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滿天（三題）

? 藍月

鄰居張好婆

搬進新家的第一天，對門的張好婆就來串門。

張好婆是個小個子老太，皮膚偏黑，瘦瘦的，手里抱著一條黃色的博美犬，腳邊跟著一條渾身黑毛的竄竄犬。張好婆說這兩條狗是一對母子，博美母狗叫菲菲，黑狗叫星星。菲菲是她女兒留給她的，女兒成家后就很少回來了。轉眼菲菲已經高齡，前幾年得了子宮肌瘤，動了手術。

我不禁訝然，這狗狗還能得人一樣的??？她說可不是，不做手術就會沒命，動完手術也只剩下了半條命。你看看，它現在不靈活了，得了狗狗癡呆癥，全靠我伺候呢。

張阿姨平時很節儉，有時間就去垃圾桶翻撿硬紙板塑料瓶，她說現在來咱們老街的游人很多，一天能撿不少。

我笑著說，你退休工資也夠花了，不需要這么辛苦吧？張好婆說，退休工資要是光自己花，那是夠了，這不是還有這些小家伙嗎？

張好婆說的這些小家伙就是她的貓貓狗狗，除了跟著她的兩條狗，家里還有一只貓。另外她還要買貓糧狗糧投喂給小區里的流浪貓流浪狗。

一天，張好婆身后多了一條瘦得脫形的淺黃色的狗，這條狗不僅瘦得脫了形，還在瑟瑟發抖，仿佛站都站不穩的樣子。

張好婆說這是一條流浪狗，她在一輛汽車底下發現的，她決定養著，名都起好了，叫安安。

“這條狗好像病了，活不了了吧？”

我也覺得這狗挺可憐，但大街上流浪狗多了，張好婆還能都撿回來？

“安安沒病，是餓的，它肯定受過折磨或者驚嚇，我要是不收養它，肯定會死的。你看看它的眼神是不是和別的狗狗不一樣？”

