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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甄”之證偽
——陳思王曹植并不傾慕其嫂甄氏的心理邏輯及文學歷史證據

2023-09-09 14:13夏洵若
東吳學術 2023年3期
關鍵詞:曹丕曹植

夏洵若

一、研究背景與本文宗旨

曹植不僅是三國時期的著名才子、曹魏貴族,更是著有千古不朽名篇的文學家,中國文學界的瑰寶人物。雖然他曾參與曹魏繼承者競爭,與其兄曹丕有過明暗較量但最終與王權失之交臂而郁郁不得志,卻并未放棄信念,筆耕不輟持續自己的理想。他的戲劇化又精彩的人生經歷與逆境中堅持理想的精神,歷來為人們津津樂道,亦有諸多學者們對其歷史和文學進行研究。然而其中不乏后世者的誤讀及以訛傳訛,產生歪曲,將意淫式的謬論注入,使得有一派觀點“感甄說”縱然千瘡百孔卻經久不衰。到如今還有專家學者將此論點發展成“感甄派”,帶領普通民眾們去認定曹植愛慕其嫂子甄氏即魏文帝曹丕之妻甄后,將曹植的美妙佳作《洛神賦》等看成是為甄氏所作的“愛情類作品”,甚至進行編劇填充,稱曹植與甄氏之間存在“叔嫂戀”行為。此無疑是對曹植的降格污蔑,堪稱“千古奇冤”。

對于“感甄”類觀點已有諸多前人學者反對,然而其支持者又就此提出辯駁,看似各執一詞且難辨真偽。而今筆者納入新的證據視角,從邏輯層面論證,并納入心理學理論相輔相成,加之曹植本人文學作品中的蛛絲馬跡且結合史料,以多方對應論證的方法來探究此問題。

二、有關“感甄說”之牽強特性

本部分將匯總和逐一分析“感甄說”站不住腳的地方,大致包含邏輯漏洞、不符常識、不符人類心理、不符曹植本人一貫喜好作風、不符當時文化和史料記載,以及邏輯錯誤互相堆疊多個方面。

(一)“感甄說”之邏輯漏洞與不符人性心理現象

筆者歸納現今“感甄說”的主要論點,就能看出其存有的牽強附會:

1、有關曹植與甄氏之年齡差的事實,被強行用“曹植聰明早慧”企圖蓋過。

甄氏被接入曹府時,曹植只有十二周歲(虛十三歲),而甄氏比他年長十歲左右①根據《三國志》史料記載推算,曹植出生于公元192年,曹丕納甄氏是在公元204年。,已是二十二歲成年女子?!案姓缗伞钡膶W者們拋出一個論調:曹植聰明早慧,是歷史上記載的著名“神童”,由此,宣稱十二三歲的年齡對于曹植這位特別的男孩來說,足夠讓他喜歡比他年長許多的嫂子。②廖儷琪:《曹植甄后戀情的心理學闡釋及與五言詩形成之關系——以木齋相關研究為基礎》,《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2期。

事實上,所謂的“神童”和歷史上對于曹植聰慧的記載雖存在,但放入心理學和生物學視角衡量,可見其被描述的特征是智力上的,而并不是心理上的——提前進入心理成熟期而產生“擇偶”的動機,或生理上的——早熟而尋求肉體上的伴侶。一般來說,智力上早慧的孩童們大腦發育頗為上佳,有先天遺傳和后天環境等多方面因素,對應史料中關于曹植的記載,與他的勤奮好學也是有關,并不是憑空而來,所以說明不了他會出現提前“擇偶”的需求。

史書說曹植手不釋卷,十歲多一點就能談論《論語》等諸多經典,數萬字都記憶于心而張口能言。從常識角度,再聰明的孩子也不可能不花功夫去讀書就能憑空開口講出書里的內容。心理學方面,這涉及到需要由經驗采集而積累的“晶體智力”,而非純粹靠“大腦/智商”的“流體智力”③郭念鋒主編:《心理咨詢師:基礎知識》,第81頁,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所以,曹植在童年階段就取得的成績除了因為他天生聰慧之外,還需要花功夫去學習。而每個人的時間和精力是有限的:曹植將其時間精力投入學習上越多,花時間在別的方面就必然越少。以此,恰可對曹植在少年早期就提前產生“擇偶”想法并將此投入實踐(如“感甄派”宣稱)的論點加以質疑。

此外,結合史料和當時的歷史文化環境,我們能夠得知年少時期的曹植文武兼修,除了學文之外,他作為曹魏最高掌權者曹操的嫡子得到了重視和栽培,學習了古時“君子六藝”。如在東阿縣魚山陳思王墓的碑文上就明言寫有:“王諱植,字子建……直置清雅自得。常閑步文籍,偃仰琴書。朝覽百篇,夕存吐握?!雹躘魏]曹植著,[清]朱緒曾考訂,[清]丁晏銓評,楊焄點校:《曹植集》卷十二《年譜》,第411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這樣的描寫,躍然于紙上就是一位勤學喜閱讀、流連在書與琴中的安靜清雅公子,很難像“感甄派”描寫的那種“13歲就開始動情、關注點在女子身上”的人。心理學研究表示,人的性格氣質與關注度傾向,都是恒定的⑤參見[美]伊莎貝爾·邁爾斯、彼得·邁爾斯:《天生不同:人格類型識別和潛能開發》,閆冠男譯,第23-25、235-238頁,北京:人民郵電出版社,2016。,一位“閑步文籍,偃仰琴書”的男子,很難突然如同“感甄派”描寫的那般牽掛他的大嫂而想著如何避開哥哥與大嫂“約會”⑥木齋:《采遺芙蓉:曹植詩文中的愛情意象——兼論建安十六年對曹植的意義》,《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5期。;更何況陳思王曹植的碑文所描繪的,是一種長期的狀態,與“感甄派”宣稱他年少到青年階段“愛慕甄氏”和“在壓抑和嫉妒中成長”⑦木齋:《采遺芙蓉:曹植詩文中的愛情意象——兼論建安十六年對曹植的意義》,《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5期。的時間段完全重疊?!案姓缗伞眰兓煜恕爸橇υ缁邸焙汀吧碓缡臁眱蓚€截然不同的概念,企圖用曹植在歷史上有著“神童”的記載而就可能在十三歲的年齡段對一個年長的成年女子動心,這個推論是很難成立。

