回自己的生活。因此,必須在那片虛空消散之前重歸暗處。

舞臺監督像往常一樣在側幕條里側等候,見到她退過來后,便按下關閉幕布的按鈕。她深深呼出一口氣,肩膀和腰背放松下來,整個人瞬間縮小了一圈。蘇凌曾經跟她開玩笑說,舞臺上的她比平時的她起碼要高出五厘米,不是因為高跟鞋,是因為提著一口氣。這口氣至少有五厘米。服裝師走到她身后,輕拍了下她右肩提示自己要換裝了,隨后便開始動手解她背后的系帶和紐扣,幫她把厚重的戲服褪了下來。跟她工作過的人都知道她在演出剛結束時不愿講話,因此都會按部就班地做自己的工作,不跟她交談。她木偶般地順從著工作人員無聲的指引,脫掉衣服,卸下飾品,掏出衣袋里的小道具,隨后木偶般地走回化妝間。

一出還不錯的戲。她對著化妝鏡撕掉黏在眼皮上的假睫毛,丟在桌面的小垃圾盒里。每次只有在一部戲一整輪全部演完之后,她才會允許自己做出審慎的評價。一出還不錯的戲,但也僅此而已。劇本過得去,導演也算有點想法,但就是哪里差了點什么,總讓她覺得還不夠勁兒。究竟差在了哪里呢?她一邊拿出化妝棉蘸上卸妝液輕輕抹蹭著眼周一邊想著。這出戲里她演了一個當代版的嫦娥,又或者說,就是幾千年前的那個嫦娥,在月亮上苦熬了千年后重返人間。臺詞夠有趣,有幾場甚至算得上幽默,能看出來編劇還試圖探討當代女性仍背負著歷史中女性始終背負的枷鎖這樣的深入主題。

但就是哪里不對勁。究竟是哪里不對勁呢?她換了塊化妝棉,開始抹卸臉上其他部位的妝容。只抹了幾下,化妝棉便全污掉了,她只好一塊又一塊地更換著。她始終不喜歡化濃妝,年輕時登臺向來要求化妝師只給她略施淡妝,可不知從何時開始,她發現只要自己不嚴厲要求,化妝師就會給她用上厚厚的粉底和遮瑕液。她是個聰明且敏感的人?;瘖y師沒有換,舞臺燈光也沒有變,這只能說明一件事,是她在變老。逐漸老到了不做些修飾就會被燈光一瞬戳破的程度??蓯旱臒艄?。如此銳利又如此殘忍。燈亮之時舞臺上的一切暴露無遺,尤其是那個站在聚光燈下眾人關注的焦點人物。

沒有人明面上去談論這些,其實是因為無須談論。她接到的角色從最開始的少女、女兒、眾人追求的繆斯,逐漸變成了情婦、妻子,甚至母親。這次可倒好,直接成了女神。女神是尊供在臺面上的雕像,誰會對女神產生非分之想呢?她嘆了口氣,不知道自己該怪誰。怪編劇嗎?難道就寫不出幾個像樣的這年紀的女性角色?可他們也是被觀眾的喜好所牽引。怪觀眾嗎?有多少觀眾能被自己生活經驗之外的形象給激起想象和欲望呢?還是該怪歲月無情,韶華易老?她立刻搖了搖頭。我才四十二歲,還遠遠談不上老呢。沒有像樣的現成角色,我就去塑造像樣的角色。想到這里,她丟下最后一塊污掉的化妝棉,倒出爽膚水用力向臉上拍打,啪啪作響。

“成功收官,一塵姐,大獲成功!恭喜恭喜?!被瘖y間的門猛然被推開,她的背后涌過來一陣卷帶著各種雜音的勁風。她不回頭也知道是誰,只有一個人敢在演出剛結束時就沖進她安靜的化妝間。陳旸“砰”地甩上門,腳下的高跟鞋噔噔噔踩出鼓點聲沖進她耳中,陳旸一屁股坐在化妝臺上,頗為得意地看著她?!拔医o你看票板,看看,你看一眼嘛?!标悤D掏出手機翻了翻,揚起來戳到莊一塵面前,“一張不剩,連演四周,還是場場售空,你不知道這一天天的有多少人給我打電話央求我留票,賣得那么好,我上哪兒找票子去?放眼整個藝術劇院,還有誰有這票房號召力?還有誰?!”

“我隨隨便便就能說出五六個來?!鼻f一塵淡淡地回了句,拿起眼霜點在雙眼四周,輕輕按壓著?!拔业暮媒憬?,給我個笑臉吧,當你制作人什么都好,就是難得你一個笑臉?!标悤D蹺起腳懸空來回甩著,沖著莊一塵撒嬌。莊一塵抹平眼霜,仰起頭來看著這個總是很快樂的年輕女孩。四年前這個臉上總是笑嘻嘻的女孩第一次被劇院分配進莊一塵當時所在的劇組擔任制作人,女孩機靈能干、辦事利索,很快就得到了劇組所有人的喜愛和信任,但她最吸引莊一塵的特質,卻是她時刻表現出的發自內心的愉快。莊一塵發覺,陳旸并不像她身邊絕大多數人那樣慣于表演愉快,那種表演不是出于掩飾自我,更多是為了讓自己和身邊的人獲得輕松感,好將人與人之間相對沉重的那個部分躲閃過去。但陳旸從不會表演愉快,莊一塵甚至懷疑她并不理解究竟該如何表演,她所呈現出的是一種內心真正被填滿的人才擁有的快樂。這種快樂具有強烈的感染力,對于不是有意使用這件武器的人來說,這反而成了最強有力的征服他人的武器。

莊一塵仰臉看著陳旸,認真地沖她笑了一下。那笑容投向陳旸,如石子投入水波,在陳旸臉上泛出一片更綿延擴散的笑,反射回莊一塵身上?!拔抑滥悴幌矚g參加慶功宴,但今天晚上你必須得去啊。劇院已經決定這出戲明年繼續上檔復排了,我應該能爭取到定檔在春節前后。晚上咱們好好慶祝一下?!标悤D搖晃著雙腿說。莊一塵點點頭,擰開盒子摳出一點面霜往臉上涂抹。找個什么由頭推掉不去呢?莊一塵心里盤算著,還是說頭疼吧,用過太多次的理由,慢慢就變成所有人都相信的事實了。

陳旸忽然從化妝桌上跳下來,躬身把頭伸到莊一塵耳邊,有意放低聲音,“我還有別的消息跟你說?!鼻f一塵按摩著臉頰,“說吧,什么事兒,神神秘秘的?!薄澳阃砩先c功宴我就告訴你?!薄皠e鬧了,趕緊說?!薄澳阆却饝彝砩弦欢ㄈ??!鼻f一塵看著化妝鏡里映著的陳旸忽然嚴肅起來的面容,無奈地點了點頭。

鏡子中的陳旸輕聲細語地將一句話吹進莊一塵耳中,“劇院決定新排一版《哈姆雷特》,由一位女演員來演哈姆雷特,周大導親自執導?!?/p>

莊一塵腦袋嗡的一聲爆響,隨即陷入一片慘白的霧里。霧氣繚繞中跌跌撞撞走來一個全身黑裝的人影,因為心碎而手指顫抖,胸腹被仇恨的火焰灼燒得發紅發燙?,F在我只剩一個人了。啊,我是一個多么不中用的蠢材!這一個伶人不過在一本虛構的故事、一場激昂的幻夢之中,卻能夠使他的靈魂融化在他的意象里,在它的影響之下,他的臉色變成慘白,他的眼中洋溢著熱淚,他的神情流露著倉皇,他的聲音是這么嗚咽凄涼,他的全部動作都表現得和他的意象一致,這不是極其不可思議嗎?她看清楚了。那人影,是她。

“一塵姐,一塵姐?”一聲聲呼喚將她重新拉回自己身體,“怎么樣,興奮了吧?!标悤D笑嘻嘻地盯著鏡中的她。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有些局促地刮撥整理著頭發,拿起妝臺上的橡皮筋把頭發扎起一個蓬松的馬尾。

“確實是個不錯的想法?!彼斏鞯卣f。

“院里已經立項了,還沒指定制作人,我要爭取去做這個戲。但現在有個問題,”陳旸朝她狡黠地眨了眨眼,“聽蘇頭兒的話風,周大導這次想用年輕點的新人,他在考慮艾可?!?/p>

“艾可?”莊一塵愣了片刻。

“去年演希爾達那個女孩,《建筑大師》,大導去看了那戲,對她印象很深刻?!标悤D馬上提醒她。

“哦。那段時間我在外面巡演,沒看到?!鼻f一塵淡淡地回應。

“她確實還不錯。但比起你來肯定還差得太遠。太遠?!标悤D直勾勾地盯著鏡中的莊一塵,眼神里閃動著不需直言的挑動。只有在這樣的時刻,莊一塵才會想起這個聰慧的年輕人,不只是個內心充盈的女孩,同時也是個異常精明的制作人。

“匯報完畢?!标悤D飛快直起身,噔噔噔地向門口走去,“你答應我的,晚上一定得來啊。老地方,二樓303包房。我先去飯店準備?!贝箝T拉開,走廊里的雜音一瞬鋪卷襲來,又在陳旸甩上門后一瞬消掩。

莊一塵凝視著鏡中這個已卸去所有妝容的女人。她的額頭依然飽滿,蘋果肌堅挺,下顎線沒有任何贅肉,脖頸雪白聳拔。日復一日登臺的濃妝和燈光的炙烤并沒有摧毀她的面容,反而令她臉部的線條更加凌厲,隨反復錘煉演技而來的自信為她周身灌入一股特殊的強大氣場。不管什么人,哪怕只是打她身邊經過,哪怕認不出她這個紅極一時主宰舞臺的演員,也都會被她身上的那股氣場所震懾,下意識地自動為她讓路。她的面前極少出現會擋住路的門,門總是自動敞開。她向來知道自己不是個常人眼中堪稱美麗的女人,即便在最青春動人時也不是,但她獨有的氣質確實無可取代,只要她站在舞臺上,無論是位于正中央,還是任何邊邊角角,觀眾的目光就是無法從她的身上拔除開。觀眾們通常想在女演員身上看到清純的小女孩、包容的姐姐、慈愛的母親、性魅力十足的熟女。但在她身上從來不是。他們在她身上看到了世界上沒有的人。誰都想成為,但又無法成為的那種人。這很危險,卻沒有妨礙她的成功。

然而此時的她還是難以抑制地燃起洶涌到淹沒每一根發絲的沮喪。她竟不是導演心中堪當此任的第一人選。不再是了。她還沒有自戀到認為某個角色只有自己能夠勝任,但這可是哈姆雷特啊,哈姆雷特!每個有追求的男演員一生都在渴求的圣殿之角,他們為了有朝一日能夠走上舞臺穿上這位憂郁王子的皮囊,念出那些經典的、爆裂的、令人心碎的臺詞,而耗費幾年甚至十幾年的青春去忍受枯燥的訓練,反復打磨自己的聲帶和形態,只為了在這圣殿之角中留下自己演繹的一筆。而現在,一位女性,一個如假包換的女人,也將在國內的舞臺上擁有這樣的機會。一想到這個機會可能不屬于自己,她簡直感到自己前半生所有的付出都顯得像小孩子反復用彈弓射樹枝上的小麻雀一樣毫無意義。而這僅僅是因為她已經年紀太大了嗎?狗屁!劇院頂梁柱那幾位男演員,年逾五十甚至六十了都還在演哈姆雷特,為什么換成是女人就行不通了?她幾乎要發怒,卻不知這怒火該拋向誰。

她曾經在國外演出的間隙去四處看戲。讓她終生難忘的一次經歷,就是在柏林的劇院里看到一位女演員扮演的哈姆雷特。她坐在臺下望著臺上的女王子淚流滿面。盡管聽不懂德語,但哈姆雷特的劇情和臺詞她早已熟記于心。一同看戲的同事還以為她是被演員的表演所打動,才不是呢,在她看來那個德國女演員動作僵硬,臺風生冷,似乎只是個背詞機器般地吐出一串串自己仿佛從未理解的臺詞??伤嵌嗝吹亓w慕那位女演員,更確切地講,應該是嫉妒。嫉妒到控制不住自己奔涌而出的淚水。她寧肯死也想擁有這樣的機會?,F在,這個機會伸手可觸,她卻要眼睜睜看著別人代替自己去完成。這會要了她的命。

我已經得到很多了,我應該感到知足。她努力安慰著自己,克制著不要再去想這事,否則淚水又將噴薄而出。這種狀態可沒法去參加慶功宴。她迅速起身,換好自己的衣服和舒服的平底鞋,拿起挎包走出化妝間。穿過亂哄哄的后臺化妝間走廊,她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拐回到舞臺上去看看。每次首演之夜和演出收官之夜,在離開劇場前,她都會到觀眾散場后的舞臺上去看看,這是她自登臺之日起就保留給自己的一場小儀式。

劇場工作人員已經開始動手拆卸舞臺上的道具和布景,明天這里就將安裝下一出戲的布景,開始新的演出。她站在空曠的舞臺中央,看著工人們搭起腳手架,逐一擰開鐵制鋼架上的螺絲,一片片卸掉半小時前還在迷幻著八百雙眼睛的亦假亦真的布景。道具師將大小道具抬出側幕,從后臺通道裝上物流卡車,一個小時后它們將與劇院其他數不清的道具一起堆放在郊區黑暗的舞美倉庫里,不知何時能夠重回舞臺撫去塵土再現生機。大幕升起,舞臺下的虛空還原為一排排蒙著紅色法蘭絨椅罩的座椅。那里,什么都沒有。

最初登臺時,她跟很多演員一樣染上了演出結束綜合征。一旦演出結束,舞臺下的喧囂褪盡,舞臺上變幻莫測的五彩燈光化為白慘慘的照明燈光,面對著空蕩的舞臺和無人的觀眾座席,演員會感受到沒頂的空虛。仿佛這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仿佛過去的兩個小時只是一小群人的集體幻夢。然而夢境終有盡時。演員們卻是承受這場易碎幻夢的唯一之人。離場的觀眾尚可沉浸在夢中,或長或短,拆裝舞臺的工作人員眼中只有腳手架、螺絲釘、布景片和需要盡快完成工作的時限催促。唯有演員,卡在這場夢的縫隙,進退兩難。她花了很多時間,才從這個僅在劇場中神秘地互相傳染,走出劇場便查無此病的痛苦癥狀中掙脫出來。

不行。她驚醒過來。不,我不能這樣讓機會白白溜走而不做任何努力。這不是我。哪怕一切只是一場夢,我也一定要成為夢里的主角。她手里的挎包滑落到地板上,砸出悶悶一響。過去二十年的從藝生涯中,她出演過許多女扮男裝的角色?;咎m,祝英臺,女駙馬,鮑西亞,薇奧拉。但這次完全不同。她將不再是表演一個裝扮成男人的女人,而是表演一個真正的男人,一個男人中的男人。一個虛假的,但同時將比真正的男人更加真實的男人。

她閉上雙眼,雙手緩慢地向空中舉起,仰面迎接著那團耀目的太陽。伊卡洛斯的命運是朝向太陽飛去,融化蠟做的雙翅,墜海而死,但絕不是困就于迷宮而亡。

她睜大眼睛,望著臺下座席的紅色海洋。她腦中響起一個堅定的聲音:我一定要得到這個角色。

2

莊一塵捂住胸口那塊掙扎號叫的肉團,深長地呼吸,試圖讓它平靜。破曉時分最后一個清晰的夢里,那塊不安分的肉團差點破骨而出。她夢到自己像此刻一樣躺在床上,聽到胸腔內部發出尖叫,皮膚肌肉向外激越鼓起。是她的心。它已經敲斷了肋骨,撕開了血肉,一根血紅色的嫩芽穿透了皮膚,藤蔓般向著床頭扭動。她向它咆哮,我對你做了什么,你非要這樣離開我?忽然一切平靜下來,她扭頭一看,那顆心躺在她身邊,強有力地跳動著,嫩芽變得粗壯,攀附著墻壁向天花板生長。整個房間迅速被這些從心臟里生出的血紅枝蔓覆蓋,每一根枝蔓的內部都躍動著無數更小顆的心臟,一起搏動。她驚恐萬分,夢中腦子里閃現的第一個念頭卻是,該馬上查查一個人失去了自己的心之后還能活多久。

天花板光滑雪白,除了一盞未點亮的燈,空無一物。她拿出枕頭下的手機,翻了翻通話記錄,最后一條通話是昨晚十一點三十七分打給蘇凌的,通話時長是四十三分零九秒。她把手機甩到被子上。媽的,這怎么不是個夢呢。她不該那么晚打給蘇,不該打那么長時間。該死的酒精。

一想到酒精,頭就開始痛了起來。她翻身起床,只穿著內衣褲光腳走去廚房給自己倒杯水喝,努力回想昨晚的所有細節。慶功宴上她表現得完全正常,掩飾情緒這種事她最在行了,不會有任何人能看出來她的心事。最多是覺得她比平時更興奮,話更多,甚至跟同組演員說了不少往常不會輕易講的調侃笑話。大家應該只當她是一輪演出結束后終于放松下來吧?;蛟S陳旸看出了什么。那也沒什么,陳旸是個極有分寸的人。

但離開飯店之后發生的事情就像打散的蛋液般模糊不清、浮滿氣泡。她怎么回的家?誰送她了嗎?她是在出租車上還是在家里打給蘇的?她都跟蘇說了什么?肯定在說哈姆雷特選角的事??赡苓€有別的。太可怕了。簡直不敢深想。蘇肯定都要睡覺了,還聽她怨婦似的嘚吧了四十多分鐘。她只喝了三杯紅酒,或許是四杯,好像還有一杯扎啤,但她的酒量遠不止如此。不該喝最后那杯扎啤的,壞了大事。你還是沒沉住氣啊,莊一塵,怎么還像二十幾歲一樣遇到點屁事就找蘇傾訴。她低聲咒罵了自己幾句,仰頭把杯底的水一口喝干。

