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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魚如此簡單

2023-06-09 07:30蘇金鴻
短篇小說(原創版) 2023年3期
關鍵詞:青魚魚刺村主任

蘇金鴻

1

現在,禁捕的葉湖開湖了。

夜幕下,我與爹撐船下了湖。天上冷冷的那輪月亮,照得葉湖跟白晝一樣。爹抬了抬頭,看了一眼月亮說:“葉湖的月亮很大,很亮哩!”我也脧了一眼月亮,沒說什么,低下頭繼續劃槳。

當然,此時此刻,我有若有若無的心事。

我知道,湖妹不在我的身旁,我能告訴誰我的感覺呢?

爹在船尾用竹篙撐著船,我在船頭用力劃槳,船劃開水面,穩穩地往前行駛。

葉湖一旦開湖,那可就熱鬧了。撒網捕魚的船只,來回穿梭,漁歌也就在那一刻唱響了,歌聲好像是從水里冒出來,在浪谷里出沒,在水波上閃亮。

封湖的日子,正是魚產卵的時間,整個葉湖是寂靜的,像一片深邃的藍天,白云一朵朵就在水底飄蕩。

開湖就意味著可以有魚吃了。

說到吃魚,就得說說當下葉湖里魚的種類。葉湖里有鯉魚、弓魚、鰾魚、細鱗魚、鯽魚、草魚、鰱魚、青魚、丙雪魚等十余種土著魚類,可眼下,有的魚已經銷聲匿跡,比如,弓魚和鰾魚。

其實,珍稀的魚類消失的原因,我也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葉湖這么寬闊,這么大,什么魚沒有?有的魚消失了,就會有其他的魚出現。物質不滅,葉湖里的魚也不滅。

葉湖的蘆葦蕩很寬闊,許多水鳥就藏在里邊,聽得見水鳥的鳴叫卻看不見水鳥的影子。那些水鳥就像生活在天上。如果到蘆葦蕩掏水鳥蛋,好似進入迷宮,風吹蘆葦葉的沙沙沙聲,刮過眼簾,響成一片。

我就在葉湖邊長大,沒長時間離開過葉湖,即使求學到了十里外的鎮上,每個星期天都要回到葉湖邊上的沙村,暑假和寒假就更不必說了,都得在沙村扳著指頭過日子。我的童年和少年就生活在葉湖邊,主要不是打鬧,而是放豬或者抓魚,有時也淘氣,常常到蘆葦蕩掏鳥窩,或者打水仗。

我常常光著腚,一頭亂發,一身泥巴,然后,躍入水中,像一條魚在水波里沉浮。更多的時候扎進水里潛水,憋不住時就鉆出水面,頭像一個氣球,在水面飄蕩?;蛘哐雒娉?,望著天空里的云彩,這時我很狂妄,似乎我就是王,就是葉湖里的神魚。此時,我的雙腳就像鴨子的雙蹼,自由地劃動,攪起的水花在水面綻放,然后,瞬間消失了。

我曾經多次見過大魚游過眼前的場景,每一次,我都很想打到大魚,可每一次我都失望了。大魚就像若隱若現的一塊巖石落進水里,濺起水柱,可馬上就不見了蹤影。

時辰到了半夜,月朗星稀,一輪月亮當空照著葉湖的水面,銀光閃閃像極了一堆碎玻璃。

我正天馬行空、胡思亂想之際,漁船已經到了能夠打得到魚的水域。

“魚籽,撒網吧?!钡鶎ξ艺f,“此處很好,是魚窩子……”

我答應了一聲:“好咧!”

爹咂了咂嘴巴又說:“昨夜,爹夢到打了大魚,今夜會不會破夢,有靈驗哩?”

“會有好運的,爹?!蔽医器锏匦α诵φf,“會有大魚撞網的……”我這是不讓爹失望才這樣說,我知道夢是虛幻的,誰信誰就是傻子。

說完,我放下槳,從船頭輕腳輕手走到了船中央,拿起漁網,在手里掂了掂。網是尼龍線織的,很牢實,粘連很強,錫墜也拴得穩穩當當的。這網是娘親手編織的,整整花了半個月的工夫。

