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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金的底牌(中篇小說)

2023-08-15 17:54拖雷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3年8期
關鍵詞:老金大虎小蘭

1

老金的樣子把我嚇了一跳。

他躺在病床上,鼻孔插著氧氣管,身上也布滿了監測他心臟的儀器管線。他兩眼緊閉,嘴巴微張,這個樣子看上去用不了多久就會離開人世。我真想不通,老金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昨天他還是好好的。

我問過主治大夫老金的病情,主治大夫文質彬彬,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他告訴我是腦梗,面積不大,幸虧送醫及時,晚一點兒就會腦溢血,怕是搶救不過來了。大夫說這話時,我聽得心驚肉跳,我從來沒面對過這么危重的病人,及時?這詞想想都后怕。我正在走心思的時候,大夫突然問我是病人的什么人。對這個問題,我遲疑了一下,怎么說呢,有點難堪,但我還是如實告訴他,我是老金的前女婿。

我能看出大夫眼鏡后面不易察覺的笑,不管是嘲笑還是譏笑,總之他是笑了。

這么多年,我一點兒也不在乎這點,我告訴大夫,在這座城市,我算是他唯一的親人。說親人不對,算是熟人吧。

主治大夫應付地說了句,只是隨便問問,很顯然他并沒在意我和病人是什么關系。接下來他囑咐我,腦梗這種病就怕激動,以后出了院,絕對不能讓病人飲酒。

大夫說得沒錯,這次老金住院,就是跟喝酒有關系。

說來慚愧,昨天跟老金喝酒的人就是我。老金愛喝酒,我呢也愛喝幾口兒,沒事我倆就在一起喝酒,喝著喝著,我倆就成了一對忘年的酒友。老金是唐山人,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很有意思。昨天晚上,老金有點高興事,招呼我過來喝點。我從家過去后,才知道他的高興事是房子要拆遷,一個鄂爾多斯來的房地產商看中了老金住的那片地,于是開始征地,老金家的房子大,約有半畝,加上地上的建筑,折合下來能給老金的補償款將近五百多萬元。這么一大筆錢從天而降,老金心里自然高興,他就把我叫來,陪他喝酒。

我倆喝酒時,話也不是很多,主要是老金說,我呢,側耳傾聽,這是我的習慣,自己不愛說,就愛聽。老金有時候也說我,你的話怎么這么少,這一點很像我以前的朋友王正國,他這個人就話少,我倆在唐山是鄰居,每次喝酒都是我在說,他在聽。

有關王正國的故事,老金提到時,走了心思,沒繼續講下去。

我當然不知道王正國是誰,明白老金這是跟我開玩笑,說實話,我喜歡老金這樣開玩笑,聽他說話,能忘了很多煩惱的事。

我先交代一下,我既然是老金的前女婿,怎么會跑來跟老金喝酒呢?這話我得慢慢說。我與老金的女兒金靜紅離婚五年了,按道理,離婚后,我與金靜紅基本沒什么往來,與作為她爸的老金更沒有什么來往。一些往來的緣由是我的女兒,也就是老金的外孫女。離婚以后,女兒一直住在他家,金靜紅跟著新男友去了日本,她不管孩子,交給了老金,開始老金也沒什么怨言,等孩子高三了,他有點管不了這孩子了,沒辦法,他把我叫回到呼市。老金電話里豪氣地說,只要你回來,吃住我全管,另外,你在北京賺多少錢,我給你補。

這么大的誘惑,我當然愿意回來,本來我早就不想在北京干了,一是賺得少,二是想女兒,一聽老金這么大方地給我開出條件,我立刻答應了老金。如今我孩子剛考上大學,我本來決定要離開,可老金死活不讓我走。

昨天老金很興奮,喝了酒人更興奮。他人胖,兩只眼睛屬于金魚眼,就這對眼睛昨天在酒精的刺激下,發著往日都沒有的亮光。他的話滔滔不絕,開始時,跟我講著他當年搞工程賺了多少錢的事,房后的孫大爺還欠了不少錢,可說著說著,不知道怎么了,他說到最高興的時候,突然不說了,人就那么憋著,可能有個十秒鐘,他突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這個舉動嚇了我一跳,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以前老金也有喝醉的時候,可從來不這樣,今天反常了。他的反常太大了,從高興到悲傷仿佛是一瞬間,后來他哭得很傷心,像個孩子一樣,鼻涕眼淚一起流。

等到他的情緒平穩下來,他開口說話了。他跟我說,金靜紅不是我親生的。

老金的話把我嚇了一跳。我呆呆地看著老金。

你是不是以為我老糊涂了?我跟你說,我沒有,很清醒,真的,金靜紅不是我的親生女兒。

接下來老金慢慢地把話說開了。他告訴我,金靜紅的媽是他的后老婆,他找金靜紅媽的時候,金靜紅已經快一歲了,他們組建了家庭,后來又生了大虎二虎,正因為金靜紅不是親生的,他從小就有點溺愛金靜紅,導致這個孩子長大后,我行我素,根本不聽他的。

我完全理解老金的話,可我倆已經離了,這話對于我來說意義不大了。

接下來,老金又告訴我一件事。他在找金靜紅媽之前,還找過一個女人,而且生過一個孩子,是女孩,后來,老金好賭,把家底都賭光了,女人被他活活氣跑了,他呢,一個大老爺們兒不可能帶一個孩子到處跑,于是一狠心,就把這個女孩送進了兒童福利院……說到這兒,老金的淚水順著眼角流下來。我本來想問問,那個小孩現在什么情況,可老金的身子突然不動了,與此同時我看見老金口眼歪斜,一條明亮的涎水快速地從左側嘴角里流了下來。

我叫了聲老金,只見老金除了眼睛在眨,身子根本動不了。我心想,壞了,老金是不是得了腦梗?于是趕緊打120電話。等把老金送進醫院,我從大夫那里聽到了答案,老金果真得的是腦梗。

2

老金已經醒了過來。他一見是我,人一激動,嘴上的氧氣罩呼哧呼哧地直響,能看出來,他看見是我來了,想摘掉氧氣罩,我趕緊幫他摘了下來,老金臉頰兩側被勒出兩道深深的印子。據大夫說他腦梗壓迫了神經,他說不了話了。他抬起頭看著我,跟個孩子一樣,啊啊的,我意識到他可能是口渴了,趕緊給他喂了點水。喝完水后,老金的眼神舒緩了一些,然后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老金的手很綿很暖和,但就在這時他的手突然用力了,我的手被越捏越緊。我看見他張著嘴似乎要和我說什么,我把耳朵貼在了他的嘴邊,除了啊啊的聲音,我根本聽不清他要表達什么。

