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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蘭迪展

2023-10-08 18:08馬億
北京文學 2023年9期
關鍵詞:莫蘭迪花影

早上九點五十七分,陳衡終于趕到寫字樓下,手機連上公司的WiFi,自動打上了卡。在一樓星巴克等咖啡的空隙,孫曉琪發來幾條微信,表面上只是單純地問好,沒有其他更親密的字眼。他心里暗笑,這是孫曉琪內心的那一點兒小驕傲,昨晚大概又夢見了他。孫曉琪說,需要他首先表現出親密,她才會有相應的反應,這是一個原則性問題。

陳衡打開他常用的那個App,木木美術館這次喬治·莫蘭迪的展覽活動被置頂了。他自己是做所謂的互聯網運營工作,每次碰到類似的事情,心里都會有一絲不舒服,像是心底隱秘的想法被某些人或者技術偷窺了,更可怕的是,所有人似乎已經很接受這種現象了,搜索過的東西、關注過的商品,甚至是在私人聊天軟件里提到的某些內容,總是在“不經意”間出現在另外一款App的頁面上??隙ㄊ怯惺裁礀|西被竊取了,陳衡想。

咖啡好了。他提著咖啡,帶著一點僥幸,忍不住點進了這條“不經意”的廣告,周日的票仍舊顯示的是“售罄”兩個字,冰冷冷的。他還不死心,連灰撲撲的“售罄”兩個字也要伸手去戳一下,當然是沒有任何反應的。他有點兒沒來由的氣,猶豫著是否刪掉昨天發的求票帖。每周就這么寶貴的一天休息時間,連睡覺都不夠,何苦還自己求著大老遠出門。他看了一下展覽信息下五花八門的留言,又覺得純粹是在浪費時間,大多數時候,他都對App上大量存在的附庸風雅的用戶感到失望,很多電影、書籍、演出都被不辨目的地“控評”,跟前幾年相比,現在幾乎已經不可能從評論里面找到有價值有啟發的思考了,更多的時候,他只會參考自己信任的那幾個“好友”的評分。陳衡終究沒有刪掉帖子。

第一次知道“莫蘭迪”這個名字也是出自“莫蘭迪色”,所謂的“高級灰”和“性冷淡風”,正好契合了當下的流行趨勢,甚至連清宮劇里面的配色都跟“莫蘭迪”扯上了關系。陳衡第一眼看到莫蘭迪色卡的時候就被觸動了,那些顏色被命名為杏白、鵝黃、酒紅、霧霾藍、石英粉、橄欖綠、丁香紫、焦糖棕……全都帶有一點兒石灰的啞光質感,確實會在第一眼即給人特別的感覺。后來他看了介紹的資料才知道,莫蘭迪是在他的畫中加入了“灰”和“白”兩色去調和,讓濃厚艷麗的顏色變成低飽和度的“高級灰”。跟達芬奇、莫奈、凡高和高更這些天才畫家相比,莫蘭迪要小眾得多,真正吸引陳衡的,與其說是莫蘭迪獨特的色彩,倒不如說是他的生平,跟那些有很多奇聞軼事可以講述的藝術家相比,莫蘭迪完全可以說是平平無奇,一生幾乎都沒有離開過家鄉的小鎮,唯一一次出國就是去蘇黎世參觀塞尚的畫展。在圖冊上見到莫蘭迪畫的那些瓶瓶罐罐的時候,陳衡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會冒出那個很無厘頭的念頭,莫蘭迪要么是同性戀,要么就是陽痿,反正沒有男女之間性生活的那種,甚至連手淫的念頭都有可能被他給斷絕了。陳衡還特地去查過資料,莫蘭迪孤單一生,從未結過婚,似乎也沒有任何愛情的痕跡留存,他更像是一位生活在歐洲的中國苦行僧。他甚至還真的找到了莫蘭迪生前好友對他的評論,“莫蘭迪的繪畫別有境界,在觀念上同中國藝術一致,他不滿足于表現看到的世界,而是借題發揮,抒發自己的感情?!标惡猱斎徊痪哂袑I藝術家的眼光,但是他看著莫蘭迪的瓶瓶罐罐,真的從心底里泛出了一些被他自己稱之為“溫柔的慰藉”這樣的東西。關于作品的形式問題,莫蘭迪有這樣的論述,“我記得伽利略的話:‘真正的哲學之書、自然之書的文字跟我們自己的字母表相去甚遠,它們的文字是三角形、正方形、圓形、球體、棱錐體、圓錐體以及其他的幾何形?!だ缘乃枷胫С种议L期持有的一個信念,這個可見世界是一個形式的世界,要用詞語去表達支撐著這個世界的那些感覺和圖像是極其困難的,甚至可以說是不可能的。歸根到底它們是感覺,是與日常物體和事件沒有關聯的感覺,或者可以說與它們只有一個間接的關聯,這些事物是由形式、色彩、空間和光線來精確地決定的?!弊鳛橐幻麌烂C的(雖然陳衡從未對外如此介紹,但是在心底,他已經把自己歸入此類)青年作家,陳衡在莫蘭迪的身上找到了一種“榜樣的力量”,莫蘭迪的藝術和生活,似乎就是他想象中的理想生活,不結婚、不生孩子,像自愿囚禁在少林寺里的掃地僧那樣,年復一年去追求某種藝術,不計后果。