爹見我還愣在那里不動,就說:“魚籽,來,你來劃槳,爹下網?!?/p>

我走上前把漁網交到了爹滿是老繭的手上,轉過身拿起槳劃起來。

爹是一個打魚的老手,撒網對于他來說是家常便飯,信手拈來。只見爹彎下身子,順著船邊慢慢地往水里布網。嘩啦嘩啦,那水聲在響,在靜夜里,顯得有些悅耳。

爹和我下了三張網,網標在水面上浮動,形成一個半圓的包圍圈。

我用竹篙扎進水底的泥巴里,固定了船,靜待魚來撞網。

下了漁網,爹和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爹說,有一次,記得嗎?大概是農歷四月吧??傊?,是插秧的季節。時令正是魚擺籽搶水的時間,在秧田邊的水溝里,滿滿的都是各種魚。什么鯉魚、鯽魚、泥鰍、黃鱔都有,擁擠在一堆。栽秧是要放水進田里的,那水一放,魚都隨著水游進了水田里。

我說,水田里全是魚,看上去白花花的一片。爹說,是呀,腳都踩著魚,嘩啦啦的,腳邊一片又一片響聲。我說,葉湖里的魚,實在太多了。爹說,葉湖真是一個好湖。我說,是呀,葉湖是一個好湖。聊著聊著,我連打了幾個哈欠,有點困了。

“魚籽,打起精神來,”爹咳了一聲,“開湖了,魚多著咧!”

“爹,我困了,”我說,“真困了……”

“困了?那就去睡一會兒吧,爹得守著……”爹說。

我鉆進船篷里準備打個盹,眠一會兒。船篷里有一個燈盞,方形的,是個老物件。我掏出打火機,點亮了燈盞上的蠟燭,頃刻間,船篷里彌漫著暖暖的光。

然而,微弱的燈光下,我越來越清醒,索性玩起了手機。

我從船艙看出去,爹蹲在船頭,就像一只饑餓的魚鷹一動不動觀察著水面。

已經到了準備收網的時候,坐在船頭的爹依然沒有絲毫睡意,干癟的嘴巴一直捂住水煙筒的口子,在咕隆咕隆抽煙。

辛辣的草煙味竄進我的鼻孔,這種時刻,使得我又開始遐想起來。

其實,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吃到葉湖里的魚了。那是因為我出外求學,遠離葉湖的緣故。葉湖里的魚是野生的,吃起來有一種淡淡的魚肉香,那鱗甲油光水滑的,肉質硬邦邦的,就跟吃上天恩賜的尤物一樣。小時候,我常常和小伙伴把從葉湖里抓來的魚開剝了,撒點鹽巴,放在火上烤,當烤得香噴噴時,這才分了吃。

記得爹有一段時間承包了油魚洞,我就常常吃到十分難得的油魚。顧名思義,油魚煮的時候是不需要放油的。當煮到一定的火候,油就自然從油魚的鱗甲里滲出來,漂在鍋的皮面。那油的顏色跟香油差不多,亮亮的。油魚的肉非常鮮嫩,可以把魚刺嚼碎了一起吞進肚里。至于弓魚,則是到一條流進葉湖的河里抓。那抓法也很獨特,拿一根竹竿,上面拴一個鐵鉤,見到弓魚搶水,只要把魚鉤悄悄放到弓魚的身邊,使勁一拉,那弓魚就在劫難逃了……

這時,天放亮了,湖邊出現了一大片魚肚白的天空。

突然,葉湖微微起風了。

一股烏黑的云從點山頂飄過來,把巨大的影子投進水里。湖水頃刻變成了一半黑一半藍。幾只飛得很低的水鳥,在水面覓食,凄厲的叫聲很瘆人。

隨之,不知何故,晴朗的天空里,突然來了一場暴雨。也就一刻鐘,那雨突然停住了,天又放晴了。

我正疑惑詭異的一幕時,船開始搖晃起來,這讓我越來越清醒了,索性走出了船篷,站在船艙中央,打量著剛才奇特的自然現象。

風停了,湖面很平靜,天空里月亮已經西斜,點山在眼簾下,隱隱約約,或者,就像是一頭靜臥的大象,拖著葉湖藍綢緞般的水波。

船頭的爹猛地放下水煙筒,忽然站起身,轉回頭對著我喊:“有魚撞網了……快拿撈兜來,魚籽……”