我認真地看了看安安狗的眼神，果然充滿了憂郁和恐懼，看到我看它，立即蜷縮著身子躲開了。

在張好婆的精心飼養下，安安精神好起來了，但還是那樣瘦，只有一個地方胖起來了，是肚子。

原來這條狗懷孕了。張好婆搖著頭說：“真是作孽呀，安安自己都快餓死了，還懷了小狗?！?/p>

“是啊，安安也算幸運，遇上了你這個大善人，不然不知道會怎樣呢?！?/p>

我嘴上這樣說，心里說，張好婆，你這回撿回個麻煩了，這狗生崽可不是一個兩個，有可能三個四個，甚至五個六個。

我心里想說的還沒有說出來，張好婆先說了：“你朋友多，等安安生了小狗，幫我問問有沒有人要領養，不要錢，只要待狗狗好就行?！?/p>

“好的，你放心，我來問?！?/p>

雖然這事兒有點麻煩，我還是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

小狗生下來，有五只，模樣倒不像它們的媽媽，一個個虎頭虎腦很可愛。我給小狗崽拍了照曬在朋友圈，一個月后，五只小狗崽都被我的朋友領養走了。

張好婆舒了一口氣，對我千恩萬謝，說：“要是找不到領養人，這些小狗她都不知道怎么辦好了?！?/p>

“不用謝，舉手之勞的事情，不過你可要看好了，別再讓安安生小狗了?！?/p>

“看不好，安安從來不肯跟我回家，就喜歡待在外面，真的是流浪狗養不乖?！睆埌⒁桃荒槦o可奈何。

確實，這條狗雖然不攻擊人，但它也不愿意靠近人，只對張好婆一個人親熱，但張好婆上樓，它就站定了不肯上去。張好婆只好把狗糧和水拿到樓下喂。

“要不你帶它去做絕育吧?！蔽蚁驈埡闷沤ㄗh。

“結扎是個好辦法，但是費用挺高的?！睆埡闷琶媛峨y色。

確實，張好婆為了這些貓貓狗狗，生活非常節省，我們鄰居們經常把可回收的廢品送給張好婆。我想了想，說：“張好婆，給安安做絕育的費用我贊助吧?！?/p>

“那怎么行？”張好婆雙手直搖，“你不要再說這個事了，我不會要你出錢的?！闭f完，張好婆逃一樣回家了。

接下來的日子，張好婆上哪都帶著安安，手里常備一根細棍，用來驅趕公狗。

但這依然不是萬全之策，白天，張好婆看得好，晚上就看不好了，愁得張好婆覺都睡不好了，人也憔悴了不少。

正當我打算再次勸說張好婆接受我的贊助給安安做絕育時，張好婆興沖沖敲響了我家門。

“今天，安安做完絕育了，一分錢沒花?！?/p>

“啊，真好真好！這下你不用擔心了?！蔽遗闹鴱埡闷诺氖直程嫠吲d。

“是蛋餅王阿姨教我的，她讓我打便民熱線試試。我就試著打了，沒想到今天早上來電話了，通知我到附近的寵物醫院去給安安做絕育?！睆埡闷鸥吲d得聲音都有點打顫。

更讓張好婆高興的是，安安做完手術以后，更依戀張好婆了，竟然跟著張好婆回家了。

幾個月后，張好婆那只菲菲犬壽終正寢了，張好婆倒也看得開，她說這一天總會來的。

我發現，安安被張好婆養得毛色鮮亮，變胖變漂亮了。

王阿姨的夢想

天蒙蒙亮的時候，小區已經開始蘇醒，家家戶戶的窗子里亮起了燈光，主婦們開始為一家子的早餐忙碌。

我也不例外，電飯鍋里面做上稀飯，就出門到小區門口的王阿姨蛋餅攤買蛋餅。

這個蛋餅攤是對門張好婆推薦給我的，推薦理由是蛋餅味道好，新鮮。

你要去早一點，不然要排隊排很久的，還有啊，王阿姨通常到八點半就賣完收攤回家了。張好婆特意關照。

王阿姨微胖，眉目清秀，皮膚白凈，身上白色工作服干干凈凈，跟前的兩口鍋也是干干凈凈。她的蛋餅不像別人用現成的蛋餅皮子，而是當場用面糊做。她說，來買她蛋餅的，基本上都是孩子當早餐吃的，必須安全衛生，包括面糊和醬料，都是她大清早起來現做的。

王阿姨一雙手靈活地在兩口鍋盤上來回翻飛，攤面皮，根據顧客的要求磕蛋，有的要一個蛋，有的要兩個，可以在蛋餅里面夾油條，還有甜醬和辣醬。至于收錢、找零都是顧客自己動手，桌子上兩個塑料籃筐，一個放紙幣，一個放硬幣。

王阿姨麻利地將做好的蛋餅裝入保鮮袋里，這時候，一個穿黑色夾克的男人騎著電動車風風火火趕過來，把六元錢扔進了桌子上的塑料籃筐里，說，趕時間，先給做一個。

王阿姨看了一眼夾克男，說：“趕時間你就早點來，你急別人也急的，你先拿，對別人不公平?！?/p>

夾克男看了眼等候的隊伍，皺了下眉頭，“這么多人等著，我真沒有時間等了，你幫個忙行不？”

王阿姨將做好的餅遞給一位大媽，對黑夾克男說：“對不起，這個忙，我沒法幫。不好意思了?！?/p>

夾克男悻悻地拿起錢，一扭電動車走了，嘴里嘀咕：“又不是你一家做蛋餅，牛氣什么呀！”