2、甄氏“美貌絕倫”,而曹植才氣過人,就認為曹植“必然”就會看上甄氏。

“郎才女貌”實則是普通民眾們的一種慣性思維,如何能夠被學者們用來做出“拉郎配”?顯然,這里邊牽強附會的成分太大了。持有這類觀點的學者認為,“甄后美貌天下無雙,所以曹植被其吸引毫不見怪,曹植雖無良媒,不能在13歲時求得甄后,但也通過日常接觸,‘托微波而通辭’獲得甄后的認可?!雹儆趪A:《曹植詩賦緣情研究》,第133、107頁,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這里,不難發現其中的邏輯斷層,以及顯著的“意淫式”成分。在歷史上的嚴肅史料記載中,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曹植對其嫂子有過愛慕,亦無任何追求她的實質行為,僅有古代小說、傳奇類的作品中出現“感甄”類言論②參見董舒心:《論“感甄”故事的產生》,《殷都學刊》2018年第3期?!,F代“感甄說”的學者們企圖從曹植的詩文中斷章取義,將陳思王的一些作品說成是為長嫂而作,頗為牽強。

3、給曹植扣上“任性、風流”諸如此類的性格標簽,并推斷他作為“風流公子”,就會做出“傾慕嫂子的事”③于國華:《曹植詩賦緣情研究》,第133、107頁,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

顯而易見,此種觀點犯了兩個錯誤:其一,給予“當事人”曹植的性格標簽,存在以偏概全的問題;其二,就算“當事人”曹植真是一名“風流公子”,其“風流”“任性”等特征,并非必須顯示在愛情方面——完全可以在別的方面體現?!皭勰介L嫂”并不是“任性風流”的充分必要條件。曹植被一些學者和民間歷史愛好者們貼上“任性”等標簽的主要原因,是《三國志》里記載他“飲酒不節”而錯過其父曹操委派給他去支援曹仁的軍情重任;然而事實上,在裴松之為陳壽寫的《三國志》作注時,就引用《魏氏春秋》的一條線索,表明當時曹植之所以醉酒,是“太子逼而醉之”④周安平注譯:《陳思王曹植傳》,[晉]陳壽著,童超等編:《 〈三國志〉精華注譯》,第254頁,北京: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1992。(太子即其兄長兼王位競爭者曹丕)。這顯然并不如“感甄派”所稱的:“若李善之注(即“感甄”之來源)真是空穴來風,則很難找到才思敏捷之曹植為何會有‘夜沖司馬門’與‘醉酒未能受命’的解釋?!雹萘蝺鳎骸恫苤舱绾髴偾榈男睦韺W闡釋及與五言詩形成之關系——以木齋相關研究為基礎》,《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2期。筆者認為裴松之注《魏氏春秋》的這條證據更接近真相,而陳壽在寫《三國志》時多有隱晦、為尊者諱的習慣⑥原康:《 〈三國志〉的直書與曲筆》,《智富時代》2018年第6期。,是為常態。曹丕是奪嫡之爭的勝利者,后登基成魏文帝,歷史的書寫通常會偏向塑造勝利一方的光輝形象,因此難免給作為失敗者一方的曹植貼上些許有失偏頗的標簽,來達到解釋上的平衡。

此外,另一項被用來推斷曹植“任性妄為”的事件,就是在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夜闖司馬門的事件。當時曹操反應憤怒,同年便將曹丕立為太子,結束了歷時許久的繼承者之爭。此次“司馬門事件”被譽為是曹植政治生涯中的一次污點和轉折點。然而事實上,史料中并未詳細記載此事的前因后果,亦沒有寫明曹植為何做、且如何操作這種行為,不排除被人陰謀陷害的可能,故不該被“感甄派”用作說明曹植“任性”的理由。所謂的曹植“任性而為”的說法本身,就存在爭議⑦“司馬門事件”或是出于曹植的仁厚心性、崇高道德而有意向兄長退讓。參見邢培順:《曹植文學研究》,第33-34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且又缺乏證據,將其作為一種“邏輯基石”來進一步推演——說他既然性格中存在此類特征(“任性妄為”“風流富二代”⑧寧稼雨:《曹植悲劇人生的解析與啟示》,《文史知識》2020年第5期。),就必然會“愛慕長嫂”,存在邏輯上的斷層。

