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登高》的詞類運用特點品鑒

彭穩穩 蔣靜

內容摘要：詩歌是一種抒情言志的文學體裁，通過高度凝練的語言，形象地傳達詩人的豐富情感和遠大理想，具有記事、抒情、言志、喻理等功能。筆者從詞類運用的角度入手，具體分析《登高》中不同詞類的運用所產生的藝術效果，以詩歌語言錘煉的視角挖掘全詩主旨，從而體會不同詞類在煉字藝術中的作用，以期為師生鑒賞詩歌提供一個新的角度和思路。

關鍵詞：杜甫 《登高》 詞類特點 鑒賞

《登高》寫于唐代宗大歷二年（767年）秋天，是身逢亂世的杜甫，獨自登高面對戰亂中的蕭瑟秋景為抒發悲情愁緒所作的經典作品。此詩字字皆情、含蘊豐富，被后人推崇至極，具有極高的鑒賞價值，清代詩人楊倫品析此詩為“杜集七言律第一”[1]，明代的胡應麟更稱贊其為“古今七言律詩第一”[2]?！霸~類”是指根據詞匯意義和語法作用，對漢語詞匯劃分出來的類，劃分詞類的目的是為了更好地說明語句的結構規律和各類詞的用法。不同詞類在煉字藝術中的運用，會為詩歌帶來不同的表達效果。本文依據詞的分類，從名詞、形容詞、動詞和數量詞這四大詞類運用的藝術特點及語用修辭表達效果的角度入手，結合全詩的意象、意境、情感、形象來全面鑒賞《登高》，分析詩歌語言呈現出的豐富性，進而品味詩歌語言的無限魅力，領悟文字背后所表達的精神世界。

一.分析名詞，體會鋪排效果

名詞，是表示人、事物、時間、地點等實體或抽象概念名稱的詞，直接呈現事物本身?！兜歉摺分忻~的使用更多地體現在名詞組合運用之上，又稱作“名詞鋪排”或“列錦”，所謂“名詞鋪排”（或曰“列錦”），就是指“有意摒棄動詞與助詞等，以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名詞或名詞性短語疊加聯合在一起”[3]，主要用于借助景物來營造意境或通過敘事來抒發情感的一種修辭手法。

首句“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詩人運用名詞鋪排的語言形式，從細微之處著眼，將所見之景“風、天、猿、渚、沙、鳥”一一展現出來，一點一染勾勒出長江峽口清秋之景?！帮L”“天”“猿”既為遠觀之景，亦是仰視之物，而“渚”“沙”“鳥”，則為近景之物，俯視之景，六種自然景觀構成了六種獨立的意象，表現手法類似于現代電影鏡頭“蒙太奇”藝術手法，通過選取不同的鏡頭、場景等將其組合在一起，由此產生了各個鏡頭獨立存在時所不具備的特殊意義。詩人借助這極具張力的語言形式，在讀者眼前展開了一幅凄清蕭瑟的秋江水墨畫卷：凄冷的秋風里、高曠的天空下，不時夾雜著猿猴凄厲哀怨的啼叫聲，俯視江面，水中的小洲清晰可見，滿地白沙，只有幾只孤鳥在四處盤旋飛翔，為全詩營造出一種悲涼、凄苦的氛圍，含蓄地點出了詩人孤寂的心境，使讀者仿佛置身于秋景之中，極具抒情色彩，既讓讀者感受到相互獨立的意象組合在一起帶來的蒼涼畫面，又能體會其深邃的意境，從“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意境中獲得一種味之無窮、詩畫合一的審美享受。

名詞鋪排冠于全詩之首，通過意象的疊加，營造出一種特定的意境，虛實結合，將景物與詩人情感糅合在一起，增強了詩歌的視覺感染力和表現力，激發讀者想象，耐人尋味，起到強化詩意的作用，具有極強的情感張力，給人以一種先聲奪人的強烈藝術感染力。

二.揣摩形容詞，品味深邃意境

形容詞主要用來描繪人或事物的性質、狀態、特征或屬性，它能將抽象之意轉化為具體之事，化靜態之物為動態之形，將事物的形、聲、色、態完美呈現出來，觸發人的聽覺、視覺、觸覺，起到繪景摹狀之效。形容詞的使用方式一般包含單用和疊用兩種，《登高》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形容詞為“急”“高”“哀”“清”“白”“回”以及“蕭蕭”和“滾滾”。

