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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給自己的紙錢

2023-06-09 08:37羅海艷
短篇小說(原創版) 2023年3期
關鍵詞:紙錢哥哥

羅海艷

午夜的街,仿佛一口巨大的陷阱,引醒著或睡著的人們紛紛揚揚地往里面跳,撲通撲通的聲音,從瘋狂的迪吧酒吧里傳來,也從死寂寂的居民房里的夢里傳來,并由高低不同的路燈接聽著,射出一道道白磣磣的光,老鼠歡快得很,一口口咬碎著它。

熊不光很清楚,停藥通知下來兩天了,明天,無論如何,那支差不多兩萬元一針的靶向藥也不會再注射到他的體內了,生命的倒計時必然在癌細胞的攻城拔寨里開啟,一陣又一陣的劇痛也必然從體內爆發出來。

既然待在醫院里也只能享受癌癥之痛,感受生命的無法挽回,那又何必再去欣賞手術刀的恐怖之聲?于是,熊不光選擇從醫院逃跑,帶著那個漂亮護士丟給他的不怎么漂亮的話:痛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吃一片它,你欠費兩千多,我們也沒辦法。欠費兩千多了,還能這樣順當地逃出來,這是逃之前,熊不光所沒想到的。熊不光猜想的是,他一定會被門衛抓回去,然后一頓狠揍,不讓你掉幾顆門牙到垃圾桶里去,不會放過,然后,便是你不出院也得出院了。他不信那門衛崗哨就一聾子耳朵,他幾乎就是大搖大擺地出來的,甚至貓一下腰都沒有,眨一下眼都沒有,他實在想不通這是為什么。

現在,看到那些飛快奔向垃圾桶的老鼠,好像明白了很多,人家醫院是有救死扶傷的人道主義精神的,你要是不走,一直待在醫院里,他們還能把一個快死的人從樓上丟出去?那么,至少病房你得占著,至少要喝水還得給你幾口,適當的去痛片還得給你幾片,那么欠費兩千就還會往上漲,直到再人道主義地把他丟進火葬場,顯然門衛和醫院是有某種默契的,掃你出門在你欠費的時候,可以商量,也可以不商量,熊不光走的是沒有商量。

逃了一陣,又逃了一陣,離醫院有點遠了,熊不光才停了下來,也就突然有一種和老鼠一樣的饑餓在路燈下的垃圾桶邊泛濫。熊不光實在太渴太餓了。他發現了放在垃圾桶蓋子上面的半瓶子水和半塊面包,他感覺這是一個好心人專意為他們這種人放著的。

換在平時,他會去想干不干凈,衛不衛生,會不會是惡作劇的人掏出了他的家伙,對準和他家伙一樣大的瓶口灌裝進了另一種液體,然后讓別人喝,然后得到一種做愛的快感。但此時他顧不得這些了,他似乎怕別人搶了去,飛快地抓了過來,塞進了嘴里。饑渴就這樣得到了暫時緩解,眼睛也就有了多一點點的看向街上的動力,確切地說,至少十五年了,熊不光沒有這樣感受過街了。你接手還是不接手你自己拿主意,但絕對要比你踩板車來錢快來錢多。紙錢店的錢老板準備轉行,對熊不光說。

熊不光猶猶豫豫:既然來錢又多又快,那你為什么不干了呢?

錢老板說:只是相對你踩板車,錢又多又快,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算了,我一把火燒了就是。

熊不光說:再少點錢嘛,三千,三千我試試。

錢老板說:原來你蠻鬼呢,好吧,三千就三千,兩臺機器才用兩年,當廢鐵賣了,那些存貨總得折點錢吧。

熊不光說:存貨一分不結,不然,你帶走好了。

錢老板生氣了:喂喂喂,你這人怎么這樣不積口德呢,我可是去深圳賺大錢發大財的,哪有帶紙錢走的道理,你咒我不成?

