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便民音樂評論集選（中）

文/俞便民 譯/俞人儀

1947 年6 月17 日，星期二（《大陸報》第二版）音樂學院音樂會

一個月前的幾場音樂會成功演出后，上周六和周日，音樂學院的師生們在蘭心大戲院又舉行了兩場演奏會。

這次和上次音樂會上表現出色的兩位鋼琴學生當中，朱雅青小姐似乎技巧更優，戴譜生①小姐則更富有樂感。在肖邦的《降b小調第二諧謔曲》中，前者手指靈活，但觸鍵有點機械化，相反，后者的觸鍵雖然不夠清晰，卻有豐富的表情。

另一位值得一提的學生是張國令（Chang Kuo ling）先生，他演奏了圣-桑的《引子與回旋隨想曲》和迪尼庫·海菲茲（Dinicu Heifetz）的《霍拉舞曲》，雖不夠成熟，但有絕美的音色與干凈的樂句。這位年輕的小提琴手肯定是有天賦并有一雙“好耳朵”的。如果指導得當，他會在音樂路上走得很遠。

聲樂系的學生表現一般，沒有一個能夠被想象成嘉里·庫爾奇（Calli Curci）和卡魯索（Caruso）這樣的明日之星。甚至連聲樂系的應教授也沒有達到預期的水平，在一組獨唱歌曲中包含一兩首自己的作品尚可容忍，但所唱的四首歌曲都以自己的姓名標榜，就是“王婆賣瓜”了。

萬幸的是，音樂學院里還有更多的頂級教授。富華、杜克森、馬果林斯基這三位頂級教授各自的獨奏，以及終場合奏的門德爾松的三重奏，都同樣精美絕倫。

上周六杜克森演奏了一組獨奏樂曲。波帕爾（Popper）的《匈牙利狂想曲》，以及格拉納多斯（Granados）與德·法雅（De Falla）的兩首西班牙舞曲，節奏、色彩、激情交相輝映。為回應觀眾的熱烈掌聲，杜克森教授還慷慨地加演了勃拉姆斯的《圓舞曲》。

富華和馬果林斯基以格里格的《c小調小提琴奏鳴曲》結束了第一場音樂會。雖稱為“小提琴奏鳴曲”，但鋼琴部分同樣重要。盡管富華教授擔任了上海市政府交響樂團的指揮，還是國立音專的小提琴教師，日程安排繁忙，但是在最近的演出中，他的出色表現使其重獲小提琴大師的聲譽，我們真該感謝他。

馬果林斯基是在周日演出的，他選擇了貝多芬的早期作品《“悲愴”鋼琴奏鳴曲》。無論在音樂還是教學方面，這次的選曲都比上次要好。但是，有必要將“很快的快板”（Allegro di molto，或“熱情地”con brio）演奏得如此快嗎？最后的“回旋曲”（Rondo）是否也快了不止一點兒呢？中間的慢樂章無疑是所有鋼琴演奏家最喜歡的部分，但似乎有一點過分使用彈性演奏了，偷移了太多時間，尤其是右手旋律中的三十二分音符，顯得十分拖沓。

坦而言之，馬果林斯基可能是上海市最優秀的鋼琴家之一。此外，他有出色的音樂家風度，才華橫溢、謙遜和氣、熱愛學生。如果有時候批評他演奏方式不恰當，他也不會覺得受到了傷害，這正是他的坦率之處。

最后的《d小調三重奏》再次獲得巨大成功，樂團合作得完美無瑕，四個樂章都無可挑剔。順便提一下，希望現在可以把這三位杰出音樂家演奏的系列室內樂音樂會列入演出計劃中，實際演出可以等到暑假結束之后。

1947 年6 月24 日，星期二（《大陸報》第二版）最后一場交響音樂會

如果不是傾盆大雨水漫金山的話，上周日蘭心大戲院里面肯定要人滿為患。如往常一樣，全場都是貝多芬的作品，樂圣的作品總能受到大眾的青睞，這樣的音樂會也都會獲得成功。盡管天氣糟糕，但交響音樂會仍然座無虛席。三首曲目讓觀眾得到極大滿足，至此冬季室內音樂會圓滿結束。

音樂會以貝多芬的序曲《普羅米修斯》開場，作曲家被很好地介紹給了觀眾。指揮富華教授狀態極佳，音樂家們積極回應，結果自然是，觀眾享受到了精湛的技術表現和富有激情的音樂體驗。