洗了個澡,吃下簡單的早飯后,她的情緒穩定下來。很多人早就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心,都還活蹦亂跳著呢。她這樣分析著早上的夢。但她不同,她必須要時刻能夠感受到自己的心在有力地躍動著才能繼續活下去?,F在,能讓這顆心繼續有力躍動下去的針劑,就是得到那個角色。誰知道呢,針管里灌的是毒藥也說不定,但她不管。必須攝入它。

啜飲著濃郁的咖啡,她腦子里忽然浮現出一個人的臉。許仙的臉。更確切地說,應該是葉童的臉。第一次看《新白娘子傳奇》這部電視劇時,她只有十五歲。一個危險的年紀。什么都還不懂,但自己非常確定已經什么都懂了的年紀。她的同齡人,不論男女,都被白娘子深深吸引,這個女人怎么如此神通廣大又如此善解人意,就連她有心的過錯和無意的殘忍都能夠輕易地通過情感的聯系而被觀看者自行合理化進而完全接受。這恐怕就是表演的魅力,總能讓人產生愛慕的錯位。

而她卻始終被許仙深深吸引著。為什么這個男人同時有著女性的陰柔和男性的魅力。她能隱隱地感覺到,那不是她想嫁的人,而是她想成為的人。這感受在當時難以對任何人詳述,即便年少,她也已經察覺到其中微妙的不妥。并非她內心會真正相信的不妥,只是世俗意義上的不妥。在得知這位許仙竟是由一位女性演員扮演的那個瞬間,她所受到的震撼,遠遠超過此生她曾有過的所有震動,仿佛一個全新的宇宙在她面前敞開,星輝飛舞,如越群山。一切都得到了解釋,又存在著至今仍令她困惑的神秘。這樣的事情居然可以發生。這樣的表演居然可以存在。

事實上,說完全看不出飾演許仙的演員是位女性,這有點夸張了。只要細看,就會發現她沒有喉結,手過分纖細了,對男性動作的模仿足夠近似,但不夠傳神。這些都是她在更年長后反復重看這部劇時發覺的。青年時期在戲劇學院上表演課時,她曾選這部劇里許仙的片段在課堂上做過展示。她仍清晰記得表演課老師當時給出的評價:用力過猛,余味不足。這八個字壓在別的學生身上恐怕會痛苦上個把月才能過去,她彼時卻對此相當不以為然,她確信自己演得比葉童更到位,更像個男人。多年過后,隨著正式演出經驗的不斷累積,她才漸漸意識到老師眼光之刁鉆及精準。她太想表現得更像個男人了,反而沒有把握住許仙這個人物性格中女性氣質的一面。

這個發現沒有讓她氣餒,而是更興奮了。這正是她熱愛表演的原因。至少是諸多原因之中最重要的一點。她相信,唯有在舞臺上,唯有通過表演,她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穿行于各種時代、各種性別、各種經驗之中,不斷靠近她無法用語言形容但內心無比確信的渴望之物。她必須付出一生的不懈攀登,方能嗅到山頂那枝無人能摘取到的花朵之香氣。

飲下最后一口咖啡,她總算回憶起了昨晚跟蘇的電話里她唯一記住的一句話?!坝H愛的,你要說服的不是我,而是大導?!逼溆嗟脑捯桓庞洸磺辶?,她只記住了該記住的。她反復回味著這句話。不是蘇說她需要去說服大導那半句,這她在打電話之前就知道了。是“親愛的”那三個字。蘇有多久沒這樣稱呼過她了。太久了。是因為聽出她喝醉了才這樣說的嗎?還是因為感受到了她真實的心痛和屈辱才說的?又或者是確信第二天醒來后,她根本不會記得不會在意這場對話?她咀嚼著這三個字的語氣。像十幾年前一樣,溫柔、撩撥,帶有勸哄和敷衍的意味。她想象著蘇吐出這三個字時的表情,想象著她躲在客廳角落小心地捧著手機盡量壓低聲音擔心吵醒丈夫孩子的樣子。蘇凌早就不再是她的蘇了,而是劇院里年輕孩子們口中的“蘇頭兒”。令人敬畏,雷厲風行,說一不二。

餐桌上手機“?!钡匾豁?,來得恰是時候。她不該允許自己沉浸在這些依然扯痛心緒的想象中。她不該半夜喝醉了給蘇打電話。不該談論公事,尤其是不該在有求于蘇時。談及公事,蘇就是劇院總經理,而不是她的朋友,或別的什么。這只會讓一切變了味道。這其中有多大程度是她真的在利用她們曾經的情誼來達到自己目的,她分不清。她再次咒罵自己兩句,拿起手機。

是盧朗。微信內容很簡單,她一時沒反應過來盧朗在說什么?!靶欣钍帐昂昧藛??我待會兒開車來接你?!毙欣??開車來接我?我們要去做什么來著?她忽然想起,他們很久之前約好這輪演出結束后一起開車去海邊度假幾日。媽的,忘了個底兒掉。她遲疑了下,回復,“我不太想動,要不你自己先去?”盧朗很快回,“大姐,我特地請了年假,賓館都付錢了,你現在說不去?!”問號后面還跟了個感嘆號。念這種臺詞時,導演通常會要求演員音量至少提高個三倍,最好再加上夸張的肢體語言。她卻不愛那么演,有時低調去處理反而效果更出彩。

不能在沒有做好充分準備的情況下倉促去見大導。必須一擊即中,否則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大導對演員的判斷從來都是一眼決定,不會像其他導演那樣相信什么排練中能解決很多問題。他也絕不會看誰的面子,不會在意演員的票房影響力。他自己就是影響力。大導看待演員的方式向來令人難以捉摸,別人眼中經驗豐富臺風上佳的演員,他經常會認為是朽木不可雕;別人認定毫無演技青澀懵懂的演員,他卻能辨識出璞玉之光。他對演員的挑選當然也出現過敗筆,但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他都證明了自己的眼光。眾人會奉承說那是他調教有方,但他會嚴肅地說他只是準確地為每個角色都挑選了最適合的人,調教是調不出太大個屁來的。只是他的挑選準則就像穿梭在灌木叢里忽隱忽現的野貓,變化莫測,沒有定數。

她確實得給自己一點時間去準備,不能大剌剌地走到大導面前說這個角色該是我的。大導只會覺得她猖狂又自戀,那樣肯定沒戲。去海邊休整一下也不錯,從日常中脫開身,好好重讀劇本準備足了再去見大導。她打定了主意,給盧朗回復,“好吧,我現在收拾,待會兒來接我吧?!北R朗回,“這還像點話。一小時后到你家樓下?!?/p>

真是個急性子。不過現在時間確實不早了,開車到海邊要將近四個小時。她跳起來,飛快地洗干凈杯盤,整理了幾套衣服,化妝品放在便攜行李箱里,然后開始翻箱倒柜地找《哈姆雷特》的劇本。家中書柜凌亂沒有秩序,有些需要反復重讀的劇本讀過后隨手擺放,找起來反而有點難度。大導會選用朱生豪的譯本,還是梁實秋的呢?或許也會考慮卞之琳的譯本。朱譯經典、排演最頻繁,梁譯文氣雋永,卞譯則按照原文的詩體來呈現,幾個譯本各有千秋。聽說近些年還有了更適合當下年輕人口味的新譯本呢,也該找來看看。算了,能找到的都帶上吧。幾本劇作集塞進行李箱后,她定下心來。

十月底的風已浸上秋的涼氣,正是尷尬時節,車里開空調太冷,不開又嫌熱。盧朗將主駕一側的窗戶打開一道縫,呼喘的細風不斷撩撥著他已見稀疏的頭發。莊一塵歪過頭看著那些對這年紀的男人來說可算金貴的發絲噼里啪啦拍打著盧朗的額頭,輕輕嘆了口氣。我們終于一起老了呢。二十幾歲時,盧朗總愛抱怨自己頭發長得太快,每隔不到一月就得跑一趟理發店,實在浪費時間?,F在倒是再也聽不見這種抱怨了。

從戲劇學院畢業沒多久,莊一塵在一次朋友攢的飯局上認識了盧朗。上學期間跟同學和同組演員有過的幾段短暫的完全談不上愉快的戀情,讓她打定心思此生不再交往同行。演員和演員在一起完全是場災難,你很難分辨對方表現出的憤怒心碎愛慕渴求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在演。過量的表現欲一旦充斥進日常生活,只會叫人疲憊不堪。盧朗當時剛從建筑學院畢業,進入了一家頗有名氣的建筑師事務所,整日昏天暗地地畫圖建模見客戶。繁重的工作讓他身上過早失去了同齡人的朝氣,無論何時看上去都像一根摘下來擱了好幾個月的皺巴巴的干癟茄子。即便打起精神參加朋友的聚會,他也只是眼神疏離地望著所有人,安心地做個聽眾,卻連配合的假笑都欠奉。這反倒吸引了莊一塵的注意。他的疏離中透出種特殊而別扭的自在,似乎無聲地在向所有人宣誓:這一切與我無關,不止你們,就連這世界都與我無關。

那時他們都還年輕,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能模糊地用身體去感受。莊一塵把所有心思都花在演戲和爭取能讓自己鶴立雞群的角色上,其余一概懶得用力。因此當盧朗提出他們要不要在一起試試看,她便模仿出盧朗所特有的那種疏離,漫不經心地應允了。有段時間她非常癡迷于觀察和模仿盧朗,她敏銳地察覺到在他身上,有股子可稱之為當下性的氣質。她歸納不出這種所謂的當下性是個什么玩意兒,就連“當下性”這個詞都是聽別人講來的,但她能迅速把握并像模像樣地模仿出來。這是她的天賦。盧朗發覺了,也不在意。不在意她模仿自己,不在意有時對著她就像照鏡子似的,也不在意她把這些模仿來的東西用在某個角色的表演上。

在一起沒太久,兩個人幾乎在同一時間意識到,他們之間有的不是愛。顯然,他們日常的相處彼此都很舒服,極少沖突爭吵,親密行為恰到好處又不惹反感。但那跟愛,差著十萬八千里。盧朗比莊一塵更早領悟到其中的根源,不是莊一塵這個人無法讓他愛,而是他難以對任何女性萌生愛的感受。莊一塵卻需要更多的時間,才會在另一個人身上學習到何為真正的愛。當盧朗提出他的想法,說更適合他們的關系或許是密友而非戀人時,莊一塵再次模仿著盧朗的疏離,漫不經心地同意了。她沒有體味到任何傷感,更別說痛苦了,卻對盧朗比自己更早主動說出真相而產生了一絲敬佩??磥磉@個男人淡漠歸淡漠,終究還是比她更有力氣推動自己的生活呢。在生活的領域里,她才是那根干癟茄子。

那句分手時太過常見的庸俗對白,他們雙方都不是說說而已。他們成為了彼此最親密的人,比戀愛時更加親密,因為終于擺脫了常規戀情結構中復雜多余的責任與義務,濾掉雜質后剩下的全是兩人共同需要的。信任和依賴一個人需要花費太多時間、力氣和精神能量了,有一個就足夠了。此后他們身邊的戀人來了又去,有的浮光掠影不留任何痕跡,有的則在他們的心上身上留下深深的刻痕和傷疤,但他們始終在彼此身邊,只將最堅實的信任留給了對方。莊一塵每每想起都會暗自慶幸,好在從沒有愛上過盧朗,不然現在肯定是孤零零一個人矗在這暗淡的星球上。

“我還是沒搞明白,哈姆雷特讓女的演,那他爹呢,那個鬼,也是女的演嗎?其他男的呢,都是女的演嗎?那愛上他的那女的呢,讓男人演嗎?”盧朗單手握住方向盤,騰出一只手來劃拉著自己被風吹散的所剩不多的毛發,問道。

“暫時還不確定。但要我來說的話,只能有哈姆雷特一個角色是反串,其他的角色都正常安排,不然就成鬧劇了?!?/p>

“到底圖什么呢?是因為女性主義嗎?”

莊一塵點點頭,馬上又搖搖頭,她一直沒搞明白過女性主義究竟是怎么回事?!安粓D什么,這就是戲劇?!?/p>

盧朗忍不住發出一聲嗤笑。不用側頭看他都知道莊一塵肯定立刻翻了個白眼,他馬上找補,“嗯,知道你很在意這事兒?!?/p>

“不只是在意。這是近十年來我最想得到的角色。沒開玩笑?!?/p>

“你已經那么紅了,演過那么多好戲了?!?/p>

“還差得遠呢。這次尤其不一樣?!?/p>

“要我說,你最好不要把生活里的愿望跟事業上的愿望混為一談。拎拎清比較好。當男人可不怎么舒服?!备咚偕宪嚥欢?,盧朗說著這話,扭過頭去深深地望了莊一塵一眼。

“懶得跟你爭。累?!鼻f一塵轉過頭去看向車窗外飛速變幻的田野、樹叢,陷回自己的思考中。

“最膩歪你這股藝術家的勁兒,說話累,裝逼不累???”盧朗嘴上雖這么說,但知趣地安靜不再講話,讓莊一塵自己悶想。他輕輕擰開車載音響,車子里頃時灌滿德彪西的鋼琴組曲。

伴著時遠時近的音樂,莊一塵仔細回想自己曾經演出過的三個版本的《哈姆雷特》。第一次她是個初出茅廬的新人,演的是戲里面連大名都沒有的群演里的一位貴婦。第二次她二十八歲,彼時她已成功簽約藝術劇院,正是冉冉升起星光奪目的時期,扮演的是女主角奧菲莉亞。最后一次,是兩年前,她演的是哈姆雷特的母親喬特魯德。

這最后一次出演也是令她最不情愿的一次。演過奧菲莉亞的人,轉眼間卻要去演喬特魯德,簡直叫人無法忍受。但那出戲是劇院特地從英國邀請的一位著名莎劇導演來執導的,在陳旸的反復勸說下,她還是接受了這個角色,在跟英國導演的交流中也確實學習到了不少有用的理念。但她心底仍不舒服。男演員們年齡越大可選角色的余地反而越多,女演員則恰恰相反?;ㄆ谝贿^,所有人都樂見你如瀑流奔騰般呼嘯向下俯沖。她的自尊心不允許她讓任何人看自己的笑話,那次的排練和演出,她比以往還要投入和勤奮。每天最早一個到達排練場,晚上回家后繼續查找各種資料做參考。

讓我當媽是吧,我就好好當個讓你們一輩子都忘不了,晚上做噩夢都會夢到的媽!演出結果自然是令她滿意的,她好幾個朋友看過戲后會跑到后臺化妝間來故意捂著嘴巴低聲跟她說,她演的喬特魯德風頭壓過了年輕的奧菲莉亞。聽到這種話,她心里既當回事,也不當回事。她很清楚同行間、朋友間善意的乃至不善意的奉承都是怎么回事,她上過這種當,不會再上當了。但她還是借此得到了一些慰藉。

賓館的房間很舒適,裝潢、用具樣樣精致且低調,窗外就是大海,走出賓館大門就踏上了細膩的海灘。海灘上的細沙極其綿軟順滑,在陽光下折射著金黃的迷人色彩。據說這座度假村里的沙子都是從海南空運而來,鋪滿綿延十幾公里的海灘,覆蓋住它原本遍布凌厲硌腳小石子的真面目。真的難以想象人類在“享受”這方面都舍得做出什么驚人之舉。然而看吧,真實樣貌總是叫人不適,唯有通過虛假的裝點才會讓人體察到美。表演也是同樣。

她永遠可以信任盧朗在這些方面的安排。隨著年齡增長和收入的不斷豐裕,盧朗在這些日?,嵤律显絹碓缴岬没ㄙM心思和金錢。他還是疏離得跟干癟茄子一樣,但如今這根茄子外表裹上了綿軟服帖的金箔。他們熬過了青年時期的疲憊奮爭,現在可以時不時犒勞自己,享受一下這個依然與他們無關的世界。她經常會聽劇院里的年輕人抱怨說,她這代人坐享了時代紅利,新一代年輕人即便再拼命努力,也無法得到她和盧朗這個年紀就擁有的一切。她在聽到這些時,總會對他們做出完全理解的痛心表情,發出跟他們相同的哀嘆。但這些跟她無關。一代人就是有一代人的命運。對此誰又能怎么辦呢。

休假的四天里,上午她會跟盧朗在早餐后去海邊長長地散步,大多時候什么都不說,各自想著心事,或什么都不想。下午她獨自坐在酒店大堂里,一邊喝茶一邊讀劇本,構思演練自己如何能夠一擊制勝說服大導。晚上他們一起喝酒,有話就聊,沒話就發呆。她通常是首先開始發呆的那個,不時猛然陷進對某句臺詞的揣摩或某個手勢的設計。盧朗早已習慣她這樣,見她兩眼放空一言不發,就自己掏出手機來刷刷,或者一起發呆。如果面前是其他任何人,哪怕是她的親生父母,她都無法做到像在盧朗面前這樣放松、任性,只顧自己。她在盧朗身上從未感受到過譴責的壓力,或是討好的必要,她也對盧朗回饋以同樣的赦免。

離開度假村回城的車里,她收到陳旸的微信。話很短,就兩句?!啊豆返闹谱魅硕?,是我。你那邊如何?”她看著手機笑了,這小機靈鬼。她很快回復,“幫我約一下大導??此奶旆奖??!?/p>

“笑什么呢,那么開心?!北R朗問她。

“要上戰場了?!彼赝铝司?。此時她已有了七成的把握,和十成的決心。

3

“我所見到、聽到的一切,都好像在對我譴責,鞭策我趕快進行我的蹉跎未就的復仇大愿!一個人要是把生活的幸福和目的,只看作吃吃睡睡,他還算是個什么東西?簡直不過是一頭畜生!”莊一塵輕提腳跟,向后緩慢退了三步,下顎的肌肉繃緊,胸部發力,將肺部的氣息擠壓向腹部,聲線隨之沉墜轉而深厚,“上帝造下我們來,使我們能夠這樣高談闊論,瞻前顧后,當然要我們利用他所賦予我們的這一種能力和靈明的理智,不讓它們白白廢掉?!?/p>