木木美術館的這次展覽是莫蘭迪在國內的首次美術館個展,展覽的時間不長,要是錯過了,不知道下次得等到什么時候,有沒有緣分再見都是問題。

一整個上午,陳衡雖然坐在會議室里開會,心卻一直吊在莫蘭迪的展覽上,時不時從褲袋里摸出手機看看,到中午收到私信的時候,他幾乎已經對展覽死了心。一個叫“云衣花影”的人給陳衡發來私信,說手里有票,兩張。陳衡愣了一下,他的腦袋里閃過一個人的影子。兩張?他在帖子里求的只是一張票,要是拿到兩張票,似乎不邀請這個人是說不過去的。這是完全沒有來由的念頭!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怕。陳衡常年出沒于電影資料館、小劇場和798,都是孤身一人,他從未起過邀請身邊女孩兒的念頭,他捫心自問,是覺得她們都太膚淺看不懂這些東西嗎?好像也不是,就是一種無形中的習慣,這些來來去去的女孩兒實在是太多了,她們就像小魚兒一樣在他的身邊轉圈兒,都沒有給予他需要用心去做一些準備的機會,就已經主動走近了自己。陳衡不會為女孩兒去浪費自己寶貴的精力。

陳衡說,只要一張。

對方說,可以的,付一張票的錢就行,另外一張送。

“云衣花影”的頭像是一只原始森林里的某種野貓。陳衡點擊野貓,進入她的主頁,頁面最上方“我和云衣花影共同的喜好”一欄顯示超過了五百,這是所有他遇到的人里面,跟他契合度最高的。這個世界上的書、電影、游戲、音樂、舞臺劇的數量已經是一個天文數字了,而他們至少做了五百多次共同的選擇。

陳衡說,票我要了。他猶豫了一秒鐘,附上了自己的微信號。消息發過去后,陳衡添了一句,加微信發快遞信息。

那個奇怪的念頭在陳衡腦海里亂竄,“兩張票”怎么就跟“孫曉琪”產生了自然而然的條件反射?他感覺事情的內部在發生著一些變化,但是他無法形容出來,孫曉琪和之前那些有親密關系的女孩兒有什么不一樣嗎?是性格更體貼、顏值更高、身材更好,還是床上的技巧更加純熟?似乎都沒有。如果拿這些標準來衡量的話,孫曉琪在他所遇到的女孩兒里面只能排到中下等,她有點兒不愛打扮,還為此而理直氣壯到有些驕傲,在床上的時候甚至還有些羞澀。但是她身上,怎么說呢,有一種在健全的家庭成長起來的不自覺的健康的氣味兒,跟她在一起的時候,陳衡時時都覺得自己被這種迷人的氣味兒所籠罩。不知不覺地,陳衡已經把之前定下的最重要的“原則”給破壞了,每個女孩兒至少間隔三周才見一次,而他和孫曉琪已經連續三周都見了面。他越想越覺得有些不妥,用以前那個善于理性剖析自我的陳衡來看,他已經在失控之中了,他討厭這種狀態。下班前,他終于作了決定,跟之前遇到的那些“小麻煩”一樣,把孫曉琪所有的聯系方式都加進黑名單。

