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宮辰水陸畫研究

蘭 維

（中山大學 社會學與人類學學院，廣東 廣州 510275；廣東省博物館[廣州魯迅紀念館]期刊編輯部，廣東 廣州 510623）

最早的成體系的水陸畫出現在唐末，宋《益州名畫錄》載，寶歷寺水陸殿中有唐代畫家張南本畫的水陸畫一堂，[1]9但現已不存。南宋成體系的水陸畫構成可以在《天地冥陽水陸儀文》中看到①《天地冥陽水陸儀文》中有邀請正位、迎請天仙、命請冥殿十王以及召請下界、往古人倫、諸靈和孤魂的儀式。參見戴曉云《天地冥陽水陸儀文校點》，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

黃道十二宮不僅頻繁出現于中古時期的石窟壁畫、墓葬壁畫，而且在明清時期的水陸畫中也是被普遍表現的題材。從《天地冥陽水陸儀文》對這類圖像在水陸法會中所承擔功能的描述可知，黃道十二宮神祇是水陸法會不可或缺的重要對象，現存水陸畫廣泛出現類似題材就是印證這一說法的最好例證。通過考諸文獻，可以明晰黃道十二宮從域外傳入我國并逐步中國化的具體過程，從這個意義上說，黃道十二宮圖像又是中西文化交流和本土創新的具體表現。

一、黃道十二宮起源于古巴比倫并隨佛教傳入我國

天文學中將黃道周天三百六十度自西向東分為十二段，每段三十度，西方稱為“十二宮”，以春分所在的白羊為始，我國傳統天文學則稱為“十二次”②十二次即星紀、玄枵、娵訾、降婁、大梁、實沈、鶉首、鶉火、鶉尾、壽星、大火、析木。見夏鼐《從宣化遼墓的星圖論二十八宿和黃道十二宮》，《考古學報》1976年第2期。。黃道十二宮傳入我國后，古人將十二次與十二宮進行對應。西方黃道十二宮觀念源自古巴比倫，后傳入古希臘和古印度，隋初隨著佛經從印度傳入我國。其相關圖像在唐代出現，運用于敦煌壁畫、墓葬壁畫中。黃道十二宮和二十八宿是兩種不同的天文體系。在我國天文學中，精細的坐標體系還是以二十八宿為主，黃道十二宮主要是用于粗略定位的天象系統。但在唐代黃道十二宮傳入我國時，古人便將二十八宿與黃道十二宮進行對應，以昴、胃、婁所屬的白羊宮為始。吐魯番出土的唐代寫本就將十二宮與二十八宿繪在一起。[2]52-53諸多跡象表明，黃道十二宮神文化是隨佛教傳入我國的。夏鼐對黃道十二宮進行了詳細考證，認為其至遲在隋代便隨佛經傳入我國，黃道十二宮圖像則最早見于公元7—8世紀新疆吐魯番的星占圖。[2]52-53孫偉杰、蓋建明通過梳理道教文獻，對黃道十二宮在道教中的流變進行考察，認為黃道十二宮在隋唐時由佛教傳入我國，之后在唐末五代宋初之際為道教所熟識。[3]74-75近來關于黃道十二宮圖像的研究有所推進。有研究者主張，三國時期吳地出土的銅鏡上已出現黃道十二宮中的巨蟹和寶瓶圖像，認為其是隨著佛教自海路傳播到我國。[4]101唐代不空所譯佛經及敦煌出土文書中，都提到了西洋黃道十二宮之名。[5]112道教接受黃道十二宮則在唐代，唐代道書已將我國傳統的十二次與黃道十二宮融通互用。[6]37

黃道十二宮圖像傳入我國后，隨著時代的發展開始出現在各種不同的藝術載體上（表1），從墓室壁畫、傳世卷軸畫（圖1）、敦煌遺畫到更晚近的水陸畫，均有體現。目前學界的研究以墓室壁畫、敦煌遺畫、傳世卷軸畫等為主，尚較少探討水陸畫中的黃道十二宮圖像③劉骎在其博士論文中梳理了黃道十二宮圖像的來源、演變及在各式水陸畫中的形象、特點，并討論其圖像布局。其認為，擬人化是十二宮神水陸畫區別于同題材其他圖像的主要特征，且這種擬人化特征較晚出現，晚于十一曜、二十八宿，應是受后者影響所致。見劉骎《明代山西地區水陸法會圖研究》，中國美術學院博士學位論文，2020年。。而南宋成書的《天地冥陽水陸儀文》中，祈請文則明確提到了需要祈請黃道十二宮神。[7]53由此推測，十二宮神應該很早就進入水陸神祇系統。從現存水陸畫來看，明清的水陸畫中可以看到黃道十二宮圖像，明清時期這類題材的水陸畫應該較為流行。