尾音絕不能拖泥帶水,連呼吸的余韻都必須干脆利落地咬碎在嘴縫里。她意識到自己應該在這里結束。這段獨白還有大半段沒有講完,但明智的演員總是能清醒地意識到恰到好處的收尾時機。不應是所有情緒噴瀉干凈的那一刻,而是永遠懸停于高潮降臨之前。她屏住那口沒有傾出的氣,任它在自己體內四處奔竄,直至它筋疲力盡,歇停下來。隨后她放松身體,第一次認真望向端坐于遠處的那個,這場表演唯一的觀看者。

大導臉上毫無表情,他右手托腮,兩眼直勾勾地盯著莊一塵,眼神里卻沒有內容。沒有任何褒貶意味,也沒有暗示下一步要怎么做的指引。莊一塵瞬時緊張起來。她竭力壓抑著錯落的呼吸,臉上幾乎是下意識地拱出一個討好似的微笑,又立刻收住。諂媚沒有意義,她是憑著自己實力來爭取角色的,可不是憑著諂媚。完蛋。果然不該一見面就急吼吼地要做什么片段展示吧,是不是段落選得不對,還是哪個詞哪個語氣沒有處理好?她厭惡地在心里不停詛咒自己,現在可倒好,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完全被動了。房間內一片死寂,她感覺自己像深夜被獵人釘掛在樹枝上的死烏鴉,等著吸引獵物聞味而來撕咬成碎片。

“衣服不錯?!贝髮醒笱蟮赝铝司?,眼神里依然沒有任何內容。莊一塵愣了。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這套黑色暗紋香奈兒西服套裝是幾年前她特地買來參加某次全國性表演大獎頒獎典禮時穿的,全套下來再加上襯衫價格著實不菲。決心買下來時還想著以后應該還有其他機會可以穿,誰知再沒找到過適合穿的場合。普通場所穿它實在顯得過于隆重,只會惹人嫌笑,正式場合穿又因顏色過于沉重像個送葬的。定下來見大導的時間后她掏空衣柜反復挑選,最終還是選了這套,是因為感覺它的氣場很適合她想象中這出戲會有的氣質。媽的,還是太刻意了。

“有點兒過了,我知道。就是想幫助醞釀下情緒?!彼龑擂蔚亟忉屩?。話一出口,似乎更顯刻意,她馬上咬緊嘴。這感覺有點糟糕。二十年來兜兜轉轉,怎么又繞回到剛上舞臺那工夫面對名角名導時才有的局促了。該死。眼前這個老頭就是有把人打回原形的魔法。這魔法有多少是眾人反復神化從而累積出的,有多少是他所代表的權力塑起的,有多少是他自身的魅力,實在無法辨清。

大導伸出沒有托腮的左手,指了指他面前的椅子,示意讓她坐下。莊一塵像抓住了救生圈一樣趕緊幾步走過去坐在椅子上。

“我沒想到你會對這事兒有興趣?!贝髮Э粗?,此時眼睛里有了內容。幾分挑釁、幾分打趣,幾分疑惑。

“我想劇院里沒有哪個女演員是真沒興趣的?!边@句倒是她心里話。

“但你是唯一主動來找我的?!贝髮У挠沂纸K于從腮幫子上放了下來,他頭向左微微一偏,左手馬上又托了上去。仿佛他的腦袋因承載了過多的思想而變得太過沉重,靠脖子已經再也撐不住了。

“這是我期待了十年的角色。不,是我期待了一輩子的角色。我覺得自己必須得做點什么?!钡搅税炎约耗X子里演練了幾十遍的演講派上用場的時候了,她從得知這個消息的那刻起,就在打磨這場講演?!按髮?,我知道很多人都會認為哈姆雷特代表了青年思想和青年精神,最好是由青年人來演(這很多人里恐怕就包括你?。?。但以我對所謂青年的理解,那可不代表年齡。那些關于哲學和道德的思考,冷血的謀殺,復仇的籌劃,欲望的挫敗,對所謂真正之愛的理解(老娘可是看了好多研究資料呢,不是就準備了一段獨白?。?,沒有經過生命經驗的沉淀和對表演的深刻理解,是根本無法精確表現出來的!我理解,或許有人覺得我來演哈姆雷特年齡有些大了(說的就是你?。?,您肯定知道(我看你是不知道),約翰斯頓·羅伯遜六十歲了還登臺演過哈姆雷特(瞧瞧人家英國!就不提咱們劇院里那些老男人了,說出來大家都尷尬)。他連頭發都沒有染,也絕不會通過化妝讓自己顯得更年輕一點(瞧瞧人家?。?。因為哈姆雷特所代表的,是一種精神性的存在,是一種超越年齡的思想,不該被扮演者的年齡所局限?!?/p>

她一股腦地將事先準備好的說辭全部甩到桌面上,擔心一旦停下來就會陷入自我懷疑,唯有一氣呵成方能鑿實信念感。話全部講完,她才發覺自己兩只胳膊都伸到了空中,差點快要觸到大導努力用手才勉強撐住的塞滿寶貴思想的腦袋了。她立刻把手縮了回來,心里默想,這段演說只能打五十七分,及格線都不到。情緒控制有大問題。

“誰跟你說,我覺得你演哈姆雷特年齡太大了?”大導依然面無表情。

“沒人那么說。我只是有這種擔心?!?/p>

“年齡、經驗、長相、名氣,這些對我來說,屁都不是。我從不擔心那些?!?/p>

“那您都擔心什么呢?”她感到自己需要做出一些審慎但不要過分的反擊。不能一直像個小學生接受期末考試似的僅僅表現出急切和懇求。但也不能真的激怒對方。她將兩只手交叉起來輕輕搭在前腹,望向大導的眼神里透出些許挑釁。

大導沖她眨了眨眼。她腦子忽然走神了片刻,好奇怪,印象里她很少見到大導眨眼,他的眼睛似乎永遠處于睜開的狀態,這樣眼睛不會酸嗎?大導不是演員出身,從未登臺表演,沒像她一樣在長期演出中經受燈光炙烤的反復折磨方鍛煉出在強光刺激里也能保持雙眼瞪大的技能。就連她在臺上也要在背光處和觀眾看不到時用力眨眼才能保持眼睛不酸,堅持演完全場的。他是怎么做到的呢?好奇怪。

“你覺得,丹麥是什么?”大導眨著眼,反問她。

哈,終于,老狐貍的陷阱來了。她飛速在腦海中過著臺詞?!暗準且凰为z。第二幕第二場。哈姆雷特和羅森格蘭茲的對話?!?/p>

她對自己對臺詞的熟悉感到得意,但大導沒有做出任何反饋。她努力回想著那段對白?!笆枪防滋氐脑~。羅森格蘭茲對他說,那么世界也是一所牢獄。哈姆雷特回答說,一所很大的牢獄,里面有許多監房、囚室、地牢;丹麥是其中最壞的一間。后面接了一段這場戲里很重要的臺詞,也是哈姆雷特的。他說,世上的事情本來沒有善惡,都是各人的思想把他們分別出來的;對于我,它是一所牢獄?!?/p>

“我知道臺詞是什么。我是問你,怎么想。你覺得,丹麥是什么?對我們來說,丹麥,是什么?”老狐貍緊咬著陷阱不放。

看來準備還是不足。她暗自懊悔,完全沒讀到過關于這段臺詞的深入解析。她懷疑是不是真有這種解析。究竟是什么呢?丹麥,是什么?!顯然不能說是個歐洲的國家吧。這老狐貍,太狡猾了,專找這些超綱的刁鉆問題問。不過這是不是說明他對我還是有興趣的呢?看來只能自由發揮了。

她咬磨著最靠里的幾顆槽牙,咯吱咯吱的研磨聲持續導進顱腔里。必須得說點什么。不能說得太實,肯定跟他想的搭不對路子。對,得往虛了說,但又不能太虛,得言之有物,得說到他心坎上。哪怕是往心坎上蹭點邊兒。

“就是現在?!彼⒆〈髮а劬?,露出近乎兇狠的目光,“是現在。是我們的現在。不管說是牢獄也好,束縛也好,天堂也好。但就是我們的現在?!?/p>

老狐貍笑了。那笑容一掠而過,嘴角只抽動了零點幾秒便恢復正常,迅猛到常人根本無法察覺。但她能察覺到。她雙肩向下滑動,僵硬的肌肉略微放松??磥硎遣涞竭厓毫?。

“跟我排練,很辛苦。你也知道?!?/p>

“我最不怵的就是辛苦?!蔽迥臧肭白詈笠淮卧诖髮ЫM里經受過的痛苦走馬燈似的在眼前旋轉,她盡力把這句話說得聽起來像是發自內心。還好,至少有28%是真心的。

“可不只是痛苦?!贝髮Т蛄恐?。

哈,還用您說,從舞臺監督和燈光師,到五六十歲的臺柱子演員,不論男女和年紀,有哪個沒被他罵到躲在衛生間里乃至當眾痛哭流涕過?!爱斎?。我也是跟過您的。我已經做好準備面對各種挑戰?!?/p>

“你后面幾個月的檔期……”

“我會把其他所有活兒都推掉,專心做好這一件事?!?/p>

大導點點頭,“知道了?!闭f完眼睛和腦袋都垂下去一點,仿佛手終于酸了,托不動那顆沉重的頭顱了。

莊一塵明白,這意思是,你可以走了?!澳俏也淮驍_您了。您隨時可以找我?!彼鞯仄鹕?,像謝幕時的臺步一樣,倒退著向門口走去。

“如果我用你,我是說如果,”大導的頭忽然又揚起兩度,看著立在門口的她,“可不是因為你今天那段獨白演得好。那段真不太行?!?/p>

莊一塵心里一沉,撫在門柄上的手狠狠攥緊,憋住沒有反駁任何話。

“如果我用你,肯定不是因為那個。也不是因為你主動來找我。剛才你身上有股子勁兒,像頭雄獅。以前我看你的戲,怎么從沒見到過這股勁兒。記著這感覺。排練時用得上?!痹捯徽f完,大導的頭瞬間又垂回去兩度。

她點點頭,擰開門柄,走出辦公室大門,再輕輕把門掩上。鎖扣“啪”地合攏,她的心也啪的一聲落地。

我的運命在高聲呼喊,使我全身每一根微細的血管都變得像怒獅的筋骨一樣堅硬。第一幕第四場。沒想到啊。沒想到。莊一塵腦中一片空白,后背倚在走廊墻壁上,試圖搞清楚現在的狀況。我是拿到這個角色了嗎?不然老頭兒問我檔期干嗎。說什么情緒排練用得上干嗎。有戲。當然,演出部遞來合同之前,什么都不能作數。但只要老頭決定了,其他事情陳旸肯定都能搞定,蘇凌也一定會站在她這邊。

她麻木地一顆顆解開西服的衣扣,這種套裝穿久了總覺得憋得慌。紐扣松開,深深呼出口氣后,她忽然對自己身穿這套昂貴的西服站在這里感到一陣強烈的羞恥。她,一位身經百戰的著名演員,居然為了搶一個角色而如此隆重地裝扮,還上了全妝!更讓她感到羞恥的,是自己到了這個年紀,還要通過裝腔作勢來尋求男人的認同和尊重。她四下查看,走廊上空無一人。不行,得趕緊離開劇院,再過一會兒晚上有演出的工作人員就要走動起來了。她慌慌張張地走到電梯間,意識到了什么,轉頭又走去樓梯間,沿著步梯快速走去停車場找自己的車。還好,一路上只跟前廳保安打了個照面,保安或許會覺得她穿的是戲服。這棟大樓里,最不缺的就是穿著奇裝異服的人四處晃蕩。

莊一塵木偶似的駕車回家,在沙發上癱了會兒,木偶似的叫了外賣,脫掉西服、嚼蠟似的吞下晚飯后繼續癱在沙發上。直至暮色降臨,客廳整個籠罩在深藍色的陰影中,她的魂才再次蟄伏回身體里。她盯著窗外陰沉夜色里樓群亮起的點點輝光,細細回想體味著下午的場景。媽的,老頭兒居然說那段真不太行。哪里不行,倒是說出個所以然來啊。是情緒不對,咬字重音有問題,還是表情不生動,動作不準確?

她最煩導演給出這種語焉不詳的評價。最初排練經驗尚少時,她聽到類似模糊不清的評價總是膽戰心驚,反復琢磨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夠好。后來她漸漸發現,大部分導演自己都根本說不清究竟是哪里不對,他們僅是憑著自己的直覺在判斷,而十次中有一次能算得上是敏銳的直覺就不錯。更多時候,他們只是想折磨逼迫演員給出不同的反饋,讓他們能有更多的選擇或貶損的機會。有些更可惡的導演,甚至只是想借此打壓演員氣焰從而樹立自己在劇組中的威信。此后如果再遇到這種模糊不清的評價,她都會毫不客氣地直接反擊回去,“哎喲,抱歉抱歉,那您給我具體指導一下,這句臺詞該怎么處理才更‘行更‘對呢?”大部分情況下,對方會立刻陷入沉默。

然而大導不是其他普通導演。他不是憑借直覺那么說,更沒必要再去打壓任何人,他就是不肯自己說,而是要讓她去悟。他這句模糊不清的話像塞在她鼻孔里耳朵眼旁腳底板下的不斷撩撥的雞毛撣子,搔得她渾身作癢卻無計可施,因為撣子始終拿在他手里。到底是哪里不行?!能不能痛快直說!真是急死個人。

但冷靜下來,她還是為自己的表現感到得意。像頭雄獅。從沒有人這樣評價過她??峙乱彩且驗樗龔奈慈绱嗽谒嗣媲罢孤哆^自己的這一面。舞臺上,她可以是清純的少女、溫婉的妻子、性感的戀人、強悍的母親,卻唯獨不是她自己?;蛘哒f,那些都可以是她的一部分,卻永遠不是她的全部。不是真相。她時常需要謹慎地包裹起自己刺人的一面,因為清楚地知道那個部分的自己,只會令絕大多數人感到他們自己都無法完全理解的不安。她掩藏起的又何止是個性呢。她身上多的是無法輕易對人展露的隱秘。就連盧朗也只知悉其中一二而已。她愈發急切地感受到自己無比需要這個角色。盡管尚未成形,但她已隱隱感知到,借著這次表演,她將激發出一個全新的、就連她自己都會感到震驚的自我。

可老頭所說的丹麥,究竟是什么呢?她完全清楚自己當刻給出的答案并非老頭心中所想,只是觸到了邊。這個點極其重要。至少對老頭來說極其重要,恐怕那正是他要做這出戲的原因,以及會選她的原因。正式排練開始前,她必須得搞清楚這件事。好在,她已搶得了先機。應該還沒有任何演員或者工作人員從老頭那兒聽到過這話,她已經比所有人都更早瞥見了制勝的機密。

看書或者上網找資料應該是幫不到太大忙了,老頭心里想的事,通常是沒人想過的,更找不到什么現成的資料可供參考。不,不不。不能像其他人那樣無限神化這個干巴巴的脖子扛不動腦袋的老頭子。這世間絕沒有什么從未被思考過的問題,也絕不會只有一顆絕頂聰明的大腦知曉唯一的答案。她需要幫助。只是要找到對的人。她腦子里快速閃過幾個名字。有編劇,有劇評家,還有老頭長期合作的助手。得去問問這些人的意見,看看他們怎么說。要問得巧妙,不能看著像直接的求助,得繞著點彎來,偽裝成一場若無其事的餐后閑聊。她太了解那些人了,酒后胡扯各個能靈光乍現縱談古今;一本正經地做起劇本分析,尤其是分析大導腦袋里的所想,他們就呆若木雞結結巴巴不敢直言了。

接下來的幾天,莊一塵循環在渾渾噩噩靠外賣充饑(她沒有再多一點的力氣去給自己做飯了),癱在沙發上不停琢磨這些問題,以及昏昏沉沉地借睡眠恢復精力的日子里。她生活的脈搏停滯在走出大導辦公室的那刻,其余一切都是那短短不到半小時會面的漫長余燼。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是在等待振作精神重新披掛上陣的號角,還是在等待又一輪奔忙無休的瑣碎。她知道自己總會再次登上舞臺,不是出現在這出她心心念念的戲里,也是另一出她或許沒太大興趣的戲里。她的生活被灼燙的舞臺燈光切割為兩塊。一塊是慵懶疲乏癱在家中無人得見的中年婦女,一塊是舞臺中央眾人矚目點石成金的故事魔法師。這兩塊里,只有一塊對她構成真實的存在。

一日傍晚,號角聲終于吹響。陳旸給她打來電話,不加掩飾的興奮刺穿手機聽筒而出?!俺闪?,一塵姐。哈姆雷特是你的了!”她聽到這話,身體虛脫般軟了下去,手指無力到差點捏不住手機?!芭?,太好了?!彼降鼗亓司?。她不是刻意擺出不以為然的虛偽超脫,是真的沒有力氣回以跟陳旸同樣的興奮。

“這幾周你先好好歇歇,排練十二月第一周開始,明年一月中演出。你太牛逼了,我就知道你準能拿下??芍麄€藝術劇院,還有誰?!……”陳旸那邊一片嘈雜,應該是剛從劇院會議室開完會出來。莊一塵疲憊地聽著陳旸嘰嘰喳喳的贊慕和祝賀,心里并沒有得勝的喜悅。對她來說,這場仗早就打完了。

“就是有個小問題。小問題哈,你不要太擔心?!标悤D的話音懸停了片刻,莊一塵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對話中。

“艾可你還記得嗎,我跟你提過,演希爾達那女孩?”

