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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詩魂王勃及其精神光譜

2023-07-23 09:51李劼
天涯 2023年3期
關鍵詞:新唐書

上篇

說起華夏文化,世人首先想到的不是史著或者哲學,而是詩歌。這是可以理解的。由楚辭、漢賦、唐詩、宋詞所構成的審美空間,既是賞心悅目的,也是讓華人最引以為豪的。只是有關這個審美空間的解讀,卻有著教科書式的整齊劃一。比如,最偉大的詩人是屈原,因為其《離騷》體現的愛國主義精神;按照儒家的標準,杜甫是當之無愧的詩圣,那種因“生逢堯舜君”而來的“葵藿傾太陽”的向日葵姿態,無人企及;李白因為被貼上了浪漫主義的標簽,故而也能得到追捧。似乎詩歌本身寫得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成為一種典范,或者一種榜樣。當這幾位被抬上近乎詩歌皇帝的寶座之后,其他眾多詩人便有如座下的臣民,眾星拱月。座次是明確的,景象是莊嚴的。所有的論著,所有的論說,各式各樣的課堂里,都必須按照這樣的座次來講說詩人、詩作,否則,就會被視作無知。然而,除了上述的愛國主義、向日葵姿態或者浪漫主義、現實主義之類的評判標準,還有沒有其他的審美趣味呢?

假若能將詩歌看作是審美,而不是什么觀念或什么主義的體現,那么顯然,美學是第一位的。假如能夠確定詩歌評判是審美,那么美是什么?美是自由的呼吸——別爾嘉耶夫如是說。這是我所知道的有關美的最準確最生動的定義。一旦世人將美是自由的呼吸引入詩歌審美,我認為最精彩的詩人不是上述三位,而是《滕王閣序》的作者——王勃。

王勃當然不是詩圣,也不是因為愛國主義而顯得偉大的詩人,更無法被所謂的現實主義或者浪漫主義所框架。王勃的《滕王閣序》乃是最自由的呼吸,從而也成為了整個辭賦詩詞的審美空間的靈魂所在。作為審美的詩歌,無論是辭、賦、詩、詞,以其是否呈現自由的呼吸,得以確認是否屬于靈魂的吟唱。

自由,是王勃及其《滕王閣序》的關鍵詞。有關此作的成文過程,《新唐書》有記載如是說:

九月九日都督大宴滕王閣,宿命其婿作序以夸客,因出紙筆遍請客,莫敢當。至勃,泛然不辭。都督怒,起更衣,遣吏伺其文輒報。一再報,語益奇,乃矍然曰:“天才也!”請遂成文,極歡罷。

這段記載所描述的王勃大大咧咧,歷歷在目地彰顯了王勃自由自在的個性。這與其說是王勃不通人情,不如說是王勃根本不把世故放在眼里,既然主人相邀就欣欣然提筆了,全然不顧人家只是走個過場。盡管王勃也會不無敷衍地客套兩句諸如“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但馬上便是一句不無淘氣的無心快語“童子何知,躬逢勝餞”,這無疑會讓那位都督大人讀了哭笑不得。好在閻都督畢竟不是朱元璋王朝時代的粗人,既懂詩又識得天才。

有唐一朝,同樣如此大大咧咧的詩人,恐怕也就是李白了。只不過,比起王勃,李白少了一份雅致,多了一點俗氣。在《新唐書》里有記載如是說:“白嘗侍帝,醉,使高力士脫靴。力士素貴,恥之?!焙髞?,“白自知不為親近所容……懇求還山,帝賜金放還”。這《新唐書》是宋朝人寫的,其中有詩人同行如歐陽修者。不知這記載是否屬實,或許有些下意識的文人相輕?這段故事源自《舊唐書》,估計李白當年在朝廷里的人緣極差。及至宋人編撰《新唐書》時,又被津津樂道了一番。當然,不管怎么說,李白當年榮獲唐玄宗詔見時寫下的《南陵別兒童入京》也確實失態:“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崩畎讻]有杜甫“竊比稷與契”的為臣理想,卻頗有在其《俠客行》一詩里表達的“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的向往。倘若唐玄宗了解李白有這種志向就應該給對方些許機會,比如讓他去行刺一下安祿山之流,或許也就遂了李白的心愿。有道是,金麟豈是池中物;很不幸的是,李白恰好有點想做池中物。李白這樣的小心思,唐玄宗沒能弄明白。須知,作為詩人的李白,在朝中不會被當回事;一旦成為皇帝的劍客,那才令人刮目相看。但不管怎么說,李白對成為池中物的向往,無疑讓其自由的個性打了些折扣。

相比之下,王勃不是池中物,也不想成為池中物。王勃具有李白所不具備的身心自由。失意時不會像李白的《將進酒》所寫的那般買醉,身在廟堂也不在意如何為朝廷效力。王勃曾經入王府做沛王的侍讀,但并不把王子們當回事,想開玩笑就開玩笑。瞧著王爺們斗雞取樂,戲作《檄英王雞》文。結果此文被人上達朝庭,《舊唐書》記載:“高宗覽之,怒曰:‘據此是交構之漸。即日斥勃,不令入府?!庇谑呛?,王勃旋即被趕出京城。彼時心境,其詩作《郊興》有言:“空園歌獨酌,春日賦閑居?!睘t灑得很。又道是:“雨去花光濕,風歸葉影疏?!笨侦`得很。

不知是不是因為皇上發了話,故而底下的臣子馬上響應附和。自從李世民開了皇帝審閱史官史著的先例,此后的官方著史庶幾如同奏折,史官們大多成為討好皇帝的人。唐朝史官寫的《舊唐書》中關于王勃的文字短得不能再短,卻不忘給王勃貼上“恃才傲物,為同僚所嫉”的標簽。該傳引用當時的吏部侍郎裴行儉的評語:“士之致遠,先器識而后文藝。勃等雖有文才,而浮躁淺露,豈享爵祿之器耶!楊子沉靜,應至令長,余得令終為幸?!边@番話的意思顯然是將王勃列入有文才而無器識之流,仕途黯淡,不如楊炯有望做個縣令什么的。那句“勃等……”之人,無疑是王駱盧楊四子之中的駱賓王和盧照鄰二位。該傳引用裴行儉評語之后又加了“果如其言”四個字,以示這位吏部侍郎很有眼光。確實,駱賓王后來與反武則天的徐敬業走到了一起,兵敗后不知所終。盧照鄰也一生坎坷,郁郁不得志,最后投水而逝。盧照鄰在其《長安古意》中的那一聯“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可以看作是其人生寫照。此二子雖然不像裴侍郎那樣能夠成為朝廷命官,但“浮躁淺露”卻是無從說起的。他們或者有擔當如駱子者,或者有風骨如盧子者。相反,為裴氏所賞識的楊炯,雖然最后做了盈川縣令從而人稱楊盈川,但其人品卻了無裴氏所說的“沉靜”資質。

楊炯編過王勃的文集并為之作序,但當宋之問將四子排名為“王楊盧駱”后,據《舊唐書》記載,楊炯表示:“吾愧在盧前,恥居王后?!鼻懊嬉痪溆邪l嗲嫌疑,因為盧照鄰一生低調,足以讓楊炯得了便宜還賣乖;后一句顯然是了無自知之明,無論就人品還是作品而言,王勃與楊炯相較都有天壤之別。楊炯的名作《從軍行》里看似豪邁的“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骨子里透出的,與其說是奔赴疆場的氣慨,不如說是羨慕那些以軍功升官的捷徑人物。順便說一句,那位裴侍郎也曾去邊境立過軍功,故而彼此之間會有如此相通。相比于王勃在王府里隨便開王爺玩笑,楊炯看到武則天坐穩龍椅之后,趕緊獻上《盂蘭盆賦》以表忠心,諛辭洶涌。如此鮮明的對照,王、楊二子的人品,高下立判。更不用說,王勃處世一身正氣,楊炯為官以酷吏出名,連《舊唐書》也不得不承認:“炯至官,為政殘酷,人吏動不如意,輒搒殺之?!痹撌窌€說:“又所居府舍,多進士亭臺,皆書榜額,為之美名,大為遠近所笑?!笨梢?,裴侍郎那句貶低王勃的“浮躁淺露”用在楊炯身上,倒是恰如其分??蓢@的是,撰寫《舊唐書》的朝廷巴結者在楊炯的那番表示后面,竟然罔顧事實,作出了“當時議者,亦以為然”的結論??梢?,那位裴侍郎的高論顯然是不能隨便推翻的,因為背后有唐高宗李治之于王勃的震怒。