多數時候,陳衡都能真切地感覺到“人生如戲”,他對現實世界提不起來真正的興趣,該吃飯的時候吃飯,該上班的時候上班,該寫作的時候寫作,他自己也明白,這種“空心人”的狀態是有害的,但是周圍的一切又真的是飄浮在舞臺上的,最可怕的是同時有兩個自己,一個就在舞臺上,一個袖手旁觀,在底下看戲。陳衡一邊對著洗手間的鏡子仔細修理著胡須,一邊在神游,他看了看窗外的路燈,周三晚上,已經零點了。他很少在這個點兒出門。某個時期過后,他自覺調整作息過上了一種“養生”的規律生活,即使和朋友們一起出去玩兒,最多也不會超過一點鐘。他跟身邊那些信奉“857”(指晚上出門去酒吧蹦迪,玩到凌晨五點回家,并且一個星期去七次)的朋友已經很疏遠了。

陳衡有點兒恍惚,跟“云衣花影”的聊天是怎么進展到這一步的,他還是第一次對著手機就產生了“情不自禁”的感覺,另外的那個自己表現得很直接。不知道是誰先提出來的,可以當面交易,聊著聊著,就變成了現在就交易。這就是他們即將見面的理由,去凌晨一點的酒吧接頭,企圖達成一單轉讓二手莫蘭迪展覽票據的交易。

坐在去酒吧的網約車上,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他已經不受控制地在幻想著“云衣花影”或者是叫“林欣怡”的臉、嘴巴和身材,這是他一向的習慣,從不要求女生提前把照片發過來,這就像是在玩一場隱秘的游戲,因為是未知的,所以更有神秘感和吸引力,這種吸引力至少可以保持到見面之前,這也是他眾多的“原則”之一。

陳衡先到,點了一杯威士忌酸等她。不對,是等她的兩張票。

男女之間的事情就像火車,一旦啟動,總會在某個站臺停住,林欣怡脫內衣的時候,順手將床頭的壁燈擰熄了。陳衡站在地上脫衣服,又輕輕地將粉色壁燈擰開了一點兒,他貼近她的耳朵說,他想看她。她沒有再拒絕。他今晚的狀態出奇地好,好到超出他自己的預期,可能是床的原因,燈光的原因,對方身體狀態的原因。到后來,陳衡已經無法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他像一條擺脫阻力的大魚,進入了一種無我的真空狀態,寧靜而遙遠,耳邊似有若無的呻吟聲里有一種空寂感。就在這時,陳衡的身體被挪動了,他的腦袋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所控制,貼近了一塊柔軟之地。他含住了它,她的身子似乎痙攣了幾下。腦袋被壓得更緊了,他不自覺地吸了一口,他感覺自己被打了一悶棍,他嘗到了一種夢里的味道,差一點兒就要昏倒過去,那味道變成一股力量從他的牙齒縫兒傳導到舌尖、食道、胃里,他更使勁地吸了一口,又是狠狠地一下。他像是從高處突然掉落下來,身子先是一緊,然后完全松弛了下來。他抱緊眼前的身體,將自己的腦袋埋得更深,他能感覺得到,自己的眼睛已經完全濕透了。她輕輕撫摸著他的后背。就像是一個電刺激信號,他的身體一下子又有了感覺,他猛地將她按下去,膝蓋卡住她的兩邊肩膀,找到了她的嘴。

