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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 暖

2023-10-02 06:59張丹
芳草·文學雜志 2023年5期
關鍵詞:小明

瓊玉抱著一沓花花綠綠的廣告單,走在民主路上。這是西城最熱鬧的街道,實驗小學,機關幼兒園,還有一家大型購物中心和一些老店鋪,都藏身于這條街。下午四點,接學生的,下班的,逛街的,此時都開始出動了。選擇這個時間點出來,不是沒有理由的,人多嘛。十個人,只要有一個接了她的傳單,就意味著多了一次機會。

這是個陽光晴好的秋日,她在人群中左顧右盼似走非走,看上去就像一個無所事事閑逛的都市麗人。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不管她怎樣憋著一口西城腔的普通話,化著怎樣精致的妝容,她身體里那來自偏遠山區的寒酸氣還是褪不掉的。來西城快三年了,她始終無法融進這座小城,她感覺這里的每一寸空氣,每一縷陽光,都裹挾著一股凜冽之氣,讓人不由自主地瑟縮。

高跟鞋,窄小的西服套裙,還有無時不在的甜美笑容,是她與這個城市交流的名片。但這張名片大多數時候并不管用,經常是她剛剛對著某人打開笑肌,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對方已連連擺手驚惶逃走,仿佛她身上藏了把殺人于無形的彈簧刀,隨時會從她的口袋或者手中的廣告單里蹦出來。那個沒有完全展開的笑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僵僵地凍在臉上。

時間久了,她無師自通練就了一個本領,那就是,無論天晴還是下雨,也無論對著冷眼還是熱臉,她都能將一張臉拉滿了笑,好似那笑并不是一種表情,也不是一種心情,而是打出生起就長在她臉上的東西,同眼睛鼻子嘴巴一樣的屬性。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同那些站街女差不多,撐著一張空洞的笑臉,在人群中找啊找,尋找自己的獵物。只不過站街女賣的是肉體,自己當老板;她賣房子,是給人打工的??烧窘峙辽俨怀钌獍?,她呢,每天都活得像只小心翼翼的野貓,看到一點動靜,以為是什么吃食,一爪子撲上去,才發現不過是一片樹葉或一團紙。公司不養閑人,再這樣下去,真的要卷鋪蓋走人了。

入職這家地產公司之前,她做過幾份工作。起初是餐廳服務員,做了一年多,疫情突然爆發,餐廳生意淡了,要裁員,她被裁掉了。后來又進了一個服裝廠,她沒學過裁縫,只能做些剪線頭之類的活,工資自然是低得可憐,扣去食宿費,就所剩無幾了。

這天,她收到一條信息,是之前一起在餐廳做事的麗麗發來的:

【西城新隆地產】高薪招聘房地產銷售員

要求:男女不限,二十至五十五歲,無需經驗

待遇:無責底薪三千八百元+高提成+高獎金

聯系人:X經理

她心里一動,馬上翻開麗麗的朋友圈,那窗明幾凈的辦公大廳,熱火朝天的工作場景,真金白銀的獎勵機制,還有“跟我干,有錢賺”“新隆地產,助你實現財富夢想”之類令人血脈僨張的文案,像一針高濃度的亢奮劑,把她刺激得心跳加速興奮不已。一閉上眼,那紅艷艷的百元大鈔就大雨似地向她砸下來。錢啊,那么多的錢!要是她有了那些錢,就可以把媽媽帶到醫院,治好她多年的關節炎,她就再也不用拖著病體在地里干活了;還可以給她買件厚厚的羽絨服,那件藍色棉襖還是爹爹在的時候買的,洗了一水又一水,都薄得照得過人影了。甚至,如果運氣好,說不定還可以買套小房子,把弟弟接來上學……

她想了一夜,第二天,她辭掉服裝廠的工作,進了新隆地產公司。

新隆地產,據說是西城最大的一家房產開發公司。在上崗之前她參加了公司的培訓,培訓內容除了公司的資歷、旗下的開發項目,和一些行銷方面的基礎知識,就是沒完沒了的企業文化熏陶。最常見的熏陶方式,就是一群人圍成圈挨個擊掌,給對方打氣:“你可以的!你一定行!你是最棒的!加油!”聲音鏗鏘有力,響徹云霄。再就是一群人排列整齊,雙手在胸前比劃,嘴里高唱“感恩的心,感謝有你……”要求唱出感情,唱出眼淚最好。

培訓結束后,瓊玉正式上崗了,銷售的樓盤是一棟商城。經理是山東梁山人,他不僅有著梁山好漢的大塊頭,還有一副和他身材極為匹配的嗓門,訓起人來簡直是聲振寰宇。瓊玉以前做的都是些不用動嘴皮子的活,沒有銷售方面的經驗,到了這里,一切都要從頭學起。剛開始的時候,她往人前一站就抖抖索索的,沒有一點氣場,還沒開口呢,臉就紅到了脖子。為這,她沒少挨經理的批。

一個多月了,瓊玉還沒賣出一間商鋪。經理的臉色越來越沉,越來越黑,每天早上開晨會,他都會反復強調:業績,業績,業績!業績是一個銷售人員安身之本。有些人啊,就是為了混點底薪,根本沒想沖業績,要知道,公司不是慈善機構!有時說著說著,會停頓一下,往瓊玉這邊斜一眼。那個時候,瓊玉就覺得背上有千萬只螞蟻在奔跑,坐立不安。

便是這樣,瓊玉還是不得不厚著臉皮在公司待下去。她每天比所有人到得早,走得晚,倒水,擦桌子,集體出去拓客時,也盡可能給同事提供方便。她知道,對于她這樣一無學歷二無背景的農村女孩來說,這份工作就是命運為她裂開的唯一的一絲縫隙,只有順著這縫隙用力往里鉆,才有可能在這個城市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她暗自給自己定下目標:就是爬,也要在這條路上爬下去。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瓊玉手里的傳單也發得差不多了,她看看時間,快八點了,回家吧。

今天運氣算好,雖說還是有很多人見到她像是見了黑白無常一樣倉促躲開,但也有人出于禮貌或同情,接過她的傳單。其中有幾個甚至還停住腳步,問上幾句。這個時候,瓊玉會使出渾身解數,先是招牌笑容,然后是小心翼翼地試探,專業詳盡地講解……直到對方繳械,承諾說改天去看看。改天去看看,這話她聽得多,有的是隨口說說,有的是架不住她的熱情而動了念頭,但是直到現在,還沒有一個真的“去看看”。也不怪,她賣的是鋪面,動輒幾十上百萬的東西啊,就是去看一下,也是要有足夠底氣的。

唉,要是有個人去看看也好啊,就算不成交,起碼說明她還是有資源的,不用做了賊似的躲著經理走。和她同時進來的幾個新人,就只有她的業績是零雞蛋了。她能不急嗎?