4、將甄后可能與其夫曹丕有情感問題,混淆為“叔嫂戀”同等概念。

此類偽邏輯是“感甄說”學派的常見手法,其中有偷換概念、亂拼湊邏輯的行徑,細加分析便可了然。史書記載中有一條,在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6年),曹操、曹丕及卞夫人均前往戰地,將兩個孩子也一并帶走,而曹植被任命留守鄴城,此次出行,甄后沒有隨夫與子一道,卻留在了鄴城。的確,此時的甄氏與其夫曹丕存在著感情問題,但他們夫妻關系出了問題就應該拉上那位小叔子曹植嗎?然而“感甄說”的學者卻企圖引以為證:此次出征回程后,卞夫人發現甄氏不僅沒有因擔憂孩子而憔悴,反而容光更盛,因而產生疑問,婆婆就問兒媳怎么孩子們不在身邊、上了戰場,你卻不擔心?甄氏立刻回應,孩子們跟著夫人,我有什么好擔心的?、贀段簳酚涊d:二十一年,太祖東征,武宣皇后、文帝及明帝、東鄉公主皆從,時后以病留鄴。二十二年九月,大軍還,武宣皇后左右侍御見后顏色豐盈,怪問之曰:“后與二子別久,下流之情,不可為念,而后顏色更盛,何也?”后笑答之曰:“叡等自隨夫人,我當何憂!”這段記載也被認為是“甄后與曹植陷入愛河”的證據!很顯然,其中存在著重要的邏輯鏈上的疏漏:“甄后臉色好看、不擔心孩子不在身邊→甄后定然戀愛了→甄后的戀愛對象定然是她的小叔子”三個概念之間,實則不存在箭頭指出的那種順承關系。何況,除了第一項“甄后臉色好看、不擔心孩子”有客觀記載之外,后兩項沒有任何證據支持存在過。

退一步說,哪怕甄后真的愛慕她的小叔子、竊喜丈夫孩子公婆都外出,留給她和小叔子“接觸機會”,從而容光煥發且更注重打扮而顯得“顏色更盛”,亦有可能是她自己單相思,所謂的“女為悅己者容”的行為現象而已,完全不足以說明是曹植本人與甄后之間有雙向式互動、存在“叔嫂戀”!彼時,甄后對曹植是否動過心,在歷史上并無直接證據。作為嚴謹學者不應信口雌黃,更不可“逆向”去強掰“證據素材”,將女方有可能愛慕男方混淆為男女雙方有過雙向式的愛慕。因此,后來甄氏被打入冷宮被處死,糟糠糊口散發入葬,只能體現出單方面——曹丕厭惡此女人而已。絕對不能作為“甄后與曹植”有過“不倫之戀”的證據,并且妄自推演甄后被處死的可能性就是由此段“隱情”而來。

從邏輯層面結合人性心理、歷史情境出發,可作以下歸納:“甄后面色變好→甄后墜入愛河”這一條不成立。首先,面色變化與精神狀態固然有關,與生理狀態亦有關聯,可通過食補、睡眠等調整,并不一定是出于心理狀態的改變②李燦東:《中醫診斷學》,第13頁,北京:中國中醫藥出版社,2016。。其次,就算有心理狀態變化,亦不一定是墜入愛河的表現,可以是其他原因——結合當時的歷史環境可作一假設:甄氏此前多從夫君曹丕和郭后那邊受氣,而這對男女離開她的視線范圍,自然眼不見心不煩?!罢绾笥袎嬋霅酆拥谋憩F→甄后和她的小叔子戀愛了”這一條不成立。就算甄后有“出軌”表現,并不能將“小叔子曹植”認定為其“對象”。何況,所謂“女子墜入愛河”這種表現還不排除是女子單方面產生的可能——即女方陷入的并非雙向式“真正的戀愛”,而是單方面在她夫君之外找某一男子,作為其幻想對象而已?!罢绾蟊晃何牡鄄茇幩馈绾笫櫋边@一條成立?!罢绾笫櫠惶幩朗且驗樗赣羞^錯”這一條不成立。魏文帝曹丕有自身的考量和不確定的喜怒,可能因為他自身找到的理由(包括但不限于偏愛新寵“郭后”)而處死她?!罢绾笕桥茇?,是因她與曹植(肉體或精神上的)有出軌行為”這一條不成立。一來無任何直接證據,僅為后世(并非當世留下的)揣測;二來不存在曹丕對于曹植與此事件的伴隨處置,并缺乏對曹植后續的除了流放和不讓他掌控權勢之外的進一步制裁措施。結合歷史情況可知:曹丕作為皇帝有權力對曹植更嚴厲處置,卻并沒有,甚至屢次給其增加物質供應及封號頭銜③據《魏書》記載:(黃初)六年,(文)帝東征,還過雍丘,幸植宮,增戶五百。參見[晉]陳壽著,周學兵譯注:《 〈三國志〉精華·魏書》,第52頁,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18。,因此,不符合丈夫被“戴綠帽子”且有能力對“情敵”復仇時的人性心理反應。

由此綜合來看,“感甄派”抓住一點歷史記載痕跡,不顧邏輯鏈部分缺失,企圖論證甄后與曹植產生過“叔嫂戀”,或者從曹植的視角對甄后有過“愛慕之情”的推斷,都是不成立的。

(二)“感甄派”在文學上的斷章取義

“感甄派”除了在邏輯上拉扯之外,還從曹植本身的文學作品中試圖提取“證據”,實為一些曲解作者原意的誤讀。他們使用的素材主要是《洛神賦》和《浮萍篇》。在“感甄派”學者的視角里,這兩篇皆為愛情類創作,但事實上,這兩篇到底是否論及愛情都是兩說。筆者曾有文章論證過,曹植的這兩篇作品并非“緣情”之作,而有著政治理想等高層情懷價值,此說法在學界并非獨有。更重要的是,“感甄”言論在這里也出現了邏輯矛盾:

“曹植的某項作品是在描繪愛情→曹植描繪的‘愛情對象’就應是長嫂甄后”這一條邏輯推演不成立。首先是《洛神賦》被拿來經常說事,而實際上,對于此名篇佳作的解讀,歷來除了“感甄說”之外,尚且有:君臣大義說(或稱為“寄心帝王說”)、悲觀失望說(包含“死亡說”)、理想抱負說等幾種不同觀念①參見吳云注譯:《漢魏六朝小賦譯注評》,第7頁,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恰是學界大部分認為的最不可靠的“感甄說”卻偏巧是民間流傳最廣、最深入人心的一派觀點。如今的大眾視角就是被歷代“感甄”觀點持有者掐準了獵奇心理②參見李芳:《 〈 “洛神賦”背后的驚世陰謀〉一文的精巧與疏漏》,《鄂州大學學報》2021年第4期;楊有楠:《女性烏托邦的建構與坍圮——論 20 世紀末女性書寫的神秘化》,《中國現代文學論叢》2019年第1期。而變得猖獗的,其中不乏認為曹植與甄氏之間存在著“感人的愛情”?!堵迳褓x》中有一句“恨人神之道殊兮”,被“感甄派”解釋為作者在哀嘆他和甄后無法結合,其后緊跟著一句“怨盛年之莫當”③[魏]曹植:《洛神賦》,張沙編:《三曹詩詞集》,第232頁,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0。,被解釋成“最好年華卻不能在一起的深深遺憾”④于國華:《曹植詩賦緣情研究》,第137、113頁,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另外,“感甄派”持有者們還喜歡拿曹植詩句中包含的女性意象或女性視角套入“愛情詩”的旗幟之下,稱這種愛情詩,就是他“寫給嫂嫂的愛戀證據”⑤木齋:《我為何撰寫〈曹植詩傳〉》,《海南熱帶海洋學院學報》2016年第4期。。無疑,這其中有著致命的邏輯缺陷:“曹植是男性,他的某首詩中描寫了女性”“男女之間可以產生愛情;曹植的這首詩是就是愛情詩”“曹植的這首愛情詩,就是寫給他嫂嫂甄氏的”——這幾條一經排列,就可見其中邏輯性很是欠缺,基本建立在一層層錯誤假設之上。

具體舉例來說,“感甄派”學者給出了諸如此類的“例證”,如曹植《雜詩(其一)》:

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

之子在萬里,江湖迥且深。

方舟安可極,離思故難任。

孤雁飛南游,過庭長哀吟。

翹思慕遠人,愿欲托遺音。

形影忽不見,翩翩傷我心。

“感甄派”學者稱這首詩是“充滿著因阻隔而無法結合的絕望”⑥于國華:《曹植詩賦緣情研究》,第137、113頁,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清代學者丁晏評定為曹植表露其忠誠之心和壯志未酬的情懷抒發:“忠君愛國、惻惻動人。讀此詩方知詩教之重?!雹遊魏]曹植著,[清]朱緒曾考訂,[清]丁晏銓評,楊焄點校:《曹植集》卷五《雜詩六首》,第83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也有學者認為這是懷人之作,懷念的目標可能是曹植那位感情深厚卻被迫分離的弟弟曹彪⑧[魏]曹植:《雜詩六首》,林久貴、周玉容編著:《曹植全集:匯校匯注匯評》,第13頁,武漢:崇文書局,2020。。在曹丕當了皇帝之后,曹植與曹彪還有另一位兄長曹彰曾經分別赴京去恭賀曹丕,短暫相見后,曹彰卻突然暴斃,隨后曹彪和曹植則被命令遣往他們各地的藩地,既不允許路上同行,也不讓他們在歸藩后再有接觸。因此,即便這首詩是寫對人的思念,在有歷史證據表明曹植那段時間和兄長以及弟弟處在生離死別的狀態下,還要明確指向甄后,將此視為對甄后的“愛情詩”,實在是有些牽強附會、生搬硬套了!諸如此類的說法在“感甄派”里實在太多,他們所采取的行為套路,無外乎是:先定下一個目標結果:“ ‘曹植’和‘甄氏’有‘愛戀關系’”,然后“為了此‘目標’,去搜羅‘證據’”。由于甄氏是女子,“感甄派”想說的是他們之間存在著無法結合的傷感式的“愛情關系”,于是拿出曹植描寫有關女子意象的詩歌作品、有著“傷感”風貌的情感抒發類的作品,都歸類為“因曹植與甄后無法在一起接而產生的傷感情懷愛情之作”,這是一種為了目的拼命找手段、為了證明目標結論而強拉證據的行徑。

“感甄派”另一項“強有力的證據”則為曹植所寫的《浮萍篇》,將該詩可能有所對應的《塘上行》定為甄后的詩作,再將此二詩解釋成有互相呼應關系的“愛情表達”。事實上,《塘上行》的作者是否為甄氏還尚且兩說。早在《宋書·樂志》之中,沈約就稱《塘上行》為魏武帝曹操的作品,現代學者楊焄亦認為“沈約作史必有依據,不取雜說也,則詞曲為武帝作無疑矣”⑨[魏]曹植著,[清]朱緒曾考訂,[清]丁晏銓評,楊焄點校:《曹植集》卷六《蒲生行浮萍篇》,第155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并對此運用大量的學術匯評佐證。即便《塘上行》就是甄后所寫,它與曹植作品《浮萍篇》的所謂“對應關系”也并無坐實。還有一個更為顯著的點,就是曹植的《浮萍篇》中有一句“結發辭嚴親,來為君子仇?!泵枥L是一位首婚的女子,初次離開雙親嫁人,就嫁給了她唯一的夫君。這與甄氏二婚再嫁的事實完全不符,更別提“感甄派”說曹植和甄氏想等到曹丕過世后再一起成婚①于國華:《曹植詩賦緣情研究》,第105-107、100-102、106-107、105、105-106、103-103頁。,這豈不是甄氏要三嫁了?又怎能符合曹植正面描寫的“辭嚴親”形象呢?