首先，形容詞的單用具有拓深詩意、傳情達意的重要作用?！凹薄睜I造出一種朔風凜冽的氛圍，盡顯悲涼意境，比杜甫同時期所作的“細草微風岸”中的“微”更能體現悲哀、凄涼的心境?！案摺斌w現出天空的曠遠，有空闊遼遠之感，不僅指身體之寒，還暗含詩人內心的孤冷，一種人在高天之下自覺渺小、孤單、倍懷哀思的情蘊呼之欲出。猿嘯，指夔州長江山峽一帶，山高林密，常有猿猴凄厲的叫聲，側耳聆聽，令人心慟，是詩人內心愁苦的表露，哀聲透露出詩人憂時傷世的悲壯與艱難，一個“哀”字為名詞組合排列呈現的秋江景色平添了無盡的悲愴意味。詩人用“急”、“高”、“哀”這三個形容詞精準地抓取景物的特點，高度凝練地寫出了秋風的速度、秋天的曠遠、猿猴的哀叫。而在中國古典詩歌意象中“飛鳥”不僅代表了自由的靈魂、遠大的抱負，還有愁緒的表達，詩人將內心無處排解的苦悶寄托于鳥的處境，詩人筆下的鳥是飛“回”的，是在渚“清”沙“白”這類蕭瑟凄涼的景象中低飛徘徊的，這與上句的“天高”形成鮮明對比，像極了此時同樣失意、迷茫的詩人，有意突出個體在廣袤的天地之間是如此的渺小。詩人起筆寫悲涼物象，從多角度、多感官的融合與調度來極力描摹蕭瑟秋景的無盡壯闊，渲染夔州秋天蕭瑟悲涼的氣氛，既寫實又傳情，細致準確。

其次，形容詞的疊用能加強性狀的沉度，具有形象性、確切性、藝術性的特點，能產生妙于造景之效?！兜歉摺分袃H有“蕭蕭”和“滾滾”兩組形容詞疊用。這兩組形容詞的疊用，達到了奇妙難名的境界，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笆捠挕奔床菽緭u落聲，草木被秋風吹襲的聲音很有沖擊力，極具悲涼沉重之感，較好地表現了落木凋零之狀，強化了落葉飄零的質感，既有聲，又有形?！笆捠挕币残稳蓊^發花白稀疏的樣子，暗示詩人在國家命運和自身命運中四處飄搖，為讀者呈現出一個站在落木之下，頭發斑白、年老體衰的詩人形象，他環顧四周，眼前的秋景與內心的哀傷交相輝映，對生命的關照遲遲不能釋懷。自引用《論語》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盵4]典故開始，后人常把“江水”這一傳統意象比做時間的消逝，而“滾滾”形容急速地滾動或翻騰，強調長江之水不知疲倦地翻滾向前，摹水涌流貌，再現了長江洶涌奔騰的場景?！皾L滾”把“長江”流逝的聲音與形態描繪得淋漓盡致，如聞其聲，如見其景，盡顯長江的氣勢磅礴，仿佛身臨其境覺察時間的流逝，有一種綿延不絕的愁情深含其中。一年春夏秋冬，四季為一滾，“滾滾”是年復一年，生命輪回更能表現出時光的流逝，亦有惜時之意在其中?！耙磺芯罢Z皆情語”，這兩組形容詞相對，寫出林之蕭瑟，江之洶涌，摹景傳神，意境宏闊，有對仗構成的時空轉換之感，巧妙地抓住詩人嘆時光之流逝、人生之短促的心緒，一個身處無窮廣袤宇宙下、無限綿長時間前的暮年多病窮途的孤獨者形象躍然紙上，進而加深了時空的縱深感，擴大了悲秋的意境，給人一種廣闊無垠的感覺。

