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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性藍焰,納人文學之火的可能性

2023-06-04 18:16白郎
壹讀 2023年6期
關鍵詞:龐德納西族麗江

在喧囂現實的鋼鐵之上,對根的凝視是一種內視力,納人文學的諸多血液、片片光域,由此繼續涌動,并連接嶄新與古老。

納人生命觀意識與文學之靈

20世紀納西族文學創作談論會于1994年召開時,在麗江古城尚能低飲傳統生活的最后一抹余韻。27年來,全球化的颶風已將多數人推向物質至上的圍欄,處處改天換地,日新月異,納人區域和其他地方一樣發生著劇烈變遷,這一變遷背后,是一張以經濟為主軸的世界圖紙。一直以來,我每年都會像候鳥飛回麗江短暫地棲于舊巢,從而親歷兩個世紀之交故鄉所發生的變遷,但回去得越多,就越是因納人根塊的減損沉入一種憂傷的挫敗。顧彼得于1941年前往麗江前,獲知“那個地方太遙遠了??梢哉f那個地方在中國之外,是‘邊遠蒙昧之地,去那兒是沉沒在甚至不通漢語的蠻族之中”,而今天,麗江早就是滾滾旅游紅塵的冠冕之城,驀然回首,滿目非故鄉之人,滿耳皆異鄉之語。

提及這些,實際上我是想說,在時代之場的文學棋局上,對于被日益漢化的納人文學來說,作品深境中的文體、觀念、聲音、意象、精光、氣韻,是否可能重新從泥土中崛起?如同瀕臨熄滅的火塘再次燃起騰騰藍焰。記得多年前,納人作家拉木·嘎土薩曾提醒我說,“要用納人的本性去覆蓋已經接受的那部分漢文化”,這句話值得深思。

站在納人文學的主位上,許多納人作家的文學作品,已深陷一種悖論的矩陣,作品一方面以納人文化為主題,同時又以漢文化破碎混亂的現代性為統領文本的思想主線,能否以自身的心輪、飛翼或利刃沖出這一悖論,是納人作家今天面臨的一道難題。我認為,解決這一難題需得在根本處下力,其中的一個關鍵點是回返到納人生命觀意識,使之成為映照文本的精神鏡像。

風雷激蕩的嶄新中,隱匿著恒常不變的常識,與創世之初一樣,大自然神秘地馱著天地人——人、社會、自然的同源性,這一納人傳統文化的觀念母題,穿過時間的淵面直抵眉額。納西是祭天法祖之族,大地強有力的意識,讓納西人醒悟到自己的本來家世——人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所有生靈都保持著神秘關聯,這種關聯既是物理的,也是靈能上的,人的一切拜大自然所賜,因而生活的奧義之門秘藏在對大自然無盡的感恩中,一年四季須得舉行無數感恩儀式、懺悔儀式、除穢儀式、驅邪儀式,從而在日常生活中保持還債式的謝恩。

多元夾層是納人傳統文化的顯著特質,在新與舊的撞擊中,不斷開新花結新果,但一直堅韌地持有自己的根系和脈動,這是這種自成一體的山野文化的重要魔法,里面挾帶著大自然豐沛的天啟和饋贈。

文章是一股氣,化詞為語,化詞為鋒。若我們剔除腐質直奔中心,可說文學是紙上的聲音樣態,文學的民族性不是詞藻的堆砌,而是積存在聲音的魔力中,文學之靈隱伏于其間。諸多妙音在時光中流轉,吸附著雪山之音、大江之音、祖先之音、心脈之音,想來納人文學的肺腑之音,亦是如此。

重返超時間的納人母題

“納人文學”,不僅僅指書寫者有納人血統這一標簽,分析其界限與內在性,主要包括三種樣態:納人民間文學、納人作家文學、其他納人文學作家作品。就其本質,納人文學的主軸指以納人范疇內的主題為題材的文學作品。白庚勝主持的叢書《納西族現當代作家作品選集》(2016年光明出本社出版),從納人作家文學的角度,匯集了1949年以來納人作家群體的主要作品。和鐘華、楊世光主編的《納西族文學史》(1992年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從整體性的角度,對納人文學史的脈絡進行了多視角的評述。

從文化地緣的角度,納人文化是形成“麗江之魅”的根本,是麗江面對世界時的“唯一性”優勢人文資源,而在浩瀚的文學版圖中,那些具有異質魅力的納人文學作品,更能異峰突起。文化是一個活體,祖先的根氣必然以新的方式在現實中升騰,在全球化旅游化浪潮移山倒海的年代,納人人文元氣逐漸支離破碎,當此之際,納人文學該如何重返超時間的納人母題?