我一個激靈,伸手拿起魚兜,沖到船頭爹的身旁。

我睜大眼睛一看,水里有一團黑影被漁網網住了,要知道那是三張漁網,被網住的魚肯定不是一個小家伙。

的確,被漁網網住的是一條大魚。

我只看到魚的頭,一個很大的黑乎乎的肉團在水里浮沉,一串串水泡在水面蕩起漣漪。

大魚拼命掙扎,就像一頭公牛四處亂撞,弄出的水浪晃動著漁船,水面上圓圓的波紋向四周擴散。

“大魚!是一條大魚!”爹驚訝地喊著。

“??!一條好大的魚!”我高興地叫著。

爹的手里拉著一張漁網的纜繩,被大魚繃得很直,嘣嘣嘣,接連斷了幾眼網扣。爹只得放緩了緊繃的網纜。大魚趁機蹦出了幾米遠,爹馬上緊了緊網纜。

大魚還在掙扎,船體已經有些傾斜,眼看漁網就要被卷進水里。這回,爹嘴里哇哇哇叫著,真急了。

“魚籽,你拉住網纜,”爹說著把網纜遞給我,“再不下水,大魚可就溜走了。爹下水去把大魚弄上船來?!?/p>

幸好我早就把船拴牢,不然,就被大魚拉跑了。

爹脫去衣服,露出黑黢黢、精瘦的身子,那肋骨就像手風琴的鍵盤。爹已經有些等不及了,雙手把住船沿,噗一聲鉆進水里。

爹在水里和大魚較上了勁,幾回折騰了,也沒能把大青魚弄上船。我在船上攥緊網纜,不敢有絲毫的松懈。

“這是一條大青魚,”爹回過頭對我說,“爹打魚一輩子也沒打過這么大的魚哩!”

聽說我和爹捕了條大魚,村里捕魚的將船劃了過來,有幾個年輕后生還下了水,幫著爹圍捕大魚。有幾個年長一點的上了我家的船,幫我拉網纜。

大魚仍在與眾人搏斗,翻來覆去,上下翻騰,幾個回合下來,大魚已經服軟,漸漸不再抵抗,眼睛睜得很大,似乎在訴說著什么。

終于,大家同心協力把魚弄上了船。

當大青魚被翻進船的那一刻,船往下沉了沉,我的心也往下沉了沉:“哇塞,這魚好大呀!”

爹從水里翻身上了船。

“看看吶,少說也有百十來斤,”爹喘著粗氣,拿起剪刀開始剪裹在魚身上的網,“可惜了,毀了三張漁網吶!”

村里捕魚的人見大魚入了船艙,都說能打到這么大的魚,真是好運氣,然后,便都忙著捕魚去了。

披著一身金黃色鱗甲的大魚靜靜地躺在船艙的淺水里,呼吸著水沫,偶爾擺弄一下尾巴。

“魚籽,這趟發財了,劃船靠岸,”爹笑瞇瞇地說,“你趕早到鎮上的農貿市場把這大青魚賣了,給家里換點油鹽柴米錢?!?/p>

2

我順著湖邊的小路往公路上走,身上的背簍里是那條大青魚。我一點也沒感到沉重,百十來斤,這對于我來說,真算不了什么。我曾經跟伙伴打過賭,背兩百斤重的磨盤,在湖灘上轉過一圈,贏了一條鯉魚。

離鎮上還有一段路,我打算把大青魚背到我停在公路邊的三輪車里,拉到農貿市場上賣。走了不遠,我就感到有些吃力,腿有些發軟,頭皮和肩膀也有些發酸,好像背的不是魚,而是一塊大石頭。雖然一步一步很艱難,可我一想到這大青魚一旦賣了,就會有一大筆錢,渾身上一下子來了力氣,就像背了個金娃娃。

到了公路邊,我把大青魚弄到三輪車上,發動了三輪車,直奔鎮上的農貿市場去了。

農貿市場上賣魚的地方,有許多賣魚的攤子,買魚吃的人不少,整整擠滿了半條街。

市聲嘈雜,在一個角落里,有人在高聲叫賣老鼠藥:“老鼠藥,老鼠藥,老鼠吃了跑不脫,一旦吃了老鼠藥,120也救不了。不怕你家老鼠多,就怕你家沒老鼠……”

停好了三輪車,我看了看擁擠的市場,拿出一張塑料布鋪在地上,這才使勁把大青魚從三輪車里拎出來,平放在塑料布上。這里緊挨著賣老鼠藥的地攤,反正我也不嫌亂,更不避嫌。大青魚實在是太大了,剛剛擺上,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不過幾分鐘,大青魚旁馬上就圍上了一大群人。很多人沒見過這么大的魚,就說開了。有的說,稀罕了,這魚這么大,像一條神魚。有的問,真的是葉湖里打的嗎?有的說,這魚能賣上千元,得遇上大買主。

大青魚還有一口氣,偶爾還擺動幾下尾巴。

圍著大青魚的人越來越多。其實,看熱鬧的多,想買大青魚的少。

這時,終于有人問大青魚的賣價了:“這大魚賣多少一斤?”