他抬起手,從身上掏出一張照片,顫巍巍地遞給我。

那是一張一寸的黑白照片,上面的小孩,像是剛出生,眼睛還沒完全睜開。

老金的眼睛瞪得很大,看著我。

就在我準備要說什么時,他突然又不動了。這可把我嚇壞了,我以為他就這樣死了,趕緊把大夫喊過來。大夫檢查完了,說是輕度昏迷,問題不大,但告訴我,以后盡量少跟病人說話,病人不能太激動,他需要休息。

從醫院出來后的幾天,我一直在琢磨老金給我的照片,還有他的表情,他到底要跟我說什么呢?我想來想去,突然想起老金犯病前跟我說過的事,他曾經提到有個孩子,被他送到了兒童福利院,是不是他希望自己在最后的日子里,能見到這個孩子,也就是彌補他內心的虧欠?老金今年七十八歲,歲數不算太大,可這次突然的腦梗,讓他一下子垮下來,是不是他已想到所謂的后事?

我反復回憶著那天老金比畫的手勢和神態,更加確定了這一點。

目前老金可以信賴的人,在這座城市里,只有我一個人。我的前妻指望不上,她就是不去日本,也不會來看他,她和老金以前就鬧翻了,基本不怎么來往。老金還有兩個兒子,因為老金后娶的老婆死得早,那時老金又忙著賺錢,兩個孩子基本就是放任自流,在村里號稱是“金家二虎”。據說小兒子出手快,下手狠,大兒子正跟人爭執,小兒子已經拳打腳踢將對方放倒。讓老金痛心不已的是小兒子先出的事。小兒子是大前年因為酒駕,出了車禍,人沒了。在老金家里,大兒子算個頂梁柱。后來大兒子搞拆遷,成立拆遷公司,頭剃成了青皮,看誰都是眼神冰冷。那段時間老金總覺得大兒子飛揚跋扈的,就告誡他不要做違法的事,可大兒子那會兒根本聽不進去。

后來大兒子出事了,在征地的時候,他為了強迫人家搬走,跟搬遷戶打了起來,他下手重,失手打死了人家,就這樣進了監獄,不出意外的話,他會被槍斃。

這么說吧,老金現在就是個孤家寡人,家里沒有一個能指望上的,除了我能幫他,誰都幫不了他。

自從我踏進老金家之后,老金就沒把我當成外人對待,也就是說他把我當成親兒子一樣。我呢,心里很清楚,老金再家大業大,可這一切都跟我無關。

3

中午回到老金家,我告訴小蘭阿姨趕緊把老金的飯做好,特別囑咐她做點稀的,比如粥呀或是面疙瘩什么的,老金這情況,做再好的,他也吃不進去。

小蘭阿姨是老金雇的保姆,我回來之前,她就來了。這個女人雖說老金叫她小蘭阿姨,但是從孩子那兒論的,后來我也這么叫她。事實上她歲數也不是太大,跟我年齡差不多,四十歲出頭,人很瘦弱,干活兒麻利。她是外地的,至于什么地方,我也沒問過她,她在老金家里很少說話,每次做完飯,洗刷完畢后,她就默默地回了她的屋。

在小蘭阿姨做飯的空當兒,我到了老金的屋子門前,我就是想在老金屋子里找找有沒有當年他孩子的蛛絲馬跡。老金的屋子從來不讓別人進來,小蘭阿姨也不能,這是他立下的規矩,打掃屋子都由他親自來做。事實上,我這么進他屋子,心里還是有點緊張,仿佛老金正在屋子的某處,憤怒地盯著我。

我還是放棄了進他屋子的念頭。

我掏出老金給我的照片,因為時間久遠,照片上襁褓中的孩子面容有些模糊,在照片的下端印著“兒童福利院”的字樣,我還注意到照片的背面,寫著兩個字“紅梅”。

就在我舉著照片發呆時,小蘭阿姨叫了我一聲,她把飯已經做好,放在一個保溫飯盒里,同時,她還給老金收拾了幾件換的衣服,放在一個塑料袋里。

我到了醫院,老金顫巍巍地把他的手機遞給我,他說不了話,但他的眼神告訴我,可能剛才來過一個電話。果真,在手機上我看見一個未接電話,于是我打了過去,電話里傳出一個女聲,她告訴我,金大虎明天開庭,通知家屬出庭。掛斷電話,我擔心老金會激動,有心不把這件事告訴他,可轉念一想,畢竟是人家的兒子,我算什么,于是我貼著老金的耳朵,把剛才電話的內容告訴了他。

我看見老金聽完后,慢慢閉上眼,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這個場景讓我難受,我能感覺他的孤獨與無助,本來他這輩子應該過得挺順,要錢有錢,可沒想到老了老了,這不如意的事一件接著一件,每一件麻煩事都像一座大山。

過了一會兒,老金睜開眼,我看見他眼角溢出的眼屎,我用毛巾幫他擦了一下?,F在他的情緒已經平靜下來,他用手指指電話,又指了指我,瞬間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讓我代表他去出庭。

老金的眼神里有點閃閃躲躲的,我知道他也是沒辦法,現在他已經成這樣了,但要是家里沒人去,他兒子心里一定不好受,他只能求我去一趟。

老金的要求我難以拒絕。怎么說呢,我畢竟還在人家這里白吃白住,再說這件事對我來說不算為難,于是我答應了。

回了家,我的腦子還在想老金的事,想著想著我的頭就開始疼。因為無聊,我打開電視,電視里正播放著中國即將要發射嫦娥五號的新聞,看著看著,我有了一種幻想,飛行員要是我該多好,我坐在飛船之上,穿越無盡的黑暗,成為一個夜行者,到達了月球,身體出了艙門,我一蹦一跳地到了一片類似戈壁的地面,我的每一次跳躍,都會帶起一片像霧一般的塵土。

4

出庭那天,我早早地去了看守所。那個看守所在郊區,是個大院子,大院周圍種著一圈楊樹,楊樹葉子落了厚厚的一層。院子里面很安靜,幾乎看不到什么人??焓c的時候,我辦了手續,進了看守所里一個小型的審判廳。審判廳里光線不好,有點發暗,里面有七八排椅子,前面有法院檢察院的人坐了一排,后面坐了不到十個人,是家屬。那些家屬個個都是面帶悲戚,一臉愁容,我一聽口音,這些人都是郊區的農民。