瓊玉披著一身夜色回來時,樓下王鳳娥正捧著一本卷了邊的舊書輕聲念著,那聲音如同微風中的潮汐,從昏暗的小屋輕輕涌出來,將她身處的這團空氣也鍍上了一層神秘而溫柔的光。

才回呀?王鳳娥這話像節木欄桿突然伸了出來,阻斷了她悄悄上樓的念頭,她于是進了屋,對著那個灰白相間的后腦勺,用盡可能輕快的聲音說,是呀,今天發傳單,晚了點。

王鳳娥放下書,慢慢起身,問,還沒吃吧?說著,把瓊玉拉到被貓抓得千瘡百孔的沙發上,又生怕她會逃跑似的按住她的肩,說,晚上燉了筒子骨藕湯,給你留了些。你坐會,我去熱熱。瓊玉還來不及推辭,王鳳娥便一瘸一拐走出去,鉆進搭在樓梯間的廚房。

這是一棟古舊的小樓,一間,二層,狹長而年久失修的屋身像棵缺少陽光的羸弱樹苗,搖搖欲墜,好像隨時都可能被身邊那些高大林立的建筑擠垮的感覺。但是,這么一棟破舊不堪的老房子,門口卻有棵繁茂得不像話的發財樹。發財樹是嬌氣的品種樹,瓊玉以前在鄉下種過幾棵,盡管她小心翼翼伺候著,它們還是無一例外地夭折了。這世道,連樹也欺窮哪!她想,發財樹,發財樹,樹如其名,它終究還是為那些富貴人家而生的,像她這種窮人,大概只配種些燒柴用的潑皮樹吧。

當初她決定租下這里,除了離上班的房地產公司近,省了坐車的錢,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了這棵樹。那天她來看房子,還沒進屋,一眼看見一棵樹干粗壯、葉子密實的樹,樹冠幾乎夠到了二樓窗子,油綠發亮的葉子在風中打得啪啪直響。走近了,她才看清楚這是棵發財樹,只覺得眼前一亮,真是好兆頭哇!她的心里先就喜歡上了這里。房子有些年頭了,墻體剝落得很厲害,露出紅生生的磚頭,像張著的血口大盆。樓梯在外面,極窄,豬腸似的從樓上垂下來。她的房間在樓上,一個通間,被舊衣柜隔成兩半,后面是臥室,前面是客廳兼廚房。地板顏色看起來倒不算太舊,但一踩上去,她就嚇了一跳,腳下竟像踩著蹺蹺板一樣此起彼伏。然而她一打開窗戶,看到那棵發財樹托著大團大團的綠撲面而來,心里頓時泰然了。又聽說房租才三百,更是心意堅定——這是她看過的房子中最便宜的。前些日子,她被中介帶著從城南到城北,整個西城跑遍了,都沒有找到合適的。當然,對她來說,所謂的合適就是便宜,越便宜越好。

在西城,再也找不到這么便宜的房子了。那個一臉菜色的房東女人見她有心動之意,在一旁說道。確實如此。西城雖說只是個縣級市,但因城市往南三十里有個生態湖島,一年四季氣候宜人,風景如畫,近年還被評了4A級風景區,這個名不見經傳的鄂西南小城便成了網紅地,消費自然不低。這樣的房租,在鬧市中心是想都不用想的。

她毫不猶豫地交了錢。當時她并不知道這屋子不久前死過人,是這棟房子的男主人,李德軍,車禍死的。兩口子在菜市場賣鍋盔,那天收攤回家時,男人被一輛疾馳而過的小車撞倒,當場殞命。當瓊玉得知這事時,已是半個月后,那時她已同這屋子的一老一少處出了感情,每天進進出出,竟不覺得害怕,也就一天天住了下來。

王鳳娥有個兒子,叫李小明,雖說同住一棟屋子,但瓊玉很少見到他。他幾乎整天都關在房間。瓊玉第一次見到他,是住進來的第三天。

那天一早,瓊玉感覺頭重重的,渾身像掉進燃燒的炭盆一樣灼得難受,她知道自己感冒了,但想著她一個剛入職的新人,如何好開口請假,便硬撐著到了公司,到了下午,眼見實在撐不住,只好提前下了班。到門口時,她看到那棵發財樹下坐著一個人,是一個清瘦的年輕男人。已是十月,天氣有些涼了,他卻穿著一身夏天的短袖短褲,一陣風吹來,幾片葉子在空中打了個轉,最后落在他單薄的肩上,但他毫無察覺。他似乎在那里坐了很久,臉上的表情含糊不清,嘴角微微上揚,眼神卻空蒙而寒冷,看起來像一個年代久遠布滿灰塵的雕像。她猜測這是王鳳娥的兒子,便上前一步,輕聲打了個招呼:嗨!樹下的男人沒動,他坐在那里,保持著原來的姿勢,那種物我兩忘的姿勢。

瓊玉看著他,只覺得哪里不對,但此時的她頭昏腦脹,感冒帶來的不適像水泥一樣澆筑在她身上,壓得她搖搖晃晃,她沒有力氣往下探究,只想早點上樓,把自己扔在床上,然后一覺睡到地老天荒。

她拖著沉重的步子準備上樓時,幾個小學生嘰嘰喳喳走了過來,經過那棵樹時,一個個子高點的男孩突然從書包里掏出什么,往男人身上一丟,大聲道,看!蚯蚓來了!這話一出,男人像是被誰打了一棒子,猛地跳了起來,轉身抱住那樹,噔噔幾下,就爬了上去。他的動作之快,身手之敏捷,讓瓊玉又是愕然又是迷惑,無法把他與剛才那個一臉木然的男人聯系起來。樹上的他像條靈活的猴子,迅速找到了安身之處,把頭埋進了樹葉中,任憑那些孩子不停用石子往上扔,也沒再動一下。孩子們圍在樹下,一邊拍手,一邊喊道:傻子!傻子!