“嗯,她怎么了?”我可太記得了,莊一塵心想。

“之前應該有人找過她說大導考慮用她來著?,F在說不用她了,她積極申請進組演別的角色,說想多跟大導和你學習。大導說,她演奧菲莉亞倒也不錯。所以,十有八九她要進組給你配奧菲莉亞了?!?/p>

這丫頭,真可以。將來準能成器?!皝韱h,挺好的。這算什么問題?!贝丝糖f一塵慣常會擺出的不以為然的虛偽超脫口氣派上用場了。

“我也掂量著你會覺得沒問題,會上就沒太爭。讓她來吧,確實該跟你好好學習學習。行,那你好好休息,有下一步進展了我找你。晚上好好吃一頓!”陳旸話落,掛掉電話。

虛脫的感覺持續了不多一會兒,莊一塵又對生活重新燃起了熱情。確實,今晚該好好吃一頓!至少讓我什么都不去想,享受一下今晚。她拿起手機,撥通盧朗的電話。電話響了好一陣盧朗才接起,沒說兩句,莊一塵就聽到盧朗身邊傳來的陌生聲線,“盧,誰???誰又找你?”莊一塵馬上意識到,盧朗今晚肯定不方便。

盧朗那邊傳來腳步聲,重又安靜下來,應是走到了其他房間去。他的話音疏離又溫和,“祝賀啊,心想事成了。就知道你行。晚上想慶祝一下嗎?”

“不用,就跟你說一聲?!鼻f一塵馬上說。盧朗沉默了下,說,“好吧,那你安心休息。改天請你吃飯?!?/p>

“好?!鼻f一塵掛掉電話。她不該感到失落。盧朗和她都有各自的生活。這是他們無言的契約。

她也不能打給蘇。至少此刻不是個好時機。蘇應該也剛剛開完會,或許正在趕回家給孩子做飯的路上。不能讓自己沉浸在這種可笑的人造凄涼里。老娘可是勝者??偸?。

莊一塵一個挺身,從癱坐的沙發上站起來。她要穿上那套香奈兒的西服,挑一家最昂貴的餐廳去吃飯。要點上好的戰斧牛排,五分熟,配店里能找到的最好的解百納紅酒。沒人能奪走屬于我的榮耀,我自己也不能。她微笑起來,仿佛面前對著那片虛空的座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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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第一周的周二上午十點整,莊一塵走進劇院大樓四樓的一號排練廳。這是劇院目前最大的一間排練廳,面積超過兩百平,挑高接近五米,營造出與劇院大舞臺近似的空間。唯有朝向南側的墻壁上三排寬大的、總是打理得很清澈的大窗,透出充足陽光和外面世界的樓宇森林,顯露出這里與舞臺之間的差別。正對窗戶的一側墻壁,則鑲著與一整面墻壁等寬,兩米多高的鏡子。

排練廳正中央已擺好圍成正方形的四排白色長桌,桌后每隔半米左右放置著一把黑色椅子,座椅正對的桌面上分別擺放著一本打印好的劇本,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和一瓶撕掉了標簽的礦泉水。排練第一周是坐讀劇本,第二周以后才會撤掉桌椅,落地進行行動和調度的排練。長桌的其中三面坐好了許多已到場的演員,響亮的交談聲隆隆地回蕩在整個房間。莊一塵昂首挺胸地走進排練場,友好而客氣地跟同事們一一打著招呼。她不費什么力氣就一眼看到自己該坐的位置———已幾乎坐滿的座席中唯一空出的一把椅子,南側長桌最中央的位置。那也是近十年來她總會坐的位子。主角的位子,正對著北側長桌導演所在的位子。北側長桌現在一片空蕩。桌面上沒有劇本、沒有咖啡,甚至沒有水瓶。

莊一塵繞場跟每個人都打了個招呼后,走到自己的位子旁。她摘下挎包,掛在椅背上,將椅子向后輕拉,穩穩地坐了下去。啊,排練場的氣息?;祀s著清晨的芬芳,前夜的濁氣,咖啡的噴香,以及無形的野心與爭斗的氣息。太令人振奮了??偸侨绱?。莊一塵深吸口氣,翻動起面前的劇本。不出所料,是朱生豪的譯本。她臉上浮出滿意的微笑。臺詞她早已全部背了下來,但還是要拿出圍讀該有的態度來,要像第一次翻開它時那樣謹慎而謙卑。

陳旸四處走動著張羅各種雜事,分派飲品,吩咐助理詢問眾人午餐的偏好,見莊一塵落座,陳旸噔噔噔地走到莊一塵身邊,右手輕搭在她肩膀上,笑瞇瞇地對眾人說,“一塵姐請大家喝的咖啡哈,大家少安毋躁,大導馬上就到?!备兄x的聲音隨之翻涌在桌間,莊一塵謙遜地笑著點頭示意不要客氣。早上出門前,莊一塵照例把咖啡錢轉給陳旸,每次排練開始第一天的咖啡由主角來請,已默默成了劇組的慣例。早年間還沒有這些講究,各人帶著各人的保溫杯就來排練了,現在世道變了,莊一塵也不得不緊緊跟上。

中央空調向室內吹著暖風,莊一塵身體漸漸熱了起來,她解開大衣扣子,褪下大衣隨意向身后椅背一搭。她精心挑選了排練第一天適合穿的衣服,舒適而不失莊重,中性風裁剪的黑色絲綢襯衫,黑色休閑西褲,黑色呢子大衣,黑色平跟皮鞋。莊一塵拿起劇本舉在眼前,一邊翻動著一邊不時從紙張邊緣掃視桌前眾人。有幾個人早在她預料之內,都是極靠譜的演員,任哪個導演拉班子都會第一時間想到的人。她右手邊坐著老林,二十年前演哈姆雷特,二十年后演哈姆雷特的叔父克勞狄斯。唉,蒼天饒過誰啊。左手邊坐著蓉姐,只比她大五歲,現在卻要演她的母親喬特魯德。蓉姐哈哈訕笑著跟身旁的年輕男演員近乎調情般講話,莊一塵心里暗想,估摸她心里頂是不舒服。哈,那又怎樣?莊一塵掃視著,她在找一個人。

應該就是那個女孩咯。坐在西側長桌靠中間的位置,套著件純白沒有圖案的衛衣,脖子上圍著條毛茸茸的白色圍巾。那應該就是艾可。莊一塵還從未跟艾可同臺過,甚至在劇院大樓里、化妝間走廊上都沒有偶然碰到過。這棟樓,說大也大,說小也很小,兩個不同組的人想偶然碰到,還真需要點運氣。莊一塵打量著女孩。嗯,眉眼俊秀,脖頸修長,五官比例真不錯,皮膚嫩白,能看出來還是個愛運動的人,光是靜坐著已透出藏不住的青春朝氣。但也僅此而已。她的氣場有點弱,甚至露出絲怯懦來,還遠沒有被舞臺磨出特屬于自己的靈光。

莊一塵正看著艾可,女孩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忽地抬起頭,目光向莊一塵投來,莊一塵毫不猶豫地接住了這直視。人和人的第一次交鋒永遠是通過目光,而不是語言。讓莊一塵有些意外的是,女孩的注視里沒有任何挑釁,甚至沒有什么想傳達的信息,她只是好奇而溫和地看著莊一塵。眼睛里的疑問多過宣示。莊一塵的眼神和心也瞬時柔化下來。這女孩的眼神里,有種莊一塵很熟悉的東西。莊一塵沖她笑了笑,迅速把目光移回到劇本上。劇本上的鉛字在莊一塵眼中模糊起來,她對自己的反應有些疑惑。

排練廳的大門打開了,蘇凌先推門走了進來,身后跟著大導和他的助理。房間內立刻安靜下來。三個人慢悠悠地走到北側桌前,蘇凌把導演座椅向外拉,請導演坐下,隨后自己坐在導演右手邊。導演助理小汪坐在導演左側,掀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

“照例我該說點建組的打氣話,但這次我看就不必了。各位都是劇院的扛鼎,還需要我打什么氣呢?大家也看到了,這出戲,我們搬出了整個劇院最優秀的卡司,由大導親自執導。劇院對這部劇的看重我就不用強調了。希望各位在接下來的兩個月里,都拿出看家本事來,做一出放在世界舞臺上都毫不遜色的經典之作,為劇院2020年演出季開個紅火閃亮的好頭!”蘇凌一口氣把話講完,眼神和語氣都如下山虎般堅定、有力。

可惜蘇不演戲啊,莊一塵望著蘇凌,止不住提起嘴角。要是蘇也上臺,怕是能來演哈姆雷特的。所有人都盯著大導,房間內一片肅穆。大導身子歪在椅子上,小汪從背包里取出厚厚一沓劇本,放在大導面前。那沓劇本不是新打印出的,因反復翻閱而紙面發黃,布滿折痕與黑重的字跡,看起來要比演員們手中的劇本厚重得多。莊一塵迅即生出一絲敬意。哪有什么天生的雄才,背后都是無可告人的汗與血。

大導將劇本翻了一頁,眼皮微抬,“讀吧?!彼呐啪殘隼锶莶坏萌魏螐U話,撩開長衫就刺出長槍。通常演員們都習慣了在圍讀正式開始前先聽上半天嘚吧,在大導面前卻不敢有一刻懈怠。不管你是否準備好,長槍都迅猛刺到眼前,唯有立刻接招才能勉強招架得住。無須進一步的指示,小汪清淡地開始讀起舞臺提示,圍讀就此開始。

所有人都知道這出戲的骨頭肯定難啃,但要直到骨頭頂到門牙了,才能確切地感受到它到底有多硬。第一個崩斷門牙的是飾演哈姆雷特密友和堅定支持者霍拉旭的年輕演員何辰光。說是年輕,也已經快三十二了。在外面世界里,這年紀該是中流砥柱,擁有對著別人大喊大叫指手畫腳的資歷了。但在舞臺上,這年紀的人還是根嫩草?;旧虾纬焦饷孔x一段,就會被大導劈頭蓋臉地罵上一通。

“霍拉旭,你是個瘋子嗎?扯著嗓子嚷嚷什么呢?這戲里瘋的是你還是哈姆雷特?”大導從來不叫演員的名字,只叫戲里角色的名字,似乎除了角色的皮囊外,皮底下那個人不具有任何自己的靈魂。

何辰光小聲為自己爭辯著,“我就是覺得,他這不是見到鬼了嗎,應該是有些恐懼的……”

“恐懼,恐懼。你能演出來的恐懼就是扯著嗓子嚷嚷是嗎?你現在恐懼嗎?”

“有點兒……”

“那你嚷嚷了嗎?你敢沖著我大喊大叫嗎?”

“不敢……”

“用用你的腦子。不要用俗套的可見技術。用用自己腦子?!?/p>

“好的導演,我換種方式來?!?/p>

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眼睛死死盯著劇本,緊張地琢磨著輪到自己讀詞時該怎么用用腦子。莊一塵看著滿頭冒汗的何辰光,有些同情他。小何在戲劇學院讀的是導演系,進了劇院后卻一直沒得到導戲的機會,只能先做演員。這算是劇院慣例,得先摔打夠了,才給干你真想干的活兒的機會。去年小何使盡渾身解數,終于說服劇院讓他在樓上兩百座的小劇場里執導了自己的第一部導演作品。他請了幾乎所有同事和朋友去看,嘴上謙虛地請大家多提意見,心里不知道有多想要證明自己的導演功力。

那出戲莊一塵也去看了,戲演了沒有十分鐘,舞臺上方的腳架上突然掉下來一條活魚,正砸在莊一塵所坐的第一排座席的不遠處,嚇得她魂都飛出體外好幾秒。整個戲演出的八十分鐘里,那條魚都在拼命撲騰掙扎,尋找能救命的水,一直撲騰到戲快結束,才終于挺著肚皮為戲劇藝術英勇獻身了?,F在回想那出戲,里面的情節莊一塵是一點想不起來了,腦子里只能浮現出那條魚小嘴一張一合一張一合直到不再張開的樣子。唉,那條可憐的魚。不對,是那十條可憐的魚。這戲演了十場,掉下來十條魚。愿它們安息。

說心里話,莊一塵認為小何作為導演還是有些想法的。她也能明白小何用那條拼死掙扎的魚來暗喻劇中人物的困境這個用意。盡管有點殘忍了。還有點莫名的好笑。但還算是有自己想法,已經比不少導演強多了。再能有執導兩三部戲的機會,他就能慢慢摸到排戲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就是不知道,他還有沒有這個機會。

很快,莊一塵就沒有同情別人的心情了。大導這塊老骨頭不是要硌斷她的牙,簡直就是要搗碎她的肉,搗成碎碎的肉泥再用強力膠黏起來繼續念詞。過去一個月她根本沒真的休息過,細細去摳過每段臺詞、每段獨白,還把各個國家各個年份重要版本的哈姆雷特演出視頻都重新找來看了一遍,精心設計了更適合自己的表演方式。結果每出口一句,大導就要糾正一句,不是對重音落點不滿意,就是對情緒不滿意,甚至對換氣的節奏都不滿意?!肮防滋?,你是瘋還是傻?你是真瘋還是裝瘋?你能分得出區別嗎?”“哈姆雷特,這句第二個逗號后面你為什么要停頓?你在等什么呢?等你媽沖過來親你一口再抱住你嗎?”“哈姆雷特,‘一個人可以盡管滿面都是笑,骨子里卻是殺人的奸賊,你認為這句話到底什么意思?他是在說誰?說他叔叔,還是母親,還是他自己?你想清楚了再說出口?!?/p>

這些就算了,都是些小打小鬧,莊一塵完全承受得住。排練場上不分大小,她不覺得自己理應獲得比別人更多的尊重和謙讓。真正扎穿她的心的,是讀完全劇后大導忽然猛拍了一下桌子,驚得在座所有人身子一抖。大導獅子般盯著她,語氣異常嚴厲。

“哈姆雷特,你覺得我到底為什么讓你來演這個角色?”

莊一塵愣了,“我?我……”

“對,就是你。一個女人。我為什么要讓一個女人來演哈姆雷特?”

對啊,你為什么要選我呢?為什么讓我來了,又對我從臺詞到表情到呼吸都不滿意。媽的,為什么呢?

“我不是要讓你變成一個男人。你可以像個男人,但你永遠不會是一個男人。如果我需要一個男人,滿地不都是嗎?他不能演嗎?他不能演嗎?他不能嗎?!”大導手指胡亂飛舞著,指向老林、小何和其他幾個人。盡管只是個比方,被大導胡亂指到的人還是掩藏不住露出了些微欣喜。

“我不要一個男人。我也不要一個女人。你必須好好想一想我要的到底是什么?想不清楚的話,這出戲狗屁都不是?!贝髮дf著抬起手腕看了眼表。已經快六點了。他站起身,嗓音忽地顯出了疲憊?!敖裉斓竭@兒吧?!闭l能不疲憊呢,整整八個小時,只在午飯時休息了不到一小時。話音一落,大導轉身走出了排練廳,小汪趕緊合攏電腦,跟在大導身后走出去。

第一天,就是暴風驟雨。大導身影一消失,排練廳里哀號四起。蓉姐拍著大腿,哀婉地看著莊一塵說,“完了,我后悔了。徹底后悔了。我這把年紀,真是經不起這種折磨了?!鼻f一塵強打著精神,沖她勉強咧了咧嘴。真是假笑的力氣都沒有了。排練廳里只剩下演員,他們可以盡情吐槽。蘇凌剛聽完第一場就悄悄離開了,其他工作人員撐到大導離場也一個個腳底抹油迅速溜走。陳旸見勢頭不對,游走在演員中間,拍拍這個肩膀,再抱抱那個胳膊,嘴上不停安撫著,“沒事沒事,后面就順了,后面就順了?!闭l也不會信這話。

陳旸走到莊一塵身邊,嘴還沒張開,莊一塵馬上抬手示意,對她就不必來這套了。陳旸眨了眨眼、點點頭,繞過她,走去蓉姐身邊牽著蓉姐的手聽她大吐苦水。莊一塵屏住胸口沉甸甸的郁結,站起身拿起大衣和挎包,她只想趕緊走出這里去透口氣。走到劇院門廳時,莊一塵聽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聽到第一聲呼喚時她加緊了步伐,想裝作沒聽見直接走出大門去,第二聲再傳來,她辨認出了那個聲音,漸漸放緩腳步,停了下來。

全身毛茸茸的艾可從身后追了上來。她穿著一件淡黃色的羽絨服,帽子上圍著一圈白色茸毛,背上斜挎著的帆布包上別著一只小小的奓著毛的黑貓玩偶?!耙粔m姐,你走路走得可真快?!卑珊暨旰暨甏鴼?,“現在好想喝一杯啊,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艾可盯著莊一塵,語氣輕松得好像她們已經認識太久,而不是今天第一次見面。

“我開車了呢?!鼻f一塵看著女孩。如果說今天的圍讀還有些什么意外,就是她重新認識了這個年輕的女孩。艾可一旦進入角色,就再不是那個氣場寡淡,露出怯懦的小女孩了。哪怕只是坐讀劇本,她在套上角色的那刻起便迅速煥發出非同凡響的氣質。她的聲線不再嬌弱,深沉的共鳴將臺詞清晰地頂進每個人的耳蝸深處,她的表情不再散淡,眼睛生出步步緊逼的光彩,扯著對手一起俯沖進她的情感漩渦。每個演員被大導劈頭蓋臉訓斥時,大多會不由自主地縮起肩膀,眼睛死盯著劇本不敢抬頭,她卻總是仰頭直直迎著大導兇狠的目光,臉上似笑非笑。這女孩,有點意思。

“哎呀。有點可惜。像這樣的排練結束后,總覺得不喝一杯就放松不了似的?!卑陕冻鲞z憾的表情,眼神卻抓著莊一塵死死不放。那眼神,是一把鋒利的劍,也是一只裹滿茸毛的撣子,讓莊一塵心里一陣松一陣緊。

“說實話,我也有點這感覺。算了,喝一杯吧?!痹捯怀隹?,就后悔了。有點太早了。莊一塵從不跟剛結識的人喝酒,更別說是同事。后悔也遲了,艾可馬上說出了自己想去的酒館,蹦蹦跶跶地向門外走去了。莊一塵微微搖了搖頭,跟在她身后走出劇院大門。

沒想到,這女孩是喝白酒的那種。她這年紀的女孩,不是都更愛喝紅酒或啤酒嗎?白酒在她們眼里都是老頭子才喝的玩意兒。不過白酒倒是此時莊一塵最需要的,夠猛烈,夠解壓。一口白酒灌入空蕩蕩的胃里,莊一塵腦子嗡的一聲響,身上的螺絲頓時松了,胸口那團沉甸甸的郁結緩緩稀釋開。媽的,我到底在干嗎?莊一塵想著,又灌下一口。