過了一會兒,我看見兩名身材高大的警察,帶著大虎進了審判庭,大虎剃著光頭,穿著犯人的衣服,耷拉著腦袋,跟電視劇里審判的場面基本無異。

接下來,一方是檢察院出示大虎的犯罪證據,一方是律師在辯護。問到大虎時,他就抬起頭老老實實地回答問題。大虎的拆遷公司,有黑社會性質,他雇了很多社會閑散人員,對拆遷戶強行拆遷。案件的焦點是釘子戶王某是否是被大虎雇兇所殺,雙方開始了激烈的交鋒,檢察院認為大虎曾給他手下打過電話,律師則認為這不是直接證據……

審判休庭的時候,我和大虎見了面。

當大虎第一眼看到我時,愣了一下,然后又用詫異的目光看了看我的身后,確定沒人后,他問我怎么會來。

我很理解他這樣的神情,我和大虎已經有五六年沒見了,換成我是大虎,也會詫異,于是我如實地把老金得了腦梗住在醫院只能讓我來的前因后果告訴了他。說話時,大虎不時地抬頭看著外面的太陽,那天陽光刺眼,眼前虛騰起一陣不真實的氣浪,氣浪之中,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我說話。

我說完后,大虎有段時間是沉默的。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突然問我,那個保姆還在家嗎?

大虎的話讓我愣了一下。我當然明白他在說那個小蘭阿姨。

我點點頭,并把小蘭阿姨每天給老金做飯的事,告訴了他。

怎么了?我問。

大虎張了下嘴,本來想說什么,可聲音還是沒有發出來。

沒過一會兒,大虎突然對我說,你是不是以為我真殺人了?

大虎的話讓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我告訴你,我沒殺,是他們殺的。

那你實話告訴他們呀?

大虎苦笑了一下,再也沒說話。

那天快結束休庭的時候,大虎對我說,這次看來是出不去了,就是不判殺人罪,我也要在牢里坐十年八年的,家里的事,我是管不了了。

我拍了下他的肩。我的意思是說,還有我呢,這話我沒說出口。

大虎突然似乎想起什么,他說,我爸的房子是不是快拆了……

我點了點頭,這事我聽老金說過。

他呀……有些事,你不知道……就是知道也沒用。

我一點兒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我看見他眼睛發紅,像是要哭出來,他用一只腳踢著地面,地面是水泥地,根本踢不出什么,可他就在那里一個勁兒地踢。

那天大虎臨別時,聲音徹底哽咽,他動情地說,他再怎么也是我爹,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估計連個送終的機會都沒有了,我求你了,你就替我多照顧照顧他,我出去一定會好好感謝你的……

從看守所出來,我感覺自己的頭大了一圈,里面像是飛舞了無數的蒼蠅,亂哄哄的。說實話,當我再次踏進老金的家門時,我就不想摻和前妻家里的任何事,別說房子什么的,就是有金山銀山我也不想摻和。說到老金有錢,再有錢也是人家老金賺的,人家想給誰給誰,那是人家的自由。

想著想著,眼前突然有一個瘦弱的人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覺得很熟悉,正要想看仔細時,那個人已經上了一輛公共汽車。

5

我能干什么?我想了半天,我能干的就是幫老金盡快把女兒找到,完成他最后的心愿。

看著那張小小的照片,我能想象到當年的老金抱著這個孩子,徘徊在福利院的門口,那孩子已經睡著了,他一邊流淚,一邊張望著福利院的大門,他把包裹的被角用手撥開,看了眼里面正在熟睡的孩子,然后咬了咬牙,大步走進了福利院……

我沒費多大的力氣,就找到了位于城西的一家兒童福利院。這家兒童福利院我覺得在我小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多少年過去了,它還是老樣子。據說這家兒童福利院在1949年以前就有,以前是由一個瑞典的傳教士辦的,那時還叫救濟院。從外觀看,這里盡管進行了改建,可依然能看出有哥特式建筑的痕跡。

在那里我找到他們的院長,院長是個歲數不太大的女人,估計三十五六歲,短發,人看上去很干練。我把我的來意跟她說了,她說,這都是什么時間的事了,四十年前的事了,怎么查?

我就把老金的情況告訴了她,希望她能給幫幫忙,這是老人最后的愿望?;蛟S我的苦苦哀求打動了這位女院長,她帶著我進了檔案室,當我把那張照片遞給檔案員的時候,檔案員似乎想起了什么,她說這個人,以前來過一個唐山口音的老頭兒查過。

她的話讓我愣了一下。我急忙問長什么樣。

接下來檔案員描述了一下老頭兒的模樣,我一聽這不是老金嗎,原來他一直也沒閑著,也查找這孩子的檔案。

檔案員找到了那孩子的檔案,檔案記載得很簡單,她的名字叫紅梅,祖籍確實是唐山,十個月大的時候被送到福利院,一直待到十六歲,中間上小學和中學,高中沒畢業就去了一家毛紡廠上班,后來那家毛紡廠改制,工人全部買斷工齡回家了。

有關紅梅的信息就這么多,這么大個城市,我去哪兒找這個下崗女工呢?

我問她們,毛紡廠能查到嗎?

檔案員嘆了口氣說,我聽那個老頭兒說,他已經查遍了,光我們這里他就來過不下十次,可查來查去,根本查不到她的一點兒蹤影,一種情況是這孩子可能早去了外地,還有種情況……

檔案員沒有把話說完,可我明白她沒說完的意思。

那天離開福利院時,年輕的女院長似乎心里有點過意不去,就安慰我說,我再問問其他人,看看有沒有知道她的,一有消息,我就給你去電話。

我知道她的好意。

頭頂的天氣和我的心情差不多,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可始終沒下,云層很厚,厚得有點讓人喘不過氣來。風是冰冷的。老金的身影仿佛就在我的眼前晃動,我能想象到多年前,老金從福利院出來時失魂落魄的樣子……

一想到老金,我的心就有點焦急,真不知道他的身體能不能扛過這個冬天,要是扛不過,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我該怎么辦?我又不是他家親人,我能給人家做主嗎?