她有點兒措手不及,但是嘴巴還是不自覺地張開了。他感覺到了她的牙齒,很溫暖很濕潤,也很安全。他感覺自己的嘴巴不自覺喊了一些什么,但是他自己無法聽清,伴隨著這聲音,他到了。他從欄桿上收回雙手,緊緊地抱住她。

不一會兒,她聽到了啜泣聲。

這種感覺,陳衡多次在不同的文學作品里讀到過,他其實也不太確定,母親的懷抱究竟是不是這種感覺,畢竟間隔的時間太遙遠了。他倆就這么靜靜地躺在床上,享受著賢者時間。

她說,你剛才是不是喊了媽媽?

他說,什么?

她說,你剛才好像喊了幾聲媽媽。

他從夢境里回過神來,看著頭頂艷俗的粉色水晶吊燈,這是一間不算便宜的情趣酒店,他忘了是什么主題的。他說,沒有吧,你聽錯了。他說話的語氣很平靜,跟他內心的波瀾完全沒有對應上,他其實被她說出的話嚇了一跳,原來那個時候自己耳邊出現的聲音不是幻聽,他感覺自己的臉頰起了一點兒微微的變化,好像做了一件獨屬于小孩子的壞事,新鮮又奇怪的感覺。

她松開緊抱著的手臂,說,那一下你嚇到我了,我以為你會生氣。

他轉向她的方向,笑著問,哪一下?

她說,你親我胸的那一下,我感覺有東西從里面流出來了。她猶豫了一下,接著說,有孩子后,你是第一個親它的男人。

他的腦袋快速地運轉著,她目前究竟是在出軌還是已經離婚了的狀態,難道是在懷孕期間就不再同居了的?他說,孩子多大了?

她說,下個月一歲。

兩人陷入了一陣沉默。之后,他覺得有必要盡快結束今晚的事情,他不想再進一步聊下去。他起床去燒水,順便在洗手間刷起了牙。不一會兒,她進來上廁所。

不好意思,我習慣一個人睡覺,旁邊有人我睡不著。他說。

沒事,那我先回去,也該給孩子喂奶了。她說。

他的心動了一下。

他洗完臉回到床邊的時候,她已經穿戴整齊了,在整理手包。他看著她從手包里拿出兩張票,放在床頭的電視遙控器旁邊。

票給你放這兒了。她笑著說。

他有點兒想再吻她一次,想想又算了。他給她開門,看著她的背影離開。她走后,他將床腳的兩個枕頭也抱過來,擁在懷里。他想大哭一場,但是沒有聲音,也沒有流淚,他想擺脫剛才反復出現在腦海里的記憶,那個黝黑的男人在床上狠狠壓住母親白皙的雙腿,他在窗外清晰地看到母親臉上的表情,羞愧,但是又如此迷人。他把枕頭緊緊地按在自己的臉上,窒息讓他的頭腦變得一片空白。

早上醒來后,在離開酒店的電梯里,陳衡將孫曉琪移出了微信黑名單,頁面上什么都沒有變化,兩人之前的聊天記錄都還在,他好像只是開了一整晚的長會,沒空回她的微信。他問她周日有沒有時間一起去看莫蘭迪的展覽,在文字的后面還加上了一個粉紅色的小桃心。在此之前,他從不使用微信表情。他將“云衣花影”和“林欣怡”都拉入了黑名單。

陳衡走出酒店,一股久違的清新沖進胸腔里,潮潤潤的,昨晚應該下過雨。他看著身邊熟悉的城市景觀,充滿了一種奇怪的力量。

馬億,1992年生于湖北黃岡,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辦研究生班,現居北京。有作品發表于《作家》《花城》《香港文學》《廣州文藝》《天涯》《雨花》等雜志,獲第四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已出版小說集《游蕩者》《理想人生》。小說集《游蕩者》入選中華文學基金會“二十一世紀文學之星”叢書。

責任編輯 張頤雯

特約編輯 驀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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