不過,王勃倒是專門寫過一函《上吏部裴侍郎啟》。當然,在《舊唐書》里,無論是關于王勃的部分,還是關于裴行儉的部分,全都只字不提;致使后世弄不清王勃此信是在聽到裴行儉的那番評說之后寫的,還是之前寫的。從信中的內容來看,似乎是之后。因為該信如此開頭:“猥承衡鏡,驟照階墀。本慚刀筆之工,虛荷雕蟲之眷。殊恩屢及,嚴命頻加?!贝笠馐牵骸俺忻砷w下對卑微的我作出衡量品評,猶如陽光突然照亮門前的臺階。我一向慚愧自己只有舞文弄墨的本事,枉擔了些許雕蟲小技的虛名。如今閣下屢屢施恩于不成器的我,好比嚴父般一再耳提面命?!毖赞o謙卑,卻是綿里藏針。相信裴侍郎讀了不會爽快。更何況,此信直言不諱地向裴侍郎坦陳自己對選拔官員的看法:“伏見詮擢之次,每以詩賦為先,誠恐君侯器人于翰墨之間,求材于簡牘之際。果未足以采取英秀,斟酌高賢者也。徒使駿骨長朽,真龍不降。炫才飾智者,奔馳于末流;懷真蘊璞者,棲遑于下列?!贝笠馐牵骸拔衣勔婇w下在選拔官員的時候,總喜歡將其詩賦上的才華作為首要條件,真心擔憂閣下僅僅限于筆墨之間挑選國家棟梁,在書簡當中尋求廊廟之材。最終難以獲得杰出才俊,或者選取到高人賢達之人。結果會使英杰被長久地埋沒掉,有真才實學者不再出現??淇淦湔劦钠接怪厡袚u過市,有抱負有本事的才俊之士只能在底層掙扎?!?/p>

王勃的致信無疑是有感而發,有的放矢,顯然是專門與那位吏部侍郎探討如何選拔人才之語。言辭間從容不迫又句句緊逼,鋒芒直指裴侍郎的那番評判。相信裴行儉應該是收到了這封信的,但在《舊唐書》里看不到他做了什么回應。王勃此信表面上是對裴行儉的回應,骨子里卻暗含著對皇帝震怒的不以為然。這無論是裴行儉,還是《舊唐書》的作者,全都心知肚明,但又全都裝作看不見。

當然,比裴行儉更不堪的是唐高宗李治。李治并非看不出王勃的那篇《檄英王雞》是玩笑之作,沒有任何政治意圖,但李治皇帝的小心肝卻被這個玩笑無意間戳痛了。因為李唐王室有個痛腳,當初李世民是經由兄弟相殘上位的。李治是李世民的第九個兒子。其長兄被廢了太子之位后,按說該李治的二哥頂上。但李世民擔心這老二上位之后會不會對弟弟們不利。作為九子的李治看出了父皇的心思,故而在父皇面前極力表演成一個忠厚仁義之人,絕對不會做出兄弟殘殺之類的事情,最終贏得了父皇的信任,成功接班。李治沒有重演玄武門血案,更害怕看到他的兒子之間重演這類故事。這應該是李治震怒的主要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可能是李治從王勃的玩笑文章里,感覺到了王勃的漠然于向李唐王朝頂禮膜拜的“恃才傲物”?!笆巡拧钡耐醪恍⌒陌亮死钐仆醭@個“物”?!杜f唐書》里的這四個字,對王勃觸犯朝廷一事把握得精準,字字句句都戳在要害上。

不過,這無意間倒也彰顯了李治的格局:上位時精明,在位時平常,比起連他自己都佩服的武則天娘娘,其才干、能力、心胸、格局,都差了一截。武則天也碰到過相類似的難題——駱賓王的《為徐敬業討武曌檄》,武則天讀著非但沒有震怒,還對著文中的“蛾眉不肯讓人……狐媚偏能惑主”哈哈大笑;及至讀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不僅不怒而且心生欽佩,詢問左右,作者是誰;隨即責怪宰相沒有將如此人才招攬入朝,致使人家流落在外,懷才不遇。武則天不僅重才,而且識才。須知楊炯在《盂蘭盆賦》里曾是那么的阿諛奉承,但她就是不為所動。駱賓王一篇罵她的檄文,卻看得她心花怒放。不知那么在乎排名先后的楊炯,對此作何感想。

或許是為了替李治開脫洗地,曾經有人編造過李治讀到王勃《滕王閣序》后如何的后悔,得知王勃溺亡之后又如何三嘆可惜。這當然是不能當真的。就算李治真的讀到過《滕王閣序》,也未必讀得懂其中的意蘊。假如李治當初讀《檄英王雞》能夠像武則天那樣哈哈大笑的話,那么他讀《滕王閣序》可能會讀出共鳴。李治沒有武則天那樣幽默,更不懂王勃在《滕王閣序》里呈現出來的審美意境。

《滕王閣序》首先令人矚目的是其驚人的文字才華,或者說在遣詞造句上的鬼斧神工。即便是貶損他的《舊唐書》也承認,“勃文章邁捷,下筆則成”。這篇《滕王閣序》一氣呵成。須知,當年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尚有涂改之處,王勃揮筆卻不加思索,不打草稿,便可妙語連珠,精彩紛呈。相形之下,后來賈島那樣的“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著實苦澀得讓人忍俊不禁。王勃這種在文辭上的自由酣暢,頗類莫扎特作曲時的隨心所欲。莫扎特可以將他人所作的平常旋律,隨手改成一首美妙動聽的樂曲。王勃也一樣。庾信的《三月三華林園馬射賦》中的“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春旗一色”,王勃信手拈來地改作了“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世人通常會被《滕王閣序》里紛至沓來的典故所折服。王勃的淵博是連史官都不得不承認的?!杜f唐書》里說他“尤好著書。撰《周易發揮》五卷,及《次論語》等書數部。勃亡后,并多遺失。有文集三十卷”。但學問不等于見識,見識又有別于審美。王勃的非凡在于,他能夠在一篇賦文中將學問、見識和亮麗的文辭渾然天成地融合成一幅浩瀚深邃又歷歷在目的圖景。天文地理,歷史掌故,人物傳說,精深哲理,所有這一切都猶如鑲嵌在天上的繁星一般,晶瑩閃爍?!拔锶A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眲倓傋屇闫骋谎厶焐系男撬?,隨即便指給你看地上的人杰。在此,所謂的天人感應就是這樣顯現的,不知董仲舒在地底下得知有何感想。不要以為王勃寫過《次論語》那樣的儒學專著,就可以將他排在儒生的隊列里。王勃的博學不在于書本之中,而在于其自由自在的暢想以及洞幽燭微的體悟。學問也罷,見識也罷,在王勃全都被訴諸了靈性十足的自由里。這與其說是學問做得到家,不如說是其文化底蘊已然深湛到了與生命的內在律動融為一體。假如沒有聽說過學問可以是靈動的,那么讀一下《滕王閣序》就知道了。

倘若將王勃在文化底蘊上的自由置于思想層面加以探究的話,那么可以一眼看出的是,這不是孟軻那樣的儒家民本主義,而是有類于雅典思想家普羅泰戈拉所說的:人是萬物的尺度。是的,王勃是普羅泰戈拉那樣的人本主義者。這是王勃與杜甫在思想層面上的區別所在,杜甫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是民本主義的名句,繼承孟軻的“民為貴”。杜甫與孟軻略有不同的是,孟軻認為“社稷次之,君為輕”,但杜甫在其詠懷詩里將君看得很重,并且把自己放在了為君王效力的臣子位置上。這是王勃有所不為的。整篇《滕王閣序》提及諸多歷史人物,沒有一個是君王。既沒有秦皇漢武,也沒有堯舜禹湯。至于孔孟兩位的痕跡,在此賦中是如此呈現的:“非謝家之寶樹,接孟氏之芳鄰。他日趨庭,叨陪鯉對;今茲捧袂,喜托龍門?!贝笠馐牵骸白约翰⒎侵x玄家的子弟,卻能夠在今日的宴會上結識各位名士。不久之后我就要與父親相見,像孔子的兒子孔鯉那樣聆聽父誨。眼下我舉起雙袖有幸拜見都督大人,有如登了龍門一般?!闭f是謙卑吧,卻又有些淘氣;說是在附和孟母三遷的美談吧,卻又讓謝玄掃了孟母的興。孟軻雖然滔滔不絕,但哪有謝玄一面下棋一面決勝于千里之外那般瀟灑。將閻都督府第比作龍門,對閻都督來說,庶幾就是無上的榮光了。如此妙喻,杜甫絕對想不出來。李白可以在大自然里天馬行空,但無法像王勃這樣將眾多的人物典故轉換成人文氣息極其濃郁的自然景觀。