熊不光說:那就是啊,我分明是為你排憂解難。

錢老板說:好好好,送給你,沒想到你這么鬼呢,反正,我是下定決心不干這全心全意為死人服務的勾當了,耳朵沒幾天不耳鳴,喉嚨沒幾天不發癢,我嚴重懷疑在這里干一天折一天的壽,干一年折一年的壽。

熊不光說:對吧,說出本意了吧,但我也想活得健康長壽一點啊,你這不是害我,你還應當付錢給我。

錢老板氣得說話都結巴了:行、行,我付錢給你。然后,掄起一把大錘,向紙錢機砸去。

熊不光還是擋住了。他知道自己的命至少在當下是不能和錢老板比的,踩板車不也又臟又累,還不來錢,這加工紙錢要是來錢多些快些,其他好像還真不是考慮的時候。他從褲袋子里摸出了一個塑料包,從塑料包里翻出了三十張百元鈔,數給了錢老板。從一開始就知道耳朵沒幾天不耳鳴,喉嚨沒幾天不發癢,為什么還是接手了呢?熊不光現在才問自己。路燈把他的身影一會兒拉長,一會兒拉短,一會兒拉明,一會兒拉暗,但不論哪種情況,都不能把他從那張肺癌晚期的診斷書上拉出來,無法從醫生告訴他的該吃吃該喝喝的醫囑中拉出。曾經那樣拼死拼活不顧一切,難道就為換來這張肺癌晚期診斷書?如果不是,又為什么兩個月之后,才付了三針,就付不起那兩萬來元錢一針的靶向藥了?

如果不是,那就付啊付啊接著付啊,都癌癥晚期了,難道還在乎錢?熊不光這樣問一陣自己問不出答案,又轉另一種問,是不是環境不惡劣就不癌癥了呢?顯然也不是啊,熊不光最終相信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也許自己就這個命吧,人都是斗不過命,并最終都會認命的。在打夯一樣的紙錢機的砸響聲中,在黃色草紙被砸出一個個銅板孔被稱為了紙錢之后,噪聲和灰塵都被熊不光忽略不計了。

接手第一個月,他興奮地盤點了一下,居然賺了八千多,這是足足踩一年板車才能賺到的錢,熊不光有了一生里從來沒有過的激動,他甚至想,照這樣干下去,要不了幾年,腰包鼓了,一定能討個如花似玉的黃花大姑娘,再生一堆胖熊。他把錢存進了銀行,把存折塞進了一條磚縫,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沙石堵上,讓磚縫恢復到原位。

接下的日子還會有錢老板轉手紙錢店的牢騷怪話“干一天折一天的壽,干一年折一年的壽”嗎?沒有,絕對沒有,甚至熊不光還罵錢老板,就一傻瓜這么好的生意居然不做了,到哪賺錢不是賺錢,干哪行賺錢不是賺錢,以為賺錢那么好賺那就不叫賺錢了。至此,在巨能量的八千元錢面前,熊不光忘記噪聲和灰塵,還徹底地忘記了時間干了通宵,第二天接著又干,累了困了,趴紙錢上打個盹兒。吃那就更無所謂了,反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往往方便面一箱一箱買。

再說了,四十來歲年齡,也不知道什么是累,往往打個盹兒又生龍活虎精力充沛。他有時也怪怪地想,他這樣不怕苦累地為死人造錢,那些死人會不會表揚他稱贊他呢?并保佑他賺更多的真錢而不是紙錢?顯然沒有保佑,肺癌晚期了,沒錢治,也治不好,他從醫院里逃跑了出來。路邊的夜宵攤向四邊散發出濃烈的燒烤味、啤酒味、各種菜香味,沒有因癌癥而關閉的嗅覺讓熊不光有了更大的饑餓感,他的腸胃似乎要直接跑到夜宵攤上去了,是他死死地用手摁著,才沒有跑出來。

其實,在醫院里就一天沒吃東西了,鄰床那個和他一樣快死的家伙,很是不舍地從一堆爛蘋果里挑出了一個更爛一點的蘋果給他,熊不光很不高興,目光狠狠地落在那一堆好蘋果上。他知道這個和他一樣快死的家伙,比他要高很多很多的人生層級,所以才會有了病床邊各種各樣的鮮花、水果、營養品和各種各樣來看他的人,各種各樣的安慰也就更多,一些人說,你怎么會得癌癥呢?你養生那么好,人也那么好,一定是醫生診斷錯誤了。

一些人說,癌癥早已被世界醫學界攻克了,靶向藥治療效果好得很,不用擔心。一些人說,你看你老,滿面紅光神采奕奕,肯定已經好了……熊不光不聽這些瞎扯,熊不光反正就一個人,只信癌癥是絕癥,誰也治不好,只想那一床頭柜的各種各樣的吃的東西,能多分給他一點就好,都是絕癥了,還那么小氣。但自始至終,熊不光只得到了那一個爛蘋果,還是在聽說他反正也沒有錢了,也治不好了,要逃跑了不再治了之后。