(三)“感甄派”在歷史資料上的偽邏輯疊加

“感甄派”的說法既在邏輯層面站不住腳,又有違當時的人文歷史環境及人性常識,更不符合曹植公子的人格心理。針對“感甄”觀點的這類謬誤,主要列出以下幾條史料證據:

1、將甄后的蹊蹺死因歸結為她犯了罪,且一定是“出軌”,并且“同時涉及甄后與曹植”②于國華:《曹植詩賦緣情研究》,第105-107、100-102、106-107、105、105-106、103-103頁。。事實上,甄后的“死因蹊蹺”和曹植之間未見必然關系。黃初二年(公元221年)甄后被其夫曹丕賜死,而曹植在同年(無記載是同時)亦有被貶罰的記錄,由此就認定二者之間有情感上的關聯,這一條“證據線”無疑有點偽邏輯了。曹丕在其登上帝位之后,對曹氏宗親都多有打壓,從曹植的作品《求通親親表》中亦有反映:當時曹魏宗親的藩王們不被允許互通往來,限制條件非??量挞弁跤榔剑骸恫芪嚎两谑艺咧颊摗?,《許昌學院學報》2001年第3期。,并非僅對植一人。而曹植首當其沖,應是因為自從任城王曹彰過世之后,他是曹丕最為年長的一位同母弟弟,且曹操曾經考慮過將其立嗣。由曹植受曹丕的打壓制裁而推演“他給曹丕戴綠帽子”,這種推論行不通。

2、將曹操和曹丕納妾的行為,歸納為曹植的感情觀,認為“正是曹氏家族這種通脫的氛圍,使癡情的曹植有了待良時的想法”以及“減輕甄后和曹植亂倫之愛的負罪感”④于國華:《曹植詩賦緣情研究》,第105-107、100-102、106-107、105、105-106、103-103頁。。這明顯有些臆測之說?!案姓缗伞睂ⅰ罢绾蠛筒苤瞾y倫之愛”當作前提條件,引申去闡釋“負罪感”之降低,故一系列的邏輯都是偽的。曹植與其父兄的婚姻觀完全不同,且不像曹操和曹丕那樣過世后留下姬妾⑤楊焄編寫之附錄“年譜”還包括有匯總各家相關的文史資料。[魏]曹植著,[清]朱緒曾考訂,[清]丁晏銓評,楊焄點校:《曹植集》卷十二《年譜》,第409-426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不可等同而論。退一萬步說,即便曹植“私生活混亂”而廣納妾,亦不是他會去愛慕兄長之妻的理由。并且,“感甄派”的如此做法,也相當于先設立曹植和甄氏存在“不倫之戀”,再代入環境表示此“戀情”艱辛,從而編造曲折的觀感,意圖貼合所謂的“歷史”,實則是以民間傳說“野史”誤傳加深普通民眾之印象。該派稱這“叔嫂戀”的“希望”就是曹丕一旦過世,甄氏不為皇后即可改嫁,并提出曹操在《讓縣自明本質令》對眾位姬妾吩咐的話語作為曹家的“先例”,將此標記為曹植和甄氏互相等待彼此⑥于國華:《曹植詩賦緣情研究》,第105-107、100-102、106-107、105、105-106、103-103頁。的訊號。顯然,這一系列推論虛構了當事者的想法,其“邏輯基石”即“他們有叔嫂戀”是未能論證的,由此引申的“悲觀傷感”和“透著希望”⑦于國華:《曹植詩賦緣情研究》,第105-107、100-102、106-107、105、105-106、103-103頁。文學之闡釋,自然也就有失偏頗。除此之外,曹植在“奪嫡失敗”之后還一再對其兄長盡心輔佐,在曹丕死后為其作誄文表達哀傷,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個盼著兄長快死的弟弟的樣子,實為對他的人格與真正情懷的污蔑。

3、先設立曹植和甄氏之間存在“不倫之戀”,由此推斷二人“戀情”產生的“實物”證據存在,說此物證在黃初二年(公元221年)被拿到,才導致曹植對使者不敬、“脅迫使者”的罪狀成立而被曹丕重罰⑧于國華:《曹植詩賦緣情研究》,第105-107、100-102、106-107、105、105-106、103-103頁。。對此“事件”,“感甄派”的說法是:“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灌均發現了植、甄隱情的某些證據,譬如兩人之間的詩作、信物等,曹植對灌均發出威脅,要挾持、搶下這些物證?!雹崮君S:《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歌研究》,第15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其實,從邏輯層面分析,可找出其他多種可能性:曹植威迫使者灌均,可能因為(1)他對灌均看不慣;(2)他對自己被曹丕遣在藩地偏安一隅的狀態不滿;(3)他并未如此做,而是灌均作為“監國謁者”有意展示權力而故意上告——因為這一條在《三國志》中,僅見為“結果論”視角的描述,即《三國志》的作者陳壽并沒有對曹植如何做這件事進行第一視角描寫。

即便認為曹植確實如此做了,其行為和“甄后”未必真有關系。所以,“曹植存在脅迫使者的行為,且被曹丕治罪”“曹植為了搶下使者抓到的他和甄氏之間的‘戀情’物證”“曹植和甄氏之間存在‘戀情’產生的‘物證’”“植和甄之間有‘戀情’”……通過這樣的邏輯推演便可看出,“感甄”這一派的觀點建立在一個他們并不能證明的假設之上。

(四)“感甄派”通過編故事方法,跨界卻帶“學術”標簽

如果說以上這些“感甄”推斷在試圖進行推理,還有一些“感甄”言論則直接用寫劇本的方式,虛構“植甄戀”情節,然后再從曹植的作品中抓“證據”,相關問題在吳懷東教授的《文學創作與學術研究的界限在哪里——評木齋教授新作〈漢魏古詩寫作史〉》當中已有闡述。木齋作為當下“感甄說”的主要倡導人,給曹植和甄后之間的“故事”進行了填補、編?、賲菓褨|:《文學創作與學術研究的界限在哪里——評木齋教授新作〈漢魏古詩寫作史〉》,《哈爾濱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9年第5期。。例如這樣的話語:“曹植之所以能跟比其大約九歲的女人保持著終身之戀,不僅僅是因為甄后的外形的美麗,更由于甄后豐富的內心世界和豐富深邃的內美,她精通音樂……是漢魏時代的唯一女詩人……”②木齋:《曹植甄后傳——漢魏古詩寫作史》,香港:世界漢學書局,第51頁,2019。簡而言之,此類研究頗有“跨界編劇”之嫌。