從關于黃道十二宮的文獻記載來看，黃道十二宮主要具有天文學、數術和宗教三方面功能。[8]189本文擬結合水陸儀文和水陸畫，對黃道十二宮在水陸儀式上的功能及其圖像特征進行綜合探討。

二、水陸儀文對十二宮辰的言說

從水陸儀文來看，迎請的神靈基本都包含黃道十二宮，稱為“十二宮神”“宮辰十二”?！短斓刳り査憙x文》卷中《迎請天仙儀》中記述：“一心奉請，星臨八表，名鎮四方，稟陽陰造化之殊形，現種類如然之異狀。寶瓶摩竭④“摩羯”在榜題、古籍中有不同寫法，本文引用時照錄原文獻。，人馬天蝎，天秤雙女，獅子巨蟹，陰陽金牛，白羊雙魚，十二宮神等眾?！盵7]53。同書《天地冥陽水陸雜文續集·天仙圣眾文表》中，十二宮辰也與眾天仙一同在召請赴會之列。而在迎請天仙的具體雜文中明確說明，眾天仙由大圣天藏王菩薩導引，在二十八天主和三十三天王率領下，嚴整隊列，共赴水陸法會，其中也包括“八方十二宮神”。戴曉云認為，《天地冥陽水陸儀文》刊行于元成宗元貞二年（1296年），成書年代為南宋時期或和南宋對峙的金統治時期。黃道十二宮應該很早就進入水陸畫體系。

源自明代的《水陸儀軌會本·供下堂》共記載有十四席，第一席將十二宮辰列為供奉對象，位列二十八宿之后，作為日月星天的一部分，“角亢列宿盡周天，八萬四千災變者。十二宮辰并六甲，天曹賞罰眾天官”[9]384。十二宮辰與四空四禪、六欲諸天一起，作為下堂第一席位被迎請，可見其在水陸神祇譜系中具有較高的地位。該書卷四《畫式》中，下堂第一席左軸一幅畫就繪制有包括十二宮辰、二十八宿、北斗七元星君、南斗六司星君等眾星神。[9]611這個本子是南宋志磐《法界圣凡水陸勝會修齋儀軌》的修訂整理本，由此看來，南宋的水陸神祇體系中已經存在黃道十二宮神。

三、水陸畫中的十二宮辰

現存十二宮辰水陸畫包括版畫、壁畫、卷軸畫三種形式，以壁畫為主。地域上以山西和河北為主，山西最多。三種形式中，十二宮辰壁畫分布于山西繁峙公主寺、永安寺、故城寺、重泰寺等寺廟。卷軸畫方面，著名的山西右玉寶寧寺水陸畫、青海樂都西來寺水陸畫都有此類題材。版畫方面，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水陸道場神鬼圖像》中亦有該類題材。具體情況見表2。

表2 十二宮辰水陸畫⑤表格中“時代”一欄主要參考戴曉云《中國水陸畫研究》第242頁表5-1《現存（部分）水陸畫基本情況一覽表》。

（一）畫面構成

十二宮神一般由兩幅畫繪成，每幅畫中心繪六宮，但也有例外，寶寧寺的兩幅十二宮神水陸畫便是一幅繪七宮（圖2），一幅畫五宮（圖3）。即使每幅繪六宮，畫面人物也大多超過六個，比如寶寧寺水陸畫中的雙子座就是通過兩名女子來表現，加上持幡者，寶寧寺這兩幅水陸畫所繪人物均達到八個之多。有趣的是，寶寧寺十二宮神水陸畫出現榜題與畫面不完全一致的現象，比如：獅子宮在圖3榜題中，卻繪于圖2；雙子宮在明清時期稱為陰陽宮，實際繪于圖2中，該圖榜題卻漏書。