也許是想起了醫院里的那個爛蘋果肚子更餓了吧,他拿來了投在醫院里那個爛蘋果上的目光,投在了那桌剛吃完走人還沒來得及收拾的桌子上。他先是慢慢地靠近桌子,等基本接近了,迅速以發射火箭的速度把自己發射了出去,穩穩地落桌后,抓起剩菜飯啪啪啪地往嘴里塞,他怕夜宵攤老板趕他,他要爭分奪秒地讓自己多吃下一些。夜宵攤老板其實并沒有趕他,反而把另一桌上的剩菜飯也端了過來。

熊不光便吃得從容了些,不那么狼口虎口了。也就在這時,他眼前一亮,發現了鄰桌有一個他熟悉的人,沒錯,一個從他那批發紙錢到店里零售的香火店老板,正領著一個妖艷女人在吃夜宵呢。香火店老板的女人到他紙錢加工店去過,他認識的,這個顯然不是,熊不光一下就來鬼火了,欠著他的錢,每次催都是沒錢沒錢沒錢,和野女人吃夜宵就有錢了,自己都活一天少一天的人,還騙,于是,他再次用發射火箭的速度把自己發射了出去,他不由分說地扭住了男人的衣襟,一拳頭砸了過去。

男人被這突然飛來的拳頭打了個莫名其妙,再一看,分明是一個不認識的人,反擊一拳,砸在熊不光的鼻梁上,熊不光被打了個鮮血直出。又要第二個回合,夜宵攤老板過來了,拉開了他們。被打的男人感覺特冤,又沖了上來,于是第三回合開打。這一回合,香火店老板顯然打贏了,他像拳擊運動員一樣,狠狠地連擊了兩拳,熊不光一拳頭也沒還擊。原來,熊不光這時才看清,男人不是那香火店老板,那不是打錯人了嗎?熊不光于是就沒還手了。夜宵攤老板怕越打越大,打出人命,準備報警,但被男人制止了,罵一聲熊不光不知哪來的瘋狗王八蛋,走了。熊不光鼻孔挨的拳頭很重,血還在流。夜宵攤老板給了他更多的紙巾擦拭,并問他:你怎么突然打人家呢?欠你錢沒還還是把你老婆睡了?熊不光不再說原因,也走了。熊不光是在接近天亮的時候才走到自己的紙錢加工店的。

關店兩個月了,再把卷閘門打開的那一秒,熊不光有一種大哭一場的強烈欲望。但熊不光是個淚點很高的人,他還是沒能從眼睛里擠出一滴淚來。一切都是活該,一切都是安排,一切都是該來的早晚會來,既然這樣,又哭它干嗎?他現在反而有一種高興,一種超然,至少那一屋子的紙錢存貨,可以讓他在地獄里享受到比任何死鬼都要多得多的鬼福。于是剛打開的卷閘門又讓他關上了,他攤開了一床被子,然后,睡了下去,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似的睡了下去。

很快,他便進入了夢鄉,夢見那一屋子的紙錢,都變成了真錢,他買了別墅、買了豪車,有了老婆、有了情人、有了兒孫滿堂、有了白發鬢鬢,可只有一會兒,就又是紙錢了,一斤一斤秤給前來批發的老板,他們數給他的全是些一元兩元的小面額票子,這些一元兩元的小面額票子就在屋子里飛啊飛啊飛啊,就又是一屋子的灰塵了,一屋子的紙錢機打夯一般的響聲……再醒過來,已是下午,是被人敲卷閘門敲醒來的。

“真的癌癥了?”

“真的癌癥了?!?/p>

“真的轉店給我?”

“真的轉店給你?!?/p>

“那好吧,你接手的時候是三千元錢,就還是三千元錢吧?”

“那是十五年前了,不一樣呢。再說,我的存貨也比那時多得多?!?/p>

“要不,紙錢你留著,燒給自己,也算不浪費,也算沒虧待自己?!?/p>

“我人都死了,還能來世上燒紙錢嗎?”

“你可以現在就開始燒啊,多燒點帶上路,不更好嗎?”