三、曹植對其嫂甄氏并不傾慕的作品及心理分析

以上,通過多方面反駁了“感甄派”的固有觀念。在廣泛鉆研曹植的相關作品后,筆者發現他對甄氏這類型的女子并無喜感,還發現曹植的生長環境與其心理狀態都相當健康,不足以構成他“傾慕長嫂”的任何“情結”;并且又分析出,曹植具有理性的人格。

(一)曹植明言贊許的女性人物及其喜好心理之簡要分析

從曹植在歷史上遺留下來的切實有過對女性描寫的部分作品來看,最有代表性的當屬詩作《美女篇》了?!懊琅议e,采桑歧路間……佳人慕高義,求賢良獨難……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嘆?!雹踇魏]曹植:《美女篇》,林久貴、周玉容編著:《曹植全集:匯校匯注匯評》,第 112-113、113 頁。這篇詩作描寫的是一位未婚女性,且是一位過了當婚年齡還未嫁的“盛年”美女,她不顧眾人的非議,堅持自我立場,為的是“慕高義”,找到真正的“賢良”作為良人。這首詩歷代被文學界多認為有所指代,嘆息的是他自己盛年而未被賦予重任、報國無望的心情④[魏]曹植:《美女篇》,林久貴、周玉容編著:《曹植全集:匯校匯注匯評》,第 112-113、113 頁。。究竟曹植是寫他自己,還是寫他看見的一位美女,這個問題無需作任何辯論??筛吡x的賢良女子,跟甄后有什么共同點呢?除了外貌上皆被刻畫為“美”且性別皆為“女”之外,并無真正本質上的共性。

甄氏何許人也,曾為袁紹次子袁熙之妻,在袁家被曹氏攻破之后,跟到曹府。因當時甄氏的丈夫袁熙尚在人世,她不可能為曹丕正妻,且相關史書用“納”一字亦多指“納妾”,后來曹丕與她的兒子曹叡繼位以后才追封她為后⑤木齋、尚學鴻:《論〈孔雀東南飛〉的作者和寫作背景》,《山西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換言之,甄氏是改嫁之身,且嫁給原本夫家的仇人家族嫡長公子,還在相當一段時間里只是當個小妾。即便將此解釋成亂世女子身不由己,不責怪其缺乏氣節,也和曹植正面描繪贊許的那種寧愿不嫁而獨守空房、任憑別人非議卻堅持自我的女子形象大相徑庭。

曹植還作過幾篇贊美古代女性的篇章。例如《明賢頌》,稱贊周宣姜后“非禮不動,非禮不言?!边@位姜后的故事是在《列女傳》中出現的,她是當時主流觀點下的賢良女性,也與甄后這種改嫁二夫、投入仇家懷抱的“非主流”古代女性形象不符。而曹植既然歌頌這樣的作風,也不太可能會喜歡一位二婚且按照“感甄派”說法還“背叛丈夫而喜歡小叔子”的女性。此外,現今還有流傳曹植的《列女傳頌》兩段佚句“尚卑貴禮,永世作程?!雹轠魏]曹植:《列女傳頌》,林久貴、周玉容編著:《曹植全集:匯校匯注匯評》,第261頁。雖然此頌殘缺,但就此題目和這兩句看來,應當是嘉許主流而正統的高潔、重視禮節、流傳典范給后世的女性。像“感甄派”構思的所謂才子佳人作詩交流的事跡⑦參見木齋:《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歌研究》,第244-245頁。,顯然不可能被寫入《列女傳》,亦不可能得到贊許《列女傳》、為其作頌歌的曹植本人的認可。此外,曹植還寫過《禹妻贊》,結尾的“成長圣嗣,天祿以襲”,透露出他自身濃烈的正統思想,對于天道表彰和權力理想的渴求和傾慕。換言之,這與其說是一篇歌頌女性的贊歌,倒不如說是表達了曹植政治理念的篇章。其中還包含了對女主角的丈夫——大禹本身的贊許和敬佩,稱贊其“土功是急”“過門不入”,曹植在歌頌其妻的時候不忘贊譽其夫,可見他并不是那種對別人之妻懷有“覬覦之心”的人,而且與“感甄派”學者們提到的他寫《洛神賦》主角是宓妃即河伯之妻,就表明他對某人之妻,或兄長之妻,有著窺探愛戀的“心理邏輯推理”南轅北轍。關于這種邏輯觀念呈現如下:

“曹植寫的《洛神賦》女主角宓妃是河伯之妻,為已婚女子”“曹植在文學中描寫已婚女子,就表示他現實中對已婚女子感興趣”“曹植對已婚女子感興趣,所以就必然有某個特定的已婚女子是他的對象”“該對象就是他兄長之妻,嫂子甄氏”……以上幾條邏輯線,除了第一條“曹植寫的《洛神賦》女主角是宓妃,是傳說中的河伯之妻”是客觀之外,通過這第一條推演下去的其他內容,基本是邏輯斷線缺失的主觀判斷。分析而言,曹植筆下描寫的“美女”形象,是他自身的美好理想與自喻之投射①楊林夕:《天真的“棄婦”、真儒的悲哀:論曹植的女性詩及其意義》,《常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亦表達了他對于女性正面形象的欣賞,兩者相結合而成就了名篇佳作。清代文學家丁晏曾作評析曰:“此其望文帝悔悟乎?結尤凄婉?!雹赱魏]曹植著,[清]朱緒曾考訂,[清]丁晏銓評,楊焄點校:《曹植集》卷五《斗雞詩》,第79頁。