圖2 寶寧寺《寶瓶金牛天蝎巨蟹磨羯宮神》水陸畫，山西博物院藏

圖3 寶寧寺《天馬天秤雙女雙魚白羊獅子神》水陸畫，山西博物院藏

繪畫榜題多墨書，具體有兩種形式：一種位于畫面的左上角或右上角豎向長方形框內，另一種書于畫中人物所持寶幡上。榜題內容與所繪畫面基本一致。將十二宮神分繪者，榜題則為該幅所繪六宮神，一般以“宮神”或“宮辰”命名，“宮神”更為普遍；將十二宮神繪于同幅者，榜題則為“十二宮辰等眾”。部分壁畫右下角有一豎向長方形框，框內書畫作施建者姓名，如永安寺壁畫。值得一提的是，水陸畫專為舉行水陸法會所用，懸掛于法會現場，而且水陸儀軌中對各神靈的位序有嚴格規定，因此一幅水陸畫在法會中的懸掛位置必須保證正確。我們發現，現存水陸畫尤其是卷軸畫，其榜題會標明畫作的左右具體位序，如寶寧寺《天馬天秤雙女雙魚白羊獅子神》水陸畫（圖3）的榜題中就明確標明該畫作的位置是“左第二十七”⑥寶寧寺的兩幅十二宮神水陸畫榜題對位置的標注相同，均為“左第二十七”。通過查看山西博物院編《寶寧寺明代水陸畫》一書，筆者發現這兩幅畫之后是排在“左第二十九”的“子丑寅卯辰巳元神君眾”。根據十二宮神在水陸儀式中的所處位置及相鄰關系，筆者推測，其中一幅十二宮神水陸畫的位序標注有誤，應標為“左第二十八”才正確。。

水陸畫榜題可以反映明清時期人們對黃道十二宮的稱謂情況?！短斓刳り査憙x文》提到了十二宮中的十個，即寶瓶、摩羯、天秤、雙女、獅子、巨蟹、陰陽、金牛、白羊和雙魚。結合水陸畫榜題可知，明清時期白羊宮、金牛宮、陰陽宮、獅子宮、雙女宮、天秤宮、天蝎宮、寶瓶宮、摩羯宮、雙魚宮等十個宮的名稱已經統一，巨蟹宮在永安寺水陸壁畫中稱巨蝎宮（圖4），人馬宮和天馬宮的使用頻率基本相當（圖5）。夏鼐曾梳理黃道十二宮名稱的演變，認為人馬座之名出現于10世紀末，從射或弓之名演變而來?！妒酚洝肪矶摺短旃贂谖濉酚涊d東宮蒼龍的房、心二宿，《詩記歷樞》認為：“房為天馬，主車駕”。[10]1296這一時期的水陸畫榜題中，中國傳統的十二次稱謂未發現，而來自西方的黃道十二宮卻廣泛出現，可見隨著佛教中國化的深入，黃道十二宮已深刻融合到中國傳統文化中。但水陸畫中不時出現天馬之名，說明水陸畫接受黃道十二宮觀念的同時，也融合了中國傳統二十八宿的觀念。從《天地冥陽水陸儀文》《水陸儀軌會本》中將黃道十二宮神與二十八宿等其他星神一并迎請，以及水陸畫同時出現黃道十二宮神和二十八宿圖像，可知從廣義來看，中國佛教已將來自西方的十二宮觀念與中國本土的二十八宿觀念有機融合。

