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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植物看世界

2023-10-25 14:15周琰編輯柳向陽
中國三峽 2023年6期
關鍵詞:植物世界

◎ 文 | 周琰 編輯 |柳向陽

白楊樹 圖片來源:圖蟲創意

我們對植物的認識,以及植物在我們的世界中的角色和位置,從來不局限于科學和實用知識。人們使用植物作為食物、草藥、穿著、裝飾、建筑、器物、書寫的材料,也把它當做是人類認識和表達自我與世界的媒介。

葫蘆 圖片來源:圖蟲創意

我最早的植物記憶

白楊葉子簌簌颯颯,那密匝匝雨點的腳步,那匆匆忙一陣陣卷過的風,讓人心口開始發慌。夢里的我突然在夢里醒來,車窗外,朝陽剛剛蘇醒,大地和事物如此的明亮。并沒有下雨,只是晨風一片片撥動這高原上的白楊葉,難怪有詩:“東鄰多白楊,夜作雨聲急?!惫湃私o白楊別名“高飛”“獨搖”,說它性情勁直,能夠用作蓋房子的材料,就是折斷了也絕不會彎曲。

這景象和白楊夜雨的聲音,是很小的時候我和媽媽坐長途汽車行經陜北黃土高原的記憶。兩排白楊樹鑲著一條細帶子般的瀝青公路伸向遠方,路邊的田野種著麥子、高粱和玉米。耕作的田地消失了,天地間只有藍天、白云和黃沙,黃沙梁上是一叢叢的紅沙柳。媽媽指著窗外說:“他們還在那兒種樹!我從小上學種樹,當了老師還種樹。有幾年,每年在同一個坑里種樹,根本種不活?!薄@是好幾十年前了。后來,不管我走到哪里,在世界哪一個角落,常常在夢里,白楊葉子沙沙沙,聲聲又帶我回到故土。

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個中秋,我們的語文老師請我和另外兩三個女孩去她城墻外的家里過節。我們靠著窗子坐在窯洞外,天漸漸黑了。老師在小木桌上擺好月餅、蜜瓜、葡萄,還有我們很少見到的葡萄,身旁的葫蘆架上掛著拳頭大的金黃的小葫蘆,老師給我們講嫦娥后裔的故事。

玫瑰花 圖片來源:圖蟲創意

月出東山,我們和老師告別,她從葫蘆架上給我們每個小女孩摘下一個葫蘆做禮物。我們拉著手回家,天上的月兒皎潔孤清,星星一顆顆像禮花一般炸出。那時,月宮嫦娥在我們心里就和真的一般。而葫蘆、葡萄、蜜瓜、藤蔓,它們都因為那個夜晚,從知如不知的溟然中顯現,和毫無心機的善與傳承交織而有了意義。

后來我家搬到另一個城市,新小學里到處有花圃。五月初,玫瑰、月季……種種花苗花樹都開了。那一年我開始讀莎士比亞,他寫:“最美的造物讓我們欲望越多,美的玫瑰永不死亡……”——什么是欲望?什么不會死亡?還有花兒怎么會像潰瘍一般,玫瑰的顏色怎能和藥酒相比?為什么花兒的死亡是最甜蜜的芬芳,詩又怎能提煉青春的真實?

我不理解,又感覺神奇,這是植物和詩相遇的時刻。

這些是我最早的植物記憶,當然還有更多。

春天,我和小伙伴們剝開蘋果和核桃葉子的表皮,聞它的清香,再把葉子做成書簽。夏天吸雞冠花的甜蕊,或者用指甲花染指甲。在北方生活一生的爸爸,年年要種南方的香花——梔子、木香、米蘭、茉莉,等等,他也有一個回不去的故鄉。街鄰們在陽臺上、院墻邊種著雜花和小青菜、韭菜、蔥、絲瓜等蔬菜,而路邊墻內是高大的槐樹、梧桐,等等。冬天去寺院看梅,春天看櫻花,和尚念經、晨鐘暮鼓、畫梁飛燕,都只是尋常。后來,他們把整條整條大街上的老槐樹砍掉,種上了桂花樹,可是那名貴的南方香花樹在西北并不容易活。我騎車穿過那些街道常常像丟了魂一般,突然一天明白了,原來那從春天到深秋槐葉槐花的味道沒有了。