那晚的特色是齊卡·戈德貝格（Zika Goldberg）小姐首次登臺攜手交響樂團演奏貝多芬的《c小調第三鋼琴協奏曲》。她雖然年輕，還沒有與樂團合作的經驗，但表現得相當鎮定、優雅。若不是她熱情地開場，樂團也許會受到責備。因為，“熱情的快板”速度減慢了，第一次樂隊全奏時四拍時值不足。然而，這位年輕演奏家的C大調副題彈奏得很成功，與莫扎特精神相似，甜美可愛（注：應該彈奏得“甜蜜的”）。如果加快一點速度，旋律會更加輕快。此外，戈德貝格小姐的觸鍵清晰，節奏感很好，音色變化多端，讓觀眾更喜歡她對這首樂曲的演繹了。

盡管如此，這位年輕的鋼琴家也并非完美無瑕。以下兩處不足的地方要批評。彈奏和弦時，除非作曲家特別標示“分解和弦”，兩手應該一起演奏，必須絕對同時，沒有“還過得去”或“幾乎準確”一說。在慢樂章中，戈德貝格小姐的左手總是先輕輕下去，給人以不經意的印象。只要稍加留意，相信她可以輕易改掉這個習慣。另一不贊同之處是末樂章“回旋曲”，第二拍D音和降E音—這些弱拍上的重音始終沒有被彈出來。它們究竟是被故意省略還是粗心忽視？如果是故意的話，真懷疑作曲家本人是否會贊成這些改動呢？

中場休息后是經常被演奏的《“田園”交響曲》。富華教授正確詮釋了每個場景，并且每個樂章的速度都完美確切。木管樂手必須把他們那部分帶回家里額外練習，或者至少在排練時要花上更多的時間。畢竟在上周日，單簧管獨奏者和銅管樂手們已經做了很好的示范。

在冬季音樂會結束、夏季音樂會來臨之際，讓我們一起為指揮富華和樂團成員在過去幾個月里的出色表現表示肯定，也期待他們在夏天給我們帶來更美好的音樂。樂團管理層的戴大衛（David Tai）主任也應受到特別感謝。因為他在現時的財政狀況下，仍然使樂團維持了良好的運行。故此希望吳國楨市長能認識到樂團在本市的重要性，不斷對這個有潛力的機構給予支持。

1947 年7 月14 日，星期一（《大陸報》第五版）大型音樂會

吳樂懿②（Lois Woo）小姐

雷奧諾拉·廖-瓦萊斯比（Leonora Liau-Valesby）小姐

瑪格麗特·李（Margaret Lee）小姐

劉辰漢（Chen-Han Liu）先生

無論現在是否是舉辦室內樂演出的季節，我們年輕的音樂家們都因為對音樂的摯愛而與天拼斗。這種精神確實讓人敬佩！

如果上次對吳樂懿小姐的音樂會評論過于苛刻且刺耳了，那么這次本評論員對她的表現還是滿懷信心，相信這位年輕的鋼琴家如果全身心投入演奏，是會給人帶來美好的音樂的。這在上周六蘭心大戲院舉行的音樂會上得到了驗證。她演奏的曲目并不多，只有上半場的門德爾松《莊嚴變奏曲》，以及最后兩首近代作曲家的小作品。變奏曲的演奏堪稱完美：自如的轉調、清晰的分句、精準的速度，以及鮮明的主題都毫無瑕疵。主題的十七次變奏主要是建立在d小調上，因此，唯一例外的D大調柔板的出現就顯得別具一格了。與最后德彪西的《月光》和法雅的《火祭舞》，在風格上形成了鮮明對比。雖然吳小姐的演奏很動人，但她尚未參透德彪西作品里的詩意。也許第一段的速度再慢一些，并且在“恢復原速”（Tempo Primo）時使用弱音踏板，就可以增強音樂的表現力?！痘鸺牢琛返难葑酂o可挑剔，節奏感、力度、手指的靈活度已經說明了一切！

另一位天賦異稟的年輕小提琴家—雷奧諾拉·廖-瓦萊斯比小姐在古典和現代音樂作品中都有出色的表現。鋼琴旁坐著她的母親，這位同是小提琴家的母親對女兒的事業有很大的影響。不過女兒已長大，雷奧諾拉現在急需一位良師為她提供系統、扎實的技術訓練，并且進入專業音樂學院深造，掌握全面的音樂基礎知識。好吧，讓我們拭目以待！

在兩位歌唱家劉辰漢先生（男高音）和瑪格麗特·李小姐（女高音）當中，后者無疑更有潛力。劉先生的聲音小而憋悶，幾處接近高音時會聲嘶力竭，甚至破音。相比之下，李小姐的嗓音清澈甜美，唯一的缺點是顫音不穩，振幅較大，有時音高上有偏差。不過，相信隨著年齡的增長，以及幾年的發聲訓練后，這件“樂器”會自動加強，生理上的缺陷也會隨之消除。的確，這是一位年輕而極具魅力的歌唱家，她的歌聲宛如天籟！