“二十米一斤,”我指了指大青魚說,“整條買,可以便宜點?!?/p>

“米什么意思?”

“米就是錢的意思?!?/p>

“哦,多少米一斤?”

“二十米?!?/p>

買魚人愿意整條買,一番討價還價,最后以十六元一斤,講好了價格。

大青魚太大,只能拿到大秤上稱重量。好家伙,一稱,大青魚竟然有一百零六斤。

我在心里盤算著:“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咧……”

我正笑嘻嘻地數錢,兜里的手機響了。

我一看是爹打來的電話,就急忙接了。爹在電話里說:“魚籽,全村人都知道我們家打到大青魚了,這事還真鬧出動靜咧。別把大青魚賣了。趕快回村來,趕快……”我說:“爹,為什么?”爹說:“別把魚賣了就行?;貋砟憔椭懒??!蔽疫B連點頭稱是,我還想問個明白,可爹在那頭掛斷了電話。

“這魚不賣了,不賣了,”我轉回頭對買魚人說,“這魚賣不了了!”

“咋不賣了呢?”買魚人一頭霧水。

“不賣就不賣了,別問為什么?!?/p>

“你這人好奇怪,放著大疊的鈔票不賺,是不是腦子出毛病了?”

“就算是腦子進水了也不賣了咧……”

“還錢來!”

我把錢塞回買魚人的手里,轉身把大青魚裝回背簍,請人幫忙上背,快步走出了農貿市場。

我開起三輪車,直奔沙村而去。

3

我回到家時,家里已經聚集了不少村人。

我放下大青魚,顧不得擦一擦汗,就問爹:“這是咋回事?”

“村主任石頭找到了爹,說是打到大魚是喜事兒,要爹請全村人吃全魚宴?!钡鶡o奈地攤了攤手,“咋辦呢?不請嗎?村人會笑話爹小氣,也薄了村主任的面子。如果為了幾個錢,真賣了大魚,今后還咋在村里做人呢!魚籽,請吧。殺了大青魚,請全村人吃飯喝酒?!?/p>

我說:“爹,既然這樣,請吧?!?/p>

爹說:“快把大青魚拿到供桌上供一供,點上三支香,敬一敬祖先?!?/p>

我把大青魚扛到堂屋的供桌上放下,點上香,我和爹莊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這時,來福正在寫請柬,一張紅紙上就寫了那么幾個字:“魚籽和他爹在葉湖里打了一條百年不遇的大青魚,請全村人今天上他家吃魚,不收禮金,不醉不許歸?!边@張紅紙是要貼村邊榕樹下的那面土墻上,只要村人路過就會看到,也會準點兒到魚籽家吃魚。

不多時,我家里村人來了不少,吵吵嚷嚷的,就跟辦喜事一樣,熱鬧氣氛一下子就起來了。這些年,人情冷暖了許多,在沙村,為了一條大青魚辦客,這種場合還真少見,算是頭一遭的事。

爹一看勢頭,張口大聲喊:“殺豬,辦席!”

幾個年輕后生急忙到廄里抓肥豬去了。接著,就傳來待宰肥豬的嚎叫聲。

一頭兩百來斤的肥豬被后生捆住腳、勒住嘴,用力按倒在桌子上,有人手持殺豬刀,對準豬脖子上的喉嚨,直捅進去。肥豬喊聲更凄厲了,殺豬刀抽出來時,一股殷紅的血噴涌而出,注入桌子下的木盆里。肥豬的叫聲漸漸弱了下去,最后蹬了蹬腳,死了。

肥豬被抬去火燒了。這回,輪到殺大青魚了。

我早就把大青魚從供桌上扛到場院里,放在青石板上。

來看大青魚的村人漸漸多起來。有睜大眼睛細看的,有伸出大拇指贊嘆的,有上前撫摸大青魚的。是的,村人不得不驚訝,很多年了,葉湖里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魚了。