猬實與上海

我現在生活在多倫多,每年從四月中旬一直到十一月,就像鄉間逢年節的戲臺,各種花輪流登臺獻藝。五月的時候,院子里有兩三株或粉或白的花樹盛放,而我不知其名。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查一下名字,發現它叫“猬實”(Linnaea amabilis)。

這花樹源自中國中部,意大利方濟各傳教士和植物學家朱塞佩·吉拉迪19 世紀末在陜西和湖北發現它,1901 年植物獵人歐內斯特·亨利·威爾遜把它寄回英國的苗圃,逐漸流傳歐美各地,成為常見的園藝花樹。我把這花樹的照片發給朋友詩人盧·伯森,她回信告訴我她小時候加州家里的花園有幾株猬實樹,那是她外祖母從中國帶回來的。

盧寫過一篇散文《上?!?,講述她在 2002 年去上海尋找外祖母生活過的痕跡的故事。盧的外祖母在1907 接受了上海圣約瑟學院的邀請,拋下未婚夫到上海做私人聲樂教師??墒窃谌齻€月海上航行之后,當這位名叫朱迪的年輕女子踏上黃埔岸邊,卻等到了一個陌生人拿著一紙通知,圣約瑟學院不辦了,她沒有了工作。朱迪流落在上海市中心的一個弄堂里,貧寒交加。一個富有的美國商人后來聽聞她的經歷,收留了她和另外一個同樣流落上海灘的女子,兩年后朱迪回到了美國。

盧雖然沒有見過她的外祖母,但是她從小在外祖母留下的中國記憶中成長。這樣的故事并不罕見,還有其他朋友跟我講述過類似他們的先輩從中國帶回植物和記憶的故事,它們往往只依稀在隱秘中流傳。這些小故事和記憶片段,我稱作 “植物事件”(an event of plant),是植物參與和維系而改變了人生認識和經驗的事件,常常貫穿人的一生。

猬實 圖片來源:圖蟲創意

一朵野花見一天堂

幾年前我要在國內做一個和風景有關的展覽,為此我邀請了加拿大藝術家和園丁羅恩·本納參與《風景之變》展覽。本納大半生漫游世界,追尋植物全球流動的軌跡。2014 年夏天他在西安做了一個花園,種植了幾十種他研究發現歐洲人傳播到中國的植物,包括土豆、玉米、紅薯、木薯、腰果、巴西堅果(鮑魚果)、花生、木瓜、紅辣椒、蕓豆、向日葵、煙草、草莓、藍莓、覆盆子、西紅柿、南瓜、青瓜、梨果仙人掌、番荔枝、刺果番荔枝、南美洲番荔枝、美果欖、香子蘭、可可樹、龍舌蘭、佛手瓜、矮牽牛、旱金蓮、藍花鼠尾草、百日草、秋海棠、草茉莉、煙草花、金魚草、萬壽菊、大麗花、大波斯菊、醉蝶花、牽?;?、太陽花、莧菜花、藿香薊、馬鞭草花等。和他的合作交流讓我意識到,風景繪畫突破歐洲古典想象和全球殖民有直接關系;而相比陸路的歐亞絲綢之路,隨著大航海時代出現的海上絲綢之路,也即“植物之路”(The Plant Route),促使植物、種植文化、知識、思想、生態環境和依賴于這些的經濟政治全球流通而整合,徹底改變了世界。