“我發現,大家雖然都怕被大導罵,但每個人其實又都盼著被他罵。被他罵難受歸難受,但至少說明你的角色是重要的,你在他眼里是值得調教的。所以沒被罵的人,心里更虛得慌,更害怕。因為那說明你的角色連被罵的價值都沒有,你這個人連調教的力氣他都懶得費。所以,每個人都戰戰兢兢地怕被他罵,又急切地渴望被他罵,多罵幾句才好?!卑梢贿呎f,一邊用筷子撥玩著自己碟子里的菜。

“你還挺善于觀察的?!鼻f一塵嚼蠟般吞咽著飯菜,她品不出味道來,但身體里空虛得好像蹲著一只不饜足的野獸,必須得喂飽它,血液才能繼續流轉。

“可能我還是太年輕了吧。大導成名時我都還沒出生呢,他最有名的代表作上演時我還在念小學中學,也沒機會親眼看。能跟他一起工作更是到現在才有的機會。你們是親自見證他傳奇生涯的人,我只是活在關于他的神話傳說中的人,體會不太一樣。沒法身在其中,反而讓我覺得自己可以游離在這一切之外?!?/p>

莊一塵筷子停下了幾秒,抬頭看了看女孩。艾可的神思仿佛并不在自己身體里,究竟去了哪里,誰都說不好。當艾可拉回自己心神,復又帶著況味望向莊一塵時,莊一塵趕緊繼續夾菜來吃,捧酒來喝。有點不妙啊,這事態的走向。莊一塵愈發后悔起來。

“但對你的感覺就不同了?!卑尚τ乜粗f一塵。

“哦,是嗎?”莊一塵的心弦被強撥了一下,她盡量沉住氣不去細想。

“是啊,完全不一樣。我印象太深刻了。第一次看你的戲,我還在讀戲劇學院,大二那年夏天,我還不到二十歲。藝術劇院那版《海鷗》。你演的妮娜?!?/p>

莊一塵腦子里迅速回想,記憶迷霧中首先清晰浮現出的是那出戲里自己扮上裝的形象,隨后是舞臺布景,對手演員,那個版本的導演,零零碎碎的幾個精彩片段。努力撥去這些幻影之后,她才勉強記起那應該是2011年。這么算來,艾可現在只有二十八歲。天,居然已經是八年之前了。

“那出戲的后半個小時我一直在哭。我這人最不愛哭的,從小到大,為了生活里的事兒,從沒哭過一次。但看戲時就是憋不住會掉眼淚,讓我想抽自己,想不通為什么。我可能就是為了弄明白這事兒才會去學表演的。為什么坐在劇院里,看著那些既真又假的東西,我才會哭。你把我弄哭了。我說這話可不是奉承你。你徹徹底底把我掀翻了??粗_上的你,我感到一種怪異的恐怖。這個人看著瘦瘦弱弱的,到底哪來的力量,能征服那么多的人。能征服我。哪怕是一種蒙騙,也是最高級的那種蒙騙。不是靠角色和故事去騙,而是靠她的心。能騙得一個人為了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痛徹心扉。打那以后,藝術劇院就成了我心底最高的追求目標。因為藝術劇院,有你?!?/p>

艾可的眼睛里淡淡浮著一層水膜。不是眼淚,只是一層薄膜,晶瑩剔透得戳人,讓任何認為她說的話不是發自內心的人,都會為自己產生的哪怕一絲懷疑而暗自愧疚。她說的這些話,莊一塵早就不是第一次從別人嘴里聽到,也不止一次。但這話從她口中說出,從她浮著淡淡水膜的眼睛里滲出,竟讓莊一塵像是頭一次聽到似的觸動。能看出來這女孩是個真誠的人。莊一塵暗想,這對演員來說,是好事,又不完全是好事。

“你這話說的,我都不知道回什么好?!边@句是實話,莊一塵確實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她舉起酒杯,輕輕碰了下艾可的酒杯。兩人都一口飲下。莊一塵被辣得身子一抖。

“我知道自己有點好笑,講這種什么粉絲拼搏多年總算能坐在偶像面前傾吐崇敬推杯換盞的庸俗戲碼。我自己也嫌丟人。我之前原本想得好好的,先等排練排上個一兩周,等咱們熟點了再單獨找你喝酒。他們跟我說,你從來不跟其他演員單獨吃飯??山裉炫啪毻?,我忽然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丟人不丟人,庸俗不庸俗,好像一下子都不在意了。反正你開心就來,不開心我就再等等唄。沒想到你真來了?!卑尚χo自己和莊一塵都又倒上一杯酒。

“我確實也是想喝一杯?!边@句不是實話。莊一塵完全可以自己回家后再喝。通常那樣才會讓她更舒服。但實話,她沒法對艾可講。

“大導最后說的那段話,我可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卑裳壑械谋∧ず鋈婚W動一下。

“哦?說說看?!?/p>

“我在看你表演的時候,也總有那樣一種感覺。我總結不好,只能簡單說說我的感受。你在表演時,無論演什么角色,無論什么年齡,都能惟妙惟肖,但是,又都有著你自己身上的某種特質。那特質很強烈,讓你跟其他任何演員都立刻顯出不同。你像個女人,但又不完全像,說是像個男人吧,可又不完全是那回事。你好像輕松地憑著天賦就可以穿行在這兩種性別之間。你的溫柔,并不全是女性的溫柔,卻也不是男性的溫柔。你的堅韌勇決,并不是女性的堅韌勇決,可也不是男性的。我一直在琢磨,這東西究竟從何而來,又是怎么融洽地貫穿在一體。你可能也發現了,我讀詞時候經常下意識地在模仿你。我有點控制不住。它太吸引人了。但我模仿得再像也不對勁,因為我不是你。那個特質是來自你這個人,不是通過模仿就能像模像樣的。我說不清楚。但我覺得這是大導選你來演哈姆雷特的原因。他們通知我說這角色最后定的是你,我一點都沒意外,也沒半點失落。我只是你的一個粗劣的年輕的描本。但永遠不會是你?!?/p>

不知是不是有酒精的作用,莊一塵的鼻腔涌起一股酸腥,眼淚幾乎要嗆出來。她是頭一回聽到這樣的話。足夠令她震動,卻又像早已蟄伏在她靈魂的深處。艾可只是替她拂去了頂上蒙住的灰塵,讓它清澈地顯形。莊一塵回過神來,仰頭喝干杯中白酒,再給自己斟滿。不行,得趕緊把話題扯開些。否則只會越陷越深。也太不妙了。

“嗐,別老說我,也別談工作了。這一天下來真是累死。給我講講你自己吧?!鼻f一塵故作輕松地說道。

“我自己?我這人很無趣的,沒什么可講?!?/p>

“少來。說說吧,什么都行。單身?戀愛中?結婚了?”該死,怎么這就扯到戀愛上了。莊一塵恍然意識到,這話題的走向比之前更危險了。

“單身,當然。咱們這工作,像普通人一樣談個戀愛可費勁呢。有過幾個伴侶,相處都很短。不是我受不了對方,就是對方受不了我。據我的前任們講,我這人完全缺乏生活情趣。我都搞不清楚到底什么叫生活情趣。開車去海邊看日出算生活情趣,還是在家里擺弄花花草草算生活情趣?我也懶得搞清楚?!?/p>

她們東拉西扯地一直聊到十點過,酒館老板走過來說要打烊了?,F在怎么還有晚上十點就打烊的酒館?!莊一塵搶著買了單,艾可立刻說下次得讓她來請。下次。聽到這個詞,莊一塵心里的恐懼大過了期待。

兩人站在街邊等各自叫的車。冬夜的寒氣卷著細風吹撩著艾可脖子四圍衣服上的細毛,她紅撲撲的臉龐在夜色中發著光,像一只夜光兔子。莊一塵盡量不去看她。艾可轉過身來,抬頭看著莊一塵,低聲問,“你沒喝多吧?用不用,我送你回家?”說著話,艾可抬起手來,將莊一塵吹散的發絲輕輕別到耳后。莊一塵頭皮一緊,嘴唇翕動了幾下,弱弱地回說,“沒。沒喝多。不用了。明天還要排練,你早點回去休息吧?!?/p>

艾可仍看著她,欲言又止。跟她在劇院大廳邀請莊一塵去喝酒時的輕松愜意已是全然不同。莊一塵叫的車到了,點著雙閃在路邊等候。莊一塵跟艾可匆匆道別,倉皇鉆進車子后座。她搖下后排座椅的車窗,讓兇猛灌進車內的冷風吹醒自己。

別搞些有的沒的,眼下最重要的是想清楚這出戲該怎么演好。其余的一切,均會在舞臺燈光亮起的那刻消失殆盡。唯有戲是最重要的。永遠是。莊一塵重重合上自己疲憊的雙眼。

5

不是一個男人,也不是一個女人,這話他媽的到底什么意思。隨著排練進程艱難遲緩地推進,大導這句話愈發重若蓋了符的五指山,死死壓住莊一塵,讓她一身的本事使不出來。莊一塵竟感到自己不會演戲了。她在世為人唯一的依借,被人抽空了柴火,燃不出火星來了。

多年前有人給莊一塵推薦過唐德剛寫梅蘭芳的一本小書,《梅蘭芳傳稿》,這些日子莊一塵重新把書翻出來,反復重看唐對梅的描寫。唐寫梅,以男子之身表演女人,“第一要義就要舉止淫蕩。要拼命地‘浪;要浪得入骨三分,要浪得如賈璉所說的‘使二爺動了火?!睂懨返幕ǖ蛟谝慌娜说慕承男抻喯?,文詞改善許多,“能演傳統樂且淫而俗不傷雅”。寫臺下看著的人群感嘆,“男子皆欲娶蘭芳以為妻,女子皆欲嫁蘭芳以為歸”,乃至驚呼,“謂天地而有情兮,何以使我如此老且丑?”

梅的藝術成就無須再多強調,由十九世紀縱貫二十世紀,已成為業內所稱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萊希特并列的“世界三大戲劇表演體系”之一。但沿著其中線索細思下去,總叫莊一塵產生某種很難放在臺面上來講的不安。傳統表演的舞臺上,女人的角色被男人占有,贊賞與詮釋的話語權同樣被男人占有。莊一塵沒有她的齊如山,沒有她的唐德剛,甚至很難說能有發出那樣感嘆的觀眾。就算站在二十一世紀的舞臺上,她真若梅君一般,以女子之身扮演男人,也能叫臺下的座兒們驚呼,“女子皆欲嫁一塵以為歸,男子皆欲娶一塵以為妻”嗎?前半句她倒是心里有底,后半句卻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不可能。她估計自己若是化身為“比男人更男人”的形象,怕是只會令臺下的男人感到恐慌、感到嫉恨、感到厭惡。

女人的特質豈會僅是一個“浪”字,就好像男人的特質也不會僅是一個“勇”字。自然,當下的舞臺沒法用唐君上世紀五十年代所寫的景象去套想,但歸根到底本質仍是大差不差。抓住單一性別中某個刻板的特性,將其推向極端,更極端,從而虜獲受到震撼的每個魂靈。這就是秘訣,也是捷徑。它的成立有一個前提,就是所有人都知道,臺上那身皮囊之下,裹著一個相反性別的軀體。否則神話就將破滅。

她知道的秘訣與捷徑,大導心里自然也很清楚。所以大導才死死堵住這條捷徑,不讓她走。落地開始排練行動與調度以后,莊一塵被一步步逼退到懸崖邊上,身后是萬丈深淵,眼前慣走的路又被封死,讓她動彈不得。同組其他演員都更快找到了感覺,放開肢體以后,語言的節奏很快跟隨著通暢起來。大導訓罵的火力漸漸集中在莊一塵一個人身上,這令她痛苦不堪。然而這持續的痛苦也催生出強烈的快感。跟她奮力爭取這個角色時料想的一樣,她知道自己只要挺過這關,想通了這個問題,絕對會在熊熊火焰中將過去看似繁華的麾羽焚燒殆盡,在灰燼中重生出一個全新的自我。她只能借著這一絲現在仍遙不可及的盼念,熬住眼下的磨難。

她要解決的問題有很多。比如,如何處理自己明顯的女性特征———乳房。她的雙乳大小適中,不顯得過分豐滿,年過四十仍無下垂跡象。此前她很少會留意自己乳房,只當它是跟胳膊肚皮和大腿上的肉塊一樣,只需保持不顯贅余即可。在表演中她絕少通過身體自身的特征去呈現人物,才不會像某些演員那樣故意昂挺胸脯展露性感,此時她卻不得不重新思考這副身體該如何恰當使用。是用衣服的遮擋去淡化乳房的存在,還是直接坦率地顯露它?前一種方法全在合理想象之內,后者卻可能有出其不意的效果。再比如,她的行動姿態,是該像梅君那般用幾根柔弱無骨的纖嫩手指去撩得眾人心癢難耐一樣,轉用暴烈有力的手指劃破面前一切偽善?還是該順其自然,不過分地去表現男性的力量感?

所有要解決的問題,都跟那個死死纏繞她心頭的根本問題關聯在一起:大導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那句混沌不明的話,究竟是什么意思?她越是想知道,大導越是繞著彎子不直說。她強烈懷疑,大導也說不清自己想要什么,只知道自己不想要的是什么。不想要的,就是眼下她所呈現出的一切。太要命了。莊一塵每日沉浮在“媽的好想死”和“媽的不行我得扛住我能行”的欲念海波滾蕩中,二十幾年來在舞臺上歷經風霜錘煉出的自信和身體,被咸澀尖銳的海浪一波波來回穿刺。

對了,此外還有艾可。這個可怕的小精靈,這個甜美的小惡魔。那晚跟艾可吃過一次飯后,莊一塵一直在故意躲著她。盡管艾可的行為和言語都表現出為人的樸實和真誠,不只是對她,也是對所有人,但在最初的酒精和好奇消退后,莊一塵還是再度警覺起來。她們是同事,她們正同組演出,她們都是劇院眾人矚目的當紅演員,她們之間差著十四歲。不管哪一條,都是莊一塵心頭大忌。

艾可說想來劇組學習,這話是認真的。排練當中和休息間歇,她不倦地跟每個對手演員、每個工作人員細細地交談。她問出的問題又怪又密,經常讓被問的人兩眼發直舌頭發硬,不知如何應對。您覺得說詞的時候為什么最好不要走動?您覺得奧菲莉亞這句話是真的疑問句還是設陷阱似的反問句?您覺得為什么她更愛的人是自己父親,還是哈姆雷特,還是哥哥,還是她自己?您在講這句臺詞時為什么想向前走兩步,是您自己內心的沖動還是想給對手更大的刺激?您認為這處停頓為什么要進音樂,是為了轉場還是為了烘托人物心境?劇組里的人很快給她起了個外號,小藍貓。好像是從什么動畫片里來的,小藍貓隨時隨刻都有三千問。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討厭她。這要擱在另一個年輕女演員身上,不出一日劇組所有人都得膩歪死,人人都得避之不及。但對她就不是。沒有一個跟她相處的人會感到她的追問是一種糾纏,或是虛與委蛇的套近乎。這大樓里頭,個個都是火眼金睛的人精,都是偽飾的高手,也都是善于迂回的大師。哪怕艾可有過一次不經意的虛偽表現,所有人都會立刻敏銳地捕捉到。

幾乎每隔三兩天,艾可就會在排練結束時單獨邀請莊一塵去喝酒。莊一塵搜腸刮肚地找合理借口,哎呀我今天不太舒服,哎喲我今天事先約了人,啊太不巧了我大姨媽來了肚子痛。她以為推托上那么一兩次,任誰也會心里有數不再自討沒趣了。但艾可只是笑嘻嘻地眨眨眼,隔上幾天又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再次邀約。

避得開單獨見面,但顯然避不開排練對手戲和小藍貓的三千問。這是她們的工作,也是莊一塵會暫時拋開所有顧慮傾身投入的時刻。來自艾可的幾乎每一次提問,都會引發莊一塵真正的思考。常年重復的排演工作,就算再強打職業精神,也難免會產生倦怠,運用自己已經獲得太多肯定的表演技術,掩蓋自我重復的殘酷事實。艾可的發問逼迫著她不得不去重新看待自己業已純熟的技藝,和習以為常的表現。不知覺間,莊一塵每日開始期待在一個片段排練結束后,那只小藍貓向著她蹦跳走來的身影。要命。

排練第三幕第一場哈姆雷特和奧菲莉亞那段兩個人單獨對戲的片段更是扼死了莊一塵的喉嚨。這場戲排的次數還不夠多,但已經快讓莊一塵精神上難以承受了。每到排這場戲時,排練廳里總是安靜得可怕,平日里沒排到自己戲就坐在場邊捂嘴說小話的人、藏在桌后偷吃零食的人、刷手機看娛樂八卦購物網站的人,通通閉上了嘴巴、放下了手機,屏著呼吸看她們兩人的對戲。當哈姆雷特對著奧菲莉亞說出那句“我沒有愛過你”時,艾可瞳孔中閃動的水膜幾近破開,里面涌出的心碎脆亮地扎入莊一塵的心里。不管是否有其他人能看出來,但莊一塵自己心里很清楚,那一刻她所體會到的心臟酸痛的真實感受,更多是源自她的內心,而不是人物的內心。有時她會按捺不住好奇,迫切地想知道艾可心里,是否也有同她一樣的感受。但她絕不能真的去問。

這一天在排完這場時,場邊有幾個演員不由自主地鼓起掌來,還有人在側頭抹淚。大導一只手托著腦袋,另一只手揚起來揮了揮,“鼓什么掌?就這?還差得遠呢?!惫恼频娜肆⒓捶畔码p手把身體往后緊靠,像是想把身子埋進墻壁里,大氣不敢出一口。莊一塵攥緊拳頭,努力安慰自己,想吞掉一頭大象?訣竅是一次只能吃一口。你給我等著吧老頭子,早晚一定啃干凈你這塊硬骨頭。

排練結束,那場戲的余威還在莊一塵身上鼓噪著。她心神恍惚地收拾著自己衣物準備離開,那只小藍貓蹦跶著向她襲來。莊一塵低頭假裝找東西,不想面對艾可的目光。

“去喝酒吧?今天好想跟你喝一杯啊??蓜e跟我說你又約了人?!毙∷{貓站在莊一塵身邊說道。

莊一塵故作遺憾地吁了口氣,“唉,還真是約了人?!?/p>

“你是故意躲我嗎?你在擔心什么?”