圖4 《陰陽金牛白羊雙魚寶瓶磨羯宮神》，山西渾源永安寺水陸壁畫

圖5 《人馬天蝎天秤雙女獅子巨蟹神宮》，河北蔚縣重泰寺水陸壁畫

（二）圖像象征

古巴比倫和古希臘用十二個圖像作為十二宮的標志，隨著中古時期十二宮傳入我國，圖像逐漸中國化，表現出與其西方傳統的不同。首先是圖像的人格化?？脊虐l現和傳世卷軸畫中的十二宮辰多與五星二十八宿等星神一起，作為熾盛光佛的配屬神靈繪于同幅畫，水陸畫中的十二宮辰則是人格化的進一步發展，但標識星座身份的核心依據依然是具有特定象征性的各宮符號。這種人格化的圖像具有明顯的宗教功能，突破了元代之前主要以相應符號表現十二宮的傳統，正如有論者總結《火羅圖》研究時說：“為了供奉而把天體描繪成人形，他們與特定方向、色彩或季節相聯系，他們控制著與人世間相應的固定的天上疆土，并對人類命運的好壞有著影響，人類通過特有的供奉品有取悅他們的可能”[11]56。水陸畫專為水陸法會所用，所懸掛的畫作代表著神靈蒞臨法會，因此工筆重彩、精細描繪的人格化形象更為直觀，有利于功德主和法會信眾頂禮膜拜。人格化雖然很重要，但十二宮的具體區分還是要通過標志物，即來源于中國化的黃道十二宮符號。標志物主要有以下幾種情況：一是依據宮神手中托盤里的盛物，二是根據宮神手中持物，三是通過外在裝束如頭飾標識身份。以前兩種最為常見，具體到各星座而言則有所不同，寶瓶宮神、白羊宮神、金牛宮神、獅子宮神、天蝎宮神、巨蟹宮神、雙魚宮神等多數宮神或者雙手捧盤，盤中置標志物，或者直接單手或雙手托標志物。

黃道十二宮傳入我國后，大多數圖像和名稱與西方十二宮的內涵一致，僅雙女宮和陰陽宮差別較大。[8]194我國發現的陰陽宮和雙女宮圖像還經常存在混淆，此處不贅述。目前所知我國中古時期佛經、壁畫、寫本等上的陰陽宮神大多為兩個并立的人像。⑦綜合趙舒雯在《黃道十二宮的中國化問題》、宋神秘《中古時期黃道十二宮在中國的傳播和漢化》的研究可知，在宣化遼天祚帝天慶七年（1117年）墓首次出現雙子宮的稱謂之前，我國目前發現的文獻或圖像一般稱雙子宮為陰陽宮、儀、男女、女、雙鳥等。如：敦煌莫高窟千佛洞第61洞甬道的陰陽宮通過一男一女來表現；開鑿于南宋時期的重慶大足三清洞石窟，外側雕鑿有黃道十二宮，其中陰陽宮通過一對夫婦來表現。而水陸畫中的陰陽宮既有通過一男一女來表現的，也有通過兩只動物來表示的，前者如重泰寺壁畫站立在寶瓶和白羊身后的陰陽宮（圖6），后者如寶寧寺水陸畫中左右手臂上分別站立著金烏和玉兔的陰陽宮神。水陸畫中的雙女座均通過兩名女子來表現，這與我國更早期的雙女座圖像相似，具有繼承性。西方的黃道十二宮圖像雖然各文獻描繪不一，但雙子宮是兩個男性，處女宮一直僅包含一位女性。[8]194上述包括水陸畫在內的各種載體上描繪的陰陽宮和雙女宮圖像，與西方同類圖像明顯不同，這反映了文化傳播過程中本土文化對外來文化的選擇性吸收和根據自身文化傳統進行的相應改造。

（三）圖像組合

西方黃道十二宮以白羊宮為始，次金牛宮，直到雙魚宮。水陸畫對十二宮的描繪一般是兩幅圖，不論壁畫還是卷軸畫、版畫皆是如此。每幅圖畫六宮，卻不是按照西方黃道十二宮從白羊宮為始依次繪制。從榜題來看，水陸畫的十二宮是以人馬為始。北京法源寺版畫、重泰寺和故城寺壁畫的十二宮神是逆序繪制，以人馬宮為起始，然后是天蝎、天秤、雙女、獅子、巨蟹宮，第二幅則接著繪陰陽、金牛、白羊、雙魚、寶瓶、 摩羯六宮，青石寺現存的一幅壁畫繪制的也是陰陽、金牛、白羊、雙魚、寶瓶、摩羯六宮。這與西方以白羊座為十二宮之始不同。水陸畫中出現上述數例以人馬宮為始繪制的圖像，應主要是受我國古代天文、道教等傳統文化的影響。宋初的道經《淵源道妙洞真繼篇》將黃道十二宮與天象、季節、月令、分野、音律等相對應，黃道十二宮之首即為人馬宮。[12]68-69雖然也有水陸畫對十二宮的繪制既不是按順序也不是按逆序，圖像組合也不盡相同，體現出一定的隨意性，但不可否認的是，以人馬、天蝎、天秤、雙女、獅子、巨蟹六宮與陰陽、金牛、白羊、雙魚、寶瓶、摩羯六宮的圖像組合似乎較為固定，尤其是明成化年間版畫《水陸道場神鬼圖像》中的黃道十二宮（圖7、圖8）也采用這一組合。有研究者認為，該水陸版畫的功能之一是作為各地畫工臨摹繪制水陸畫使用的范本[13]966，這就更加凸顯這一圖像組合的典型性和普及性。