這時我突然想起了金靜紅,盡管我倆已經離婚,可畢竟老金是她爸呀,我不跟她說是不對的,現在老金家能聯系上的人也就只有金靜紅了,大虎在牢里,什么都別指望了。

我看了下時間,猜想這個點兒,金靜紅也睡醒了,于是我給金靜紅用微信電話打了過去。接通了,電話另一端亂哄哄的,什么都聽不清,我喂喂喂地喊了幾聲,就是聽不到金靜紅的聲音,我火冒三丈,把電話給掛了。沒想到過了一會兒她打了過來,說她正在跟一個客戶聊事呢,她還沒等我說什么,就滔滔不絕,現在日本的網購特別火,真是個賺錢的好機會,我來晚了,早來幾年,我估計賺得能在北京買套房……

我不得不打斷了金靜紅的話,如果不打斷,她會說個沒完沒了?,F在火燒眉毛,我就把老金的事跟她說了,說這事時我盡量把事情說得嚴重些,希望能得到她的重視??勺屛覜]想到的是,她只是淡淡地說是吧,是吧。我不是想聽她說是吧,我想聽她說我該怎么辦,我就問她,金靜紅的回答是能怎么辦就怎么辦,不能怎么辦就不怎么辦。她說的全是廢話,就在我要進一步問她時,她說,我跟他已經斷絕了關系,是死是活,跟我沒關系,這就是我的態度。

掛了電話,我胸口一團怒火,我真后悔打這個電話,什么東西!不管老金以前再怎么不對,現在他都這么一副樣子了,你金靜紅也不能是這么一個態度吧?這讓我不由得想到,假如有一天我的女兒要是對我這個態度,我真的就去跳樓。

我捂著頭,希望自己盡快冷靜下來,只有這樣我的思路才會變得清晰些,看來目前能管老金的人,只剩下我了,我要是不管他,在這個世界上沒人會幫他。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我呢,再怎么說,也算個大老爺們兒,這個時候,拋開前岳父的關系,我倆還是個酒友,我能見死不救嗎?我的良心告訴自己,不能。

6

連日來的奔波,我多少感覺有點累,我需要睡上一覺。

回家后,我先洗了個澡,然后昏昏沉沉地睡去。

我睡得很死,還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我看見老金笑瞇瞇地打開酒瓶,喊著要我陪著他喝點兒。他說,這是三十年前的寧城老窖,是我那會兒做買賣時,人送的,家里還有十幾瓶呢,這酒是純糧食釀的,喝完一點兒毛病沒有。

我倆就一杯接著一杯喝了起來。喝了酒,人就熱乎起來,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他對我說,以后,你哪兒也不要去了,就跟著我,我保證你有發財的機會,你看看,我這么大的家業,沒人守,兒子兒子不爭氣,女兒女兒不孝順……我都想好了,以后誰對我好,我就給誰。馬子,你也看見那個小蘭了吧,你別看她是我請來的保姆,可你知道嗎,她孝順我,以后我死了,就把家產給她了……老金越說越激動。他說,我已經是死過一回的人了,錢是什么?就是紙,你這個歲數應該知道唐山大地震吧?我就趕上了,告訴你,我是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我為什么來這地方,是沒辦法……夢里老金好像有點醉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后來小得讓我聽不清什么……突然,他喊了一聲,地震了!這一聲很響亮,把我嚇了一跳。猛然間,我感到地動山搖,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

這個時候,我從夢里醒來,醒來后我感覺房屋還在搖晃,好像還沉浸在剛才的夢中。我緩了一會兒,這時我注意到窗外徹底暗了下來,我想看看外面的情況,打開窗,隨著一股刺骨的冷風吹過來,有濕潤的雨點落在我的臉上,我這才發現外面正在下著雨夾雪。

也就是那天,我收到法院的信息(上次我給法院留過我的電話),大虎被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這個消息對于我而言,簡直成了喜訊,至少大虎沒被槍斃。我猜想,他沒被槍斃,也就是說,他雇兇殺人的理由不成立……

接下來我猶豫著,這個消息是不是要告訴老金?我去法庭是老金的主意,現在結果出來,理應告訴老金??晌蚁雭硐肴?,覺得還是不說為妥,如今老金只剩下一口氣,說不定腦子也糊涂了,告訴他也沒什么用了。

盡管如此,我還是心里不踏實,仿佛老金的一雙眼睛正在暗處看著我,我決定到了醫院看看老金再說。

到了醫院,老金還在昏睡。主治大夫跟我說,這幾天已經給老金用了進口的藥,希望能很快把他堵塞的血管疏通了。我問大夫,老金什么時候能說話?大夫告訴我,這次腦梗引起語言中樞神經受損,開口說話的可能性從西醫上說不大了,下一步醫院想在中醫上想想辦法。

大夫還說,根據他現在的情況,明天醫院準備給他上流食和營養液了。

大夫沒再說別的,但我從他的說話中,聽出了一絲無奈。大夫走了以后。我默默地坐在老金的身邊,看著熟睡中的老金,老金那張皺紋縱橫的老臉,此時很平展,看上去無比安詳??粗粗?,我產生一種錯覺,懷疑老金此生再也不會醒來了,他會永遠地這樣睡著。

我想錯了。隨著老金咳嗽了一聲,他突然睜開眼睛,醒了。醒后他看了我半天,仿佛不認識我一般。等了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他才恢復了意識。他朝我笑了一下。這個笑容看上去有點羞澀,也有點不自然。

我倆就這么對視著。

突然老金抬起手臂,指了指他的褲子。我按照他的意思摸了一下,褲兜里是一把鑰匙,鑰匙的一端系著一根紅繩子。

我看著他,不知道這把鑰匙是干什么用的。

老金將大拇指和食指相互搓了一下,然后又指了下外面。我大概明白了,醫院要錢,他讓我從家里取些錢來。

我看了眼手里的鑰匙,這也許就是他開保險柜的鑰匙。

我問他,保險柜在什么地方?