馬可·波羅之后的大航海時代,植物獵人從海上而來,繞過好望角和紅海,經由南亞和東南亞,跨越陸地,經歷數年,抵達中國,他們中很多人是探險家、商人、傳教士和殖民者。我們了解他們接觸、獲得中國植物知識的歷史痕跡,從某一個中心作為出發點,不如跟著他們的足跡,看他們如何從好望角、馬達加斯加、非洲、雅加達、新加坡、果阿、曼谷、越南等地曲折而來。范發迪將早期現代世界植物和知識傳播視為不同地區之間的動態、交互聯系的網絡。歐洲港口城市如阿姆斯特丹、安特衛普、塞維利亞、里斯本、馬賽和倫敦是聯系歐洲與其他世界生命線的轉運港,加勒比群島港口城市是大西洋沿岸的一串串珍珠,而在東半球,孟買、加爾各答、馬六甲、巴達維亞、馬尼拉、澳門、廣州、長崎如星座一般,形成了一個海上貿易的復雜網絡,所有這些貿易轉運港都是塑造現代世界的積極參與者。這個網絡中還有許多節點應當補充,包括非洲大陸、圣赫勒拿島、加那利群島、毛里求斯、澳大利亞大陸、夏威夷等地。

意大利學者朱利亞·卡內瓦認為植物包含一種類似建筑的結構,它有空間與時間發展的脈絡。與我們共生的植物世界的知識,并不局限于單一生態、地理、社會生活和歷史構成,它是深度多層和豐富多樣的知識。我們可以像了解一個植物的根、枝干、每一葉片、每一個花瓣一樣,也可以像萬千彼此映照的因陀羅網鏡面一樣,從不同的角度觀察理解事物的不同方面和它們的相互聯系。

“一粒沙中見一世界,一朵野花見一天堂?!辈既R克這句詩包含兩層意思:一是自然世界任何一個存在本身都是無限的,二是自然之物,特別是植物,是人的想象、情感和信仰世界的媒介。

我們對植物的認識,以及植物在我們的世界中的角色和位置,從來不局限于科學和實用知識,特別在古代,人類與自然世界和象征世界的關系是密切一體的。在生活中,人們使用植物作為食物、草藥、穿著、裝飾、建筑、器物、書寫的材料,也把它當作是人類認識和表達自我與世界的媒介。譬如在安達曼群島,女孩青春期開始時會起一個 “花名”,也就是當時附近開花的一種植物的名字;人們用不同花木描述不同季節,這些花都是蜜蜂采蜜的花種,有強烈的香氣,而年歷實際上是香味的年歷。

20 世紀以來,我們與自身歷史的象征資源聯系發生了斷裂,人們通常翻譯、挪用西方的象征和話語來認識、解釋本地問題。我們兒時浸染其中的故事與傳說、象征與感性,被排除到次文化和民間文化的范疇內,不再進入主流話語之中。舶來文化傳統的象征雖然提供了與世界交流和論述的話語合法性,卻沒有在不同象征傳統之間建立有效的聯系。這種情況讓話語脫離了歷史,也造成強化了階層隔膜。20 世紀蘇格蘭植物獵人和植物學家、園藝學家尤安·希爾豪斯·梅思文·考克斯談到這個現象時說,不僅中國的植物品種與歐洲不同,中國人使用植物和賦予它們的美學價值也不同。歐洲人引入中國植物的時候,不僅帶回了花木,也帶回了啟發歐洲思想和審美的象征形式。

作家高希將包含著整個帝國殖民掠奪血淚的肉豆蔻還原,將它比喻為行星,被一層層氣體、固體和物質包裹,需要一層層破開,才能看到內里那成為香料的內核。它也像行星,你不可能一下子看到它的全部。一個肉豆蔻同時擁有兩個半球,一半在光明中,一半在黑暗中,人眼看到一部分,而另一部分總是暫時隱藏的。這是歷史、世界和每個人、每個存在的生命的隱喻。希望我們像仰望行星周行一樣,不斷看到黑暗變為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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