孟軻將眾生世界分得清清楚楚:庶民、社稷、君王;但在王勃眼里,只有精彩紛呈的人或物,沒有什么庶民、社稷、君王之類。而且,王勃列出的大都是不為朝廷所看重、所認可、所當回事的才俊人杰,諸如馮唐、李廣、梁鴻、孟嘗,被貶謫的賈誼,窮途之哭的阮籍,甚至干脆就是隱居山林的徐孺子,或者知音難得的伯牙和鐘子期。王勃的目光,純潔清澈,晶瑩透亮,宛如林中縷縷晨曦,一塵不染;又如初生的嬰兒,了無是非。

相比之下,屈原在《離騷》中的淚目是相當混濁的,看人看事,黑白分明,是非赫然。上溯歷史,是“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說到自己,是“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先不說堯舜如何個耿介,桀紂又如何個猖披。這里很想弱弱地問一聲,屈原那么忠愛的楚懷王,究竟算是堯舜還是桀紂呢?若是堯舜,那么就不必那么傷心;若是桀紂,那么離開了豈不是更好么?何苦感嘆:“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與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边€要一個勁地“攬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就詩人而言,屈原當然才華橫溢;但就一個人,就個體意義上的人而言,屈原活得很不像一個人。他的呼天搶地也罷,痛哭流涕也罷,總覺得有些太累了。教科書上幾乎千篇一律地將屈原的這些痛苦歸結為愛國主義,偶爾有個別學者把屈原的傷心理解成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戀戀不舍,但這兩種情感中都看不到作為一己存在的屈原。事實上,誤入廟堂和淪落風塵是一回事,都把本真的自己忘得干干凈凈。

或許有人會說,屈原也是很關切老百姓的。怎么說呢?從“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這一句來看,好像是傷心國事。只是“恐皇輿之敗績”那樣的憂心仲仲,又更像是在憂慮君王和社稷。孟軻所謂民生、社稷、君王三者,在屈原的《離騷》里,倒是一樣不缺。就此而言,屈原還真是杜甫的先驅,只是太過哭哭啼啼,像個失戀的女子,而不是失寵的臣子。但無論后人將屈原怎么看,概括為一個哭泣者形象,應該是成立的。不過,純粹就哭泣而言,更能夠打動我的是孟姜女,而不是屈原的諸多委屈。

王勃的個性中沒有這種太息或掩涕,有的是陽光明媚。王勃并非沒有個人的人生坎坷,人們甚至可以將《滕王閣序》的那句“窮且愈堅,不墜青云之志”,看作是王勃自況。當然,此處的“窮”并非指貧窮,而是處境困厄。聯想到《續逸民傳》里有“嵇康早有青云之志”一說,人們進一步認為王勃在此暗喻自己與嵇康相通,也是可以說得通的。王勃當然不是嵇康,李治也不是司馬昭。這些聯想其實都不重要。這里重要的是:王勃既沒有杜甫的為臣志向,也沒有屈原的離騷和憂愁;王勃既不屬于廟堂或朝廷,也無意于如同徐孺子那樣隱逸山林;王勃活在天地之間?;蛟S伯牙子期那樣的相知,王勃有些向往。其他生存上的磕磕碰碰,王勃都不太在乎。有人認為王勃在《別薛華》里的“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比他在《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里的“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要沉重多了,因為遭受了被逐出王府、趕出京城的緣故。但那也不過是一時悲欣而已。在那篇文采飛揚的《滕王閣序》里,根本看不出什么漂泊苦辛;不說意氣風發,起碼也是朝氣蓬勃。

以前一直相信王勃十四歲寫作《滕王閣序》的傳說,因為這似乎比較符合此作那種朝氣蓬勃的青春氣息。直到查詢了洪州都督閻伯玙重修滕王閣的年份,是唐高宗上元二年,亦即公元675年,才確認是王勃在去交趾見父親的途中碰上閻都督的這場聚會,即興寫下了這篇傳世名作。王勃時年二十六歲,第二年在途中遇難。死因至今是個謎團。有說是意外,有說是自殺,似乎也不排除是他殺。不管怎么說,王勃是在他離世前一年給后世留下了此作。

世人在這篇才氣橫溢的辭賦里,根本看不出有絲毫人生滄?;蛘咝睦黻幱?,仿佛一個初涉人世的青春少年,了無憂愁與煩惱。整篇作品所呈現出來的是一團純潔無瑕的充沛元氣,猶如嬰兒投向世間的一個燦爛微笑。此作似乎是給老聃的《道德經》里那句“專氣致柔,能嬰兒乎”的一個坦然回復:嬰兒般純凈的心地,并非不能抵達。當然,王勃落筆揮灑,完全是盡興而已,就像王羲之的那些家書,揮毫之際他全然不知給世人留下的是寶藏級書法藝術作品。王勃只是很快樂地抒寫胸臆,揮發才情。物華天寶,人杰地靈;“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然后一口氣列舉了馮唐、李廣、賈誼、梁鴻;正讓人讀得唏噓之際,馬上以一句“君子見機,達人知命”輕輕撫平。及至說到自己,不過“三尺微命,一介書生”而已,沒有什么偉大抱負,“撫凌云而自惜”。此刻只不過碰到一眾高朋勝友,才隨手寫上了一篇辭賦,有道是:“鐘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p>

倘若世人能夠從這篇辭賦中歷數恢宏而又清麗的景觀,那么必須留意此作是如何結束的。先是一句“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從云影上空的悠然陽光,輕輕地推向物換星移的世道輪轉。最后如此作結:“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狈浅=浀涞挠缮?!空得非常自然,空得坦蕩如砥,空得實實在在,空得無所畏懼。

登高望遠之作,通常會有比較宏大的敘事,或者比較蒼茫的感慨。比如稍后于王勃的陳子昂就有過“念天地之悠悠,獨滄然而涕下”。再后于陳子昂的張若虛,更有一首《春江花月夜》,被人稱之為“孤篇蓋全唐”之作。陳子昂的感慨,是由色而不空,故而滄然涕下。張若虛的發問:“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乃是以空設問,然后由空而空,故而不空。王勃雖然以空作結,卻是實實在在的由色而空,整篇辭賦里充滿著世事的無常,人生的激蕩,生命的律動,以及為王勃所特有的知天、知地、知世、知人、知運、知命的豁達。王勃的人生不可謂不坎坷,頂著皇帝震怒的重壓,吏部侍郎的蔑視,甚至還背一個莫名其妙的罪案,即《舊唐書》所說的那個語焉不詳的殺人案,就像裴松之在《三國志》之注中云遮霧障地贈送給曹操的那個呂伯奢滅門案一樣。所有這些,王勃不喊冤、不申辯、不計較,故而不會在辭賦結尾滄然涕下,更不可能像張若虛那樣,在空泛一番之后,以“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那樣的小清新文字作結。搖情樹雖然比搖錢樹要優雅太多,但畢竟還是在世俗中的搖曳。

以王勃的經歷,說他被傷害得遍體鱗傷都不夸張。他差點送命,最后還幸遇赦免的浩蕩皇恩。這其中的緣由或者細節,《舊唐書》諱莫如深,似乎只是想詔告天下:王勃負有血債。這就像《舊唐書》說王勃恃才傲物一樣,究竟傲了什么物,也是語焉不詳。大凡讀過《舊唐書》,世人只能得到這樣的印象:王勃者,恃才傲物也,殺人被赦也,觸犯皇帝也,吏部侍郎討厭也,最后稀里糊涂地死去也。但《舊唐書》津津樂道的所有這些段子,從王勃的《滕王閣序》里卻根本讀不出來。因為從這篇辭賦里讀到的不是恃才傲物,而是持才愛物。熱愛大自然,熱愛天文地理,熱愛詩書人物,熱愛新知故舊,即便萍水相逢,也一律將他們視作是能夠傾聽伯牙鼓琴的鐘子期。一篇《滕王閣序》呈現出了不同凡響的自由品質:文辭的自由,知識的自由,文化的自由以及人文底蘊的自由,最后又全部歸結為生命本然的自由,從而讓人感受到超高的生命振動頻率。一個簡單的求證便是,大凡讀過《滕王閣序》的人們都會感覺到一種生命本身的揚升,人們也可以將此理解為心靈的凈化或者靈魂的洗滌。是的,純真的審美有時就相當于宗教的救贖。作為自由的呼吸,美能使人變得純凈。

就王勃個人而言,《滕王閣序》乃是其成道之作;就整個華夏民族之辭賦詩詞的審美空間而言,王勃的《滕王閣序》則是靈魂之作。王勃在去交趾的途中,經過廣州時,應一座寺廟的僧侶請求,寫過一篇題為《廣州寶莊嚴寺舍利塔碑》的碑文。這篇碑文呈現了王勃極其精深的佛學根底,以及不同凡響的悟性靈性。在王勃自由自在的生命狀態里,不僅有著老聃所說的復返嬰兒的品質,同樣也有著很深的佛緣和非凡的佛性。在此摘錄二段,與大家分享:

向使三災克殄,八正咸修,人握戒珠,家藏寶印,則三十二相,不可得而視也;八萬四千法,不可得而聞也。然則圣人以運否而生,佛機以道喪而顯。況迦維授手,摩竭推心,高張妙用之功,自拯橫流之弊,蓋不獲己,豈徒然哉?故能業擁大千,化形真一,由樂推而起七覺,因來蘇而坐三昧。發揮五演,以寂滅為身常;提挈四流,用慈悲為化跡。

初唐之際,唐三藏的佛經譯著尚未問世,但鳩摩羅什的佛經譯著已經廣為人知,再加上東漢時流行的《四十二章經》,浮屠在士大夫當中頗有影響力。王勃在撰此碑文之前,就曾寫有《釋迦如來成道記》;可見王勃早已于佛經佛學了然于胸,故而這篇碑文不僅深深得知“迦維授手,摩竭推心”;并且領略七覺三昧,寂滅慈悲。碑文的結語更是雋永深邃,饒有意味:

尚想知音 有懷明發 謬為雅顧 叨陪天骨 爰抽弱翰 式敘高縱 孤音易竭 獨賞難逢 思起王粲 悲生蔡邕 豈無章甫 誰適為容

在《滕王閣序》是“叨陪鯉對”,在此碑文是“叨陪天骨”。獨賞之際,“思起王粲 悲生蔡邕”;這應該是聯想到了王粲的《七哀詩》以及蔡邕的悲慘遭遇吧。在一幕幕的人間悲劇面前,“豈無章甫 誰適為容”。大意是:這世上并非沒有像樣的冠戴,而是沒有什么人能夠借此人模狗樣。因為這人世間實在太悲慘了。這篇碑文的結語并非空靈,而是慈悲,實實在在的慈悲。

讀《滕王閣序》要是從《舊唐書》所描寫的王勃讀起,那一定會讀得不知所云。但倘若能夠從王勃這篇為廣州寺廟的舍利塔碑寫的碑文讀起,那么就可以將《滕王閣序》所紛呈的景觀、眼界、氣度、心胸以及由色而空的空靈甚至無以言說的審美境界,盡收眼底,一目了然。這是靈魂的吟唱,這是嬰兒的呢喃,這是伯牙的高山流水,這是維摩詰跟前的領悟或者禮贊。讀過如此精妙的作品,“孤篇蓋全唐”之類的話應該沒有必要再嘮叨了。

接下來需要探尋的是,王勃的精神光譜。

下篇

作為辭賦詩詞的靈魂人物,王勃宛如一顆流星從天際劃過。能夠接續其光芒從而使這一靈魂獲得轉世般的涅槃再生者,在唐朝繁星般眾多的詩人之中相當罕見,而李商隱就是其中一位。他那首《錦瑟》仿佛靈魂自白,遙指著前世的光澤。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王勃當年在《滕王閣序》里的耀眼光華,至李商隱已經有些惘然,猶如莊生夢蝶,望帝化鵑。最有趣的是,王勃在《滕王閣序》里那團嬰兒般充沛的元氣,此刻被李商隱追憶成了朦朧的情愛。而李商隱之于詩歌審美的貢獻,恰好就在于綿綿不斷的深情款款。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在李商隱的無題詩中,這是最令人動容的一首。那一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真正是千古絕唱。僅此一聯,足以使屈原的整篇《離騷》黯然失色。情愛的純粹性是不附帶任何東西的,無論是君王還是國家甚至是天下或者民眾。愛是私己的,不能是公共的。正因為愛的這種私己性和純粹性,致使美是自由的呼吸,在李商隱的這一聯詩句里被悄然改作了愛,也是自由的呼吸。

在另一首無題詩里,別有一聯與此互相輝映:“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愛,就是這么的徹底,這么的決絕,不存在什么“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也不需要什么“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

決絕的愛是不離不棄的,而不離不棄的愛又是極其樸素的,了無《離騷》里的那種華麗。李商隱的樸素就像王勃的坦蕩一般,天然無飾。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這首《夜雨寄北》日常得不能再日常,平實得不能再平實。相對于在無題詩里將纏綿寫到極致,李商隱在此將恩愛鋪陳得栩栩如生。夫妻間的刻骨銘心,其實就是這么的樸素。突然想到杜甫那首思妻的《月夜》,有道是:“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碧热魶]有李商隱的《夜雨寄北》作比較,杜甫的《月夜》也算實在,雖然在畫面里呈現妻子的玉臂,會讓人感覺老杜想老婆想得有些壓抑了?!对乱埂返淖詈笠宦摗昂螘r倚虛幌,雙照淚痕干”,與李商隱的“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相較,就顯得不無逼仄了。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杜甫跟屈原一樣,動不動就老淚縱橫。屈原更是動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攬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詩人一旦將自己的私人情感與國家君王捆綁在一起,似乎在詩歌里就特別容易浪浪掩涕。李商隱沒有這副模樣。

愛情在辭賦詩詞中并不或缺,既有歡快輕松的“關關雎鳩”,又有悲傷沉重的《孔雀東南飛》,甚至還有嬌羞熱烈的“感郎不羞赧,回身就郎抱”;但如同李商隱這般訴諸生命的品質,從而成了自由的呼吸,前無古人。后世的來者,恐怕也只有柳永的詞作或者《紅樓夢》那樣的絕唱了。這是整個中國文學史上最玲瓏剔透,最值得這個民族為之驕傲的精華所在,倘若說王勃以《滕王閣序》圓滿了漢唐之氣的話,那么李商隱的詩作則以絲方盡、淚始干那樣的名句開啟了后來的宋明之情,最后在《紅樓夢》里蔚為大觀。如此美景,不要說華夏民族理當萬般珍惜,即便對照西方文學,也是彌足珍貴的高尚。

被譽為歐洲文藝復興啟明星的詩人但丁,在其《神曲》里面對待愛情是相當迷惘的。他將心中的所愛幻化成一個叫做貝婭特麗絲的女神,引領他走向天堂;同時又將歷史上諸多愛情故事里女主們打入地獄,借用“保羅與弗蘭西斯卡”故事中女主的自白,認為“愛欲,把我們引向同一條死路”。但丁在情愛面前是完全分裂的,可以說,正是這樣的自我分裂,致使人們不禁要問,但丁隨著他心中的女神貝婭特麗絲去向的,真的是天堂么?說一句大為不敬的話,倘若沒有薄伽丘的《十日談》作支撐,但丁的整個《神曲》架構將處在搖搖欲墜的境地之中。就此而言,但丁這顆啟明星是相當黯淡的。這與其說是但丁的天堂太過虛幻,不如說是因為愛的缺席。

倘若讀者還沒有弄懂這愛的缺席是什么意思,那么不妨再列舉尼采作補充。尼采可能是自康德建造了巍峨的理性大廈之后,最激烈地反抗理性從而成為整個西方世界所謂非理性哲學榜樣的哲學明星。他極其激烈地也可以說相當瘋狂地在一本本哲學著述中表達其非理性思想,最后真的瘋掉了。他發瘋的標記性事件,據說是他抱著一匹馬的脖子邊哭邊說道:我的老伙計呀!可我的感覺剛好相反,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里早已發瘋了,但是,當他抱著馬的脖子哭訴,恰好是開始變得正常起來的標記,因為他在向那匹馬傾訴著他的愛。須知,愛的缺失,乃是尼采那些瘋瘋癲癲著述的致命傷??墒?,當他內心突然滋生出愛的時候,卻被家人以及世人認定,他瘋掉了。倘若說,愛是自由的呼吸,那么尼采此前從來沒有對愛有什么感覺,只有在他抱住馬脖子的那一刻,才感覺到了愛??v觀尼采的那些著述,雖然不以理性為然,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的思想是自由的。我想,讀過《滕王閣序》并且真正領略過其內涵的人們,讀不讀尼采根本不重要了。同樣道理,領會了李商隱詩中的絲方盡和淚始干,會覺得但丁的《神曲》太過蒼白,從而顯得很虛假。

但丁《神曲》里的地獄圖景,很像好萊塢電影里的動畫片。相比之下,李商隱那些深情款款的詩句,全都出自在地獄里的歷煉。倘若要問李商隱經歷了什么樣的地獄,翻翻《舊唐書》即知。

史官在《舊唐書》里以非常不屑的語氣,記錄了李商隱的宦海沉浮。在那個靠著宦官上臺的滅佛皇帝唐武宗的治下,整個官場有如黑暗叢林,幫派林立,險象環生,令李商隱無所適從。最終是“名宦不進,坎壈終身”。巴結者史官的嗅覺極其靈敏,能夠從李商隱身上嗅出王勃的氣息,故而也給了他一個“恃才詭激”的概評,并且也與王勃一樣,“為當涂者所薄”。相比之下,被后世拿來與李商隱并稱為“小李杜”的杜牧,祖孫三代皆為朝廷命官,在當時的官場里混得比李商隱要滋潤多了。至于這《舊唐書》將溫庭筠與李商隱并稱,既說他們“文思清麗”,又說他們“俱無操守”;贊得隨便,貶得僵硬,有如賈政斥責賈寶玉。

杜牧跟李商隱根本不是一回事,彼此完全放不到一起。李商隱的詩風樸素、典雅;杜牧的詩風華麗、夸張。最突出的便是他那篇《阿房宮賦》。杜牧在此賦里將其想象力發揮到了極致,雖然比不上但丁,卻要比但丁更離譜。當今的考古發現,所謂的阿房宮其實只是一個可能用于祭祀的土臺,根本沒有杜牧渲染的足以隔離天日的亭臺樓閣,還覆蓋三百余里。老天!