當然,殺大青魚只能由爹來操刀。在村里,爹是打魚的高手,也是殺魚的高手,什么樣的魚沒殺過呢?要說爹一輩子做一件事就是打魚,除了打魚,爹還是打魚,從此而外,爹沒有其他的本事。

只見爹走進祖屋,拿出祖傳的魚刀,在磨刀石上磨了磨,那魚刀就更加鋒利了。據爹說,這把魚刀從明代就家傳下來,已經用了許多代。此時的爹就像是一個刑場上的劊子手,面對著受刑者,一臉肅穆。爹麻利地在大青魚前彎下腰,第一刀就刮下了幾片厚實的魚鱗。魚鱗又大又厚又滑膩,像龍鱗,閃著金黃色的光。

奄奄一息的大青魚鼓著兩只大大的眼睛躺在青石板上,任憑爹揮動著魚刀將魚鱗一片片刮下來。

“這魚鱗是可以吃的,是一道美食哩,”爹抹了抹頭上的汗水,“到時把魚鱗清洗一下,再把水濾干,往油鍋里一煎,就可以下酒。吃起來香脆爽口。炸酥的魚鱗,酥脆干香,還能補鈣呢?!?/p>

小魚的鱗一般是不吃的,這大魚的魚鱗我經常吃。記得有一次,我和伙伴燦源半夜去丙穴洞捕丙穴魚。當時,電閃雷鳴,大雨傾盆。丙穴洞在一堵懸崖下,那里有一潭泉水,長滿了水草。洞頂的石壁上刻著“丙穴洞”三個大字。據說是清朝一個進士留下的墨寶。

我清楚,要捕到丙穴魚,就得在秋天的雨夜。據說,丙穴魚常年生活在懸崖深處,躲得深深的,很少見到陽光。丙穴魚只有在閃電和打雷之時,害怕懸崖的回聲這才游出丙穴洞,到水潭里躲避危險,順便擺魚子。

到了丙穴洞,那雨越下越大,閃電很亮,雷聲很大。大概守候了十多分鐘,丙穴魚就成群結隊游出來了。燦源看準了其中的一條大魚猛地將魚叉叉出去,突一聲,丙穴魚被叉了個正著。燦源一擰,就順水將丙穴魚擰到了潭邊。我脫下衣服把丙穴魚包裹起來。

吃丙穴魚時,丙穴魚的鱗就被煎了下酒。魚真的是一個好東西。有人喜歡吃魚頭,有人喜歡吃魚雜,還有人喜歡吃魚尾,可以說魚身上可以食用的部分,都能做成一道道特色美食。我和爹打到的大青魚可是打魚人做夢都想打到的魚,是魚類里的珍品,其肉質細嫩,味道鮮美。烹飪好了的大青魚鮮香嫩滑,特別下飯。說到下飯,這讓我想起一句在沙村流傳多年的俗語:“吃飯不吃魚,吃魚費米飯?!?/p>

常常聽上輩人說,生活貧困的那些年,糧食少,不夠吃,漁家雖然打魚,可卻很少煮吃,大多都拿到街上去賣,因為只要吃魚,就會多吃幾碗魚湯泡飯,對于精打細算的漁家來說,糧食精貴,吃魚是不劃算的。

我正想著,村主任石頭笑嘻嘻地來了。

“好呀,這么快就把肥豬和大青魚給殺了,”石頭對爹說,“村委的人可是全都來了?!?/p>

爹停下手頭的活計說:“村主任來了。這肥豬和大青魚殺好了,就等老五叔來照料客人哩!”

“這魚好大呀,”村主任走上前看了看大青魚,說,“我在沙村從小長到大沒見過這么大的大青魚。今天算是有口福和開眼界了哩?!?/p>

“是呀,我打了一輩子魚了,這可是我打到的最大的魚了?!钡厷Ⅳ~邊說。

正說著,老三哥抬腳跨進了我家的門檻。

老三哥是沙村專事紅白喜事的承頭人,他一來,一切就有條不紊地開始了。

4

這時,肥豬已經被肢解,大塊的肉是用來做粉蒸肉的。肥肉油亮油亮的,瘦肉泛著新鮮的光,排骨兩大排是用來做油炸排骨的,豬頭肉是用來做涼拌豬頭的,脊椎骨和四只豬腿是用來做燉蘿卜的,豬肚雜和心肺是用來做爛烀的……一頭豬就這樣被大卸八塊,全都下鍋了。