圖7 《人馬天蝎天秤雙女獅子巨蟹宮神》

圖8 《陰陽金牛白羊雙魚寶瓶磨羯宮神》

四、水陸畫與黃道十二宮的中國化

已有學者對黃道十二宮圖像的中國化進行研究。通過上文對水陸畫中十二宮圖像的梳理和分析，我們可以對水陸畫中十二宮圖像所反映的中國化問題稍作探討。首先是十二宮與二十八宿的長期并行發展。黃道十二宮自隋代隨佛經從印度傳入中國后，無論從文獻記載還是從圖像來看，十二宮與二十八宿都是緊密相連、互相共存的。在明清水陸畫發展的繁榮時期，從水陸儀文和水陸畫來看，二者依然共存共生，一起作為星宿神發揮一定的神職功能。

黃道十二宮的中國化，水陸畫反映得最為明顯。天馬宮之名即受到我國傳統天文思想的影響，人們將二十八宿的房宿比附于西方的人馬座。雙子宮演化為陰陽宮也是受我國傳統文化影響所致，并且產生了許多以一男一女表現陰陽宮的圖像，這在水陸畫中多有反映。寶寧寺水陸畫通過象征日月陰陽的金烏和玉兔來表示陰陽宮，則是黃道十二宮中國化加深的例證，與邢臺金世宗大定二十四年（1184年）鐵鐘直接以日月表現陰陽宮異曲同工。天秤座的符號是等臂天平，傳入我國后沿用了一段時間，如吐魯番唐代寫本（圖9）和宣化遼天祚帝天慶六年（1116年）墓星象圖（圖10）上的天秤宮即為等臂天平，后來逐步中國化，變成中國式的桿秤，明代寶寧寺、昭化寺和清代故城寺水陸畫（圖11）中的天秤宮均由桿秤表現。寶瓶宮從傾斜倒水之姿變為捧于手中、時而插著珊瑚的中式瓶（圖12）。人馬宮從半人半馬演變成水陸畫中的牽馬騎者（圖13）、雙手捧于盤中的馬，或者直接以全副武裝的弓箭手來表現。象征西方豐收女神的室女宮變成兩位女仆，巨蟹宮從西方類似蝎子的形象轉變為螃蟹，獅子宮也從剛猛的獅子變成中國文化中華麗可愛的舞獅。（圖11）黃道十二宮的中國化在水陸畫流行之前已經開始，不少學者已經做過梳理⑧如趙舒雯在《黃道十二宮的中國化問題》中對黃道十二宮圖像的中國化做過全面分析。，但水陸畫則將這一現象體現得更加具體和清晰。