或許會有人指出,杜牧在賦中也提到了愛:“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使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但這里愛的是國家,這里列出的教訓是朝代的興亡。杜牧把國家的興亡看得很重,故而有名句如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边@番感慨又突顯了杜牧的夸張風格。因為與國家興亡最沒有關系的恰好就是商女,憑什么指摘她們唱歌呢?

與杜牧和李商隱截然不同,相反,溫庭筠與李商隱確實非常接近。溫和李并稱,是一個很重要的詩風流變的標志。從文學史的角度來說,從主氣的唐詩到主情的宋詞,其間的演變或者說轉折就在于溫李。李商隱為后來的宋詞之情奠定了審美精神,溫庭筠則為重情的宋詞發展了溫婉可人的詞作形式。五代后蜀趙崇祚編的《花間集》首推溫庭筠之作,無意間給出了一個宗師地位。此外,比起李商隱的“何當共剪西窗燭”,溫庭筠還留給后世一個與魚玄機相愛相惜,因為過度憐惜而造成悲劇的凄美傳說。溫似乎比李更浪漫,故而以溫李相稱,倒也合適。

當然,李商隱雖然是后世主情詩風的先驅人物,但這并不意味著其詩作沒有漢唐之氣。倘若說王勃在《滕王閣序》里有一種拿得起放得下的坦蕩氣度,那么李商隱則以極其含蓄的方式將這種氣度發揮得淋漓盡致。李商隱的這一面,大都體現在他的政治諷喻詩作里。饒有趣味的是,李商隱詩作所及,正是漢唐兩朝的皇帝。比如那首《賈生》:“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蓱z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本屠钌屉[此作而言,并非給漢文帝一個蓋棺定論,只是借題發揮而已。這樣的發揮不是具體針對哪個皇帝,就像王勃在《滕王閣序》里那樣,感慨天下之事,鄙睨廟堂之高。試想,倘若李商隱像賈誼一般被皇帝召去聊天,情形也可能會是如此這般的對牛彈琴。

李商隱的兩首《馬嵬》,也并非在編派誰的不是,而是感嘆皇室之愛的脆弱以及當事者的無奈。諸如“自埋紅粉自成灰”,“他生未卜此生休”,與其說是刻意的嘲笑,不如說是深深的憐憫。這跟白居易的《長恨歌》將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故事當作笑話來講,是截然不同的。因為在“自成灰”的沉痛里,有著“蠟炬成灰淚始干”的悲切。李商隱是絕對不會將愛情故事當作笑話來講說的,正因如此,他才會在該詩的尾聯如此的唏噓不已:“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碧热魪倪@樣的視角觀察李商隱的《龍池》,便可得知,最后一句“薛王沉醉壽王醒”,并非是指責唐玄宗的荒唐,而是在替唐玄宗的愛情捏一把汗。

有關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愛情故事的詩作很多,但能夠具有李商隱這般憐憫的,恐怕鳳毛麟角。至于能夠讀懂這般憐憫的,也同樣屈指可數。至于李商隱如何看待那些官員,可以在他的《宮妓》《宮辭》里窺見一斑。

珠箔輕明拂玉墀,披香新殿斗腰支。

不須看盡魚龍戲,終遣君王怒偃師。

(《宮妓》)

君恩如水向東流,得寵憂移失寵愁。

莫向尊前奏花落,涼風只在殿西頭。

(《宮辭》)

什么叫做借題發揮?這就是。借宮中歌舞伎,影射李唐王朝官場里的袞袞諸公。他們在皇帝面前輕歌曼舞地斗腰肢,用今天的話來說叫作“做身段”。李商隱冷冷地提醒他們:小心君王怒偃師。所有那些在君王跟前爭寵的官員,不知什么時候就會失寵;《梅花落》唱得開心時,沒準就“涼風只在殿西頭”。清代的紀曉嵐不愧是官場里的老油子,看出李商隱這首諷喻詩“怨誹之極而不失優柔唱嘆之妙”。不知紀曉嵐是否也經常會擔心殿西頭的涼風,至少是被李商隱說到心里去了。

李商隱將戀愛中的皇帝當人看,也將官場里的油子們當狗看。倘若沒有王勃式的超然,哪有如此氣度、如此幽默?王勃也罷,李商隱也罷,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或者說有一個能夠把他們聯接起來的連貫性,就是沒有皇帝這塊天花板。這塊天花板死死地壓在臣子和文人的頭上,以致于他們終其一生都不曾抬頭看天,看星空,看宇宙。不說其他,僅有唐一代的詩人,大都頂著這塊天花板寫詩。杜甫如此,李白也如此。初唐詩人如此,開元天寶年間的詩人也如此。因此,王勃成了異類,李商隱成了異類。這便是《舊唐書》里說王勃恃才傲物的由來,說李商隱恃才詭激的由來。殊不知,這正好道出了這兩位詩人共同具有的自由品性:文辭的自由,文化的自由,生命的自由。他們一個以美作為其自由的呼吸,另一個以愛和憐憫作為其自由的呼吸,從而以不同的作品抵達了共同的綻放。這是自由的綻放,也是生命之花的綻放。唐詩因為有了這樣的詩人,才具有了第三進向,而沒有停留在君君臣臣的歷史平面上。這就是李商隱與王勃之間的遙相呼應,也是唐朝詩歌星空里那兩顆最明亮的星星之間的互相致意。

提一個有趣的問題,倘若李商隱以了無天花板的審美氣度從事政治,會成為什么樣的人物?會寫出什么樣的詩歌?這樣的人物歷史上是有過的,但不在唐朝,而是出在漢末。是的,正是那位叱咤風云的政治家、胸襟浩瀚的詩人——曹操曹孟德。正如讀王勃的《滕王閣序》要從他那篇為廣州寺廟舍利塔碑寫的碑文讀起,讀李商隱或者讀王勃的氣度,得回溯曹操其人其詩。這是一種在生命的隱形存在中悄然傳承的歷史信息,從不見于任何史書史著,任何傳說,任何文字,但讀懂的自然會懂,不懂的再怎么說也不懂。這很像佛門傳說里的佛祖拈花、迦葉微笑。文字層面上的歷史是頭腦思維的語言編造,內心層面上的傳承是心靈審美的吟唱體悟。

那么讀曹操應該從哪里讀起呢?若要讀曹操其人,當然得從他的《短歌行》讀起;若要讀曹操的政治生涯,無疑要從他的《蒿里行》讀起。

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兇。

初期會盟津,乃心在咸陽。

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

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

淮南弟稱號,刻璽于北方。

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

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詩中首句里的“義士”并非自謂,而是泛指當年的各路豪杰。但是,此中最具義士氣度的,正是曹操本人。曹操當時是放棄了董卓授與的驍騎校尉逃出宮中返身討伐董卓的。此事在陳壽的《三國志》里記載如是:“卓表太祖為驍騎校尉,欲與計事。太祖乃變易姓名,間行東歸?!碑敃r袁術也是從董卓身邊逃走的。但袁術是害怕董卓,曹操是不屑于與董卓共事?!顿Y治通鑒·漢紀五十一》有說:“術畏卓,出奔南陽?!?/p>

陳壽寫《三國志》與唐朝史官寫史截然不同,不需要交給皇帝審查,故而有自己的立場。當然,陳壽是蜀國官員,蜀亡后又仕于晉。作為一位史官,陳壽難免有重蜀輕魏的立場,盡管他享有良史之譽。陳壽對曹操的評價如是:“太祖運籌演謀,鞭撻宇內,攬申、商之法術,該韓、白之奇策?!睂Ρ人凇吨T葛亮傳》中說諸葛亮出山之前“每自比于管仲、樂毅,時人莫之許也”,似乎有失公允。就連諸葛亮本人都在《后出師表》里承認:“曹操智計,殊絕于人,其用兵也,仿佛孫、吳?!睂O子、吳起相當于樂毅之才,至于誰是管仲式的政治家,理當對比曹操和諸葛亮之間的大局觀。