大青魚也早就被爹開膛破肚,魚骨是魚骨,魚肉是魚肉,魚頭被剁下后,放在一旁,準備燉魚頭湯。爹把一塊塊魚肉切成方形的小塊,然后分開來,由村人用一部分魚肉煮酸辣魚,一部分魚肉做魚粉蒸。煮酸辣魚很有講究,首先得把放進鍋里的香油熬熟,將辣子面放進油鍋里煎透,這才把魚放進鍋里,放水時水恰恰蓋過魚的脊背就行了。然后,用猛火煮,直到鍋邊留下一圈煮干的痕跡,這魚就可以上桌了。

煮魚的是老三哥的媳婦,她是沙村煮魚的能手。不管誰家辦客,她都會在煮魚的鍋邊轉。一口大鐵鍋,幾十斤魚,被她煮得滿院飄香。大鍋剛剛支上,她就立在大鍋旁,讓人把鍋底的火燒大了。到了火候上,她讓人把切成塊的大青魚倒進鍋里,加上水,放好佐料,開始煮魚。別看這好像是一件極其簡單的事兒,如果沒把握好,就會將一鍋魚煮壞,或者,味道走味,不僅吃不成,還讓人不想下箸。

這時候,即使一桌子的菜都被人吃個精光,那盆魚也會照原樣擺在桌子上,無人問津。因此,在沙村,煮魚非老三哥的媳婦莫屬。

其實,做豬肉的人是平時辦客雇請的一幫子人。在沙村,這幫子人是固定的,只要有人家辦宴席,都會請他們去幫忙做廚。

今天,他們知道我家請全村人吃大青魚,就主動到家里幫忙,而且,不要一分工錢。他們來時,手里都拿著辦宴席的家什,比如,菜刀、鍋鏟、砧板等簡單的工具。領頭的是湖妹的娘,她的拿手好戲是做土八碗。什么是土八碗呢?土八碗就是添加紅粬米的紅肉燉,糊油炸的酥肉,加醬油、蜂蜜扣蒸的五花三線肉千張,配加紅薯或土豆的粉蒸肉,豬頭、豬肝、豬肉鹵制的干香,加蓋肉茸、蛋屑的白扁豆,木耳、豆腐、下水、蛋絲、菜梗氽制的雜碎,配加炸豬條的竹筍。

只不過,今天宴席上的粉蒸肉是粉蒸魚罷了。土八碗葷素搭配合理,炸、酥、燉、煮齊全,有蒸有氽,色澤鮮艷多彩,肥而不膩,素而不淡,營養豐富。

湖妹也來了,就在幫廚的人群之中。湖妹和我已經相好三年多了,關系還沒有公開,說好在中秋節吃定親酒,把關系確定下來。

“魚籽哥,”湖妹的聲音很甜,就像湖邊的黃鸝在鳴叫,“今天打到大青魚,家里可熱鬧了?!?/p>

我回過頭對湖妹說:“運氣真好?!?/p>

“我瞅瞅,”湖妹走到剛剛煮沸了的大青魚肉的鍋旁,臉笑成一朵花,“這么多魚肉呀?”

“有一百來斤咧,”我也笑著說,“夠一村人吃了?!?/p>

“不錯,可以呀,我的魚籽哥!”湖妹依然笑著,“老三哥的媳婦會拿出最好的廚藝,做出最好吃的大魚宴……”

此時,平時寂靜的院落里,炊煙繚繞,食品散發出的氣味在彌漫。

村人為辦好宴席,院子里劈柴的、燒火的、做飯的、提水的、煨茶的,都在各忙各的。爹開始逐個給男人傳煙,嘴里說著:“吃大青魚,年年有余,討個吉利……”男人們吸著煙,笑呵呵地和爹打招呼。爹看上去高興極了,也給自己點上一支煙蹲在地上吸起水煙筒。