誰是傻子,誰是傻子!你們這群小兔崽子,當心我撕爛你們的嘴!是王鳳娥。她不知從哪沖了過來,雙臂一張,將那棵樹擋在了身后。她目光凜然,不容侵犯,身體里像是長出了一座高大的堤壩,牢牢護著身后的樹,任何人休想靠近。她手指朝前,顫聲道,作孽呀,你們不該欺負一個病人呀,我要跟你們老師說……突然,她聲音一轉,哭了出來。這哭聲像一把生銹的刀子,不鋒利,但總算把那群孩子震懾住了。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哄而散。

這時的王鳳娥身體里那個堤壩似乎撤走了,她又矮回了那個瘦小的、小聲小氣的老女人。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露出一個月亮般的笑,仰頭喚道,小明,小明。沒有動靜。她便讓瓊玉搬來一個梯子,顫顫巍巍爬了兩步,用哄嬰兒的語氣說,小明乖,下來吧,壞人走了,被媽媽趕走了。乖,來,來。她伸出手,將掌心向上打開,像是從樹的手里接過一個易碎的玻璃瓶。

就是這天,瓊玉知道了小明的故事。

那時小明五歲,一天,他跟我說耳朵里有只蚯蚓,我當時以為是小孩子的胡言亂語,沒當回事,直到有天夜里,他突然口吐白沫,渾身抽搐,我們才慌了神。送到醫院時,孩子已昏迷不醒,醫生說是重度中耳炎引起了腦膿腫,需要馬上手術。手術后,孩子命是保住了,人卻壞了……你不知道,我的小明之前有多可愛,每個見到的人都說他長得好看,像個小明星,又懂事,我和他爸出去擺攤,他就一個人在家搭積木,畫畫,不吵不鬧,親戚給他買點好吃的,他從來不會一個人吃,總要給我們留一份……都是我造的孽啊,我這個當媽的有罪啊,如果我靈醒一點,早點送他去醫院,怎么會這樣?嗚嗚……

說到這時,王鳳娥突然張大了嘴,瓊玉感到一場嚎啕大哭即將從那暗紅的喉頭滾出來,但是并沒有,她只是發出一串粗重而低啞的抽泣——她怕驚動了里屋剛剛入睡的兒子。

十五號是發工資的日子。這天,瓊玉一上班,就看見售樓大廳張燈結彩,歌聲歡騰,過節一樣熱鬧。大廳的投屏上滾動著一行行紅色大字:

“喜報:恭喜置業顧問XXX成交旺鋪X套!”

“能努力的時候不要選擇安逸,能奮斗的時候不要放棄夢想!”

“不要覺得做銷售沒有面子,全球七十五億人除了買,就是賣!你不是經營者,就是消費者!面子這東西其實就是努力后的成功!而不是想行動卻怕丟面子的借口!”

她仰頭看著,感覺這些字像火苗一樣噼噼啪啪地燒啊燒,燒得她面紅耳赤,又變成了一群紅色浪潮張牙舞爪地撲向她,似乎要將她推倒。她一陣眩暈,忍不住后退了幾步。這里沒她什么事。此時她應該找個角落把自己藏起來,像只蝸牛一樣,把頭往里縮,再往里縮。

王瓊玉。經理叫住了她,下班后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她腦子一轟。隨即,一陣涼意從頭澆下來,灌進她的領脖子,又順著胸口往里爬,一直爬進她的心里。她已經意識到將要發生什么。就像一個惡貫滿盈的人即將面臨宣判,雖然早有預感,但她還是緊張,不,是害怕。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時間,同事一個一個走光了,她還坐在那里沒動。她本想能拖一秒是一秒,說不定在這一秒時間里,經理又改變主意了呢?對,說不定看她平時無口無嘴為人老實,愿意再給她一次機會呢?轉念又想,不可能,經理的約談,就跟老師找學生談話一樣,多半兇多吉少。反正是一死,不如死得痛快點吧。這樣一想,她反而平靜了,于是起身,來到經理辦公室。

經理坐在辦公桌后面的大椅子上,看樣子在等她。她正忐忑不安地想要不要先下手為強,主動提出辭職,只聽他問要喝點什么。她一抬眼,正好撞見他的眼睛在看她,那平時墓碑一樣嚴肅的臉上居然蕩漾著一絲笑意。她連忙道,不喝,什么都不喝。然而,這個高大的男人已起身,給她泡了一杯玫瑰茶,輕聲說,女孩子適合喝玫瑰花茶,養顏。瓊玉受寵若驚地接過茶杯,熱氣纏繞著玫瑰香氣裊裊散開,她低頭聞那香氣,等待著那個意料之中的裁決。

經理看了她一眼,并沒有回到那把大椅子上去。他端著自己的茶杯,坐到了瓊玉身邊,用一種溫和得讓人不安的語氣問,你進公司快兩個月了吧?

嗯。

聽你口音,不像西城本地人呢。

嗯。我是樓山的,屬于湖南和湖北交界。

我看你挺文氣的,平時愛看書吧?都看些什么書???