當時的大局觀,主要在于對三國鼎足而立的認定。在赤壁之戰之后,曹操便意識到三分天下的局面,從此再也沒有興師動眾地舉兵滅劉備、孫權。曹操如此這般的清醒,連諸葛亮都感覺到了,在《后出師表》中如此說道:“昔先帝敗軍于楚,當此時,曹操拊手,謂天下已定?!钡T葛亮本人卻并不如此認定,而是在《前出師表》中向后主劉禪表明心跡,堅持要“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兇,興復漢室,還于舊都”。這跟當年與劉備說的隆中對里的想法,似乎完全不同。人們可以說,諸葛亮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就是為了報答先主的三顧之恩。不錯,諸葛亮確實有這意思,一如他在《后出師表》中最后陳述:“臣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至于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钡珕栴}是,諸葛亮有曹操那樣的軍事才能么?平心而論,將諸葛亮比作蕭何應該恰如其分。陳壽雖然很想拔高諸葛亮的形象,但最后給出的評價還是中肯的:“可謂識治之良才,管、蕭之亞匹矣。然連年動眾,未能成功,蓋應變將略,非其所長歟!”識治良才,一語中的。至于管、蕭之亞匹,比作管是虛晃一槍,給個面子;比作蕭才是實實在在之的評。在整個三國時代的政治家當中,只有曹操能夠與管仲相媲美,即便周瑜那般人稱完美的英雄人物,都難以望其項背。當然,從某種意義上說,曹操在赤壁之戰之后的心平氣和,很大程度上也是看在東吳有周瑜那般人物的份上。孫權格局不大,若沒有周瑜和魯肅力挺,根本過不了那一關。后世的辛棄疾所謂“生子當如孫仲謀”,還真是沒看懂那段歷史。

回到曹操自敘式的《蒿里行》。此作庶幾就是一部漢末歷史,簡明扼要地擺明了當時的政治局勢。既點明是群雄討兇,又指出盟友間的自相殘殺,并且極其不屑于袁氏兄弟迫不及待想要做皇帝的可恥可笑。倘若在一般的政治人物手里,最后肯定會表明自己一定勝利的信心或者抱負之類,但曹操筆鋒陡然一轉:“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弊詈笕绱俗鹘Y:“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p>

曹操這首史詩般的詩作,不是結在自己的抱負上,而是結在了滿目生靈涂炭的悲憫之中。這是我認定曹操堪比管仲而諸葛亮比不了管仲的根本緣由。諸葛亮的《前出師表》和《后出師表》里,是滿滿的忠臣陳情,一心想著的是“先帝慮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故托臣以討賊也”。簡而言之,眼里只有朝廷,只有復興漢室,沒有黎民百姓。曹操有著對民眾的關切,“念之斷人腸”。后世追捧諸葛亮及其《出師表》,鮮有人認真閱讀曹操的《蒿里行》。同樣,世人只知狂贊杜甫的“三吏三別”,不知曹操的《蒿里行》是什么樣的悲憫情懷。

好在陳壽畢竟是良史,最后對曹操給出的評價是:“……不念舊惡,終能總御皇機,克成洪業者,惟其明略最優也。抑可謂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钡@可能讓《三國志》的注者裴松之看了很不爽,于是在曹操離開董卓興兵討伐那段過程中,惡狠狠地加了一段曹操在逃亡路上滅好友呂伯奢一門案。甚至還引用一個叫做孫盛的人的雜記說曹操殺完呂伯奢全家后,扔下一句“寧我負人,毋人負我”便揚長而去(原文“遂行”)。后世又將這句話夸張成了“寧我負天下人,不讓天下人負我”,以此突出曹操的所謂奸雄形象。但是,在《三國志》里,有關曹操出逃之后的情形,陳壽寫得清清楚楚:“出關,過中牟,為亭長所疑,執詣縣,邑中或竊識之,為請得解?!奔幢愫髞硭纬拿逅抉R光在《資治通鑒》里也認同陳壽的敘述,“操變易姓名,間行東歸,過中牟,為亭長所疑,執詣縣”,只字不提裴松之的加料。不知裴松之為何要如此抹黑曹操。裴松之原來與陳壽同樣在晉朝為官,后來又在南朝出仕期間,接受宋文帝的詔令給陳壽的《三國志》加料。不知良史陳壽九泉有知,作何感想?

裴松之注這類加料的出處,或者是來自吳人的佚名之作《曹瞞傳》,比如說曹操少時戲弄叔父的那個段子;或者是源自《世說新語》,比如那個滅門案謠傳?!恫懿m傳》僅看標題便可知是戲說之作,曹操小名阿瞞。吳人不爽曹操完全在情理之中,畢竟赤壁之戰哪怕是吳方得勝,也是刻骨銘心的,說起曹操怎么可能有好話?或許是那般戲說太不上臺面,故而《曹瞞傳》早已失傳,甚至連作者姓名都無從查考。后來留存于世的,也就是裴松之注里所引用的這些段子。換句話說,要不是裴松之那么起勁,《曹瞞傳》也不會在世上留下多少痕跡。

《世說新語》是魏晉南北朝時的志人小說,作者劉義慶又恰好也是南朝劉宋王朝之人;因為是王室成員,地位應該比裴松之要高。劉義慶在《世說新語》里對曹操的各種惡語相向,可能折射了劉宋王室之于曹操的咬牙切齒。

當然,比起裴松之加料,明朝的羅貫中有如刀筆吏,寫了一部把曹操抹黑得不成樣子的《三國演義》。就此而言,裴松之對《三國演義》是作了貢獻的。只是那樣的貢獻,即便是被羅貫中捧上天的劉備,可能都不會認同。據諸葛亮在《后出師表》里提及,“委任夏侯而夏侯敗亡,先帝每稱操為能,猶有此失”。此處雖然是在講說曹操信任夏侯淵有失,卻同時不經意地透露了劉備之于曹操的佩服。

當然,曹操并非完人,尤其是在那個戰火頻仍的動蕩年代,戰袍染血,在所難免。其中最為人詬病的無疑是徐州屠城一事。此事在史書上說法各異。陳壽在《三國志·武帝紀》中如此記載:“太祖擊破之,遂攻拔襄賁,所過多所殘戮?!边@里并沒有明確指出所殺對象是殘兵敗將還是平民百姓,或者兩者都有。陳壽在《陶謙傳》中復述道:“謙兵敗走,死者萬數,泗水為之不流?!边@里的死者萬數,似乎是指敗走的謙兵。但陳壽又在《吳書》中留下一句:“多殺人民?!睂⒋巳螖⒄f加起來,即便屠殺一事屬實,也并非全都是平民,而是兵民混雜,萬數規模。但這到了《曹瞞傳》里便被發揮成了:“坑殺男女數萬口中于泗水,水為不流……皆屠之;雞犬亦盡,墟邑無復行人?!奔爸痢逗鬂h書》更成了:“皆屠之,凡殺男女數十萬人,雞犬無余,泗水為之不流,自是五縣城保,無復行跡;百姓流移依謙者皆殲?!痹诖艘龅倪@些記載,敬請讀者自行判斷。筆者想要指出的是,陳壽沒有說得很清楚的那個事件,被《曹瞞傳》《后漢書》作了相當夸張的發揮。

陳壽在《三國志》里既不提曹操的《蒿里行》,也不提曹操的其他詩作,卻在《諸葛亮傳》里幾乎逐字逐句地引用了《出師表》。這應該是陳壽最有失公允之處,也是陳壽讀史著史缺乏深湛的文化底蘊之所在。所謂詩以言志,所謂文如其人,詩也罷,文也罷,都是最能夠折射出詩人文人品性的參照物。沒有曹操的《蒿里行》作對比的話,諸葛亮的《出師表》確實光彩奪目得很。就連“三吏三別”的作者杜甫都被《出師表》感動得揮淚奮筆:“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倍鸥孟裢浟嗣陷V的民為重、君為輕的教導。

曹操并不在意朝廷姓什么。當初有人想要廢除漢室,就因為遭到曹操反對而作罷?!度龂尽酚涊d:“頃之,冀州刺史王芬、南陽許攸、沛國周旌等連結豪杰,謀廢靈帝,立合肥侯,以告太祖,太祖拒之。芬等遂敗?!辈懿偈钱敃r天下所有群雄之中最有實力稱帝的一位,但他終其一生不曾稱帝。即便在《短歌行》里,他也只是以“周公吐哺,天下歸心”自許。雖然曹操囿于當時的史書史料,不知周公究竟是什么樣的歷史人物,但他以周公自許卻表明了自己以輔政者自居,了無廢除漢室自立為帝之心。曹操不以皇位為意,因為曹操與后來的王勃、李商隱一樣,頭上沒有那塊叫做皇帝的天花板。