娘穿了一身平時舍不得穿的新衣服,臉上掛滿笑容,忙里忙外,跟辦喜事一樣。

吸完煙的爹一時沒什么事干,走進屋子里拿出三弦,在場院里撥彈起來。

三弦一響,場院里就有人上來唱小曲。我知道,這把三弦是爺爺的爺爺傳下來的,爹視若寶物,很少示人,今天,爹一高興就拿出來炫耀了。三弦是用蟒蛇皮箍的,弦身用上好的木材黃楊木做成,三弦彈起來音色響亮,動人心魄。爹得到爺爺的真傳,彈得一手好弦,什么九腔十八調,爛熟于心。爹有一絕活,可以自彈自唱,肚子里的曲調,唱個三天三夜也唱不完。

村里的歌舞隊也跳起了廣場舞。平時這歌舞隊上門跳舞,也是收取費用的,可今天在我家跳舞,自愿不收取演出費,這在沙村很少見。村里的歌舞隊都是來自各家各戶的家庭主婦,每天夜里都要集中在村里的榕樹下一起練舞、跳舞,那演出服裝都是民族的,根據歌曲的需要配合著穿。

一旦村里哪家辦喜事,比如,舉行婚禮、豎柱上梁,歌舞隊都會應邀而來,跳上幾個舞,賺上一筆錢分了,算是跳舞的辛苦錢。歌舞隊的隊長是外地嫁到沙村的女人,叫杏子,她不僅跳得好而且漂亮,這才被姐妹們推舉當了隊長。只見她就站在前面,就像一只領頭雁,離開其他人一米遠,她的動作就是其他人的樣本。眼下,她們翩翩起舞,步履輕盈,把大魚宴的氣氛烘托了出來。

村主任看到我家來了這么多人要吃大魚宴,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不無感慨地說:“這場面,在沙村多年沒見了哩?!?/p>

辦一場大魚宴,和辦一場喜事沒有多大差別,村里該來的人都來了,就為了爹和我在葉湖打到了一條大青魚。

5

繁忙的時光過得真快,轉眼間,飯菜就都可以上桌了。

“年輕后生,準備擺好開飯的桌子板凳,其他的,各司其職,”老三哥在喊,“做廚的,準備出菜,司酒的,把最好的白酒倒好……”

還在打牌、聊天、吸煙和品茶的男人們,聽到老三哥在喊,開始行動起來。女人們更不用說,早就忙開了。

桌子排列在場院里,足足有三十多桌。

此時,老三哥對著爹喊:“魚籽爹,村里的老人去請了嗎?”

“去請了!要來開席咧!”爹答應著。

也就在這時,村里的老人們來到了我家。爹急忙上前遞煙,湖妹端上了茶水,沒有多少寒暄,老人們也就紛紛落座了。

老人一落座,土八碗也就上桌了。粉蒸魚、酸辣魚被擺在桌子中央的位置上,是席上的主菜。能夠喝酒的老人們面前的碗里斟滿了酒,酒香在場院里蕩漾。

爹上前讓村主任講幾句,村主任也不客氣,站起身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來:“今天大家非常難得有說有笑聚在一起,就為吃一條從葉湖里打來的大青魚。多年沒有過了,這是沙村算最和諧的時光呢!大家盡情地喝,放開酒量喝,盡量吃,解開褲帶吃……”

村主任還沒說完,爹就拉上村主任給村里的老人們敬酒。

爹接上村主任的話頭說:“大家多吃點兒大青魚,吃個精光,就好?!?/p>

老人們也不客氣,紛紛對著大青魚下箸,一邊吃一邊夸獎大青魚如何如何好吃,已經多年沒吃到這么好吃的魚了。

只要村里的老人開了席,其他人就可以互相組合,坐在桌子邊,等飯菜一上桌,就開懷暢飲,大快朵頤。

我和湖妹坐在一條凳子上吃魚,湖妹顯得很自在,微笑著,不斷給我的碗里夾菜。湖妹時不時起身去察看酒席,看看上桌時是不是漏了些什么菜,什么菜可口,需要添一點,盡可能讓村人吃得心滿意足。

負責倒酒的燦源總是不斷地勸酒:“能夠打到這么大的魚,不喝酒豈不是白白浪費了好東西……”

時下懂得保健的人多了,喝酒的人實在不多,燦源手上的酒再好,也引不起人們多大的興趣。于是,燦源靈機一動打趣地說:“吃魚不喝酒,恰當喂狗?!边@一句話,引來了一片笑聲。不過,喝酒的人里面能喝會喝的還是有的,當然還有好酒貪杯的人。燦源在村里本來就是一個愛開玩笑的主,只見他眨了眨眼睛,又說:“有這么好的百年不遇的大青魚可吃,不整兩杯,那豈不是一個人見人笑的二百五……”