“哪能這樣呢,閻王爺也不會同意呀,還是這樣吧,一分錢轉店費都不要了,但你要負責我死后的頭七,把紙錢全燒給我,你不得貪污一斤,否則,我做鬼找你算賬?!?/p>

“我絕對保證!不然你做鬼嚇死我就是!”

經營了十五年的店子,就這樣十五分鐘不到,一切為零,唯有一屋子的紙錢,在等著他死后熊熊燃燒,化為灰,歸為塵,讓陰魂帶上它,拿到陰間里去花。一屋子的紙錢,是任何死人也得不到的量,熊不光通過十五年的沒日沒夜的勞動、沒日沒夜的不怕苦不怕累、沒日沒夜的吃方便面喝白開水,得到了。顯然,陰間里他將是最富最富的那個“人”。難道……莫非……十五年的一切奮斗,換來的就是這一屋子燒給自己的紙錢?熊不光的淚這回總算從眼睛里擠出來了,擠得像瀑布,上下左右三千尺。

熊不光還是不放心來轉店的人會實誠地完成把紙錢全燒給他的承諾,他拿來了筆,讓他立下了字據:羅鐵生向熊不光保證,將一張紙錢不貪污地全燒給熊不光,否則,熊不光有權做鬼,天天來嚇羅鐵生,直到把羅鐵生嚇死。立字據是要違約時去法院告狀嗎?兩個人都感覺特別好笑地笑了。熊不光就是揣著這樣的一張承諾紙,回到了他的鄉下老家。

“你在外面打拼了這么多年,真真假假大大小小也是個開店的老板,誰人會信你兩萬元錢一針的靶向藥會買不起?分明就是到死了還小氣還吝嗇還舍不得錢!”有鄰居圍了過來,質疑熊不光。熊不光回到老家來的淚點好像一下降低了不少,這不,鄉鄰們這樣一問,又有淚從眼睛里扯出來了,扯得像瀑布,上下左右三千尺。他只管淚,久久的淚,他沒有去回答為什么在外面打拼了這么多年怎么怎么,但那最幸福也最不幸福的一幕,還是被問了出來。

“老板,給口飯吃給口水喝,好嗎?”

熊不光干活時,一雙臟兮兮黑乎乎的手進了門面里,伸在他的目光下。原來是一個干瘦得像火柴棍一樣的小女孩,可憐的眼神里,放出誰也無法抵抗的乞求之光。小女孩說這話時,另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伴在店門口,一樣的可憐兮兮的目光,寫出與她實際年齡不相符的沉重。她不像乞丐,衣著干凈整潔,面色憔悴頑強,心底里生出來一股子特有的韌性。熊不光沒說二話,從里屋里裝來了一碗飯,拿來了一瓶水,給了小女孩。再看伴在門口的女人,分明也發出著饑腸咕咚咕咚之聲,就又裝了碗飯拿了瓶水給女人。

“大哥,我可以進來坐會兒嗎?”女人吃著飯時,對熊不光說。

“可以呀?!毙懿还饩桶醽砹藘蓷l凳子,讓他們母女二人坐下了。

“大哥,你人真好?!迸顺灾垥r,說:“我叫梅秀,我女孩叫梅瑛,梅瑛,快謝謝叔叔?!?/p>

梅瑛聽母親這樣吩咐自己,邊大口扒著飯邊從飯粒塞滿的嘴里擠出了一句:“謝謝叔叔?!毙懿还饩尤辉谶@樣的一聲感謝里感覺到了小女孩原本那么可愛,他把兩臺紙錢機停下了,友善地坐到了梅瑛的身邊,與梅瑛拉起了家常。他問梅瑛幾歲了,老家在哪,上學了沒有,爸爸呢,準備到哪里去……梅瑛只顧吃飯,好像熊不光問她的她一概不知。

梅秀在一邊接話:“他爸爸死了,哪還有錢上學啊,我們老家在很遠很窮的鄉下?!?/p>

熊不光哦了聲,目光便看向了梅秀,是那種第一眼就想占有的看。也難怪,滿四十的老光棍了,看老母豬都雙眼皮,突然店里進來一個與自己說話的女人,怎能不馬上進入男人的角色?他暗暗地喜,是不是老天爺給他送老婆來了。熊不光于是讓自己體內的這種想法更加燃燒,說:你們娘倆反正也沒地方去,要不就留我店里,如何?幫我搞搞衛生做做飯,再付你每月兩百元錢的零用錢?