(二)曹植個人的心理及精神風貌的取證

結合正史對曹植婚姻的記載:曹植曾娶妻清河大家族崔氏,在崔琰被曹操打入牢中并處死之后,作為崔琰侄女的她可能遭受牽連而被曹操以“身著服裝過于艷麗、不節儉”的罪名處死,其時曹植剛完婚不久③[晉]陳壽:《三國志》卷十二《魏書·琰傳》,見《中國史籍精華譯從》編委會編:《三國志晉書南史北史隋書》,第84-86 頁,青島:青島出版社,1993。;此后,他多年未娶而空置正室,無納妾記載;再到后來,有了一位續弦正妻,其本名史上無記載,后被改賜“陳”姓,隨著曹植獲封在陳地而被稱為“陳王妃”④參見[魏]曹植:《謝妻改封陳妃表》,林久貴、周玉容編著:《曹植全集:匯校匯注匯評》,第350-351頁。。即便曹植在人生中有過納妾也必然數量不多,因為一來他過世后并沒有像其父曹操和兄長曹丕那樣留下眾多姬妾的記錄,二來他自身在文學作品中常有描述孤獨的狀態,尤其《求通親親表》里寫道,自己放眼看去就只有妻子(指妻與孩子)和家中仆役,沒有能和自己交流共鳴之人,可見他并不像是有寵妾或“紅顏知己”陪伴的狀態?!肚笸ㄓH親表》原文寫道:“每四節之會,塊然獨處,左右惟仆隸,所對惟妻子,高談無所與陳,發義無所與展,未嘗不聞樂而拊心,臨觴而嘆息也?!雹輀魏]曹植:《求通親親表》,林久貴、周玉容編著:《曹植全集:匯校匯注匯評》,第328-334 頁。這是一種典型的“知識追求者”的心理狀態⑥[美]伊莎貝爾·邁爾斯、彼得·邁爾斯:《天生不同:人格類型識別和潛能開發》,閆冠男譯,第93-97、142-143、85-92、108頁。,或者說,他是一個心理上趨于理性、追求知識和自我價值的文人思想家,而非投入大量興趣在“女人”和“愛情”的那種人。

1、曹植的事業心比起“愛情追求”要側重

曹植在詩文作品中常明言自己的雄心壯志,想要“立金石之功”(《與楊德祖書》),又說過“誰知壯士憂”(《鰕?篇》)、“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白馬篇》)等雄心壯語,加之貫穿其一生的各種表露急迫報國之心的書文,躍然于紙上的是一位胸懷天下、事業心極強的男子。這樣一位自小聰慧、鉆入各類書堆中、心念霸業、懷揣報國理想的男子,一生傳出的“感情緋聞”少且單一,從人格心理學的角度來看,他有著事業型和理想主義者的特點⑦[美]伊莎貝爾·邁爾斯、彼得·邁爾斯:《天生不同:人格類型識別和潛能開發》,閆冠男譯,第93-97、142-143、85-92、108頁。,其創作的作品寄心于理想、脫離了現實具體的某個女子對象的可能性,也就大大高于著眼于現實具象的依托、撰寫男女小情小愛的可能性。這一點尤其適用于《洛神賦》的解讀。

2、曹植具備抽象思維

《洛神賦》開篇之序,作者就講到這是感懷于宋玉寫神女之事而作(“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賦?!保┧斡瘛渡衽x》有楚王這樣一位政治角色,而歷來被視作有君臣政治目的??v然亦有爭議和各類紛紜說法,卻還有一點客觀文化環境的背景事實,即:宋玉為楚人,其作品有屈原之風格,被有的學者認為是屈原的弟子,而屈原的代表作《楚辭》就是有著公認的政治背景、君臣大義之說的作品,對于曹植在文學創作上有著影響作用。

例如《說疫氣》展示了曹植對于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發生的一次大疫情的觀察思索,在當時封建迷信盛行的情況下,他能夠拋開鬼神迷信之說,看出受到疫情破壞的嚴重程度跟居民們的生活優劣條件有所關聯,相當不容易,并且,他作為曹魏集團的核心貴族,能夠抽離他自身所在的身份階層,去同情貧窮的底層人民,同時對于他們的愚昧掛符的行為又加以批判,亦展現出了他的科學精神、理性精神和抽象而超脫于本體的思維素質。在他后期的作品中,盡管悲憤卻依舊不失理性,層層邏輯遞進而以理服人的作品亦是很多,包括其后期代表作《求自試表》,用各種比喻故事給侄子皇帝曹叡說道理,不卑不亢而講得極有分寸,還有諸如《矯志》這樣的詩歌篇章是講道理的理性佳作。

3、曹植的“浪漫情懷”并非他“戀慕長嫂”之前提,何況他不乏理性

事實上,結合曹植的作品以及心理學的人格分析理論看,曹植有著感性化的一面,理性特征卻也是顯著的。譬如說,他在寫給好友楊修的書信《與楊德祖書》中,論及世風現象時說“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包荊山之玉”,談及文學批判觀點,論斷“世人之著述,不能無病”①[魏]曹植:《與楊德祖書》,林久貴、周玉容編著:《曹植全集:匯校匯注匯評》,第432-436頁。,層層邏輯清晰、條理分明,既有自身的見解也敢于直言,皆符合人格心理學中的“理性者”定義條件,即“判斷方式是思維,通過理性的邏輯加工來獲得可觀的認知”②[美]伊莎貝爾·邁爾斯、彼得·邁爾斯:《天生不同:人格類型識別和潛能開發》,閆冠男譯,第25頁。。在曹植的其他作品中,這類理性化思維的特征亦是貫穿,包括他在《說疫氣》一文里敏銳地指出疫情與鬼神及掛符的行為無關,在《豫章行二首》里借古喻今,巧妙地從人生禍福談論到自身對曹魏大局用人的觀點看法③參見張可禮、宿美麗選編:《曹操 曹丕 曹植集》,第244-245頁,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都是需要邏輯思維和理性視角方可達到的。