王阿姨笑笑，沒解釋，繼續忙手里的活兒。

我看在眼里，心里面暗暗為王阿姨點贊。

邊上一位大媽接口說：“王阿姨人特好，她記性很好的，誰先來誰后到，她看一眼就記住了，誰也不能插隊。我們大人小孩都喜歡吃她做的蛋餅?！?/p>

這天早上，王阿姨身邊多了一個小伙子，站在邊上看王阿姨做蛋餅，很認真的樣子。

“王阿姨，你家公子嗎？”我笑著和王阿姨打招呼。

“來啦?！蓖醢⒁桃贿吤?，一邊也笑著和我打招呼。

半月之后，王阿姨的蛋餅攤上換成了小伙子，小伙子也是白帽子，白色工作服。手法還挺嫻熟。王阿姨在一邊幫著收錢。

顧客們不開心，說喜歡吃王阿姨的蛋餅，換了人，味道會變掉的。

王阿姨笑瞇瞇地說：“今天的蛋餅便宜一塊錢一個，大家吃吃看，要是味道變掉了，全額退款?！?/p>

既然王阿姨這樣說了，顧客也不好說啥。有人當場試驗，張嘴開吃。

好像味道和原來差不多。

“阿是差不多咯？我手把手教的，連做餅帶醬料。你們吃著覺著好，我就放心了，小伙子人聰明?！蓖醢⒁滩[瞇笑看著做餅的小伙子。

小伙子有點靦腆，說：“各位叔叔阿姨，我是外地來蘇州的，是王阿姨的租客，看見王阿姨做蛋餅，很感興趣，也很佩服王阿姨的為人，以后還請多多關照?！?/p>

有人打趣：“王阿姨，你不怕教會了徒弟餓死師父嗎？”

王阿姨一臉舒心的笑容，“不怕的，養老錢早就攢夠了，還有國家給的一份退休工資呢！我一直想物色一個年輕人接手，可惜現在的年輕人都不肯吃苦。這個小伙子不錯，不怕吃苦，人也實在，我把手藝教給他，放心。我呀，正式退休啦！”

“也是哈，你連家什一起交了，想不退休也不行了?！贝蠹叶夹α似饋?。

再次遇到王阿姨，差點沒認出來，還是王阿姨先叫的我。

王阿姨燙了頭發，身穿一件白底紅花旗袍，化了淡妝，看起來典雅大方，完全不是以前那個王阿姨。

王阿姨告訴我，她參加了中老年旗袍秀表演隊，今天在老街演出。

“年輕時就夢想當一名模特，可惜穿了大半輩子的白色工作服?，F在，不用再為生活操勞奔波，終于可以美一把了！”

王阿姨款款地走了幾步，回眸一笑，很有范兒。

導游吳大媽

手機突然響了，我一看號碼，是寧夏的一位朋友打來的，他說他來蘇城了。

朋友是在文學筆會上認識的，他說在他眼里，江南是水靈的，溫柔的，心向往之。

“只有煙雨朦朧的江南，才能有絕代芳華的西施，江南的女人大都有著西施般的柔美、溫婉、水靈，吳儂軟語，聽著就像在夢中一般?！?/p>

這是他的原話。我聽后不禁啞然失笑，身處江南的我，反而沒有如此深切的體會。

我糾正他，西施不是我們這兒的，是越國的美女。

他說他當然知道西施是越女，吳越在一塊的，都是江南，而且西施在吳國留下了無數印記。

我急匆匆趕往火車站接了朋友，安頓好以后，朋友急著要到我們老街去走走。

剛到老街，正巧有一群幼兒園的小孩子排著隊走過來，他們像一群可愛的小鴨子，兩個兩個手牽手走，走在邊上的不僅有老師，還有一位花白頭發，擎著一面小紅旗的老太太。

小朋友們跟著老師上了一輛藍色的大巴車，和老太太揮手道別。

朋友不禁訝異，“你們這里年紀這樣大的老太太還當導游？”