讓我沒想到的是,老金閉上眼睛,又不說話了。這個場面讓我感到為難,我不可能趴在他耳邊大聲地問保險柜到底在哪兒。事實上上次我找他孩子的照片時,大致翻騰過他的屋子,在他的屋子里,我并沒有看見什么保險柜之類的東西。

此時,我握著這把鑰匙,能感受到它的冰涼。

7

讓我沒想到的是,第二天小蘭阿姨突然提出不干了。

太突然了,突然得讓我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當接到老金家的電話,我還以為是小蘭阿姨把飯做好了。沒想到,電話里小蘭阿姨的聲音支支吾吾的。

怎么了?我問她。

這時她才告訴我,她不打算干了,準備要走。

這個話把我整蒙了,好好的,怎么說不干就不干了?等我再想問問什么原因時,她的電話已經掛斷了。

我心急火燎地跑到了老金家。

一進門,老金家里已經被小蘭阿姨收拾得干干凈凈,連窗戶都擦了一遍,仿佛準備過大年。小蘭阿姨安靜地坐在沙發上,身邊有一個不太大的箱子,這個情景不用問,她已經做好了離開的準備。

我問她,怎么了?干得好好的,為什么要走?是不是給的錢少?

開始小蘭阿姨情緒還算平靜,她說家里父母歲數大了,需要照護。這話顯然不是她回家的理由,她父母又不是一下子歲數大了,現在老金還在醫院,正需要幫手,她怎么會在這個時候,選擇離開呢?在我的不斷追問下,小蘭阿姨開始抽泣起來,她的表現,讓我覺得好奇,這里面一定有別的隱情。

果真,小蘭阿姨斷斷續續地說了實情。

原來小蘭阿姨的男人就是被大虎打死的那個王某,小蘭阿姨一點兒也不知道老金竟然就是大虎的爹。

我的頭嗡了一下,一點兒不相信小蘭阿姨說的是真的,難道世界上的事會這么巧?

這一切都得從昨天說起。原來昨天房后的孫大爺來了趟老金家,他來找老金談這里要拆遷的事,讓他沒想到的是老金竟然住院了,他就跟小蘭阿姨說了一會兒閑話,說著說著,就說起了大虎,小蘭阿姨來老金家這兩年內,根本就不知道老金就是大虎的爹。等老孫說完以后,她才明白,她住在了殺他男人的兇手的爹家,而且還給人家當保姆,自己傻不傻?

說著,小蘭阿姨又激動起來。

她說自從大虎雇人打死了她家的男人,她就哪兒都沒去,就等著冤案昭雪,罪人得到應有的懲罰。用她的話來說,就是要親眼看見大虎被槍斃,她才能安心地走。

我還是有點想不通,問她,那你是怎么找到老金家當保姆的?

小蘭阿姨說,不是我找的,是老金找到我的。

原來是她的男人死了以后,一天老金不知道怎么找到了她家的地址,他說他是她男人的朋友。她當時也納悶兒,男人活著的時候,并沒有提起過他。老金給她放了些錢,就問她愿不愿意到他家當保姆,工資比別的地方要高,管吃管住。小蘭阿姨一想,反正自己也沒營生可做,就跟著老金來到他家。

這兩年,你沒察覺到他就是大虎的爹?

小蘭阿姨說,沒有呀,金大爺對我也特別好,我怎么會往那里想呀?現在我明白了,老金把他兒子的照片全收起來……昨天要不是孫大爺過來,我還蒙在鼓里呢……大兄弟,你說說,我還能在這兒干下去嗎?他是殺我男人的兇手的爹,我能在他家當保姆嗎?要是你,你會這么做嗎?

現在我才明白了一切??晌疫€是想不明白,老金明明知道小蘭阿姨是這樣的情況,他為什么要花錢雇她當保姆呢?

那天,我沒有再挽留小蘭阿姨,一切都是順其自然。外面已經飄起了雪花,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小蘭阿姨拎著箱子,腳步緩慢地走進了雪的世界。我能聽見她的腳步在雪地里發出嘎嘎的聲響,每一步,仿佛都帶著她的仇恨。

8

不知為什么,我站在老金的家里有點發慌。

這個曾經充滿了歡聲笑語的家庭,現在什么都沒有了,冷冷清清。那一晚,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喝著啤酒,看著電視,電視上還在介紹著嫦娥五號的事情,可我沒有一點兒心情看它。我坐的這個位置,就是曾經老金愛坐的位置,恍惚之間,老金家里有三個孩子在他眼前打鬧著,他們分別是大虎二虎和金靜紅。老金喝著酒,眼睛瞇著,一副享受的樣子……

一切都是幻覺,屋子里只有我。

老金臥室的門對著我,說實話,我缺乏走進去的勇氣,不是我膽子小,而是我怕接近老金的生活。那里仿佛就是黑洞,我只要走進去,就會陷入無盡的黑暗之中。以前我聽小蘭阿姨說過,老金有個古怪的毛病,晚上睡覺不關燈。我問過老金,他說習慣了,一關燈就睡不著。也就是說老金這個人懼怕黑暗,黑暗中他也許會看到令自己恐懼的往昔。我在書上看到過,有這樣習慣的人是對周圍的人不信任,他總覺得不安全。

不管怎么說,我得按照老金的意思,找到保險柜。

我仔細地看過手里的這把鑰匙,它是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鑰匙,這樣的鑰匙,也只能開啟一個普通的鎖頭??蛇@把鎖頭它到底在哪兒呢?

有關老金保險柜的事,我以前聽金靜紅跟我講過,那時候我倆沒離婚,她沒事就給我講她家稀奇古怪的事。金靜紅說她從小就知道她爸有一個保險柜,就在老金住的那間屋里,可她從來沒見過這個保險柜,有好幾次她懷疑是老金把保險柜安裝在墻里面了,她趁老金不在的時候,偷偷跑進老金的屋子里檢查過,墻面上平平整整的,根本就沒有放保險柜的痕跡。有時候她覺得老金根本就沒有什么保險柜,可當她看見老金腰上懸掛的鑰匙時,又打消了這個念頭。遺憾的是,金靜紅直到出嫁,也沒發現老金的保險柜。

老金的保險柜成了一個謎。

我站在老金的屋子中央,把該打開的燈都打開了,屋子亮如白晝,我相信老金能把鑰匙給我,他的保險柜一定就在這間屋子里??晌噎h視了一大圈后,什么都沒發現。

我有點泄氣。

我閉上眼睛,慢慢回想著跟老金在一起的日子,看看能不能想起一些蛛絲馬跡。說起這間屋子,我曾進去過幾次,是打掃衛生。有一次,老金上了廁所,我在墩地,墩到他的屋門口時,也沒多想,進了他的屋子。他的屋子光線很暗,有一股老年人常有的體味,在屋子中央,擺設了一個花瓶,有一人來高,這種花瓶一看就是大街上那些景德鎮瓷器的仿品,圖案混亂,顏色輕浮,老金卻堅持說這是他祖上留下來的,價值連城。因為這個花瓶讓我沒法墩地,我正考慮著怎么去挪動它時,門突然開了,門口站著老金,顯然老金對我擅自進入他的屋子很不痛快。他面色發青,皺著眉頭,目光陰冷地看著我。我趕緊向他解釋說,我就是進來墩墩地。老金一瘸一拐地走進來,這會兒臉色緩了過來,他說,你墩吧,別動我的那個花瓶。我故意說,這花瓶是老古董,我碰壞了,賠不起。老金沒再說話,目光似乎煞有介事……