燦源的這兩句玩笑話,反倒讓原來不想喝酒的人都把碗斟滿了酒,端起了酒,互相敬起了酒來。一下子喝酒的人多了起來,有的人還玩起了猜拳和劃拳的游戲,場面一時亂呼呼的??吹竭@個場景,燦源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縫。

酒過三巡,大家吃得正來勁,只聽見有人在大聲咳嗽,這一定是有人吃魚不小心讓魚刺卡了脖子。大家一下子樂了。有幸災樂禍的,有說風涼話的,有人甚至大聲說:“吃自己的要省,吃別人的要狠!哈哈,活該,卡到魚刺了!”咳嗽聲仍然不停地傳到大家的耳朵里,而且越來越刺耳。大家把有人卡到了魚刺當作一個噱頭在取笑。

大家正議論紛紛之際,卡魚刺的人捂住嘴起身離開座位。大家將目光集中到那已經咳得不能說出話的人身上。不看則已,一看,大家驚呆了。那位卡到魚刺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村主任石頭。

這一幕的突變,使得喧嘩聲一下子消失了。大家啞口無言,整個場院靜寂了下來,只有老三哥還在喊上菜、添菜。

馬上,我見狀到廚房取了一碗醋,快步走到了村主任的身邊。

“喝點醋吧,村主任,”我說,“聽人說卡了魚刺,喝點醋就好了?!?/p>

村主任已經說不出話,眼睛被魚刺卡得淚水滾動,一把從我的手里搶過了醋。

痛苦不已的村主任張開嘴巴,大口吞醋,咽到最后一口時,含在嘴里,慢慢往下咽,咕嚕一聲,村主任吞下了醋。即使這樣,那魚刺還是卡在村主任的喉嚨里。

此時,老三哥不知從什么地方找來一把醫用止血鉗,說是要把村主任嘴里的魚刺給夾出來。村主任張大嘴巴,老三哥把止血鉗伸進村主任的嘴巴里,瞇著眼睛尋找魚刺。村主任一下子嗆了起來,那嘴巴又緊緊地閉上了。老三哥早把止血鉗快速地從村主任的嘴巴里抽出來。

這時,爹端著一盆白米飯走過來了。

爹對村主任說:“吃醋不行哩!村主任,試試這個土辦法,干咽一口飯,魚刺就會被裹下胃里去了?!?/p>

痛苦不堪的村主任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直接用手抓了一團飯捏了捏,急速地塞進嘴巴里。

還真別說,爹的這個土辦法很管用,村主任把飯咽下去后,那魚刺就不卡脖子了。

村主任終于可以斷斷續續說話了:“唉,想不到吃團干飯,那魚刺就不見了?!?/p>

村主任對著大家哈哈一笑,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繼續喝酒吃魚。

大家見村主任卡魚刺的小插曲結束了,就又胡吃海喝起來。有村人上前給村主任敬酒,說是為村主任壓壓驚。村主任不再尷尬,笑著回敬酒,每一杯都仰脖一飲而盡。我和爹也去給村主任敬了酒。我雖然不勝酒力,可也倒滿杯,和村主任碰了碰,眼睛一眨,喝了個見杯底。爹喝酒沒得說,被村人譽為酒神,頓頓不離酒,少時喝個二三兩,多時喝個半斤八兩。

在我的記憶中,爹喝酒從來沒有醉過,至少在我面前沒有喝醉過。爹一高興,就約村主任喝了三大杯。這下,把一下能喝一斤白酒也不醉的村主任喝得搖頭晃腦,差點又當眾出丑。

大魚宴整整吃了一個時辰,這才接近尾聲。一頭豬被吃了大半,一條大青魚全被吃光了,見了鍋底,甑子也空了。

酒足飯飽的村人離開桌子,家里有事的紛紛與爹和我告別,走出了我家的大門。爹和我自然一直送到了大門外。

沒走的村人在場院里開始圍著桌子喝茶、聊天和打牌,一直鬧騰到下午這才散了,各自回家。

那夜,爹半夜出了家門,獨自一人到了葉湖邊的船上,彈了一夜的三弦。遠山頂上爬滿了云朵,葉湖上空的月亮也還正圓。

這樣的氣候,葉湖應當是起風的,可一夜沒有起風。

責任編輯/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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