她居然能直截了當這么問!哪有人會這么不給自己和對方留余地地講話?

“怎么會呢?我躲你干嗎?”

“你知道我喜歡你唄。你很擔心嗎?就不能聊聊嗎?”

莊一塵腦袋里打起連環雷,轟得胸悶耳鳴。假裝要找的東西也不必找了,她得立刻逃走。但不能就這樣逃走,好像承認了什么似的。

“我也喜歡你啊。劇組里每個人都喜歡你,大伙兒都覺得你很可愛。我今天真是約了人,你看,”莊一塵抬手看了看腕表,“都遲到了。一排到關鍵場次就拖時間。我得先走了。你問問看有沒有其他人能陪你喝吧?!彼崞鸢?,搭在肩膀上。

聽到她的話,艾可忽地像變了個人,眼神里閃出少見的譏諷,“那行啊,何辰光肯定有空,他早說想請我喝酒來的。我找他好了?!痹捯徽f完,還沒等莊一塵做出反應,艾可迅即轉身走去了何辰光身邊。兩人交談沒兩句,何辰光頓時面露喜色,歡天喜地地跟在艾可身后走出排練場大門。

莊一塵呆在原地愣了片刻。這女孩,真可以。她又站了一會兒沒有動,心算著時間,估摸著艾可他們應該已經坐電梯下去,走出劇院大樓以后,才緩慢地踱步走出排練廳。她鉆進自己的車子,又發了會兒呆,打著引擎直接把車開去了盧朗家樓下。今晚她無法自己度過,也懶得去想盧朗是不是方便,此刻她實在太需要他的陪伴了。

盧朗在公司加班,接到莊一塵的電話時還有一個不得不開的會,開完會回到家已經快九點了。走出公寓電梯門,盧朗看到莊一塵癡坐在他家門口的腳墊上,灰頭土臉,像個穿戴精致的叫花子。盧朗走到莊一塵身邊,用腳踢了踢莊一塵小腿,示意她讓開些好叫他開門。莊一塵揚起臉看著盧朗,“我坐在這兒聽電梯滾動的聲音聽了三個小時,你知道我發現了什么嗎?電梯持續轉動的聲音好像柜子里怪獸的獰叫。像海浪向海水發出的邀請。是摩擦力和摩擦力之間的致敬。但電梯也讓我想不明白一件事,對我而言,這所有時間和折磨到底意味著什么?”

“又是哪出你演過的戲里的臺詞???起來吧,進去說。你不是有我家鑰匙嗎?”盧朗還在踢著莊一塵,她只好吃力地挪了挪屁股,把身后的門讓出給盧朗。

“在家呢。不想回去拿?!鼻f一塵用手按地站起身,頭有點暈,扶著墻壁走進盧朗家門。

盧朗看出她沒吃東西,換好衣服就走進廚房,把冰箱里能找到的可吃的食物都掏出來堆在她面前,又給兩人都倒了酒?!罢f吧。怎么回事?”

“才他媽不是哪出戲的臺詞呢。寫這種詞放在舞臺上的編劇未免也太矯情了。沒怎么回事?!鼻f一塵不想吃東西,只顧一口接一口地喝酒。盧朗看著她,不說話,安靜地喝著自己的酒。莊一塵嘆了口氣,顛三倒四地斷續講起近期發生的事情,混雜的記憶打散了時間的秩序,唯有情感失控的秩序在主導著講述。盧朗似笑非笑地聽她扯扯東又扯扯西,繞著關鍵問題打圈圈,再小心翼翼地靠近核心。直到莊一塵榨干了自己所有情緒,疲憊地合上嘴巴再吐不出一個字。

“所以。你確定她所說的‘喜歡,是你理解的那種‘喜歡嗎?”盧朗問出第一個問題。

“你他媽的……”莊一塵一時急火攻心,“老娘四十好幾了,閱人無數好嗎?這點兒區別我還分不出來?!”

盧朗抬起手做了個向下壓火的動作,喝干酒杯里的紅酒,又給自己倒上一杯?!笆怯悬c麻煩呢?!?/p>

“用你說?”

“都知道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不過你們這種工作,還有你這性格,不吃窩邊草怕是得活活餓死?!?/p>

“沒心情跟你開玩笑?!鼻f一塵沮喪地翻了個白眼。

“瞧瞧莊大角兒。嘖嘖。讓個二十多的小丫頭搞得五迷三道失魂落魄?!?/p>

“我走了?!鼻f一塵騰地起身就想往門外沖,被盧朗一把抓住胳膊用力一拉,跌坐回沙發上。

“我想說,麻煩的不是你們在一個單位,情況比較復雜。麻煩的是,你真的動了情。我都嫉妒了呢?!?/p>

“狗屁?!?/p>

“真的。嫉妒這種情緒,在你我身上太少見了。我們沒什么理由嫉妒任何人。不是因為我們太自戀,或者過得太好。就是單純地很難對這個世界上大多數別人在乎的事產生在乎的感覺,不是嗎?好長時間沒見你這副模樣了?!北R朗眼睛向右側上挑,在腦海里努力搜刮著,“多久了?我都想不起來。反正好久了。太久了?!?/p>

莊一塵呆坐不語,眼前飄閃著凌亂的記憶碎片,有的折射著彩色的倒影,有的沾著血。

“我好奇,她到底是哪里吸引你。不是反問,不是諷刺,是真的好奇?”盧朗問她。

“她……很特別?!?/p>

“拜托,你是藝術家,別把藝術家那股子勁兒都用在動不動就陷進自己情緒里不顧別人上面,也用點在你的修辭上面好不好?說具體點?!?/p>

“她很樸實、很真誠。熱切、執著、坦率。坦率得叫人有點害怕。我一直覺得想做好演員這行,總得把自己小心包在一個殼兒里。不對,應該是很多很多層殼兒里。里面的瓤可能永遠是你自己,但外面的殼得厚、得硬,得剝開一層里面還有一層,再剝還有,總剝總有。越是出色的演員,層兒就越多。但每層都不一樣,得有真正的區別,閃著不同的光芒。要拿捏好真誠的程度,掂量好每一層殼兒的厚度。只有這樣,觀眾們才能在抽絲剝繭的過程里不斷獲得欣喜,才能看你的每一次表演、每一個人物,都還能獲得新的感受。有的人演戲久了,殼兒倒是有了,瓤兒卻沒了。迷失在不斷塑造外殼的圈套里面,忘了自己是誰。觀眾也不感興趣你到底是誰。他們只想知道你還有多少出人意料的表現,多少能讓他們反復穿梭游樂其間的戲法。但她,完全是另一碼事。演戲時她的殼在,但又不真的在。她的殼永遠是透明的,不管那殼有多厚,你總能看到最里面的瓤。那就是她自己。我絕不敢像她那樣。而且,我很清楚那不是因為她還年輕,我像她那么年輕時也不是那樣的。我能想象,她就算到我這個年紀了,還是現在這副樣子。因為她很確定那就是她想要的方式?!?/p>

“好吧,”盧朗把手里的酒杯輕放在桌面上,定定地看著莊一塵,“現在我是真的開始嫉妒了。但你說的這些,更多還是基于你對她專業表現的觀察。那她這個人本身呢?她自己?!?/p>

莊一塵激動起來,聲音兀地拔高,“我們的專業表現就是我們這個人本身??!跟我認識這么多年了,難道你還不明白這個道理嗎?我們可以去塑造數不清的角色,國家不重要,年代不重要,種族不重要,現在連性別也不重要了,但我們投放在表演上的一切,就是我們這個人??!”猛然間,莊一塵意識到自己似乎在激情中傾瀉出了一件無比重要的、但此前尚未形成語言顯性地作用于自身的事情。一件對眼下這出戲的表演具有決定性的事情。她霎時冷靜下來,琢磨著自己說出的話,試圖理清這件事究竟是什么。情感的困擾與之相比,顯得不再那么重要了,她墜入自己思考的迷宮中。迷宮里被黑暗籠罩,線頭的細絲忽隱忽現。

她能看到盧朗輕薄的嘴唇緩慢地一張一合,不知在說些什么,她的耳朵周圍敷著一層白噪音的聲膜,將她和世界隔離開來。又過了許久,才重新有清晰的聲音穿過那層膜泡,進入她的身體。

“重點還不是剛說的那些,重點是,你能分得清工作和你的生活嗎?真的能分得清嗎?你不是總說你們大多數都拎不清這兩件事,可生活會給你們教訓的。你確定你喜歡的是她這個人,而不是她的表演所呈現出的那個幻影嗎?再透明的殼兒,終歸還是殼啊不是嗎?……你還在聽我說嗎?”

“在聽。那不只是一份工作。至少對我來說,不是?!?/p>

“我知道。你的事業,你的熱愛,你的、你的,一切,好吧?什么都可以。我想說的只是,首先你是一個人,莊。你是一個人類。你不能把這份事業看作一切。你得允許自己同時享受生活。真實的生活?!?/p>

“那你來告訴我,我真心實意請教你。什么叫作真實的生活?”莊一塵口氣冷淡,異樣的疏離。從盧朗身上學來的那種疏離,卻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讓盧朗看到后,脊骨后側不禁豎起細密的汗毛。

盧朗微微搖了搖頭,臉上浮起苦笑,“你知道嗎,我一直覺得,打從很早之前就開始覺得,總有一天你會累的,我也會。然后我們可能會結婚,不是像年輕時那樣為了做樣子給別人看、給父母看。只是累了。然后平淡地,只是兩個人過日子?!?/p>

“你這么想,只是因為你放棄了?!鼻f一塵依然冷淡。

“放棄什么?”

“放棄相信你是可以擁有愛的?!?/p>

“換我想請教你了。請問,什么叫作,愛?!闭f完這句,盧朗身體頹了下去,軟趴趴地凹進沙發深處,像個脆弱的孩子。莊一塵挪動身體,靠近盧朗,把他拉到自己的懷里,像擺弄木偶般,用手把他的腦袋安放在自己肩頭,伸展開雙臂將他用力環住。

“太好笑了,我們。真的。一把年紀了,大半夜說這種幼稚的話??尚??!北R朗的頭抵在莊一塵頸窩里,聲音悶悶地,沿著莊一塵的脖頸和肌肉爬進她的顱腔。

“幼稚嗎?就算幼稚好了,成熟的人生有什么好過的?!鼻f一塵用手指輕輕刮劃盧朗油韌的頭皮,看到他稀散的頭發深處生出了一層短短的白色發根。她忽然有些想笑?,F在盧朗再跑去理發廳倒不是為了剪發,而是要為染發了。

“莊,你得允許自己享受生活。我也一樣。如果你真的感受到了愛,不管那個愛究竟是什么,就去抓住吧。別管什么其他的?!?/p>

“好。不管什么其他的?!?/p>

6

六歲零八個月。那是莊一塵開始學習“表演”的年齡。從她對這個龐巨而狹小的世間有了記憶開始,莊家就一直在經營一間小小的雜貨鋪。實際上店鋪是到了莊一塵讀初二后才開起來的,在那之前,父親在家里儲藏間改造出的小作坊里,制作各種他用廉價耐用的工具和別人看來不起眼的廢料做出的小件雜貨,母親則每日推著一輛平板小拖車到市集上去兜售。六歲零八個月時,莊一塵進入當地小學,不僅正式獲得了學生的身份,也獲得了放學后同母親一起兜售雜貨的資格。

那時她對父親制作出的這些雜貨的真正用途并不完全理解。竹篾拼接出的筐子,是用來盛放米面還是背起不會走路的小孩子,手工焊接的細鐵鏈是用來鎖車子還是家居裝飾品,大小不一花色各樣的黏土瓷盆是用來養花種草還是存儲泡菜,這些她一概不清楚。但她善于觀察。不是觀察母親。她的母親是個羞澀、寡言而沉悶的人,生活的重負和生存的嚴酷,并沒有把她打磨成跟同類境遇的人一樣精明能干、努力截取所能抓住的每一絲可能資源的拼搏者。沒有人告訴年幼的莊一塵該如何做,但她敏銳地發覺,想把父親辛苦手作的貨品賣出去,就該去觀察那些總是能把自己貨物賣出去的人。

每日放學后,莊一塵都背著小書包穿梭在市集無序散落的密集貨攤前,聽著那些人喊出的叫賣,觀察他們的神情,捕捉他們跟顧客的對話。她不理解所有這些,但那不重要。因為她會模仿。她把那些人喊出的兜售語換掉個別字詞,變成自家雜貨的宣傳語,她把那些人臉上的表情披掛在自己臉上,她把那些看似繁復實則內核相差無幾的對話推到站在她面前的客人身上。每天只要她站在貨攤前一兩個小時,能賣掉的貨總是比母親整個白天賣掉的加起來都多。誰能抗拒得了一個把成人的世故市儈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的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呢?她的模仿抹干凈了所有世故市儈,給那些平凡無奇的雜貨染上了藝術品般的炫彩。收工后,推著板車的母親在走回家的路上,總會停在一家小賣店或一處小食攤前,給她買一支冰棒或一串烤肉,作為她的獎勵。其實她并不需要更多獎勵,吸引著別人在自家貨攤前停留,哪怕什么都不買也挪不動腳,只為聽聽她的叫賣,看看她的模仿,這就足以是對她的獎勵了。她知道別人在看自己,她為自己感到驕傲。母親臉上的表情讓她知道,她也為她感到驕傲。

最終的成功,讓所有回憶都沾上溫馨的柔軟色調。如果現在她不是站在舞臺中央,而是依然站在家里小小的雜貨鋪柜臺前,她還會這樣看待童年時的經歷嗎?她心里清楚顯然不會。但不管怎么說,她終究是成功了。將自己天賦里帶來的模仿技能推向極致,推向更寬廣的世界,得以在回想自己“表演生涯”的開端時,毫無辛酸自卑的意味,而是充滿豪邁的自我肯定。表演是如此神奇的一門藝術,即便一個出身低微之人也可憑借自身的靈氣和努力獲得一方舞臺,她就是最好的佐證。當然,她不會無知而傲慢地忽略其他外部因素,時代的機緣縫隙,她想去讀戲劇學院時父母盡管不理解但也傾囊支持,幾次在事業關鍵時刻出現的貴人相助,缺少了這些因素中的哪一個,她都不會有今時今日。但若是沒有她自己那顆不懈搏擊的心,沒有她對表演始終如一的傾身投入,那些外部因素也不足以把一個人推到頂峰。

莊一塵望著化妝鏡里那張桀驁的臉龐,讓自己從對往昔的回憶沉浸中拔身出來,淺淺吁出一口氣。她把蓄了快四年的長發剪短了。沒有短到讓人會混淆性別的程度,只是露出了修長的脖頸,和挺拔張弛的耳朵。這是造型師和她在跟大導討論過后決定的發型。造型師原本想修剪得更短、更利索、更男性化。不等大導開口,她已經知道了他心里的念想,拒絕了更短的發型?,F在這樣剛剛好。雌雄莫辨,進退兩易。上次為了角色而去修剪自己的頭發,得是十年之前的事兒了。通常她只會借助假發來修飾。但這次,她要從內到外,讓自己從身體關節到每一根發絲,都牢牢占據這個角色。

下午要拍攝人物定妝照,為新戲的宣傳期助力。這出戲的預售成績很好,開票當日就銷掉了演出日每個周末幾乎80%的票,領跑劇院同期所有數據。但陳旸不太滿足,用她的話來說,兩周之內不賣到一張不剩,所有人都打爆她的電話來苦苦哀求劇院內部預留鎖票的程度,她是不會滿意的。售票情況好,不代表沒有質疑的聲音。恰恰是質疑聲太多太響,也成了銷售情況上佳的原因之一?!芭藖硌莨防滋?,是中國的男人都死光了嗎?”“大導也英雄遲暮了啊,要靠整花活兒來騙觀眾買票子了?!薄暗故峭ο肟纯辞f一塵扮男人是什么樣,最好像點樣兒,別搞得不男不女不三不四的,砸了經典的牌子,那真是自取其辱了?!彼騺聿豢瓷缃幻襟w,不想被任何評價打亂自己節奏,但架不住劇組里總有多事之人非要當眾念出來。乍聽到時有些厭煩,但莊一塵很快努力鎮定下來。捧著手機發出酸不拉嘰譏諷的人只消動動手指松松嘴皮子,老娘才是站在舞臺上爆發光彩的人。等到大幕拉開那刻,這一切都不再重要。

莊一塵對著化妝鏡再次整理戲服,輕拍掉衣領上沾著的化妝品掉落的粉塵。這出戲里她共有四套戲服,她對這一套最感滿意。黑色做出褶皺效果的無領襯衫,配黑色暗紋中性裁剪的休閑西裝,全都進行了做舊處理,透出說不清的低沉感傷,非常適合哈姆雷特第一次登場時出現在父親新喪母親卻迫不及待出嫁的典禮上。莊一塵暗自覺得這套戲服跟自己最初去說服大導時穿的那身香奈兒套裝有著類似的氣質。但她不敢想象是自己引導了大導的判斷。莊一塵又打量了下鏡中的自己,醞釀著表演前的情緒,隨后起身走出化妝間,穿過安靜的演員通道,走向拍攝場地。

拍攝的房間里擠滿了人,走來走去尋找合適位置的攝影師,擺弄打光燈具的工作人員,場邊等待拍攝的演員們,都在各自的秩序里發出零散的噪響。陳旸站在拍攝的背景布前跟攝影師商量拍攝方案,見到莊一塵走進來,轉身走去她身邊。

“帥氣逼人啊,上了行頭這勁兒馬上立起來了!”陳旸抱著胳膊先看了看莊一塵,隨后像只撲騰的小鳥樣鉆到了莊一塵懷里,把頭重重搭在她肩膀上,“哎喲看得我好想撒個嬌呢,快抱抱我?!鼻f一塵笑了,寵溺地用雙臂圈住陳旸?!霸偕晕⒌纫幌滤麄兙团昧?,你先拍吧?!?/p>