小說……網絡小說。

工作上有什么困難嗎?都是外地人,有困難跟我說啊。

……

這是什么情況?他叫我來辦公室不會只是為了拉家常認親吧?瓊玉用眼角偷偷地瞄了他一眼,想確定一下這個人今天這近乎于慈祥的面孔背后,是否蘊藏著一個巨大的陰謀。

這時,幾乎沒有任何前兆,經理的身體往她這邊偏了偏,那粗壯的手臂就繞了過來,一把抱住了她。

她睜大雙眼,腦子像斷了電似的,一瞬間進入無知無覺的空白狀態,直到他粗重的喘息噴到她臉上,她才反應過來。她開始掙扎,但那雙手就像一個鐵箍,她越是掙扎,就越是箍得緊。救——她剛張嘴,就被他捂住了。乖乖,別叫,別叫,我會對你好的。說著,只聽咔擦一聲,那沙發突然垮塌下來,變成了一張小床。他順勢往前一撲,整個人撲倒在瓊玉身上。對我好?胡亂的掙扎中,瓊玉的意識異常清醒,他會怎么對我好法?就在這時,一個念頭魚一樣游進她的腦海,一種摻雜了羞恥、恐懼、悲傷、和期待的復雜情緒頓時控制了她,她身體仍在掙扎,但漸漸沒了先前的激烈。果然,他開口了,你看你,這么久了,沒有業績,按規定……今天領工資后,你就得走人的……但是,你放心……有我在,誰也不敢動你……我有很多客戶資源……以后,都是你的……提成,獎金,都是你的……

瓊玉的心里像是闖進了千萬只奔突的大象,所到之處,皆是一片凌亂,抗拒的意念此時也在搖搖晃晃。工作,錢,工作,錢,這字眼像根繩子似的一層一層將她捆住,讓她失去了動彈的力氣。是啊,像她這樣的人,在這個陌生的城市,上哪找一份這種沒門檻又來錢快的工作呢?如果沒了這份工作,她就交不起房租,吃飯都成了問題,更別說給媽媽治病、把弟弟接到身邊了……她的眼淚像河水一樣流了出來,身體卻軟了下來。

辦公室因為關得太嚴,整個屋子里有種令人錯亂的窒息感,她感覺自己像一只誤落草叢的紙風箏,在一陣狂風中勉強飛了幾下,又斜斜地墜向一個不知名的沼澤。

第二天去上班,瓊玉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恍惚,售樓大廳,同事,包括她自己,仿佛在一夜之間變了樣,變得陌生起來。開晨會的時候,她仍習慣性坐到最不起眼的角落,習慣性地低著頭,但當經理那響亮的聲音響起時,她突然對自己生起氣來,都這樣了還怕?她決定把頭抬起來。抬頭的那一刻,她發現自己真的和這群噤若寒蟬的女人不同了,她的身上在一夜之間已經長出了一層薄薄脆脆的東西,昨天遺留下來的屈辱感,正沿著這層薄脆的東西蒸騰,蒸騰,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

經理今天沒有像以前那樣有意無意地針對她,只是例行公事地說了幾句便揮揮手,說,大家去忙吧,然后轉身上樓了。在這個過程中,他沒有朝瓊玉看一眼,好幾次,瓊玉故意抬起眼睛盯著他,但他沒有任何異樣,仿佛根本不認識她,仿佛她是人群中一團可有可無的空氣。

這算什么?瓊玉差點想沖上去,抓住那個人的手,大聲質問他,為什么對她這么冷淡?但她忍住了。她很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她是他什么人,哪有資格像有些女孩對男朋友一樣跟他撒上一嬌?況且,她也不想自找麻煩,經理的老婆她是見過的,典型的北方女人,身材像門板,劍眉,削腮,臉上線條生硬,一看就知道是個厲害角色。據老員工說經理本人都不敢跟那女人大聲說話。

不管怎樣,她現在也算是經理的人了,被蓋過鋼印了,保險了,以后再也不用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了。這隱秘的情緒讓她的生命忽然像葉片一樣伸展透亮起來,她松了口氣,對未來生出了希望。

然而,瓊玉的希望卻如同一個充氣充得太足的氣球,還沒等放飛,便轟然炸裂了。

從經理辦公室出來的那一刻起,她就開始了一種等待。這個等待的過程很漫長,漫長得似乎望不到盡頭,有時候又很短,短得轉瞬即過,因為每一天都在重復前一天的事情,便昏昏然感覺不到時間在走動。她等的東西自然不是愛。雖然二十六歲的她還沒有談過一次戀愛,但她知道,愛,對于她這個相貌平平家境貧寒的農村女孩來說,是一個真正的奢侈品,可望不可即。經理和她雖然有了那層關系,但本質上來說,那只是一種見不得光的交易,與情啊愛無關。盡管如此,瓊玉還是在心里等待著什么。一天,兩天,半個月過去了,經理沒有再召見她。每天開晨會,他照舊坐在那里慷慨陳詞,講營銷策略,講如何沖業績,講完了便放羊似的一揮手,開工。有時候兩人不小心遇到,他也只是一臉上級對下級的僵硬,那天辦公室發生的一幕,似乎在他的記憶中一鍵清除了,風過無痕了,一點水花都沒有。為什么會這樣呢?就算是交易,也應該多多少少有點禮節性的表示啊,一句問候,一個微笑或者一個眼神也好啊,至少會讓她有所安慰,會讓她在這個不屬于她的城市里找到一種薄如蟬翼的依靠感。

第十六天,她終于忍不住,下班后,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她來到經理辦公室。剛走到門口,聽到里面有女人的聲音,她覺得耳熟,就把耳朵湊近了,竟然是麗麗。她盯著關閉的門,一瞬間有種沖動:踢開這扇門,給那個男人甩上一個耳光,留下五個手指印的那種。但她沒動。即使在這個時候,她也沒忘記自己的身份。她干什么?捉奸嗎?誰賦予她這個權利了?她和他那唯一的一次性關系,對于這個公司里一手遮天的男人來說,不過是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雞毛,難不成她還想拿來當令箭?她能留下來,保住這份工作,已是善莫大焉,是他給她的最大恩惠!她還想得寸進尺?