一陣刺耳的門鈴聲,打斷了我的回憶。我很奇怪,大半夜了,誰會這么晚來老金家?我趕緊到了門口,打開門。

外面站著一個老頭兒。

我認識他,是房后的老孫頭。

9

老孫頭沒說話,像個幽靈一般進了屋,他的身上裹挾著外面冷颼颼的風。

他站在屋子中央,一邊搓著凍僵的手,一邊看著我。就你一個人?他問。

說實話,我不太喜歡眼前這個老頭兒。老孫頭七十多歲,小個子,天津人,說話很快,而且還帶點轉彎。他長著一雙精明的小眼睛,看人的時候,總是不停地轉,讓人能想到評書里的一句話,眼珠一轉,計上心來。

我朝他點點頭。

這么冷的天,你也不給我倒杯水?他坐了下來。

能感覺老孫頭沒有走的意思,他要多坐一會兒。

我趕緊給他沏了杯茶。

老孫頭喝著茶,一副沒把自己當外人的模樣。他先問了問老金的病情。不過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這顯然是敷衍,他來這里的真正目的肯定不是關心老金。果真,我沒猜錯,沒一會兒他便說了自己大半夜來的目的。

我是過來看看房子的。

我并不清楚他所說的看房子是什么意思。

老孫頭見我沒明白,他就說,是這樣的,這處房子老金五年前已經賣給我了,這不是要拆遷嗎,我過來看看,順便量量面積,別讓拆遷辦的人把我騙了。說完老孫頭蹺起二郎腿,繼續喝著茶。

我的腦子有點蒙。

怎么會呢?我趕緊跟老孫頭解釋說,這事老金從來沒跟我說過,他現在病了,竟然會出來這么大的事?

老孫頭從懷中取出一個房本,里面還夾著一張紙條。

紙條上確實是老金寫的字,他把房本抵押給了老孫頭,從老孫頭那里借了一百萬元,字條的下面有他的簽字和手印。

老孫頭見我還是不相信,他說,這事你是外人,他家大虎知道這事。很顯然老孫頭不愿讓我多插手。

我趕緊告訴他大虎還在牢里呢。

老孫頭嘴角掠過一絲輕蔑的笑意,他說,這個我知道。

事情到了這一步,我有點無話可說。我說什么呢?這一切都是老金的家事,他什么時候把房子賣給了老孫頭,我怎么會知道?

我見老孫頭有點咄咄逼人,仿佛就是黃世仁在世,為了緩和下情緒,我遞給他一根煙。煙霧中,我便跟他說起了閑話,沒想到這樣一來,老孫頭的態度漸漸地也變了。

我問他,老金干嗎要借這么多錢?是做生意?

老孫頭擺了下手說,做什么生意,你看老金那樣,是個做生意的料兒嗎?不是!他平常是不是跟你說他過去總出去包工程?

我點點頭。

那是他吹牛,他什么都不會,除了愛喝酒,你問他會什么?別人我不知道,他老金,跟我房前房后有三十年,他什么德行,我最了解。

我還是不明白老金為什么要借錢。

老孫頭把話說開了,也就不再隱瞞,他說,老金為了找女兒。

我注視著老孫頭,他一點兒都不像是在開玩笑。

他說老金當年有個孩子,就是跟靜紅她媽結婚之前生的,他認識靜紅她媽后,說自己沒結過婚,沒辦法他只好把那小孩送進了兒童福利院,他說是送,其實是把孩子放到了人家福利院的大門外,他躲在不遠處看著,等到人家福利院的人發現時,才走了。后來靜紅她媽死了以后,老金不知道犯了什么病,死活要找到這個孩子,為了這事別的孩子都不跟他來往了,尤其是靜紅,連聲爸都不叫他。

這事我記得,確實是,我倆結婚的時候,金靜紅真的沒叫他一聲爸。

老孫頭越說越來勁,仿佛老金的故事,都是他經歷過一般。他繼續說,那會兒的老金像是中了什么魔,誰勸也沒有用,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他不光是在本地找,而且還在全國各地找,只要聽到一點兒線索,他就像瘋了一樣……后來,兒子也跟他鬧翻了,鬧翻就鬧翻,他根本不在乎了,錢不夠了,他就借,借不上了,就想著抵押他的房子。

隨著老孫頭的話,我能想象到老金的模樣。

老孫頭把當年老金要把房本抵押給自己的情景講了一遍,連老孫頭都勸他好好想想,以后這房子這地段的價格說不定會漲起來,老金根本聽不進去,他告訴老孫頭,如果找不到這孩子,他會一輩子心不安的,要這房子有什么用……

那他找到了嗎?我問。

要是找到,他能每天喝成那樣?老孫頭譏諷地說。

10

我一點兒不清楚老孫頭跟我說的這番話是真是假,現在唯一能把事情搞明白的,只有大虎。

我必須要找到大虎。

大虎被判了之后,人關在離市區有兩百公里遠的地方,為了見他,我還咨詢了一個熟人。熟人聽完我的情況后,對我說,按道理見犯人只能是直系親屬,鑒于大虎的這種情況,他給問問有關領導。這個熟人很快給了回復,說監獄那面同意我見大虎。

我雇了一輛出租車,一大早出了城。沒走多久,雪便下起來,大片大片的雪花,像鵝毛一樣,沿路的山巒與樹木,到處都是白茫茫的,我倚靠著車窗,根本無心欣賞眼前的雪景,心里還在想著老金的事。窗外的雪地上,影影綽綽地看見一個黑影,那黑影在白雪之中搖搖晃晃,我看清了,那是人,我不知道為什么,覺得這就是當年老金的背影。

在監獄里的會見室,隔著一層玻璃,我和大虎見面了。大虎一點兒不像上次那樣心事重重,人看上去精神很多,話也比上次多了起來,他沒想到我這個已經離了婚的姐夫對他這么上心。