圖9 新疆吐魯番出土唐代寫本上的黃道十二宮部分形象

圖10 宣化遼天祚帝天慶六年（1116年）墓星象圖（摹本）

圖11 《人馬天蝎天秤雙女獅子巨蟹宮神》，河北蔚縣故城寺水陸壁畫

圖12 《陰陽金牛白羊雙魚寶瓶磨羯宮神》，山西渾源永安寺水陸壁畫

圖13 《十二宮辰星君等眾》，河北懷安昭化寺水陸壁畫

通過對比西方的黃道十二宮圖像，可明顯看出上述這些變化。古巴比倫和古希臘都用十二個圖形來表現十二宮，圖14是古希臘黃道十二宮圖像。圖形均是較為具體的形象，以動物為主。其中獅子宮、天秤宮、人馬宮、巨蟹宮、室女宮、雙子宮、寶瓶宮等在傳入中國后變化最大。古埃及神廟和墓葬中發現有十幾幅黃道十二宮圖像，其中最著名、最完整的是公元前后的丹德拉黃道十二宮石雕（圖15）。至中世紀，黃道十二宮進一步符號化。[2]50在西方藝術中，黃道十二宮也不時被作為表現對象，如法國著名畫家蘭堡兄弟1413—1416年為《貝利公爵的祈禱書》繪制的插圖《黃道十二宮圖人像》（圖16）。該寫本現藏于法國尚蒂伊貢德博物館，畫作繪于羊皮上，主要介紹歷法，以為祈禱者確定節氣和日期。在畫面外圍和人像上繪有黃道十二宮，形象與希臘黃道十二宮有許多相似之處，天秤、天蝎、人馬、寶瓶、白羊、金牛、雙魚、獅子、摩羯基本相同，雙子宮由古希臘時期的兩個男子變為一男一女，室女宮由帶翅的豐收女神轉為身著長裙的女子，巨蟹宮則由蝎子轉為螃蟹。歐洲新藝術運動的倡導者、捷克畫家穆夏1898年創作彩色石版畫《黃道十二宮圖》（圖17），本作為日歷用，黃道十二宮的圖形和符號分布于金發少女頭像四周（畫面中能看到十宮），整體形象與蘭堡兄弟的作品又有所不同。巨蟹和天蝎形象相似，與古希臘式圖像情況相同；雙子宮由兩名女子來表現；室女宮形象特別，男子作埃及法老裝扮，手拈蓮花，表現了黃道十二宮的埃及傳統。

圖14 古希臘黃道十二宮圖像和符號

圖15 古埃及丹德拉圓形黃道十二宮浮雕

圖16 蘭堡兄弟《黃道十二宮圖人像》

圖17 阿爾豐斯·穆夏《黃道十二宮圖》

據研究，寶瓶宮也有僅用一寶瓶來表現，而沒有持瓶人的；室女宮也有畫成善惡兩室女的；白羊宮的羊或臥或立；雙魚宮的雙魚系繩或不系繩，并不固定。[12]70通過上述分析，我們發現十二宮圖像的不統一性在西方藝術中的表現也很明顯，當然這與圖像的中國化情況不同，不過也提示我們在研究黃道十二宮圖像時要具體分析，要結合時代背景、畫家個人風格等進行整體探討。

結論

黃道十二宮隨著佛經從印度傳入中國，其形象逐漸中國化，體現出中西融合的明顯特征，反映了中華文化的包容性和強大的改造能力。黃道十二宮的中國化在水陸畫表現最極端的例子是毗盧寺《十二宮辰等眾》，其圖像已完全中國化，十二宮辰形象相似，身穿紅色、黃色或綠色天衣，戴五梁冠，執笏，畫面沒有出現代表十二宮的標志物（圖18）⑨本文圖片出處：圖1，中華珍寶館，https://g2.ltfc.net/view/SUHA/642d33fb53dc5b6503000562；圖2、圖3，山西博物院編《寶寧寺明代水陸畫》； 圖4—圖6、圖11、圖13，中國寺觀壁畫全集編輯委員會編《中國寺觀壁畫全集·3明清寺觀水陸法會圖》；圖7、圖8，翁連溪、李洪波主編《中國佛教版畫全集補編》（第3卷），中國書店，2017年；圖9、圖10，夏鼐《從宣化遼墓的星圖論二十八宿和黃道十二宮》；圖12，張建德編《恒山腳下的水陸道場》，文物出版社，2019年；圖14，（法）C.弗拉馬利翁《大眾天文學》，李珩譯，科學出版社，1955年；圖15，顏海英《古埃及黃道十二宮圖像探源》，《東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期；圖16，瓊那·諾布旺典《唐卡中的天文歷算》，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 圖17，趙鷗編《穆夏：歐洲新藝術運動瑰寶》，文物出版社，2017年；圖18，中國寺觀壁畫全集編輯委員會編《中國寺觀壁畫全集·2 元代寺觀水陸法會圖》。。水陸畫中的十二宮辰圖像既反映了該類圖像中國化的典型特征，又具有自身特點。通過水陸法會的流行，水陸畫得以廣泛運用，中國化的黃道十二宮觀念和圖像被社會接受，與其他星神一起發揮著獨特的儀式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