幼稚啊。

瓊玉站在辦公室門外,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此時此刻,她的心里生起一種龐大的悲涼,她覺得自己就像一株瘦小的山野蕨類植物,來到城市的森林,張開了所有的根須左突右沖,拼了命往下伸展,還是沒有一小塊土壤可供她自由生長。

晚上,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便下了樓,想找王鳳娥說說話。王鳳娥果然沒睡,她正在專心致志地織毛衣,沙發上堆滿了紅的綠的毛線團。見到瓊玉,連忙向她招手道,過來,你看看這樣配色好看不?

瓊玉依言上前,接過那件織了一半的毛衣,稍稍比劃了一番,便開始織起來。只見她將毛線輕輕一帶,再上下穿梭幾下,一朵形神逼真的花便開在毛衣上了。

嘖嘖,多巧的手啊……這么好的女孩兒,不知道以后要便宜哪個小子呢……王鳳娥贊嘆道。她略微沙啞的聲音被搖曳的燈火托著,在屋子里游動,慢慢和燈火融合成一大團暖暖的光,包裹了瓊玉的整個心識。置身在這暖光里,瓊玉用力壘在身上的那道看似堅硬的殼開始畢畢剝剝地脫落,哇的一聲,她撲倒在地,哭了出來。

這半個多月來,她被一只手高高拎起,又重重摔下,摔得血肉模糊,心里那點殘余的幻想也隨之摔成了一地稀泥。她已徹底明白過來,經理不會給她一丁點兒情,也會不給她承諾的那些好處,他就是想睡她一次!可她又能拿他怎樣?去告他?告他強奸?那只是自取其辱,搞不好還會招來殺身之禍。他把她吃得死死的,睡了就睡了,她這個外地女孩翻不起什么浪。她什么都不能說,什么都不能做,打掉了牙只能和血往肚里吞,還要裝作一點都不疼,她現在就是一堆殘渣,總有一天,會有人拿著掃帚把她掃出去??伤醐傆裨俦拔?,再低賤,到底也是個人,也是肉身之軀??!

她哭得渾身顫抖,一邊哭,一邊將這些天發生的事倒了出來。王鳳娥拉起她,啞聲道,別哭,孩子,人這一生,總會有些磨難……好好活下去……等日子過好了,你就會原諒這世上的很多……至于那些,老天都看著呢……別哭了,孩子。

她說著,輕輕拍著瓊玉的背。瓊玉心頭一熱,索性撲在她懷里,嚎啕大哭起來。

又是一個月的月頭,瓊玉已經想好,如果到十五號還是一套都賣不出,她就辭職。雖然到目前為止經理沒有說要她走的話,但她十分清楚,那也是遲早的事。不如自己主動出擊,來個瀟灑的轉身,保全住最后的尊嚴。至于以后何去何從,她心里也沒底,擦皮鞋,烤紅薯,或者做回老本行,餐廳服務員,都行吧,只要人勤快,總會有條路的。

但是,就在十五號這天,瓊玉卻開了單,賣了一套二十平方米的商鋪。買的人不是別人,是王鳳娥。

十四號晚上,她寫好辭職書,正準備躺下,王鳳娥上來了。她紅著眼圈告訴瓊玉,小明感冒了,一天沒怎么吃,連他最愛的紅燒肉也只吃了一小口。又說起小明小時候的事,小明才剛滿一歲,話都說不利索呢,就會被唐詩了,什么粒粒皆辛苦,床前明月光,也沒有誰教他,他就會了……他三歲上就會算算術,一百以內的加減法,眼珠子轉幾下,結果就出來了……說來說去,還是我的錯,是我沒把他帶好,多好的孩子啊,如果不是我粗心,現在早該上清華北大了……

王鳳娥說說停停,眼淚又出來了,瓊玉不知道怎么安慰眼前這個苦命的女人,只好陪著她一起掉眼淚。這時,王鳳娥突然話鋒一轉,壓低了聲音,問,你們那鋪面,一間要多少錢?

最便宜的,三十幾萬,還有一百多萬的……按面積算的。瓊玉說。

哦……你說,這鋪面,好租出去嗎?

瓊玉覺得她問得奇怪,但還是回答說,這個鋪面,跟普通的商鋪不同……不存在好租不好租,是公司統一招租,統一管理,然后給業主返租……你看這個,瓊玉指指堆在桌上的傳單,公司都跟萬達簽約了,過完年商家就入駐。

王鳳娥又是一聲哦,沉默了半晌,她冷不丁說,我想買一間。

什么?瓊玉先是一驚,隨后輕輕笑了。這個王鳳娥,大概是腦子糊涂了吧,我想買一間,說得真輕巧,那是幾十上百萬的鋪面啊,又不是一棵白菜一件衣服。

我老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現在我還能動,小明還有口吃的……哪天我癱了,或是走了,他怎么辦……他也是條人命啊,哪怕是這個樣子,但終歸是個人啊,總不能讓他跟街上那些阿貓阿狗一樣,到處拱,到處遭人攆啊……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不是在賣商鋪嗎,如果買一個,小明以后的生活不就有了來路嗎……

這……

我有錢。他爸用命換的那些錢,我一分沒動,還有賣鍋盔攢的……怕瓊玉不相信,王鳳娥急急地從口袋掏出一個存折,往瓊玉面前一攤,說,你看,這些,夠買一間最小的,是不是?