梅秀拉上梅瑛,撲通跪地致謝:“求之不得啊,哥哥,你是我們的大恩人??!”

這一天,熊不光都沒有把紙錢機開響。他讓她們娘倆先洗了個澡,然后,就領著她們到了街上,在一家服裝超市,一人選購了兩套衣服。晚餐也沒有回家吃,而是去了一家餐館,歡歡喜喜地吃了三百多,這也是熊不光吃飯花費最多的一次。

再回到店里,卷閘門拉上,梅瑛在臨時搭的床鋪上睡下了,梅秀心知肚明地鉆進了熊不光的被窩窩里。我知道哥哥沒有女人,知道哥哥最想什么,今夜里哥哥要是上了我了,我也就是哥哥的女人了,這輩子哥哥會對我負責嗎?

熊不光的性火早已在白天就把四肢百骸點燃,梅秀這一進來,就更是饑渴難耐了。他好像沒聽清梅秀說了些什么,只是應允著好好好行行行,然后就是野狗一樣撲了上去。但顯然,四十多年的禁欲讓他太性急了,沒三分鐘,他就敗了下來。

梅秀說,哥哥不用這么急,以后,妹妹隨時都是你的。

熊不光說,是是是,我一定一定做妹妹的好男人。

梅秀說,好呢,哥哥,那有件事,妹妹可以現在說嗎?

熊不光說,當然可以啊,哥哥一定全心全意地幫你。

梅秀說,梅瑛幾天前就生病了,得到醫院里看醫生去,妹妹沒錢,哥哥會同意嗎?

熊不光好不爽快,以后,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說什么二話呢?

梅秀又表揚了一句,哥哥真好,來日,妹妹一定為你再生個娃。

熊不光聽得真暖啊,天上掉下個老婆,深信不疑。后來,后來的后來,后來的后來的后來,熊不光才知道,梅瑛的病那可不是一般的病啊,直到他把磚縫里的存折都取了出來,換成醫藥費,梅瑛的病才漸漸見好。那一張張存折浸染了熊不光多少心血汗水,可為了給梅瑛看病,花了個一分沒有還欠賬了六萬。

值還是不值呢?對還是不對呢?有時,熊不光也會反省自己,甚至生出點點悔意,但只要這時,梅秀進到他的被窩窩里,熊不光的悔意就會煙消云散,尤其是當自己的男性激素打夯一樣地打進梅秀的肉體后,熊不光分分鐘就會做通自己的思想工作,錢不就拿來用的嘛,更何況用在自己床上的女人身上。在最后的一張存折取出花光后,熊不光對梅秀說,我們去把結婚證領了吧,萬一生了孩子出來,也好登記。

梅秀親吻著熊不光:為什么一定要領結婚證呢,不領證難道就不能生了?哥哥夜晚加油就是。丈夫還沒咽氣前,我答應他的,五年內不結婚的,否則天打雷劈,哥哥理解一下妹妹嘛。

熊不光信了,徹底信了。熊不光一年里難得有幾天離開他的店子,熊不光的智力只夠他摁計算機上的加減乘除,熊不光其實只會干點兒死力氣活,熊不光除了干點兒死力氣活外,就是睡覺摳腳丫,想女人起先很想的,后來知道自己四十多歲了,可能很難很難了,就干脆不想了,直到梅秀走進他的店子,熊不光才又相信自己還是男人。討老婆不想了,睡女人有時還想,熊不光就用賣紙錢換來的錢,去那些掛羊頭賣狗肉的洗腳按摩店去解決。當有了梅秀,熊不光的一切積極性重新燃起。

熊不光是在一個晚上的十點感覺事情不妙的。那天上午,梅秀說帶梅瑛去公園玩,熊不光同意了,還專門去到對面的小超市買了一袋子梅瑛愛吃的零食和水果,還囑咐了她們一定注意安全早點兒回來,梅秀也同意了,應了好,但直到晚上八點,也不見回,熊不光就打了電話問,也回答了,過一會兒,再九點又打電話,電話關機了,直到十點,還是關機還是不見人,熊不光這才想是不是上當了,梅秀逃跑了。