1947 年12 月21 日，星期日（《大陸報》第二版）特蕾莎·孔·帕克鋼琴獨奏會

上周五傍晚，在中韓文化協會的贊助下，特蕾莎·孔·帕克（Teresa Kung Park）小姐在與小提琴家格諾奇（A.Genocchi）領銜的上海沙龍交響樂團的合作下聯合舉辦了個人首場鋼琴獨奏會。也許是氣溫驟降的緣故，觀眾人數沒有預期的那么多。盡管如此，獨奏者和所有的樂手還是堅持了整場的音樂會（我只能推測他們做到了，因為我即使穿著厚重的大衣和毛衣，也無法坐著聽完整場音樂會）。音樂廳里沒有暖氣，座位一半空著，在這樣的環境下，他們盡力而為了！

除了為格諾奇先生演奏的貝多芬的《F大調小提琴浪漫曲》作鋼琴伴奏以外，在上半場，帕克小姐還完整彈奏了同一位作曲家的《“月光”鋼琴奏鳴曲》，并且獨奏了一組浪漫主義作曲家的作品—舒伯特的《降A大調即興曲》、肖邦的《幻想即興曲》，以及門德爾松的《回旋隨想曲》。這位鋼琴家似乎已經習慣于雜亂的技巧，而且缺乏對作品的理解能力。但她的臺風不錯，外表令人愉悅。

由格諾奇先生擔任樂團首席小提琴并指揮的上海沙龍交響樂團演奏了三首歡快的作品：羅西尼（Rossini）的《塞維利亞的理發師》序曲、蓬基耶利（Ponchielli）的《時辰之舞》與柴科夫斯基的《斯拉夫進行曲》，它們為音樂會增添了色彩。格諾奇的獨奏曲目也獲得了觀眾的熱烈掌聲。

據悉，這場音樂會的收益將用來資助貧困學生。

1948 年2 月24 日，星期二（《大陸報》第九版）初露頭角的小小牛小姐有望成為鋼琴家

在上周日的交響音樂會上，大師富華特意安排了格里格的作品。13歲的牛恩德③小姐在《a小調鋼琴協奏曲》中的表現堪稱本季音樂會的一大亮點。

這位年輕的獨奏者雖然資歷尚淺，但充滿自信，表現沉穩。她天賦異稟，節奏感強，手指的先天條件也很好，最重要的是她還很年輕，這是學習的先決條件。如果能得到悉心栽培，她將前途無量。但是，本評論員還是想提出以下建議。

要想把一件漂亮的衣服熨燙出好的效果，必須先將它仔細鋪平，再慢慢地用熨斗來燙；如果匆忙完成，衣服上一定到處都是皺褶，之后花再多的工夫也難以使它平整。同樣的道理也適用于學習一首優美的樂曲。上周日牛小姐在開場時熱情洋溢地演奏了這首協奏曲。但不幸的是，在三個樂章里都有不少的“皺褶”—錯音、漏音、急奏不勻速、段落不連貫—如果一開始就采取慢速練習，這些都是可以避免的。而且她年紀輕輕，觸鍵卻過于沉重—這個問題屢見不鮮，不容忽視。演奏強音不能只追求表面—敲擊鍵盤的聲音（類似鈸的效果），而是要追求背后的音量和共鳴。最后，以牛小姐的天賦和家庭環境，完全有望成為一名音樂會藝術家。只不過欲速則不達，需要慢慢積淀，穩步前行。

1948 年2 月22 日牛恩德與上海市政府交響樂團合作演奏格里格的《a 小調鋼琴協奏曲》

富華似乎對弦樂合奏作品情有獨鐘。無獨有偶，這也是本評論員最鐘愛的作品形式。上周日，開始的兩首弦樂作品被很好地詮釋，便于理解。樂手們真情流露，喚起共鳴。事實上，曲目單上的其他作品也都演奏得相當精彩，就連銅管樂都值得稱贊?，F場觀眾—順便說一句，蘭心大戲院座無虛席—對每首樂曲都報以熱烈的掌聲。真的，樂團中的每位樂手都應該獲得殊榮。特別感謝大師富華特意安排了格里格的作品。

在聽到來自“夜半太陽之國”的美妙音樂后，我們還需要遠行去欣賞那里的美景嗎？難道閉上眼睛聆聽格里格的音樂還不夠嗎？（待續）

注 釋：

①戴譜生是國立音專的鋼琴學生，后成為作曲家鄧爾敬的夫人。

②吳樂懿（1919—2006）和上海音樂學院鋼琴系的幾位教授都是俞便民先生的老朋友。

③牛恩德（1934—2012）由傅聰介紹，于1953至1954年跟俞便民先生學琴，參加過兩次家庭音樂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