三.推敲動詞，追溯悲情成因

動詞，表示描寫動作或狀態的詞類。在詩歌語言錘煉中，動詞的精心擇煉最易出彩，能起到點睛之筆的功效，不僅能通過簡練的動作抓住詩人的心緒，也能展現詩歌的藝術境界，使得詩歌更具靈動性。杜甫在動詞的錘煉上頗有成就，如《旅夜書懷》中的“垂”、“涌”和《春望》中的“濺”、“驚”都是穎異非凡的字，將動詞的錘煉絕妙之處發揮到極致，但動詞的使用并不一定都是獨具匠心的字，若是普通平易之字，將其傳達妥帖，用得恰當，仍會起到傳神入情的效果。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詩人運用了兩個動詞“恨”和“?！?，極通俗而又極富內蘊?！昂蕖币鉃樵购?，后引申為因做不好或做不到某事而抱恨不安?！捌D難”、“繁霜鬢”是詩人苦“恨”的重要原因，隱見生活、國家艱難之現狀。杜甫創作大量詩作，極負盛名，他少年立壯志，游歷吳越和齊趙，過著“裘馬清狂”的“放蕩”生活，肆意瀟灑，寫下名篇《望岳》，其中“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將其少年時代的壯志凌云和意氣風發顯露無遺。晚年的他已是一位窮愁潦倒、飽經風霜的老人，他目睹了唐王朝風雨飄搖、國家戰火紛飛、百姓流離失所的時局亂象，親身經歷了漂泊不定、孤苦無依的身世浮沉，漫游時代的豪放情緒也早已消逝，只能在詩中訴說他早日的抱負和今天的淪落，在夔州的近三年里，杜甫的政治理想抱負的實現雖已無望，但他的創作達到高潮，創作詩歌四百三十多首，其中包括響徹云霄的悲歌《登高》?？芍?，“艱難苦恨繁霜鬢”這句詩中，詩人將個人傷心與國家戰亂結合起來，面對艱難的社會時局，卻奈何時光飛逝，力不從心，不得不遺憾自己兩鬢斑白。因此一個“恨”字，起到了追溯悲源的效果，力重千鈞，把詩人的心理思緒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有詩人年華已逝和志業無成的慨嘆，好友相繼辭世、半生漂泊的苦悶，有疾病纏身、晚景凄涼的哀傷，更是詩人憂國憂民情志的充分體現。

再推敲動詞“?！弊?，“潦倒新停濁酒杯”一句中“?！弊钟玫囊彩乔〉胶锰?，蘊含深刻。詩人備嘗潦倒之苦和國難家愁，處境屬實凄涼，欲要借酒消愁，卻無奈放下手中的酒杯，緣于自己身心原因。杜甫早期身患肺病、瘧疾，入嚴武幕府期間，受盡苦楚，這使他每況愈下的身體又新添風痹，不時發作。創作《登高》時他已經五十六歲，兩鬢斑白，長期顛沛流離的生活，加之心情抑郁憂憤，致使詩人貧病交加、身體羸弱。因此，“?！币环矫媸巧眢w原因，他本欲借酒忘卻所有的愁苦，怎奈貧病交迫，不能自已，無奈放下本欲借酒遣愁的酒杯，所有的艱難、潦倒、苦恨都只能透過一個“?！弊株┤欢?，縱有萬般愁緒，也無以排遣，這使他本就愁苦的心情又增添一層深深的惆悵。另一方面是心情原因，借酒澆愁愁更濃，飲酒已經無法消解他內心的悲愁，只會更加增添愁煩、悵惘苦恨。詩人放下手中用來壯志的酒杯，在精神層面，也象征著詩人在“接納‘自我實現的不可能”[5]，所有的理想抱負不過是清晰且無望的夢境，終要接納事實。這全詩中的一“恨”一“?！眱蓚€動詞展示了詩人內心世界，起到增強情感感染力的效果，抒發了詩人無限愁苦、哀悸和一種欲說還休的情緒。

四.解析數量詞，領悟詩歌情感

在現代漢語中，數詞是指表示數目多少或順序多少的詞，分為基數詞和序數詞。量詞是表示人、事物或動作的數量單位的詞。數量詞更多屬于數學、物理等理論之中，但是數量詞入詩，不僅能準確地反映客觀事物，展現數字的獨特魅力，還蘊含著詩人深刻的情感體驗，表現出極強的藝術感染力，其準確、鮮明而生動有力的特點是其他詞類的詞所不可取代的特質。