夠是夠……

夠就行,王鳳娥打斷她,眼里亮了起來,蠟黃的臉因這個重大決定而泛起激動的紅暈,有了鋪面,我們就能坐在屋里收錢……以后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小明就不至于餓死了。

……

三個月了,瓊玉每天腿都跑斷,嘴巴也磨出了泡,但始終一無所獲。經理現在是不針對她了,但她很早就從那些狐疑的目光里,看到一道無色無形的、堅硬的門,把她隔離在一個闃寂無人的空間里。她怎么也沒想到,將她從這道門里解救出來的,居然是她的房東,一個帶著智障兒子、賣鍋盔為生的女人。

因為王鳳娥這個單子,瓊玉再次留了下來。

沒過幾天,瓊玉還是辭職了,因為她懷孕了。

這天早上起床,她感到胃里一陣翻涌,她以為是餓的,連忙找了塊餅干吃了,沒想到餅干剛進去,胃里竟像開了閘似地噴涌而出。一陣翻江倒海的嘔吐后,她下樓,王鳳娥見她白著臉,忙問怎么了?不問還好,一問,瓊玉又是一陣狂吐。王鳳娥見這情況,心里猜到了幾分,便催促她趕緊去醫院。到了醫院一查,瓊玉簡直如五雷轟頂:她竟然懷孕了。

從醫院出來后,她沒有去上班,來到了離住處不遠的玉帶湖。她站在湖邊看著水面,湖面寂靜無波,只有幾朵云在里面靜靜游弋,天氣很好,在陽光的映射下,湖中的影子格外清晰和閃亮。她盯著這個影子,像是要確認到底是不是她自己,因為此時她從這個影子身上聞到了一股陌生的、帶著血腥味的氣息。有些傷口,只要你不去碰它,它就不會痛,它就會自動愈合,長成一塊和周圍皮膚一樣的好皮。這些天來,她以為她已經把自己說服了,把自己從那個恥辱的暗流里拉出來了,但現在,她肚子里正孕育著一個生命,它向她提醒有過的一切以及一個嶄新的恥辱。她知道有些東西注定是躲不掉了,要么兵刃相見,要么自行了斷。兵刃相見是不可能的,她有自知之明,拿雞蛋去碰石頭,雞蛋碎得尸骨無存不說,觀眾還會捂著鼻子罵她是顆臭雞蛋,而石頭仍舊是石頭,完好無損。那么就自行了斷吧!反正世界這么擁擠,多一個,少一個,也沒有什么痕跡……反正像我這樣的生命,活著也就是一個笑話……她打定了主意。

她向前一步,湖中的影子也往前移了一寸,她再望過去時,一股眩暈便從腳下升起,天與湖在一股氣流中顛倒,糅合,化作一個巨大的、令人疑惑的圖畫:翠綠的山腳下,一條小溪水聲淙淙,一座座石頭小屋靠山而建,夕陽西下,炊煙從屋頂裊裊升起……她很快辨認出,那是她的家鄉樓山。如果她沒有離開,或許她早已嫁人,嫁給一個老實的山里漢子,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清貧但平靜的生活,沒有業績的壓力,沒有失業的恐慌,更沒有這難以啟齒的傷害和痛苦,但她偏偏要離開,急于跳出那個山溝溝……這時,她聽到一個聲音,來自湖中的影子,聲音充滿了邪魅的誘惑:來呀,快點來,我們一起回老家……她閉上眼睛,在心里喊,媽媽,對不起了,女兒不孝,不能給你治病,給你買羽絨服,也不能為你養老送終了……

撲通,水面像敲碎了的水晶,水花四下飛濺。

像是在混沌的、漫無邊際的異度空間睡了個長覺,又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么久,瓊玉醒了。醒來時,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個舊沙發上,幽暗的燈光里,王鳳娥正定定地看著她。她睜大了雙眼,一時想不起今夕是何夕。她努力在昏沉的腦子里打撈,終于將飄散的記憶聚攏,原來她還活著。

為什么不讓我死?為什么要救我?瓊玉掙扎著起來,啞聲哭道。

給你講個故事吧,王鳳娥幽幽地說,大海里有一只瞎眼的海龜,它平時沉在海底,每隔一百年,它才浮出水面一次。海面上有一塊隨風漂移的浮木,浮木上有一個小圓孔。傳說,只有當這只瞎眼海龜浮出水面,剛好穿過這塊浮木的圓孔時,世上才會有一具肉身。

這……這概率,也太低了吧。

所以說,人身難得,生命這東西,哪能說不要就不要的?

我……

孩子,聽我說,人來到這世上,就是來受難的……但你也要明白,沒有什么難是過不去的……還是那句老話,人在做天在看,有人做了壞事,老天會指教他……我們千萬別把自己的命不當命啊……天無絕人之路,只要命在,事情總有解決的辦法……

嗯。

王鳳娥忽然拉起瓊玉的手,朝里屋看了一眼,再把目光落在瓊玉的臉上,壓低了嗓門,用一種神秘又激動的語氣對她說,我有一個辦法……就看你愿意不愿意。

轟的一聲,瓊玉聽到身體里被投了顆炸彈。她看著王鳳娥,那雙眼里亮得幾乎要燃起來。她感覺自己像一個判了刑緩期執行的人,王鳳娥就是那個唯一愿意保釋她的人,現在,她被帶到桌子前,就等著簽字畫押了,她本能地想后退,想逃走,但她四下環顧,似乎退無可退,逃無可逃。她知道她應該說點什么,可她的嗓子像是被剛才那個炸彈炸出的碎片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

兩天后,瓊玉到公司辭了職。

王鳳娥請了個泥瓦匠,把房子外面那些齜牙露齒的地方全部用水泥抹平了,又把瓊玉住的那個房間砌了個隔斷,改成一房一廳的格局,作為新房。又請了個油漆工,上上下下粉刷了一遍。這樣一來,整個屋子像一個年老色衰的女人,一番涂涂抹抹后,總算有了些看相。王鳳娥把原來那些瘸腳跛腿的老家具搬到樓下,添置了幾樣新家具,給兩個新人各買了一身新衣服,又到金店給瓊玉打了枚小戒指。