參加1994年20世紀納西族文學創作談論會前后,我撰寫了《對20世紀納西族作家文學的幾點思考》一文,提出納人作家文學應該朝著“神奇的現實”靠攏:

“關于‘神奇的現實,很難給它下一個具有完整內涵的定義,但它主要存在于三個方面:自然力量,民族現實的文化,以及歷史。納西族地區的神奇自然力量,神奇的混合的文化現象,及神奇的納西文化本身,構成了我所謂的納西族地區的‘神奇的現實……納西族作家們需要深深扎根于民族文化深處,不斷向‘神奇的現實靠攏,找到各自恰當的創作方式(包括語言、語感、結構、描寫手法,具有某種高度的感覺或智慧),寫出優秀的納西文學作品?!?/p>

邊緣大野,涌動著不滅的浪漫主義,潰退的山水仍激蕩著山之脊水之華。李霖燦曾說:“麼些(注:納西)象形文字的經典給人的印象只有一個字——美!一種滿紙鳥獸蟲魚洪荒太古之美?!痹S多流傳至今的古東巴經,有著超時間的文學性,并貫穿著納人山野生活的民間調性。在將這些民間經典譯為漢文時,深諳樂府詩的李霖燦在字里行間留心保留了納人歌謠、頌腔的口語特點,讀之如聆“納人樂府”。近幾十年來,納人學者翻譯了眾多古東巴經典的漢文譯本,代表性作品如《納西東巴古籍譯注全集》(一百卷),納人作家也翻譯整理、創作了不少以東巴文學為題的作品,代表性作品如戈阿干的《祭天古歌》《格拉茨姆》《查班圖》。倍感從文學當代性、文體水準、文體詩境的角度,在東巴經典的漢文譯本及以此為題的創作領域,尚大有文章可作,新陽轉故陰,金聲連玉振,期待能出現閃耀著卓異靈光的嶄新佳作。

自古以來,作為在生活同大自然相交的每一點上追尋深情的審美民族,納人既樸素又龐雜的文化體系蘊含著愛與美之結晶,其生活美學的靈芬,來自天空土地的陽面和陰面,對這一自然母題的書寫,是納人文學的一個優質集成,成果斐然,希望以后能夠出現《塞爾彭自然史》(吉爾伯特·懷特著)那樣的納人自然文學寫本。

搶救記憶,記錄即使命

探討納人文學的民族性,不得不直面時間性,當民族記憶被遺忘,或被奪走,文學的民族性將成為一堆空殼,種種豐饒的真實存在將消散如煙霜。歷史的洗牌方式與現實的洗牌方式并不相同,隨著時光的突進,歷史在加速斷裂、加速消失,全球化和狂飆式的發展,帶來了比以往任何時代更優越的物質生活,但若控制不好均勢,世代積沉下來的人文生態一旦被毀壞,被拆除,“今天”將全方位成為時間深處的廢墟之場。對于當代納人文學來說,在劇烈變遷的現實中,以文字悉心雕刻時光搶救民族記憶,無疑是一項使命。

值得慶幸的是,有為數可觀的納人非虛構文學作品面世,許多淪喪的往昔已被記述下來,在這一領域,趙銀棠、楊世光、戈阿干、和國才、拉木·嘎土薩、楊福泉、李承翰、夫巴等等納人作家建樹頗豐。站在時光的縱線上,無疑,1940年至1980年這40年的民族記憶倉廩,是需要記錄的重點,一個1940年出生的納人如今已81歲,如果不乘著很多長輩尚健在的光景,從各個視角作生活史、口述史、回憶錄、親歷記、田野追蹤、微觀主題的深度記錄,則記憶的溝壑將會大到無法彌補??陀^來說,對1950年到1980年的深度記錄,顯然較為單薄,不少領域至今還是一片空白。從方法論的角度,關注人是記述性文本的首要目標,時間的現場印記和質地、敘事的第一手精確細節由此衍生。