聽到陳旸這話,站在一邊的蓉姐馬上噘起了嘴,嘟囔著,“你可是我們全組的制作人呢,旸旸,怎么老是偏袒一塵一個人啊。真是的?!?/p>

陳旸馬上把腦袋從莊一塵肩上抽出來,蹦蹦跶跶地躍到蓉姐身邊,把腦袋又按在蓉姐肩上?!鞍パ饺亟?,哪有偏袒啦,先拍可能光還沒調到最好呢,壓軸拍的才合適,讓您壓軸哈?!?/p>

“我可不要壓軸,我這老胳膊老腿的,站不了那么長時間。你就是偏心吶,劇院其他的制作人都是自由分配演員,你就跟一塵的專屬經紀人似的,每個戲都圍著她打轉,我們可都沒這待遇呢?!比亟阏J真了起來,語氣聽著像撒嬌,話里意思卻刺人。

陳旸把腦袋從蓉姐身上抬了起來,直直站了片刻。莊一塵裝作沒聽見,眼睛盯著攝影師調整燈具。她知道陳旸自有靈巧應對這些的本事。

“我可能是有點偏心吧,我也承認?!标悤D仍直直站著,聽到她這話,所有人都愣了,“我進咱劇院時間不算長,但也有五六年了?,F在我還是不敢說懂表演、懂戲劇了,但覺得自己瞎子一樣慢慢也摸到了大象的腿和屁股長什么樣兒。見過那么多人,經了那么多事兒,一塵姐還是一直讓我感覺到不一樣。對很多人來說,這份工跟其他任何工,也沒什么不一樣,上了工就干活,下了工就歇著,也有摸魚的,也有工作狂。但一塵姐,我在她眼里和身上總看不到其他的。開工也好,不開工也罷,只要她一走進劇院大門,身上眼里就只有一件事兒,就是她的角色、她的戲。我也說不好,這樣可能也不太正常。但在她身邊,總讓我覺得好像這份工,還是跟其他任何工都不一樣。我自己整天跟個蒼蠅似的忙忙叨叨,好像多了點什么意義。這大概確實讓我有點偏心了。我反省?!?/p>

房間忽然沉入了一片短暫的寂靜,就連擺光的工人動作都停歇了片刻,周圍剛剛嘈雜的交談聲也瞬間消失。要死。這孩子怎么當眾抒起情來了,太不像她了。莊一塵尷尬起來,不知自己是該說幾句場面話好,還是繼續閉嘴的好。陳旸立刻恢復常態,拉扯著蓉姐的手臂晃悠起來,“讓蓉姐先拍好不好,其他人都先等著,不能把您累著。來!”陳旸邊說邊拉著蓉姐的手,把蓉姐領到背景布前面,幫蓉姐擺起姿勢。嘈雜聲重新填入空間內。

“瞧瞧你,”莊一塵仍發著呆,耳邊忽然飄進一個聲音,是那只小藍貓。艾可的嘴唇正對著莊一塵的耳朵,濕潤的呼吸隨話音吹進莊一塵耳孔,“瞧瞧你,給大伙兒下的迷魂藥,個個都迷得神魂顛倒?!?/p>

“要真有這本事,我倒不用發愁了??磥斫o蓉姐的藥還得加大劑量?!鼻f一塵笑著說。

艾可輕靠在莊一塵身邊,把身體一部分重量壓在她身上,不至于會重到讓她站不穩,抽掉了卻可能會摔一跤。從盧朗家過完那夜后,莊一塵沒有再拒絕跟艾可單獨見面。她們不時會在排練結束后一起喝酒,還有兩次一起去其他劇院看了戲,看完戲后沿著靜謐的街道散漫長的步,討論戲里喜歡不喜歡的細節。滿足和喜悅,不足以形容莊一塵跟艾可相處的感受,但她始終保持著讓自己感到安全的距離,不愿再向前走半步。她無法做到像應承了盧朗的那樣,“不管什么其他的”。她無法真的不管自己的憂慮,也不能不管艾可的。

拍攝完個人照后,陳旸又讓莊一塵和艾可拍攝了雙人合照。艾可的戲服是一身白色的設計簡潔的裙裝,曲線襯托出她勻稱的身型和青春的光彩。冬日里光著胳膊腿穿這身裙裝把艾可凍得夠嗆,排練間隙她瑟瑟發抖地裹著厚長的羽絨服取暖,脫掉羽絨服上場卻一招一式都靈巧生動,仿若真正處身夏日之中。攝影師一會兒走遠拍攝全景,一會兒趴在地上拍兩人的特寫,咔嚓咔嚓的快門聲夾雜著興奮的肯定,“非常好,非常好!對,這樣特別好!保持住不要動!”

兩人擺著各種姿勢,時而雙雙望向鏡頭,時而彼此對視。對視時,莊一塵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攬住艾可的腰,艾可四肢冰涼地貼在她身上,胸口卻是一團火熱,灼燙著莊一塵的前胸。莊一塵本想讓自己的溫度可以溫暖艾可,沒想到卻被她燙到,倏而松開了手。兩人拍攝完畢,莊一塵不發一言匆匆走回自己化妝間,回頭想關門,發現艾可已經跟在她身后走了進來。莊一塵訕笑了下,沒說什么,走到化妝鏡前準備卸妝。艾可輕輕把門關上。莊一塵聽到身后“咔噠”一聲,門被反鎖上了。要死。她心跳驟然提速,慌張地坐下對著鏡子整理自己的頭發。

艾可走到莊一塵身后,把兩手輕搭在她肩頭,眼中的水膜浮蕩在莊一塵臉上。

“快穿上點衣服吧,太冷了。這時候要是感冒可太麻煩了?!鼻f一塵把眼神錯開,不去看艾可。

“不冷。熱著呢?!?/p>

“有什么事兒嗎?”

“明知故問。你還想逃避到什么時候啊。一把年紀了,怎么越活越不勇敢了呢?”

“你這孩子,怎么跟大人聊天呢?”莊一塵想把氣氛放輕松些,也想借機提醒她要注意分寸。艾可并不想給她這個機會。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對嗎?”艾可定定盯著她。

莊一塵停下漫無目的胡亂忙活的虛弱雙手,嘆了口氣,抬起眼睛對上了鏡中艾可的雙眼,“你又真的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嗎?可能我比你自己還更清楚呢。你是想成為我,不是想得到我?!?/p>

“恰恰相反。如果說我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那就是我只想成為我自己?!?/p>

“我認為不完全是。我們每天面對的幻覺實在是太強烈、太真實了,真實得叫人無法認清那只是幻覺。你只是需要更多的時間去理解這些。你還年輕?!?/p>

“這絕不是年輕不年輕的問題。是我們如何看待自己和這個世界的問題?!卑赏nD片刻,語氣變得有些猶豫,“你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么,讓你這么恐懼?”

我們。我們?我們?!莊一塵心里猛地刺痛,下意識想脫口而出你想說的人是誰,頓了頓,又咽了回去。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多的是你不會知道的事。讓我認清幻覺和現實區別的事。你都聽到了些什么?”

“這棟大樓里,哪有什么真的秘密呢?如果不想告訴我,你可以永遠都不說那些事是什么。我只想告訴你。我不是她?,F在不是,以后也不會是?!卑裳劾锏乃はЯ?,瞳孔閃動著堅如磐石般的冷光。

“你并不知道。你只是憑著沖動這么講?!?/p>

“如果有的只是沖動,我早懶得跟你廢話了?!?/p>

莊一塵緩緩站起來,轉過身,看著艾可?!斑@樣吧。給你自己一點時間。等這出戲演完,等所有至少在我看來是幻覺的東西都消退以后。那個時候,再問問你自己,是不是真的還有你現在的感受。然后我們再來討論這些?,F在不行。我們都還穿在這兩個角色里面時,不行。不要跟我說什么你能分得清角色和你自己。我了解你。就像我也了解曾經的自己。等到褪掉了這些皮囊,你完全地、徹底地、冷靜地,只屬于你自己時,如果還有現在的感受,我們再來討論這些?,F在還不行?!?/p>

艾可輕輕抱住莊一塵,身體止不住地顫動,微微點了點頭。莊一塵輕撫她的頭發,像撥弄小貓的須發,柔順的發絲錯亂纏繞住莊一塵的指尖。莊一塵看著纏插在黑亮發毛中的自己手指,彈撥出金屬的弦音。叮-當-嘣-咚-哐-叮-啷……

門外有人用力推門,發現門鎖著,旋即快速敲響,“一塵姐,在呢嗎?一塵姐?”是陳旸。莊一塵和艾可松開擁抱,莊一塵看到艾可的眼周一片紅潤,水膜重又覆蓋住整個瞳仁?!耙粔m姐?在里面嗎?奇怪,跑哪兒去了……”

“在呢。稍等?!鼻f一塵沖門外喊了聲。莊一塵伸手拂去艾可右眼角墜掛著還未跌下的一顆淚珠,捏了捏艾可的臉頰,示意讓她振作一點。艾可點點頭。莊一塵緩步走到門前,擰開門鎖,拉開門。陳旸看到屋內的一瞬有些驚訝,但很快若無其事地只看向莊一塵一個人。

“大導讓你去他辦公室一趟。就現在。只叫了你一個人去?!标悤D遞給莊一塵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莊一塵苦笑了下??倸w還是來了?!皩α?,小艾,我還找你呢。還得再跟老林他們合拍幾張,你補完妝趕緊再回去一趟哈。我先忙去了?!标悤D咋咋呼呼地說完,一股煙似的溜走了。莊一塵回身望了艾可一眼,艾可沖她揮揮手,“快去吧。加油?!鼻f一塵心想,此刻再加油就要爆漿了。她輕掩上身后的門,向電梯間走去。

大導斜倚在沙發上,一只手頂著沙發扶手撐住自己沉重的頭顱,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摳著沙發外罩的布料。他看著莊一塵,不說話,只反復用手指摳著沙發,房間里填滿肉身和布料咯吱咯吱的摩擦聲響。莊一塵發覺他今天的神情與平時很不一樣,往日在大導身上隨時可見的那股雄雞似的戰斗姿態不見了,此時的他就像所有七八十歲的老頭子一樣,干枯、疲憊、溫和。

“你覺得,”大導終于開口,嗓子眼里卻黏住一口痰液,他用力咳了咳,清好嗓子才把話說清晰,“你覺得,這戲現在怎么樣?”

“剛到及格線。我知道還沒到您心里想要的狀態?!鼻f一塵如實作答。

“你覺得我想要的是什么?”

“如果我特別清楚的話,就能給出來了。我希望您能更直接地點撥我一下。如果我真的明確了,一定能給出來?!崩虾?,求你別再繞圈子了,再繞下去我們都得一起死。不管是槍是炮是刀還是血滴子,都沖我直直拋過來吧,讓我死也死個明白。

老爺子點點頭,再次陷入沉默。他眼皮似張未張,也不眨動,就在莊一塵以為他要睡著了時,他開了口?!捌鋵嵈驈囊婚_始,我心里想著的角色人選就是你。他們誰問我,我也不說。我就想看看你到底怎么反應。你會不會為自己再拼一把,還是你跟其他人一樣,到了一定階段就滿足了、飄了,以為自己成了,不用也不會再使勁兒了?!贝髮ё旖墙器锏靥崃颂?,“到目前為止,你做得還可以?!?/p>

鐵樹開花了啊這是!莊一塵進入藝術劇院這么多年,還是頭一回聽到大導說哪個演員“做得還可以”,這在他,已經算是冒頂的夸獎了。她抑制不住喜悅,努力克制著不要笑出聲來。

“但也只是還可以而已。都不是好的那種還可以,是普通的還可以。我這么說,是對你有更高的期待。我想問問你,排練時我總叫你‘不要演,不要演,要拿出你自己來,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您不希望我過多使用表演的技巧,而是投入自己的感情?!?/p>

“是。但也不是?!贝髮]有給莊一塵反應的時間,繼續說下去,“你總在恐懼什么。因為恐懼,你總要掩飾自己。不管是在表演上,還是生活里。掩飾得很巧妙,能糊弄很多人,但糊弄不了高明的人,也糊弄不了我。我得特別特別使勁兒地敲打你、掰扯你,才能偶爾敲斷你死死捂住自己臉的那只手。剛敲開,它又長上了。我要的是你,是你這個人,不是你的表演經驗。我知道你在恐懼什么。但我不在意。他媽的沒人在意。你自己也不該在意。確實可怕,袒露自己,而不是僅僅展現一個人物。因為那樣你就沒什么能防備得住別人的傷害和攻擊了。確實危險,每個人都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裹起來,演員尤其是。但這樣永遠只能是個小角兒。這樣永遠無法杰出。無法給出一個讓人過目不忘,哪怕五十年、一百年、四百年過去以后,所有人都還能記得住的角色。你很出色,但你并不杰出。因為你還沒有豁出去自己。不豁出去自己,你永遠就只是藝術劇院在這個時代的莊一塵,而不是凌駕時空之上,永遠活在舞臺上和觀眾記憶里的莊一塵。我現在就想問問你,你是要出色,還是要杰出?”

他居然。他居然,直截了當了一次。為了換來她的袒露,他居然先袒露了自己。

不,他要換的,不是她的袒露。莊一塵雙手冰冷,四肢和胸腹所有的血液都涌上了狹小的顱中。他要的是我獻祭出我自己。僅僅表演,根本無法滿足他對這出戲的欲求。他要我獻祭出我的一切。剝離掉一生如履薄冰雕刻出的一層層硬殼,剝離掉我的皮和肉,剝離掉絲絲緊扣流淌熱血的血管,徹徹底底地向他、向這個舞臺,獻祭出我自己。他可以如此冷靜地說出自己殘忍的要求。他在要求她,為了他的藝術追求,作為祭品走上祭臺。然而她根本無力抗拒。不是因為屈服于他,而是她心底深知,自己甘愿成為那個祭品。因為那也是她的藝術追求。

“那您呢?您是要出色,還是要杰出?”她顫抖著回問。心里卻早知道答案。

“我早就做出了自己的選擇?!笔前?。他早就同樣獻祭出了他自己。榨干魂靈和血肉,也不惜去榨干其他人的。有一滴是一滴,有一點是一點,就這樣笨拙地、愚公移山般地、堆砌著望而生畏的祭臺。

“現在,你知道我到底要的是什么了嗎?”大導的眼睛,眨了眨。

莊一塵不作聲。但從她的反應里,大導知道他的任務已經完成。

“你不是總問我,丹麥究竟是什么嗎?”大導的神情恢復為斗雞的姿態,對她說,“你不必知道它對我來說是什么,你只需要清楚它對你來說是什么?!?/p>

“您認為,它對我來說是什么呢?”

“是你超越不了的東西。困就著你的東西。你的牢籠,你的監獄。你要用命來搏取的東西。你說它是什么?豁出你自己來拷問。你在怕什么?如果暴露了,那就暴露。如果痛苦了,那就痛苦。對演員來說沒有任何感受是浪費的??倳谀睦镉玫蒙?。問問你自己,如果一個需要偽飾的假象才能獲得別人的喜歡,這么脆弱可笑、無聊透頂的喜歡,你要拿來做什么用?”

“我想知道,您的丹麥,是什么?”

“那是我自己的事兒。不是我不想告訴你,是我沒法說。很大、很虛,說出來的那一刻就立即變得蒼白沒有意義。那只是我自己的事兒。我們都只能背負著自己的牢籠,豁出自己,走向該去的地方?!?/p>

“還沒走到地方,就把命豁死了,該怎么辦?”

“那就是命。我們都要認清自己的命運。但命運也改變不了的,就是一個人的意志。你我的成敗,在此一舉?!?/p>

走出大導辦公室,莊一塵游魂般彳亍在大樓里。她穿過熙攘的員工走廊,穿過鍵盤敲得噼啪作響的行政人員開放式辦公間,穿過一間間從屋內傳來激昂讀詞聲的排練廳,穿過大門或開或掩的演員化妝間,穿過散落滿地道具的后臺,腳步停歇在空蕩蕩的劇院一樓大舞臺上。

今晚沒有演出,劇場里冷如冰窖,臺上陰暗無光,臺下的座椅在黑暗中向她張著血盆大嘴。做出決定并不難,只需一瞬,她便清楚自己別無逃脫的選擇。難的是,為了這份抉擇、這份命,一次又一次地斬斷自己潛意識里總想捂住臉的那雙手,一次又一次流干血、結成痂,再重新手起刀落。一次又一次地,剝得自己皮骨分離,直至成為那盤血淋淋的、杰出的祭品。六歲多站在自家的雜貨攤前時,年幼的她便隱約意識到,模仿別人再惟妙惟肖,再迷惑人眼,可那終究不是她。從來就不是。那時的她,只是一個想看到媽媽疲憊的臉上露出心滿意足微笑的孩子。此刻的她呢,想看到的又是誰的微笑?她還會為了自己,而不是任何人,去微笑嗎?

我做得到嗎?我真的做得到嗎?莊一塵眼中靜靜淌下一行滾熱的淚,混著她的恐懼和意志,滴入腳下這方祭臺。

7

演出布景陸續搭建在舞臺上,道具也安置到位。大導親自參與設計的舞臺,簡潔、清峻、鋼鐵般生冷,透出他決意要以演員的火熱肉身與冰冷舞臺對抗的決心。每個場景的轉換更多以行動和表演去調度,而不是通過常規的燈光明暗和音樂來切轉,這使得近期大量的排練時間花費在練習轉場上。大導坐在觀眾席臨時搭建出的指揮臺上,劇場擴音設備里不時傳出他嚴厲的指示,“喬特魯德,腳底下給我利索點,跟上其他人的節奏,五秒鐘內必須走進側幕,十秒不行!”“克勞狄斯,屁股后面有火嗎,跑那么快干什么!”“哈姆雷特,獨白結束馬上收住退場,少在那兒自我陶醉,見好不收觀眾只會心生厭煩!”“各位,一部戲是只算得上好看還是杰出,全由轉場決定,都給我打起精神來!”