曹操不是個隨便濫交朋友之人,他看得上的朋友,都不是等閑之輩。曹操將他的交友原則,堂堂正正地寫在那篇《短歌行》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辈懿倏粗夭艑W之士,并且求賢若渴。一旦獲得那樣的朋友,便是如同《詩經·小雅·鹿鳴》里所說的那樣:“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闭驗椴懿俚倪@種交友氣度,使得其幕府人才濟濟。在那個英杰遍地的時代,曹操的幕府里所聚集的人才最多最出色。這是曹操能夠縱橫天下的重要原因之一。

當然,曹操能夠聚集人才實現其政治抱負,并非僅僅是識才重才,更重要的是重友情重情義。當年曹操與蔡邕交好,蔡邕后來被王充所殺,其女兒蔡琰后來被匈奴人所擄掠,曹操力救。曹操的兒子魏文帝曹丕在《蔡伯喈女賦》的序中提到此事:“家公與蔡伯喈有管鮑之好,乃命使者周近持玉璧與匈奴,贖其女還,以妻屯田郡都尉董祀?!贝送饩瓦B《后漢書·列女傳》,也曾提及:“曹操素與邕善,痛其無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贖之,而重嫁于(董)祀?!辈嚏终鸭?,才貌雙全,至晉因避司馬昭之諱而改作文姬。蔡琰被擄往匈奴之后遭遇悲慘,曾寫《悲憤詩》,其中“馬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的景象觸目驚心。

當然,曹操與王勃之間的這種遙遙相繼的神秘關聯,不限于此,尚有曹操《龜雖壽》里的“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對應于王勃《滕王閣序》里的“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這與其說是唱和,不如說是隔世的氣場流傳。曹操《觀滄?!防锏摹叭赵轮?,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與王勃《滕王閣序》里的那聯“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庶幾就是一脈相承!倘若能夠就曹操與王勃之間的這種神秘傳承,細細品味《短歌行》里的“山不厭高,海不厭深”,是不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呢?

從《短歌行》里讀懂曹操其人,再從《蒿里行》中讀懂曹操其事;然后再翻開陳壽的《三國志》,便可知良史之筆雖然難以望向曹操的高度,難以抵達曹操的浩瀚,但還是忠實記錄了曹操的一些實跡。比如“三月壬寅,公親耕籍田”。諸葛亮自稱躬耕于南陽,不知做了丞相之后有沒有扶過犁鋤?又如“九月,作金虎臺,鑿渠引漳水入白溝以通河”。這應該是曹操的興水利之實事。從做金虎臺一事來看,造銅雀臺也很平常。陳壽很簡單地寫道:“冬,作銅雀臺?!标悏蹧]有記述的是,當時曹操第三子曹植寫了一篇《登臺賦》,其中有“連二橋于東西兮,若長空之蝦蠑”那樣的句子。據說,后來被諸葛亮為了刺激周瑜恨曹操,故意篡改成了“攬二喬于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再后來,那個擅長于夸張的唐朝詩人杜牧在《赤壁》一詩中煞有介事地寫道:“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庇谑?,一個天大的謊言便在后世流傳開來:曹操造銅雀臺是為了把人家的老婆關進去。這可能是陳壽寫作《三國志》時絕對想不到的。

曹操沒有像諸葛亮那樣寫有《出師表》,但陳壽在《三國志》里記載有曹操的不少相當于詔書的誥令,其中有安置陣亡將士的,有重建學校的,這里僅摘引一段:“自頃已來,軍數征行,或遇疫氣,吏士死亡不歸,家室怨曠,百姓流離,而仁者豈樂之哉?不得已也。其令死者家無基業不能自存者,縣官勿絕廩,長吏存恤撫循,以稱吾意?!边@些誥令應該是《蒿里行》最好的注解。曹操并非僅止于悲天憫人,而且身體力行地撫恤流離的百姓。

縱觀整個東漢末年和三國時代,諸多弄潮兒式的英雄之中,能有曹操這樣的悲憫胸懷者,實在寥寥。劉備在意的是他的劉姓王朝,孫權關注的是等曹氏稱帝后也跟著稱帝,至于袁紹、袁術之流,更是不堪入目。曹操留下如許詩篇,固然拜其文學才華所賜,但更主要的還在于他的坦蕩如砥,直言不諱。倘若有什么藏著掖著的,怎么可能如此寫詩作賦?因此,閱讀三國時代,應該從一個疑問開始:為什么曹操寫了那么些詩歌,其他政治風云人物沒有如此雅興?

當然,也正因為曹操留下如許詩篇,致使后世讀懂曹操其人其事成為可能。倘若曹操的詩作有什么缺憾的話,那么就是沒有留下與情感有關的篇什。曹操是個多情之人,但從《三國志》《后漢書》等史著里看不到任何曹操情愛的痕跡,從曹操本人的詩作里也看不到曹操有此抒寫。令人好奇的是,一個有著“山不厭高,海不厭深”氣度的男子,會寫出什么樣的柔情詩作?

曹操沒有寫過的柔情之作,世人倒是可以在隋朝皇帝楊廣的詩作里讀到。這里指的是,楊廣的兩首《春江花月夜》:“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薄耙孤逗?,春潭漾月暉。漢水逢游女,湘川值二妃?!彪m然是春江,花開,月夜,但寫得很是曹操。如如不動的江水,春花滿滿地開放;流水才將月色推過去,潮水又把星光帶了過來。景象恢宏,氣氛寧靜,月色星光交織之下,寧靜的江水與絢麗的繁花,洋溢著溫馨和芬芳。最有意思的是,就在這樣的春江花月夜里,楊廣不知怎么地驀然想起了飄逸在歷史景深處的娥皇、女英??梢?,此處的春江顯然不是特指,而是泛指。故而詩作在情意綿綿之中,洶涌著浩渺和深邃。如此氣度,除了曹操,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其他古人與之相通相應。

楊廣與蕭皇后的夫妻感情極深。因為體味過了愛到深處的寧靜,故而能感覺江水的如如不動。愛情與情欲的區別就在于,情欲是焦灼的,愛情是安詳的;情欲圖一時之快,愛情自然而然地天長地久。倘若說曹操的浩瀚在于氣的充沛,那么楊廣的恢宏則在于其深情猶如月色星光一般,滿天閃爍。

從曹操經由楊廣再至王勃,世人可以感覺出王勃不把李唐王朝放在眼里的底氣所在;從王勃反觀楊廣、曹操,世人可以發現,那是同一種氣度、同一種才華、同一種人文底蘊在不同的歷史人物身上的不同變奏。從楊廣的兩首《春江花月夜》里,可以讀出一種歷經風浪或者數度滄桑之后的寧靜。開滿春花的江面上,空曠沉靜;走過了情欲的愛情,在月色和星光中悄然升華著,將作者帶到很遙遠的年代。在那個年代,他也曾是一尊帝王,也曾有過真摯的情愛。那兩個身影,在江面上靜靜地飄逸著,依稀記得她們一個叫娥皇,一個叫女英。這便是楊廣的由色而空,空得非常感人。

曹操空在《觀滄?!防?,楊廣空在他的《春江花月夜》里。相比之下,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顯得太過空泛可以說是無物可空。更不用說,詩中“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很難不讓人想起劉希夷《代悲白頭翁》里的詩句:“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而另一句“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庶幾又是《代悲白頭翁》“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翻版。雖然王勃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也是翻寫他人詩句,但那是令人耳目一新的審美創造。

詩魂王勃以一種生命的少年形態呈現,朝氣蓬勃。這種生命形態的成年狀態或者說壯年狀態便是上述論說的李商隱、曹操、楊廣。那么如此這般的詩人詩作,有沒有步入老年狀態的景象?答案是有的,比如王維。

筆者曾經在《唐詩宋詞解》一著中,相對于講說王勃的標題“王勃如彗星劃過”,給王維下的標題是“王維像牛車走過”。那樣的形容既彰顯了王維詩作特有的蒼勁含蓄,也暗示了王維其人的與世無爭。倘若說三國時代有個人稱完美的周瑜,那么唐代詩人當中則有個完滿的王維?;蛟S正是這樣的完滿,致使《舊唐書》無以挑剔地如此寫道:“維弟兄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葷血;晚年長齋,不衣文彩?!辈⑶彝蹙S“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絕塵累”。其安于孤寂的沉靜,感覺很像李叔同。由此也可以得知,何以在他題為《相思》的詩作里,那么的置之度外:“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弊T杆硕喽嘁嫔?,與他自己全然無關。