以文學樣態儲存民族記憶的路徑,是煢煢苦行之舉,這一寂者的淬煉,如同堅守祖先綿綿不絕的火塘,哭之笑之,而衷腸不改。記得加斯東·巴什拉在《夢想的詩學》中引用過的一句話:“火對我們的記憶具有強大威力,以致沉睡在最古老的回憶之外的種種生活由于火焰的照耀在我們身上復蘇,并向我們揭示隱秘心靈最深處的家園?!?/p>

斜陽下的綠雪新天地

美國詩歌巨匠埃茲拉·龐德,系20世紀歐美最重要的詩人之一,其代表作是創作時間長達五十多年的《詩章》。他在這部陡然穿越東西方文化的意象派詩歌巨著中,貫穿了中國主題,越到后期這一主題就越突出,值得注意的是,從《詩章》第98章開始,中國大西南邊陲納人的自然與人文元素不斷出現在各章之中,成為繼儒家文化以外第二個鮮明的中國元素,近年來,錢明德、趙毅衡、王卓等學者就這一主題發表了研究文章。

“麗江”有三次直接出現在《詩章》,分別是第101章、第112章和第113章。在龐德的神秘主義自然觀中,納人的文化和自然形成天人與共的一個整體,交織著真實、記憶、傳說、風景、生死觀,納人儀式被“濃縮進風景之中”,而“風景又在儀式中復活”。 在第112章中他寫道:

如果我們不祭天,

沒有什么是實在的。

如果不祭天,

就沒有現實。

納人的殉情觀念和祭風儀式顯然深深觸動了龐德,他試圖冥想那生與死共同居留的“無限”,在第101章中有這樣一段關于情死少女的詩行:

太陽和月亮嵌在她的后背上,

星星圓盤縫在她的衣服上,

在麗江,雪山綿延,

草場廣袤,

驅魔人的臉

親切祥和……

在后期《詩章》中,龐德的漩渦主義寫作風格臻于精純,其中諸多對納人文化的描述和詠嘆,令人想起他說過的“黎明帶來樂園的希望,給那些善于繼承文明傳統的人?!饼嫷聫奈吹竭^麗江,據錢明德的研究,他的納人文化資料主要出自顧彼得的著作《被遺忘的王國》、洛克的著作《開美久命金的愛情故事》《孟本》,這幾本書是當年留學美國的麗江納人方寶賢借給龐德的,并經方寶賢銜接,龐德認識了顧彼得。據女兒拉齊維爾茲(Mary de Rachewiltz) 2012 年 10月 11日發給錢明德的電子郵件,1960、1961 和 1962年,顧彼得(Peter Goullart)三次到龐德位于意大利北部布倫堡的家園一起度假,倆人一起常常暢談麗江及納人文化。在一聲無法挽留的遙嘆中,龐德于未曾發表的《詩章》斷章中寫道:“洛克的土地和顧彼得的/天堂;/被風兒吹成/詞語的形狀?!?/p>

過去、今天、未來,俱歸于存在,埃茲拉·龐德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的夢魘,一生命運多舛,他遼闊而微妙的筆觸戳開“存在”,試圖把暴烈時代收入到一束強有力的光柱,在他遍浮意象的視域中,納人是離大自然最近的種族。龐德詩篇中有關納人文化的意象和隱喻,呈示了他對生命神秘歸途的探尋,在許多方面愈加悖離自然的今天,世界更加趨同,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人的危機是自然危機的另一面,站在良性的后現代立場上,納人傳承久遠的文化體系中那些具有普世價值的豐厚元素、那些循環流動著異質之美的親自然活態根脈,值得納人文學深深思索,并以有著顯著納人特質的各種文體寫出佳作。

(白郎,1968年生,云南麗江人,納西族,隨筆作家,《讀城》雜志副總編輯。)

責任編輯:李惠文? 和麗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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