委屈你了,孩子,我們小門小戶,做不起人……不過,只要你對小明好,我也不會虧待你,以后這房子,還有那鋪面,都是你的……

領證的日子是王鳳娥挑的,冬月初六,領完證回來,王鳳娥就開始忙活了,殺雞宰魚,做了滿滿一桌子菜,還開了一瓶藏了很久的十二年白云邊。吃飯的時候,她給他們三個人各倒了一杯酒,又倒了一杯,放在她旁邊的空位上,然后她朝旁邊舉起杯子,說,老頭子,咱們這戶人家,終于可以撐起來啦……對李家的列祖列宗,我也算有個交代了。說完,她抿了一口,又對對面的兩個人說,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你們倆以后要好好的。短暫的空場后,她又轉向瓊玉,謝謝你……孩子生下來,就是我們李家的后人,只要我還能動,就會幫你帶……孩子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李有吧,你有,我有,咱這個家,往后什么都有……小明就交給你了……你是個好姑娘,我相信你會對他好的……這杯酒,我敬你。說完,她一口喝光了杯里的酒。

瓊玉不敢說話,生怕一說話,那剛剛栽下去的決心會像棵小白菜一樣被扯起來,只死死地盯著手中的杯子,那酒因為放的時間太久,已變成淺黃色,像一個歲月沉淀下來的琥珀,琥珀一閃一閃的,如同千萬只眼睛,正冷眼注視著她和屋子里的每一個人。她端杯子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作為回應,她也對王鳳娥舉了舉杯子,抿了一小口。

小明呆呆地坐著,看看王鳳娥,又看看瓊玉,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也不敢動筷子。瓊玉夾了一塊魚糕遞到他碗里,柔聲道,趁熱吃吧。小明嘴巴一扯,露出一個夢幻般的笑,然后埋頭大吃起來。

晚上,她把小明哄睡后,來到窗前。今天果然是個好日子,月亮比往常亮許多。月光透過窗戶流淌到地板上,像一條銀色的大河。這是她的新婚之夜,她并沒有什么期待,也沒有什么怨尤,只覺得腦里空空,心里也空空,在這無邊的空無里,她看到河上泊著一艘小船,她,小明,還有王鳳娥,擠在這艘船上,一陣風吹起,小船飄蕩,飄向了一個不可知的明天。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極輕的、試探性的敲門聲響起,她開門,是王鳳娥。她站在門外,朝房內看了看,小心地問,小明他……睡了?你們還好吧?

嗯,還好,瓊玉飛快答道。

王鳳娥往前探了一步,身子像紙一樣貼在門框上,她的聲音像是被水淋過了,有一種濕答答的軟弱,真是為難你了……慢慢來……小明還沒開知識……我在想一個事……那個鋪面,以后辦證就用你的名字吧。

王鳳娥開始重操舊業,每天一早推著四輪車去菜場口子烤鍋盔,瓊玉忙完家里的事就去幫忙,慢慢也學會了這門技藝,有時候王鳳娥身體不舒服,她也能獨當一面了。說來也怪,自打結婚后小明的病竟有了好轉,雖然人還是木訥訥的,但不像以前那樣整天關在屋里了,有時見瓊玉出去,便一聲不吭地跟在后頭。忙不過來的時候,瓊玉就安排他做些事情,刷辣醬啊打包啊,他居然也做得有模有樣。小明本就長得眉目清秀,加上瓊玉把他收拾得好,頭發剪得利利索索,衣服一天一換,現在看上去幾乎跟正常男人沒什么兩樣了。

瓊玉的肚子開始顯形,為了給她補充營養,王鳳娥每天都變著法子弄吃的。冬夜,外面寒風呼呼,屋里卻溫暖如春??净馉t燒得紅通通的,爐子上垛著個鍋子,有時是土雞燉蘑菇,有時是排骨藕湯,一家人圍著鍋子,吃得滿臉通紅渾身發熱。這個時候,瓊玉的心里會悄然一動,覺得這樣的生活也沒什么不好。想想,她肚里懷著別人的骨肉,被這家人收留,吃穿用度都是這個家里最好的,從沒聽到過一句指責,一句怨言,換成誰能做得到?小明雖然表達不了什么,但對她一直都是恭恭敬敬彎角彎順的,她指東他絕不往西,王鳳娥呢,更是巴心巴肝地疼著她,恨不得修個神龕把她供著,搞得好像倒是他們欠她的一樣。過去她一直埋怨命運對她不公,現在看來,命運其實待她還是不薄的……她越想愧意越濃,甚至冒出了一個念頭,等這個孩子生了,大一點了,就再生一個,給李家留一個真正的后。

轉眼到了春節。按合同約定,正月十五就是萬達廣場入駐新隆商城的日子。王鳳娥興奮得像個孩子,從大年初一就開始扳著指頭算日子,還有幾天開業,還有幾天返租。到了正月十五這天,她早早把瓊玉叫起來,婆媳倆興沖沖地來到新隆地產公司,一看,她們傻眼了:整個售樓大廳像被洗劫過似的一地凌亂,空無一人。她們又從側門來到商城,里面黑不隆冬的,哪有半點開業的跡象?

不一會兒,公司門口來了很多人,看樣子都是買了商鋪的業主。一開始,人們還興高采烈有說有笑,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大家開始意識到了問題。怎么一點動靜也沒有?有人問。是啊,不是說今天開業嗎?不會是騙局吧?人群騷動起來,一種不祥的氣息開始在空中飄蕩。等了幾個小時,終于有個中年男人出來了,自稱是公司的值班人員,面對大家的質疑,他言辭閃爍,顧左右而言他。萬達,估計……一時半會還來不成吧。被逼問到最后,他拋出了這句話。

可是我簽了合同的呀!說是年后萬達就進來,就給我返租的。王鳳娥幾乎要哭出來。

萬達入駐的事,是瓊玉剛進公司時就確定了的,她還記得當時的西城新聞:市委領導在市會議中心接待萬達集團某經理一行,萬達經理表示對西城的營商環境和新隆商城的業態布局非常滿意,十分符合萬達廣場入駐的條件,然后是簽約儀式……那段時間,公司的售樓大廳每天都滾動著一行熱氣騰騰的大字:離萬達廣場入駐還有x天,那些買到商鋪的人一個個歡天喜地,仿佛拿到了一把擰開財富之門的鑰匙。為什么一個年過了,這事就黃了?瓊玉百思不得其解。