便是滿門面地找尋可能留下的蛛絲馬跡,便是找到了梅秀留下的一封信。

大哥:

謝謝你了,謝謝你幫我治好了我女孩的病,如果有來世,妹妹再報答你。

其實,我是觀察了解了你很久才進到你店里來的,從一開始,我就是要騙你的,因為我有老公,我和老公也知道梅瑛的病,更知道要治好梅瑛的病要花很多很多的錢,老公沒這個能力,便是不同意治了??擅风俏疑砩系粝碌娜?,我沒法看著她去死,便生出了這種下策。

原諒妹妹,騙了你的錢,騙了你的感情。

哥哥,梅瑛治病,共花了你十六萬多,我知道,這一定是你所有的心血和汗水,是那受盡了紙錢機的噪聲和灰塵,一分一厘地攢下來的,妹妹記在心里,不會忘記,我去廣州打工了,如果可能,我會一分分積攢,還給你,等梅瑛長大了,我也會要她還。我本想與老公離婚,嫁給你的,因為相處的日子我不能不承認你比老公強太多太多,可他說,殺死我也不會讓我嫁給你,我只能接受他。

哥哥,今生約定來世吧,你是好人,妹妹希望你早一天找個好老婆,辛苦一天后,有口熱飯吃,有個熱被窩,有個女人讓你壓在身下,最好再給你生個胖熊娃。

讀完信,熊不光相信了自己傻得可愛,更相信了自己男人得可愛,還信了她會為自己生孩子呢,是真情實意地和自己做愛呢,結果卻是這般無情!招呼都沒一個,跑了。

人真就這么不可信嗎?

人真只會這樣命運弄人嗎?

如果是這樣,羅鐵生答應燒給自己的紙錢,還可信嗎?熊不光突然覺得,他這一生,留下的這些存貨紙錢,或許是他最大的財富也是最后的財富了,它甚至有連體了他生命的重要性,他無論如何也要擁有這最后的全部財富,那么,全部帶走它,才可能陰魂得到安慰,于是,他毅然決然地返回了他的紙錢加工店。他甚至沒與羅鐵生說,直接撬開了卷閘門,喊了一輛貨拉拉,把全部紙錢拉回了鄉下老家。

他叫了兩個幫手,把裝他的棺材抬了出來,按當地農村死人出殯的習俗,全部布置好:黑棺材架空在兩條凳子上,凳子之下,一盞長明燈亮著,遺像放在棺材前,燒紙盤放在棺材后。

然后,還請人書寫了自己草擬的三幅挽聯:“十五年造紙錢得紙錢一堆留給自己燒,五十年打單身享單身一人自個樂?!薄耙簧σ皇览蹞Q來哀樂滿屋,一癌癥一閉眼享受棺材清靜?!薄凹堝X燒給自己陰曹地府我最富,真錢留給后人繼續拼命別說窮?!钡韧炻撡N好了,花圈也擺好了,一切都死人出殯似的有模有樣,妥妥當當,便在即將要裝自己的棺材后面跪了下去。

他先給自己磕了三個響頭,再敬了三杯白酒,三炷高香燃起后,一把把點燃了紙錢,像燒火做飯一樣,加速著燒,他必須加速,他怕沒等紙錢燒完,命就完了,剩下的紙錢,誰人還會燒給他呢?他沒有一兒半女,沒有故交至親,這個世上唯一陪伴他的就是那兩臺造紙錢的機器。

唯一不同于出殯習俗的是他沒有放哀樂,他用手機放響了在紙錢店幾乎百聽不厭并久而久之也學會了哼唱的《把悲傷留給自己》,隨著樂曲起,他邊燒紙錢邊自己為自己哭靈一般地唱:

能不能讓我陪著我走

既然我說留不住我

回去的路有些黑暗

別再害怕一個人走

我想是因為我不夠運氣

不會賺錢無法娶親

如果這樣結束生命

就把遺憾帶進棺材

把我的紙錢燒給自己

我的悲傷自己帶走

從此以后我再沒有

人間苦累人間煩憂

我想我可以忍住疼痛

假裝死亡得很快樂

這一生啊碌碌無為

只求來世能人上人

一星期后,已無法哼唱出一個字兒的五十歲的熊不光,自個兒爬進了棺材,離開了他眷戀的人世,離開了留給他一屋子紙錢的紙錢機。

責任編輯/董曉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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