他說話的聲音有點激動。

玻璃下面有一個電話,我倆各舉著話筒進行交流。

我把眼下發生的事情跟他說了一遍,我說的時候,大虎在默默地流著淚,等我說完后,他才止住悲傷。

他說,孫大爺說的沒錯,房子確實已經賣給他了。

???我呆呆地看著大虎。

接下來大虎把一切原委講給了我。原來老金為了找曾經丟棄的女兒,女兒名叫紅梅,幾乎不顧一切。他從福利院找起,一會兒北方,一會兒南方,快把大半個中國找遍了,在張家口的一個公安局他找到了一些線索。原來這個紅梅畢業后,跟著幾個女孩去張家口打工,沒想到遇到了人販子,把她們幾個女孩賣到了南方,其中一個跑了回來,報了案,警察才知道里面有一個叫紅梅的女孩,公安局派人去了幾次也沒找到,后來這個案子就成了懸案。老金一聽,立刻動身,找了好幾次,中間沒錢了,就不惜把房子賣了,也要去找。

我問,他找到了嗎?

大虎說,找到了。那個女孩在我爸找到她的前一年,因為想往出跑,結果跳進河里淹死了。那次是我和我爸去的,我倆還去她墳上看了看。

我的心刀絞般疼痛。

大虎的話并沒有完,他說他爸從那兒以后,徹底變了,變成一個大家都討厭的人。他每天喝酒,有時候一瓶,有時候兩瓶,因為總喝酒,他就幻想出自己當初有錢的樣子,見誰都說,他家里有很多錢,他當年如何如何輝煌……后來他的記性越來越差,有時候,連他們兒女都認不出來。他去醫院查過,醫院的人告訴他這是一種叫遺忘綜合征的病,醫學上叫柯薩科夫綜合征。

我一邊聽一邊回想和老金的交往,說實話,老金的表現并沒有大虎說的那么嚴重。

大虎似乎看出我的顧慮,說,他是不是讓你幫他找紅梅?

我愣了一下,然后點點頭。

大虎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爸得了病后,以前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凈,他堅持認為紅梅根本沒死,他還要找。

還要找?

大虎嘆了口氣說,也就是兩年前,他旁聽我案子的一審時,在法庭上無意間看見小蘭,他覺得小蘭很像他那個丟棄的孩子。

小蘭?我愣住了。

大虎繼續說,他不知道怎么就找到了人家,想讓人家給他當保姆,那個小蘭根本不知道他是我爸,就這樣小蘭就成了我爸家的保姆,我爸呢,找他孩子的念頭才漸漸打消。

經過大虎這么一說,我才徹底明白了一切。原來小蘭是這樣走進了老金家的,現在我也理解了,小蘭為什么不干了,她發現自己被老金騙了。

我問大虎,上次你為什么不跟我說呢?

大虎很真誠地看著我,他說,你要是我,你會把家里這些破事兒說出來嗎?

大虎的話讓我啞口無言。

11

我決定走進老金的屋子看個究竟。

老金住的屋子二十平米,不算很大,床下及桌子、衣柜等處我都檢查了個遍,沒有找到保險柜,我甚至也學著當年的金靜紅,在墻上摸索了半天,萬一老金學古人在墻上弄個暗門什么的呢!可摸了半天也沒有。奇怪了,他這么一個病重的老人不會跟我開玩笑吧?

我點了根煙,像個偵探一樣,希望自己靜下來,只有靜下來,我才會察覺到不易察覺的細節。我用目光掃視著屋里的一切,這時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個巨大的花瓶身上。它就擺在離窗臺不遠的位置,我走了過去,挪動了它一下,底部松動,并沒有發現什么,就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突然看見在花瓶的口部,有一根黑色的繩子,它和瓶子上畫中的花莖融為一體,如果不仔細看,很難發現。我用手拽了一下,繩子的另一頭很沉,瓶子里一定有東西!于是我用力拽繩子,不一會兒從花瓶里拽出一個黑色箱子。

這個箱子一定就是老金的保險柜,把它放進花瓶里估計也是老金苦思冥想的結果。我暗自佩服老金,他是怎么想的,會放在這里!

這個箱子很普通,就是不到一百塊錢的那種小旅行箱,上面掛著一把小鎖頭。我取出鑰匙,打開鎖。

我以為里面放著整齊的現金,一萬塊錢一捆的那種,還有數不盡的金銀首飾什么的,可我打開后,傻眼了,里面是幾張白紙。那幾張白紙是幾張欠條,欠條上有具體金額,其中一張跟老孫頭手里的那張一模一樣。很顯然,這是一式兩份,一張給了老孫頭,一張留給了自己??磥砝辖鸩还馐墙枇死蠈O頭的錢,還有其他人的。

在箱子的底部,我還看到兩張照片和一個筆記本。照片都是黑白的老照片,我仔細辨認了一下:一張照片是老金的家庭照,居中的人一看就是年輕時的老金,樣子像是二十多歲,這是一家三口的照片,他身邊的女人抱著一個剛出生的孩子,照片下面標注的時間是1976年3月5日。另一張照片時間是一樣的,照片上也是一家三口。我突然看見兩張照片背后有字,老金家庭照那張上面寫著老金、老金老婆的名字,讓人奇怪的是孩子名字叫紅梅,而另一張,男主人就是老金曾提到過的王正國,孩子的名字叫靜紅。

我舉著照片,愣住了,猜想一定是老金的筆誤。

這時我打開了筆記本,才明白了一切。這個筆記本是老金的日記本,原來老金早就知道自己有愛忘事的毛病,于是養成了記日記的習慣。在這本日記里,老金記錄著,他家和王正國一家是鄰居,他和王正國也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可讓他倆誰也沒想到的是,唐山大地震發生了,那一夜,老金的老婆和王正國兩口子都沒了,只有他和兩個還沒斷奶的孩子活了下來。后來老金走投無路,帶著兩個孩子跑到了呼市,來投奔他家親戚,可那時候他家親戚也生活困難,家里也是一大堆孩子,經過反復權衡,他家親戚答應他只能留下一個孩子,并且親戚給他出主意,把另一個孩子送到兒童福利院,興許在那里孩子還能活得更好……

我看到這里,淚水徹底模糊了視線。我有點讀不下去了,我想起老金曾說的話,他根本不是愛賭,而是生活太難了……

日記里是這樣寫的:

那天是小年,我看著兩個孩子,實在沒法選擇。一個是王正國留下的唯一骨肉,一個是自己的骨肉,兩個我都舍不得,可只能留下一個。于是我狠心地,把親生女兒紅梅送到了福利院,而把王正國的孩子留在了身邊。送紅梅走那天,我的兩條腿軟得像面條,每走一步,都要跌倒。我的心更是難受得要命,我覺得她死去的媽就在不遠處,用眼睛狠狠地盯著我,可我能有什么辦法……我抱著孩子,邊走邊哭,我覺得自己根本就不是個男人……被子里的孩子睡得真香,她什么都不知道,我擔心把她放在福利院門口,沒人發現,會被野狗叼走,就在她身上捏了一把,她哇哇地大哭起來,我才慌忙跑到一根電線桿后面。我再也站不住了,用頭猛撞著電線桿,孩子的哭聲像刀子一樣,剜著我的心。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看見福利院里出來一位老奶奶,她望了一下四周,把孩子從地上抱起來,親熱地哄了哄,然后走回了院子……

我一邊讀著一邊流著淚,在淚水中,我明白了原來金靜紅是他好朋友王正國的女兒,而老金的女兒竟然就是那個早早離世的紅梅。我想不通,那么愛說愛笑的老金竟然對這件事守口如瓶四十多年!沒人理解他,他只有自己默默承受……

12

臨近傍晚的時候,我接到了醫院的電話。醫院的大夫告訴我,老金在下午的時候顱內又出血了,她說考慮到病人的情況,建議住進重癥監護室。

放下電話,我瘋了一般往醫院跑,我想立刻見到他,告訴他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訴他,他一輩子的隱忍是值得的。天下起了雪,雪花不是一片片的,而是很密集,像受了驚的飛蟲,四處亂竄。沒一會兒,我的身上濕乎乎的,雪把我的眉毛都凍在了一起,我一點兒不在乎。就在快到醫院時,因為視線原因,一輛汽車差一點兒把我撞飛,一個長得像大虎模樣的人打開車窗,對我怒吼著,你他媽的是不是不想活了?

我從雪地上爬起來,沒有理睬他的叫罵。

到了醫院,我見到那個女大夫,她告訴我老金目前的病情很危險,因為顱內出血,會導致病人猝死,所以建議轉到重癥監護室里更好一些。

她說話的口氣冷冰冰的。

我的眼皮不停地跳,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了我。

女大夫見我發呆,于是就實話實說了,她說現在病人已經認不出人了,你們家屬要做好思想準備。

我明白大夫的意思,她就是讓家屬給老金準備后事。

離開了大夫,我進病房見到了老金。

老金上著呼吸機,正在昏睡,滿臉花白的胡須,人已經衰老得很厲害。我在他耳邊輕輕叫了他一聲,他睜開眼,因為眼皮上有眼屎,他睜眼有點困難,我趕緊用毛巾蘸了蘸水,擦了擦他的眼部,他才徹底睜開眼。

他用手示意我,讓把他的氧氣罩摘下。

摘下氧氣罩,老金明顯感到了氣短,他的眼睛里一點兒光澤都沒有了,看上去他像個受了氣的孩子,有點低眉順眼的。因為霧化,舌頭干得已經發不出聲,只能從嗓子里發出咝咝的聲響。

他呆呆地看著我,仿佛根本不認識我一樣。我想起了大夫的話,老金這個時候,估計已經想不起來我是誰了。我有點不敢看他,看他的模樣,我的心會難受。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伏在他耳邊說,我是王正國。

果然這一聲起了作用,老金的眼睛一亮,隨后他的臉上浮現出溫暖的笑意,這笑意跟他以前的一點兒都不一樣。

老金抓了下我的手。

我不知道老金要說什么,他還在瞪著眼睛看著我,他的嘴微微地張著,似乎要說什么,又說不出來。我就對他說,你是不是想見見紅梅?

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了淚水,他把我的手攥得更緊了,生怕我跑了似的。我對他說,你放心,我現在就聯系她。

老金的手還是不愿撒開,我貼在他耳邊說,明天,等到明天,我一定把紅梅叫到你的跟前。這時,我感覺老金的手開始松軟了,他的眼角又溢出一行淚來。

從醫院出來,外面的天已經黑了,在路燈下,雪變得輕緩多了,飄飄灑灑的,如同楊絮。我點著根煙,看著眼前的一切,覺得這個世界有點虛幻。老金懷里抱著親生女兒的背影仍在我的眼前搖擺。我知道這是老金的最后時刻,就是騙他,我也要想辦法,找一個所謂的紅梅出現在他的眼前??墒钦艺l呢?

離開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看重癥監護室的窗戶,它的位置就在二樓,那里燈光明亮。我的鼻子一酸,眼淚又忍不住流了下來。

13

我突然想起了小蘭阿姨,現在只有她,能幫我。

這個念頭讓我重新振作起來。我想象著小蘭阿姨走到老金的床邊,告訴他,我就是你要找的紅梅。老金會多么高興!盡管這一切都是假的,假的他也會高興。我手機里存著小蘭阿姨的電話號碼,于是我給她打了電話,讓我沒想到的是,手機是空號。怎么會呢?我又撥了幾次,每次回答都是如此??磥硇√m阿姨已經把這個號碼注銷了,她一定是在邁出老金家門的那一刻,就發誓再也不跟老金家有任何來往了。她的出現和消失,可能都是天意。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這么跟時間耗著。我相信此時病床上的老金也在跟時間耗著……

我整個人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黑暗中,老金仿佛就坐在我的對面,他用手擼了下稀疏的頭發,說,馬子你現在什么都知道了,你覺得我這樣做對不對?

我說,有些事沒有對錯,你心安就行。

老金自言自語地說,我現在不能安心,一想起紅梅,我心里就難受。我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見到她們娘兒倆了,很快。你說我見她們,她們會不會埋怨我?

我沒說話。

老金還在說,還有大虎媽和二虎,我也不知道跟他們怎么說。

黑暗中,老金坐在我的面前長吁短嘆,他說,死了好,我活著就是造孽。

夜就是這么一點點深了下來,我的身上已沒有半點力氣。當我慢慢躺下來的時候,我猜想,窗外的大雪已經停了,空氣清冽,此時的老金,眼里一定有一彎殘月。

責任編輯?劉升盈

【作者簡介】拖雷,本名趙耀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72年出生于呼和浩特,祖籍山西。先后在國內文學期刊發表百萬余字的作品,著有《尋仇記》等多部長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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