經過精心選擇提煉的數量詞，蘊含著豐富雋永的詩情?！叭f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詩句中的“萬里”和“百年”兩組數量詞看似隨意，卻在詩句中蘊含詩人豐富雋永的悲愁之情。簡單的“萬里”，實指夔州距離故鄉極其遙遠，從空間的角度來入筆寫詩人獨自在外的羈旅之苦?！鞍倌辍睂Ｖ改耗?，是從時間上寫詩人為排遣苦悶而抱病登臺。一個是詩人此時所在地與家鄉相隔的距離，用“萬里”來丈量，久客萬里他鄉，一種不盡悲傷油然而生，甚至還有些淡淡的恐慌，一個是詩人的年齡，用“百年”來形容，詩人已至晚年，疾病纏身，在重陽節這天獨自一人登上高臺遠望蒼涼寥廓的秋景，感受到生命即將像落葉一樣凋零，落葉無意，體味到生命的匆促與人生的無助，引發詩人歸鄉無望的無盡憂傷?！叭f里”和“百年”兩個數量詞相互對照，時空結合，意蘊豐富，增強了詩歌的藝術表現力。宋代學者羅大經曾在《鶴林玉露》中評論頸聯有八層悲意，為全詩的點睛之筆，一悲常作客；二悲秋；三悲羈旅他鄉；四悲漂泊之感；五悲垂垂老矣；六悲體弱多??；七悲孤苦無依；八悲景壯凄涼。這兩組數量詞與全詩“悲”的情感基調相吻合，使表達的主旨更加突出，寥寥數語，高度概括了詩人顛沛流離的一生，將生命的無奈與絕望宣泄到極致，隱現著詩人老儒無力的形象，從時空的角度層層深入把詩人的羈旅之愁、思鄉之意、傷己之苦酣暢淋漓地抒發出來，將每一種悲情演繹得至深至極，產生動人心魄的震撼力。

除此之外，從整首詩的意脈來看，這兩組數量詞將前兩聯中所蘊藏的情感明晰化?！叭f里”“百年”和“無邊”“不盡”相對應，“無邊”“不盡”“萬里”“百年”都寫出空間的廣袤和時間的漫長，抒發詩人的愁緒如落木和長江一樣推排不盡，生命卻不能像長江水一樣綿延不絕，蘊含孤獨感傷的詩意，將詩人的悲哀絕望表現得廣而深，心中的情與眼前的景在此交融，將個人際遇與家國、宇宙相呼應，反襯出詩人是一個感知生命不斷流逝卻無能為力的渺小個體。最后，還會發現與之具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將“萬里”“百年”與首聯的意象“飛鳥”進行分析，情與景相洽，在高天之下，佇立著一個孤獨、絕望、漂泊無依的詩人。綜上可見，在詩人的筆下，平淡無奇的數量詞糅合了復雜的情感，給讀者一種別樣的藝術享受，大大增強了詩歌的魅力。

綜上所述，詩歌扎根于中華民族的豐厚文化底蘊，展示了中華民族語言文字的綽約風姿，是詩人借用凝練的語言來表達內心情感最好的工具，對詩歌《登高》進行鑒賞正是基于這一特質。因此，為了能夠更加深入地理解詩歌所要表達的情感，拉近讀者與文本的距離。本文跳出固有的鑒賞窠臼，另辟蹊徑，從“詞類特點”的角度對《登高》進行解讀，立足于一個較小的著眼點去品鑒詩歌，發揮關鍵詞的表達張力，將詞放置于整體語境之中，探尋蘊藏在古典詩歌《登高》中的意象、意境、情感、形象四個方面的內容，不斷體會出古典詩歌語言藝術的無限魅力，進而還原詩人本有的生命體驗。

參考文獻

[1]楊倫.杜詩鏡銓[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842.

[2]胡應麟.詩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95.

[3]吳禮權.從《全唐詩》所存錄五代詩的考察看“列錦”辭格發展演進之狀況[J].湖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13（01）：114-118.

[4]楊伯峻譯.論語譯注[M].第2版.北京：中華書局，2017：132.

[5]張克中.《登高》：哀歌聲中再無夢[J].中學語文教學，2020，（08）：44-47.

基金項目：黃岡師范學院校級教研項目（基礎教育）“新課標新教材背景下的初中語文教學改革”成果之一（2020CE65）。

（作者單位：黃岡師范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