相比之下,王維似乎更在意兄弟親情。比如《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边@首詩與王勃的《蜀中九日》極其相像:“九月九日望鄉臺,他席他鄉送客杯。人情已厭南中苦,鴻雁那從北地來?!比际蔷旁戮湃罩仃柟潓懙?,就連遣詞造句都一樣,一者是他席他鄉,另一者是異鄉異客。這又是一種神秘的關聯,就像王勃會在碑文中突然提及曹操的管鮑之交蔡邕一樣,王維會寫出一首與王勃遙相對應的九九之作。

當然,與王勃的朝氣蓬勃不同,王維的氣度里滿是老子式的含而不露?!杜f唐書》里記載:安祿山陷兩都之時,“祿山宴其徒于凝碧宮,其樂工皆梨園弟子、教坊工人。維聞之悲惻,潛為詩曰:‘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表氈?,王維這是冒著被安祿山發覺的危險悄悄寫下的詩作,再低調,也有風險。不管安祿山如何看重,但王維內心就是不愿屈從。當然,他也不會像明朝的方孝孺那么夸張,只是將抵觸默默寫入詩中。好在后來翻盤,李家父子得以回鑾,王維僥幸躲過一劫。

同樣含蓄的詩作尚有《息夫人》:“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椿M眼淚,不共楚王言?!北砻嫔鲜窃谥肛煴粚幫鯊娬嫉膹N子婦人,骨子里句句戳到寧王的心里?!缎绿茣吩峒巴蹙S與寧王的關系:“寧王、薛王待之如師友?!蓖蹙S看不慣寧王強占他人之婦,但又不能撕破臉皮斥之,于是就選擇了如此含蓄的方式,讓寧王自己感到慚愧從而將婦人歸還給她那位做廚子的丈夫。

從上述兩則事例可知王維在朝廷和官場里是如何安身又不失風骨的。他有原則,但不張揚;他會替弱者打抱不平,卻又給足豪強面子。這與其說是圓滑,不如說是張弛有度。世事洞明,人情練達,這在王維與其說是處世之道,不如說是自我修煉的通達方式。這跟高僧在寺廟里潛心修煉,證道悟道,可謂異曲同工。正是基于這樣的修為,故而王維可以將應酬之作《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寫得風輕云淡:“絳幘雞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云裘。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日色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到鳳池頭?!闭嬲凶隹吹绞裁词鞘裁?,既不夸張,也不輕慢。

倘若再要列舉出王維與王勃之間的那種神秘關系,那么應該就是其《山居秋暝》與王勃《郊興》的相近相似。一者是:“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币徽呤牵骸皾商m侵小徑,河柳覆長渠。雨去花光濕,風歸葉影疏?!蓖瑯邮怯旰蟮木爸?,王勃以蘭以柳以花以風呈現出清新的寧靜,安寧之中照樣的生機勃勃。王維剛好相反,以月以松以水以石凝聚起肅穆的孤寂,安之若素之際充滿著與月色山石同在的釋然。倘若王勃活到王維這一世,恐怕也會這么寫;要是王維退回到王勃那一世,沒準也會風輕柳拂。真可謂意趣盎然的對照。

不過,王維的《竹里館》就頗有嵇康的孤傲了:“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薄堵共瘛犯怯幸环N便縱有萬般苦衷、更與何人說的孤寂:“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蓖蹙S并非是個由空入空之人,而是個內心有太多的心事卻無處訴說,故而只能自我排解的滄桑老翁。先不說其他吧,僅一首《送元二使安西》便可見出其內心的浩瀚:“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鼻逍碌木爸?,配上的是一句過來之人的勸慰;款款深情,語重心長,又盡在不言之中。這讓人想起的,不是王勃的詩風,而是李商隱的《夜雨寄北》那樣的韻味。

要是有人問道,王維的詩作里有沒有曹操那樣的豪放?那么一首《老將行》便是回答,這里僅引出開頭的部分:“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射殺山中白額虎,肯數鄴下黃須兒!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漢兵奮迅如霹靂,虜騎崩騰畏蒺藜?!边@感覺已經不是王維了,好像是高適或者岑參。那“一劍曾當百萬師”的豪氣,足以讓向往成為劍客的李白黯然失色。想要成為一名劍客的狂野,與胸中自有百萬雄師的氣度,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即便高適或岑參都不曾寫過這樣的詩句。這應該是曹操才有的胸臆。

倘若說曹操之空表達在《觀滄?!防?,那么王維之空則在其《使至塞上》一詩中噴薄而出:“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比绱嘶趾陦延^,遠接曹操的“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近鄰王勃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從秋水到滄海,再到春江花月夜,最后到孤煙落日,那顆自由的靈魂在隱形存在的生命時空里兜兜轉轉地畫出了一條直線,一個圓圈。非常美麗的幾何圖案,與神圣幾何的生命之花、生命之果全然對應。這也是壯觀而沉靜的由色而空之色之空。不屑為官的王勃與沉潛官場的王維,以周公吐哺自喻的曹操與暮江不動的楊廣,在這個幾何圖案里閃閃爍爍。最后,是李商隱在幽幽地呢喃:“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p>

結語

要將一種無形的精神光譜勾畫出來,無疑是非常困難的嘗試。幸好,這樣的光譜有詩作承載,讓筆者得以盡可能清晰地呈現出來。作為文本的作品并非孤立于詩人之外,相反,恰好既折射出詩人的生平又映照出詩人的內心世界。當世人將個體生命的人生置于所謂的歷史之中加以考察時,最為真實的并不是歷史,而是生命本身作為隱形存在的光澤。歷史因為語言文字天然的模糊性,往往會成為書寫者隨意發揮的涂抹對象。因此,在歷史書寫中的人物,很難不被扭曲,或者丑化,或者美化。但歷史與演義的區別在于,演義可以是完全虛構的,而歷史書寫不得不尊重史料或者史實。至于詩歌的真實性,就在于任何歷史書寫都無法改變的審美內涵。歷史書寫中的人物是由事件和細節構成的,而詩作中的詩人品性及其內心的存在內涵,卻是由其審美趣味及其個人秉賦所決定的。當陳寅恪試圖在《元白詩箋證稿》里以詩證史時,似乎本能地感覺到了詩歌的敘事可能比歷史的書寫更加可靠。但他沒有進一步意識到的是,詩歌的真實在于深藏在審美趣味里的內心世界,或者說隱形存在。那個隱形存在的真實性遠遠超過了史家用史筆寫出的所謂歷史。以詩證史倘若沒有進入詩人內在的隱形存在,那么能夠證出的只是外在世界的歷史,或者說物質層面上的歷史。

陳寅恪雖然隱隱約約感覺到史著的歷史書寫不可靠,但他的努力卻是以詩證史,并非以詩疑史。用他在《元白詩箋證稿》里的話來說便是:“世所不聞者,予非開元遺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紀》在。今但傳《長恨歌》云爾?!睋Q句話說,陳寅恪只是想用詩作來證實《舊唐書》那樣的史書,并非借此質疑史書的書寫有什么可疑之處。在陳寅恪看來,史書一旦被寫出來了,便是可信的。這可能就是陳寅恪稱贊范曄的《后漢書》是“信稱良史”的原因。

筆者在此列出的五位詩人,除了王維之外,全都被史書潑污或抹黑過。筆者無意于通過詩作去改寫歷史,只是通過詩人的作品,還原詩人的真實品性,還原詩人的真實形象。經由詩歌審美,人們可以看到被史書雪藏的人文景觀、被史書歪曲了的人物形象。這是一個經由作品審美呈現出來的美麗世界,是隱形的,也是可見的。有時如流星般耀眼,有時又如月色般沉靜;有時是豪氣沖天的,有時寧靜如止水。與王勃在滕王閣里揮毫疾書相對應的,是王維在廟堂里的默然潛行。楊廣在如如不動的江面上體味著愛的久長和遙遠。李商隱深藏在《夜雨寄北》的樸素之中的,是絲方盡和淚始干的決絕。曹操在“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之中體味著一覽眾山小的孤獨。從詩作中呈現出來的詩人,是精彩的;從詩作中品味出來的歷史,是真實的。當歷史被充滿謊言本能的歷史書寫所扭曲時,人物在詩作中的返樸歸真卻讓人看到了以人為萬物之尺度的世界,如何經由內心的審美而使真實成為可能。歷史的虛假不是虛假在人物的有無或事件的虛實,而是虛假在書寫者本身的單薄和猥瑣。諸多史家無法在其歷史書寫中做到的坦蕩,在上述詩人的詩作中,經由審美抵達了。

本文的這個話題要說短,幾句話就可以講完;要說長,那可能會是綿綿無絕期的。不管怎么說,這篇從王勃開始的長文,最后還是以王勃的詩句作總結?!伴w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泵利惖脑娮骶拖窠粯?,從讀者的心頭,默默地流過。

(本刊發表時有刪處)

李劼,評論家,現居美國。主要著作有《個性·自我·創造》《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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