我一看，朋友說的老太太導游我認識，是吳老師。

吳老師退休前是初中歷史老師，但吳老師喜歡別人稱她導游吳大媽，她說吳大媽更接地氣。

我是在蛋餅王阿姨的蛋餅攤上認識吳老師的，王阿姨和吳老師兩人關系很好，吳老師喜歡吃王阿姨的蛋餅，王大媽欽慕吳老師一肚子的學問。

王阿姨想讓吳老師和她一起參加中老年旗袍秀表演隊。吳老師有她自己的想法，她認為當義務導游，發揮余熱為游客講解更適合她。

我剛想和吳老師打招呼，朋友已經滿懷好奇大步走了過去。

“這位老太太，你好?！迸笥焉锨按蚱鹆苏泻?。

“你好，請叫我吳大媽，你是外地來這旅游的吧？要不要請我當導游？剛好這會兒我空了?！眳抢蠋熜χ粗业呐笥?。

“你真的是導游？我看到的導游都是漂亮的年輕姑娘，或者帥氣的年輕小伙，為什么你一把年紀了還在當導游呢？”

我這位寧夏朋友是典型的大西北直爽性格，但今天這直爽讓我有點瞠目結舌了，這也太直接了吧？

我緊跑幾步，“吳老師，我朋友……”

吳老師看到我，笑著用手勢制止了我的解釋，她用手攏了攏頭發，說：“我雖然不年輕了，但我有信心，我的講解比漂亮的年輕導游更漂亮。我是土著居民，對這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手指頭一樣?！?/p>

吳老師一邊說一邊還伸出右手，彈鋼琴一般展示著每一個手指的靈活。

“哈哈，吳大媽，你真幽默，行，那就聽聽你的講解?！迸笥压笮?。

“吳老師，遇上你太好了。我們剛好想找一個導游呢！”

我趕緊借機插話化解這場尷尬。

也許只是我想象的尷尬，因為吳老師自始至終都掛著燦爛的笑意，而我的朋友并沒有感覺到他的不妥。

吳老師帶著我們一路走，一路講。果然她對每一處景點的前身后世、歷史典故如數家珍，她的講解并不是概念化的講述，而是聲情并茂的敘說，就像老朋友聊天一般。

朋友聽得眼睛發亮，連連點頭，一連聲地說，江南真好呀！

“吳大媽，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導游?！?/p>

吳老師笑著問：“我的講解怎么樣？漂不漂亮？”

“漂亮！”朋友伸出大拇指。

“謝謝肯定。你想不想看另一種漂亮？”吳老師看了一看手腕上的手表說，“莫家大院旗袍秀馬上開始，現在過去剛好來得及?！?/p>

“旗袍秀？看，快帶我們去！”朋友興奮極了。

我想起來了，上午碰到王阿姨，王阿姨說今天要在老街演出。

莫家大院是明清時期的私家宅院，典型的蘇派園林，亭臺樓閣，小橋流水，九曲回廊，假山林立，還有一個挺大的戲臺，在這里表演旗袍秀，那真是絕了。

《中秋月明》的音樂聲中，一位位身著旗袍的女子款款走出，挺拔婀娜的身姿，端莊自信的微笑，風姿綽約，風情萬種。細看都是上了年紀的中老年婦人，但絲毫不影響，反而更添了一分成熟之美。

“看，王阿姨?！眳抢蠋熇艘幌挛?，指了指。

王阿姨身著一件粉紫色繡著玫紅水紋圖案的旗袍，雍容華貴，猶如一朵盛開的牡丹。

隨著音樂，旗袍走秀似水輕盈流動，似花迎風招展，正所謂“皎皎兮似輕云遮月，飄飄兮若回風之流雪”。我被這種獨屬于女人，不會因光陰打磨而凋謝的美震撼了。

再看朋友，眼睛也不會眨了。

看完演出，吳老師就和我們告別了，她晃了晃手機說，要處理照片，把拍下的美照發給王阿姨。王阿姨每次演出，她都是御用攝影師。

朋友感慨地說：“來一趟蘇城，顛覆了我之前對美的認知?！?/p>

此時，夕陽正漸漸西下，絢爛的晚霞鋪滿了天空，美輪美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