正月過完了,萬達入駐的事沒有任何消息,新隆公司這邊也沒有一句解釋。一時間,微博,抖音,朋友圈,鋪天蓋地都是新隆地產的負面消息:新隆的老總跑路了;他欠銀行幾個億無力償還,新隆商城早就抵押給銀行了;那些商鋪沒有在房管局備案,根本就辦不了證……

一連好多天,瓊玉都在噩夢中醒來。她夢見自己去公司討說法,經理見了她,二話不說,對著她的肚子就是一頓狂踢;夢見王鳳娥抓著她的頸脖子,罵她和那幫騙子是同伙,要她還錢來……后悔,自責,憤怒,害怕,像根藤條一樣緊緊地纏著她。她不敢去看王鳳娥的臉,雖然那臉上看起來若無其事,但她知道那不過是一種假象。瓊玉在煎熬中等待著王鳳娥的驅趕,但一天天下來,她的等待都落空了,日子和以前一樣,王鳳娥還是一如既往地對她好,吃的喝的,無微不至,小明比以前更聽話,也更粘她。她在這密不透風的溫情中,更加感到一種巨大的、無法消解的犯罪感。她恨自己,為什么要走進那個公司?為什么不阻攔王鳳娥買那個商鋪?她知道她已落入了一個陷阱,一個自己親手編的陷阱。

怎么辦?看這情形,這事遠比想象的復雜,要等到什么時候才有個結果?不,不能這樣干等著,得有個說法??烧艺l討呢?原來售樓部那班人像是集體失蹤了,一個都聯系不上。找市里領導嗎?她這樣的人,只怕市委大門都進不了。找律師打官司?可打官司要錢啊,聽說律師費很貴,她上哪弄這筆錢?

這天,瓊玉獨自來到新隆地產,公司門口已聚滿了人,一個個情緒激動,有的說去上訪,有的說聯名打官司,有的說拉橫幅……

日子在痛苦的煎熬中走到了四月,事情突然有了進展:新隆公司同意解除購房合同,退回房款。這消息如同一道明亮的光,瞬間刺破了壓在瓊玉心里的陰云。王鳳娥正在街頭做鍋盔,聽了這個消息,顧不得滿手的面粉,抱著瓊玉又是哭又是笑。

簽完退房協議回來,瓊玉像卸下了千斤巨石。雖然協議上明確寫著要明年年底才能退款,但她還是很開心。明年就明年吧,只要能拿到錢就好。她想好了,等這錢回來后,她就租個門面,裝得亮亮堂堂的,把王鳳娥的鍋盔攤子搬進去,店名就叫“王婆鍋盔”,生意做大了,就再開個分店……想著想著,她簡直有點興奮了。美好的憧憬像早春的風,再次吹醒了瓊玉身體里對生活的熱愛和激情,她突然覺得以前受的那些苦都不值一提了,太陽出來前不都要經過一段黑暗嗎?好日子在后頭呢,人間終究還是值得的。

瓊玉萬萬沒想到,希望的盡頭還是失望,等待的結果還是無止境的等待。到了第二年年底,新隆公司以資金鏈斷裂為由,并沒有如約退款,那筆錢再度成了一紙協議上的數字。這次新隆公司許的日子是“等資金盤活后”,什么時候能盤活?她問,問完她馬上意識到了自己的無知,果然,對方看了她一眼,像是打量一個天外來物,然后用公事公辦的語氣說,具體不知道,你回家等消息吧。

從新隆公司出來,她抱著新簽的協議踽踽走在回家路上。短短的一段路程,她走得極為艱難。該怎么跟王鳳娥說呢?一想到她那張愁苦卻強裝笑顏的臉,瓊玉的心里就像被什么重物撞了一下,鈍鈍的疼。下雨了。她來的時候天還是晴的,這時卻突然下起了雨?;疑奶炷幌?,一切都是濕淋淋的,天空是濕的,街道是濕的,她也是濕的。她打開棉襖拉鏈,把那張紙小心地塞進了內側口袋,這是她現在唯一能抓住的幻想了,雖然它已如蜘蛛網一般氣若游絲,但她還是不想讓它被淋濕了。

臘月二十四,王鳳娥天不亮就起床了,打了一屜子魚糕,鹵了一大盆雞腳豬腳鴨頭之類,又炸了藕丸子綠豆丸子,熱的冷的,葷的素的,熱熱鬧鬧堆滿了廚房。午飯后,她換上那件買了幾年一直沒舍得上身的藍格子棉襖,同瓊玉二人去墳山送亮。

李德軍的墳在玉廬公墓,離市區有七八里路。王鳳娥的腿腳不太靈便,一家三口走走停停,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公墓。李德軍葬在公墓最北邊,需要走一段不長不短的山路。正是樹木蕭索時節,雜七雜八的枯葉落了厚厚的一層,踩上去吱嘎吱嘎的響。不時有黑色的大鳥突然俯沖下來,在林立的墓碑間撲閃幾下,又迅疾飛走,把褪了色的清明吊子驚得一晃一晃的,晃得瓊玉心里慌慌的。

點燈,燒紙,上香,磕頭,等瓊玉做完這些,王鳳娥坐到那塊極小的墓碑前,伸出手拂了拂上面的灰,把頭靠了上去,臉上浮起一個黯淡的笑。過了好一會兒,她突然問瓊玉,你說,那個錢,還能拿回來嗎?

能……應該能吧……瓊玉把眼睛望向一邊,小聲答道。

嗯,肯定能……那錢回來后,你就存起來,千萬別再弄丟了……我們窮人過日子,得小心又小心……我沒有看錯人,你是個好孩子……小明有福啊……王鳳娥絮絮說著,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悠遠,像是從很深很深的地下傳出來的。

天色漸晚,送亮的人陸續上山了,墓園很快沉入一片燈的海洋,亮如白晝。瓊玉扶起王鳳娥,小明跟在身后,一家人踩著三個長長短短的影子,慢慢走向回家的路。

(責任編輯:李娟)

張丹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發表于《莽原》《短篇小說》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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