(三)曹植不具備異常人格的心理形成條件,反而價值觀很正

按照心理學大師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派和榮格的心理分析學派的說法,童年的成長環境和家庭背景都會對人格發展,尤其是異常性的人格有直接影響作用。曹植的家庭背景和生長環境形成的人格心理,是頗為健康的。他并不具備一些扭曲家庭和歪曲的成長環境下,培養的“缺愛”之人可能會引發的各類心理問題、心理疾病因素④參見郭念鋒:《心理咨詢師:基礎知識》,第324-328、333-336頁。。在父母親身邊出生長大,上有兄姐下有弟妹,曹植“生乎亂,長乎軍”⑤[魏]曹植:《陳審舉表》,林久貴、周玉容編著:《曹植全集:匯校匯注匯評》,第 335 頁。,從小就學文習武,隨著父親的大軍南征北戰⑥江竹虛:《曹植年譜》,第21-22頁,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2013。,他在曹操建成銅雀臺之后揮筆寫就《銅雀臺賦》,獨得父親贊許,后在曹操準備出征之時又現場作文博得喝彩,使得備受壓力的哥哥曹丕不得不用“眼淚戰術”去痛哭以平衡曹操的心理感受??梢?,在曹丕和曹植中間,曹植是更為光明、較少心機的那一個⑦徐公持:《關于曹植的評價問題》,《文學遺產》1983年第1期。,他也不具備現代心理學分析的會喜歡比自己年長許多的女性之年輕男子的心理條件——例如出自單親家庭、自小缺乏母愛⑧郭念鋒:《心理咨詢師:基礎知識》,第116-118頁。。

此外,曹植的價值觀非常正。他在《與楊德祖書》中說到:“吾雖德薄,位為藩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早年就給自己做出長期人生規劃,他想要先爭取建功立業,并且即便自己未能成功,也可以退而去做學術研究。清代學者潘德輿曾肯定“子建人品甚正,志向甚遠”,并指出:“觀其《答楊德祖書》,不以翰墨為勛績、詞賦為君子;《求通親親表》、《求自試表》,仁心勁氣……《洛神》一賦,亦純是愛君戀闕之詞?!雹徂D引自范子燁:《驚鴻瞥過游龍去,虛惱陳王一事無——“感甄故事”與“感甄說”證偽》,《文藝研究》2012年第3期。

四、應對“感甄”:民眾對甄氏和曹植的歪曲誤讀及破解之策

事實上,“感甄”的觀念在曹植當世并無出現,甚至此后幾百年中亦沒有,而是唐代一個叫李善的人在《文選》注中首次提出,即是編造①董舒心:《論“感甄”故事的產生》,《殷都學刊》2018年第3期。??v觀今日之“感甄派”,基本是進一步發展、編造出各種“編劇”式想法,將曹植和其嫂所謂“不倫之戀”添加進入諸多不存在的細節。那么,為何“感甄派”在明顯具有大量漏洞和邏輯基石歪曲的情況下,還能經久不衰?其中很大原因是它迎合了普通老百姓的心理,大致包括:

第一,才子佳人式的大團圓向往心理;

第二,小叔看上大嫂而給哥哥戴綠帽子的獵奇心理;

第三,搞不清狀況就看熱鬧的“八卦”心態;

第四,由于曹丕當了帝王,就希望對其踩一腳的“反上位者”心理,亦是“酸葡萄”平衡心態,即:認定一個人當皇帝(拿到好處),必然另一方面損失,腦補“他弟弟出軌他老婆”;

第五,還不乏一些對曹植喜愛之人有精神寄托,將他們感覺能有的“安慰”,強加到當事人身上。他們并不認為曹植覬覦長嫂是一種污蔑,反而認為這是“風流才子”“魏晉風度”的注解。

除卻這類心理向往因素,還有“感甄”謬論以訛傳訛、給民眾“洗腦”。最明顯的例子,“甄氏”名字在歷史中本無記載,然而卻由于“感甄說”的言論影響,使得有些人認為《洛神賦》是曹植寫給她的文章而給她冠上了“洛”和“宓”的虛擬名②《三國志·魏書·后妃傳》注列舉了甄后之兄弟親戚名,但未列出她的名字。曹植《洛神賦》被好事者傳為是寫給甄氏的愛情篇章,很多人將她稱為“甄宓”或“甄洛”。。于是,甄氏被后世之人命名為“甄宓”和“甄洛”之類的名字,無形中加劇了民眾的誤解,誤認為“名字一樣,曹植寫《洛神賦》里邊的女神‘宓妃’就是‘甄宓’也就是他嫂子”的錯誤推論,結果導致惡性循環。

破除這類層層疊加的謬誤,自當揪其源頭:其一,博覽各家學說而將其證偽;其二,則為筆者試圖所做的,從邏輯層面著手,納入心理、文化、史料的綜合考量,即形成“人物心理-文化環境-歷史記載-邏輯常理”的多方對應論證法,互為引述證實,將不符合邏輯與人性常理又缺乏直接史料支撐地剔除出去,從而將謬誤推翻。同時可形成有效而合理的論點,加以感染大眾,逐漸正其整體輿論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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