演員們像馬戲班里的猴子馬駒老虎大蟒蛇似的,在音響抽出的鞭子聲里,在舞臺上打著轉兒奔跑,頂著訓斥鉆火圈。手持鞭子的馬戲團老板需要他的每只小動物的行動都精確到秒,干脆利索而不失秩序。鞭子抽得很響,但莊一塵感覺不到疼。最難的部分她已經熬過去了。她終究還是做到了。獻祭出她自己。比她想象中的還要更難。卻又比她想象中的還要簡單。心中的閥門一旦擰開,就有止不住的江海波濤自行洶涌而出,澎湃之力任她想阻攔都抵擋不住。

她沉墜在一生的記憶之海里游溯,她坐在黑暗的座席中品味,她跋涉在自身無數微小體驗的星光碎片間搏擊。她望著腳下散落滿地的被自己狠心剁下的企圖繼續掩蓋住真實欲望面容的殘肢,漸漸領悟到癥結所在。自兒時開始,她就以自然習得的模仿天賦完美掩飾住始終作用于心底的不安。沒有人告訴她任何規則,但敏感而早慧的她通過觀察這個刺人的世界從而得知,自己體內那些難以命名的、難以歸類的,并不屬于女性也不屬于男性的特質,需要掩飾。她意識到這種不安一直在對自己進行的教導是,要去“模仿”一個女人。因為女人就該如此。

她模仿其他女人的衣著和妝容,模仿她們說話的樣子,模仿她們媚人的眼波流轉,模仿她們對男人吐出愛戀的芬芳話語。這一切,只是為了讓她安全地、不被規則拒斥地,立于眾人之間。不會冒犯任何人,只冒犯了自己。她是個好演員,不止對于舞臺而言。幾十年來模仿得滴水不漏,幾無破綻。沒有比她更像個“女人”的女人了。她把自幼模仿女人的技巧用在表演上,用在模仿一個又一個被封印在劇本中的女性角色上,贏得演什么像什么的美譽。同時她也模仿男人。模仿他們口若懸河夸夸其談的張揚,模仿他們隨時隨地仿佛高人一等又要故作謙遜的口氣,模仿他們內心虛弱卻不得不挺起胸膛充作保護者的姿態??蔁o論模仿女人還是男人,她都無法獲得真正的滿足。只能像一頭永不饜足的野獸,啃咬著假象骨架上依附的殘渣。她是蕓蕓眾生行為舉止的高明模仿者。但要成為她自己,就必須祛除這些模仿,祛除一層層嚴密包裹的保護衣,祛除心底根深蒂固的不安。她感到瘆人的恐懼。將那些都剝掉以后,她的內里還剩下什么?如果發現其中空無一物,就成了生活給她開的一個最大的玩笑。但依然,值得一試。踏著自己焚燒后的皮肉燼屑,新生為人。

這段時間每日排練結束后,她都把自己關在家里,保持長久的靜默。不是平日里無人陪伴的孤獨沉默,而是隔絕了一切他者的注視與影響,與自我進行對抗的沉默。她努力令自己平靜,去分辨日常生活中,不去模仿任何人,而是由身體自然生出的行動。喝水,行走,切割蔬菜,平臥,翻身,吞咽飯食,梳洗,跳躍,自言自語。她不時在深夜給盧朗或艾可打漫長的電話,吐出話語,卻不抱任何目的,只為聽清自己聲音的原貌。只有在面對這兩個人時,她能夠做到這點。她這一生,觀察了太多太久的別人,已經漸漸遺忘了自己。她的內里并非空無一物,只是已經被她戳成了無盡碎屑,她需要鼓起勇氣撐起耐心,將碎屑再次一一拼合,鑄出一個人形,再把這個人,投進哈姆雷特的身體。不是像之前那樣把角色的皮囊披掛到體外,而是把自己,一針一針,縫入角色之心。

排練中,能看到大導審視莊一塵的表情一次比一次更放松。他嘴上還是什么都不說,僅是罵得少了,偶爾會沉著地點點頭。實際上莊一塵也不再在意他的反應,不再渴求他的認可。比起令他滿意,這個找回自我的過程更令她欣喜。她重新設計了自己在戲里的全部表現,有些地方是身形動作和語氣的微調,有些地方則進行了徹頭徹尾的大改。她拋開既往所做的全部調研和積累,不再模仿看過的經典表演,不再模仿任何人,只去想一件事,如果是自己,如果她就是那個心碎而瘋狂的王子,她的身體、她的心,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跨年夜,排練結束后莊一塵走出劇院大樓,沿著步行道走到路口轉角,艾可正在那里等她。一見到莊一塵身影出現,毛茸茸的艾可就笑嘻嘻地迎上來。近來她們單獨相約,艾可總會先走一步,提前到路口等莊一塵。兩人眼見著越走越近,劇組里已經有了不少閑話,就連從不愛管閑事兒的舞臺監督老張都拿這事兒跟莊一塵打趣了幾次。能省點麻煩還是最好省點麻煩。

“今天排練好爽啊,久違的爽感。你演得絕了。把我的情緒也完全帶起來了。好像‘叭的一聲就開了,天靈蓋被敲了一錘那種。有什么東西呼呼往外冒。太爽了?!卑奢p攬住莊一塵右臂,興奮地說道。

“什么東西冒出來了?腦花嗎?”

“腦花頂出來給您做碗冒腦花嗎?您樂意吃也行?!卑捎昧δ罅讼虑f一塵胳膊,莊一塵故意造作地嬌叫一聲。

“爽歸爽,但我還是有些問題沒有想清楚?!卑傻椭^說。

“哦?你說說?!?/p>

“奧菲莉亞最后是真的瘋了嗎?真的像別人說的那樣,先是失去了哈姆雷特的愛情,接著又失去了父親,所以陷入了癲狂嗎?還是她也像哈姆雷特一樣,只是通過表現出瘋狂來獲得自由言說的權利?在她沒瘋之前,有什么人真的要聽她說什么嗎,她又該如何去說?這兩者在表演上差距會很大?!?/p>

莊一塵琢磨著這話,散漫地走出去很多步子后才點點頭,“女人經常只有在被人定義為‘瘋狂后才得以說出刺人的真相,又或者正相反,正因為說出了刺人的真相,往往立刻會被定義為‘瘋狂。我一直不覺得哈姆雷特陷入了真正的瘋狂,奧菲莉亞也是同樣。但他們也絕不是真正的清醒,而是介于兩者之間。瘋狂可以是一層保護殼,但也是因為他們敏感的心。對于很多麻木的人來說,很多問題不僅不值得思考,更不值得動情。但他們無法做到真正麻木。否則兩個人都能夠活得下去?!?/p>

艾可身子抖動了下,“說實話,如果我是奧菲莉亞,別說到了最后,在什么都還沒發生之前我就活不下去了。哥哥只在意你不要失去童貞,父親眼里一切都是宮廷的爭斗與陰謀,就連哈姆雷特也可以把你當作工具,沒有一個人真正在意你是怎么想的,你需要什么。你只是一件不屬于自己的物品,一種美好純潔的裝飾,就連死,也可以利用來推動陰謀進展。我看過一篇文章,說奧菲莉亞很可能不是自殺,也不是失足落水,而是被謀殺的,為了讓她閉嘴?!?/p>

“男人傾向摧毀他人,女人傾向摧毀自己?!鼻f一塵說罷笑著搖搖頭,“好像也不能說得這么絕對。男人也是人吶?!?/p>

“你最近,大不一樣了?!卑煽粗f一塵說。

“哪里不一樣?”

“整個人,特松弛。之前覺得你總是緊繃繃的。隨時都是。演戲時給人一種壓迫感,當然也不是說那樣不好,我是很喜歡的。生活里也是,總有根弦兒繃著似的。但現在你很松弛,在臺上時是,在臺下也是。有時你在對著我說詞的時候,我會突然晃一下神,感覺不是哈姆雷特在對我講話,而是你,你在對我講話。我一下也就會跟著語氣不同了,表情和身體感覺也不同了。我說不好。反正現在就是很不一樣。是不是也有點兒我的功勞???”艾可笑著輕搖她的胳膊。

“嗯,可不。小藍貓三千問攻擊力的功勞,特能拷問心靈?!?/p>

“我就納悶了,我的問題真就那么多嗎?我是真想不通很多問題才會問的。這世上太多我想不通的地兒了?!?/p>

又轉過一個路口,就是市中心繁華街區,準備迎接跨年的人群涌仄在各個地方。她們對面走來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幾乎都戴著口罩。淺藍色、白色、黑色、彩色的口罩密密地封住每一張人臉,呼吸的霧氣穿透口罩飄繞在一個個腦袋周圍。莊一塵望著辨不清面目的人群,一時有些失神。仿佛這是戲里才會出現的場景。艾可留意到莊一塵的反應,從背袋里翻出一包沒開封的淺藍色醫用口罩,撕開封口,抻出兩只來。她遞給莊一塵一只,自己把另一只戴好。

“咱們也戴上吧?,F在好像進飯館都要求得戴口罩了。劇院今天還給每人都發了一包?!卑蛇呎{整口罩的松緊帶邊對莊一塵說。

莊一塵接過口罩,系覆在臉上,輕輕按壓鼻梁,讓布片貼合臉頰?!坝悬c怪?!?/p>

“習慣就好了。比得病強吧?!?/p>

“不是那意思,”莊一塵搖搖頭,“我是說我自己,有點怪。我跟你說過吧,演出謝幕時我習慣不去看觀眾的臉??偸堑炔坏窖劬m應燈光能看清下面就會先退場。陳旸老提醒我這樣顯得特裝大牌,讓人感覺不舒服。但我確實就是不想看清楚那些臉。好像只有看不清他們,我才能心安理得地表演。但你看看現在,”莊一塵指了指她們周邊走動的人群,“每個人的臉都藏在口罩下面,誰也看不清楚誰。我反倒想去看清那些臉了,他們的表情、他們的嘴、他們的呼吸?!?/p>

“看現在這形勢,咱們演出時候肯定還得要求觀眾戴口罩才讓進場了?!卑身樦f一塵手指的方向,望著眼前戲劇般的紛攘場景。

“這一輪每場演完謝幕,”莊一塵轉頭看向艾可,那張莊一塵已經再熟悉不過的臉龐只露出一雙敷著水膜的閃亮眼睛,“我要等到看清所有觀眾的臉再退場。哪怕只是看清他們蓋住大半張臉的腦袋?!?/p>

艾可點點頭,“我會站在你身邊。一起看?!?/p>

莊一塵笑了,輕輕捏住艾可凍得冰涼的手。大街上人潮涌動,翻滾著淺藍色白色黑色彩色布片與霧氣的潮汐。二十一世紀騰卷熱鬧喧雜浮浪的第二個十年即將就此落幕,二零一字頭的世界徹底離她們遠去。

緊湊裝臺、燈光設計調試、試音,更細致緊密的排練又進行了一周多,他們終于迎來首演周。周四首演夜前,在大導坐鎮下,劇組進行了三個整天的帶妝合成。頭兩天的合成主要集中解決演員和燈光、音樂、轉場cue點的適應磨合。首演前夜的最后一次合成,大導提前告知所有人他不會在中間喊停,大家要拿出正式演出的氣勢來演。大樓里有不少其他工作人員聽到消息,偷偷溜進觀眾席,坐在后排觀看合成演出。這出戲就像陳旸立誓做到的那樣,全部票房早早售罄,內部工作人員想看戲都搶不到票子。

場燈關閉。眾人興奮地等待著合成演出正式開始,整個劇場籠罩在一團凝重的黑暗里,緊張的呼吸聲盤繞在各個角落的半空中。大導沉靜地端坐在觀眾席第三排正中央,遲遲沒有做出演出正式開始的示意。沒人看得清他的表情。沒人知道他在等待什么。良久的沉默,濃厚的黑暗漸漸壓迫到每個人連喘氣都不再敢發出太大聲響,大導終于沖助理小汪微微點了點頭。小汪的聲音點亮了劇場音響,“各部門準備。燈光音樂準備。三,二,一?!?/p>

開場音樂隨即炸響,第一束燈光刺破黑暗,射向舞臺。被復仇欲念盈滿的憂郁王子,被肯定愛和拒抗愛反復折磨的絕望之人,被他人帶來的災難壓制又給他人帶去災難的黑暗騎士,被反復重寫依然在每個時代激發出新生的象征之物。哈姆雷特/莊一塵穿行在一個又一個場景,面對著每一個他/她既愛又恨,既想擁抱占有又想推開消滅的人類,撕開他/她的層層盔甲露出顏色混雜的肉身,直至剝光全部面具。他就是她,是他,是她。

此外,僅余沉默而已。留下短暫停留人世的最后一句話,被毒藥扼住最末一絲生命力的他/她倒在地面,死去了。送葬的炮聲轟隆響起,舞臺再次墜入深黑之海。

觀眾席后排響起幾聲零落鼓掌,隨后猶豫地停斷。他們怕被大導發現自己在偷看合成。一陣強有力的掌聲從中間座椅區傳來,鼓掌的人站起身來,是蘇凌。眾人見狀也陸續起身用力鼓起掌來,有人吹出響亮的喝彩口哨。場燈亮起,舞臺上已經死去的尸體們紛紛站起來,藏在側幕條后的其他演員也走了出來,眾人走向臺前,鞠躬致謝。

莊一塵的眼睛重新適應了燈光的照射,她努力望向臺下,一張張熟悉的臉,包裹在淺藍色的布片后,露出的雙眼向她投來真摯的敬意。莊一塵不由自主地搜索著大導的身影。大導在一片掌聲和歡呼聲中起身,沒有跟任何人講一句話,兀自步伐緩慢地向觀眾退場通道走去。每走一步,他的身上似乎都有什么東西跌落下來,丁零咣當地在身后留下一串雜響。他是仍然感到不滿意嗎?莊一塵心里一陣失落。剛剛過去的兩個半小時里,她相信自己毫無保留地貢獻了此生最杰出的一次表演。至少她做到了,完全祭出自己,供人品味,供人咂摸,供人沉醉,再供人丟棄。她可能依然未能達到他心中的完美,但她對自己的坦誠已做到問心無愧。失落只持續了短暫片刻。她需要的不再是他的認可,只是將自己徹底交付給腳下的舞臺。一盤杰出的祭品。

演員們松了口氣,拖著疲憊的身體走下舞臺。艾可走到了莊一塵身邊,順著她望下觀眾席的目光,跟她一起看向那片空洞的紅色虛空。陳旸疾步走上舞臺,神色有些慌張。她匆匆走到莊一塵眼前,擋住了莊一塵的視線,有些欲言又止。莊一塵看了看陳旸,又轉頭看了看艾可,對陳旸笑了笑,“沒事兒,你說吧?!?/p>

“一塵姐……一個小時前劇院收到通知,從明天開始劇院所有演出全部取消,演出時間另行通知?!标悤D極力克制著情緒,眼眶卻是紅的,肩膀止不住輕微的抽動。

“取消?!明天就是首演,票都賣完了啊?!卑傻吐曮@呼。

“一點辦法沒有。我跟蘇頭兒和其他領導剛開完會,必須服從安排,只能取消。售出的票款可能都得退回?!?/p>

“那什么時候才能再演呢?”艾可急急地追問。

“不知道。誰也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只能等通知。我們推測,可能是一個月,也可能是兩個月,甚至更久。得等情況好轉了才有可能?!标悤D眼中涌出了水光。

“兩個月?!那時候再演只能重新排練了啊……”艾可身子陡然頹了下去。

“沒辦法。真的是沒辦法。我還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不只我們,全市所有的劇院都要停?;蛟S是全國,都要停?!?/p>

是啊,她們都還年輕。莊一塵心算了片刻,啊,上次好像已經是,十七年前。她們都還是剛上初中的孩子。莊一塵伸出左手攬住陳旸,右手輕抬攬住艾可,兩個女孩把頭微靠在她兩只肩膀上。她輕輕拍著她們。

“大導知道了嗎?”莊一塵問陳旸。

陳旸點點頭,“合成開始前我們就跟大導說了,演出很有可能無法照常開演,還在等確定通知。他決定還是要繼續合成。剛收到通知時,我就告訴他了?!?/p>

莊一塵腦中浮現出大導蹣跚前行的背影。他不需要她的安慰。他們都只能各自背負起自己的枷鎖,走去該去的地方。

陳旸揉了揉眼睛,努力振作起精神,她勉力對著莊一塵擠出一個變形的微笑,從莊一塵的懷里脫身出來,“我得去通知其他人了,你就……”

莊一塵捏了捏陳旸肩膀,“快去忙你的,不用管我們?!标悤D點點頭,匆匆走開。

艾可失神地望向臺下的虛空,“兩個月后,我是不是還能像現在一樣表現得這么好呢。還會不會重新有被劇場之神撫過頭頂的戰栗感覺呢。剛才,我們真的,他媽的,很棒。卻沒有一個觀眾在場?!?/p>

“會的,”莊一塵輕柔撥弄著小藍貓的發絲,“你會的。這就是我們。我們的枷鎖。我們的使命。不管有多少人在看,不管有多少人真的在乎。日復一日,掙命似的把自己撐起來,充盈滿,無限地復制出只屬于自己,卻也屬于一切人的幻影?!?/p>

劇場里空無一人。舞臺深棕色的木質地板吱嘎作響,輕柔搖晃起來,像一條千瘡百孔而堅韌穩固的小船,迎著烈陽緩緩飛去。所有真相早已被寫下。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臺上指手畫腳的拙劣的伶人,登場片刻,就在無聲無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充滿著喧嘩與騷動,卻找不到一點意義。而那,無論再動人、再確鑿,具有穿透時空的力量,卻依然是被別人講述出的真相。她們的真相,要靠自己去尋。小船飄搖的顛晃中,莊一塵遲重地閉合上雙眼,屏息感受命運的又一次波蕩。她輕薄的眼皮,被那輪人造的烈陽灼燙。

原載《鐘山》2023年第2期

原刊責編? 夏彬彬

本刊責編?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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