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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捕捉器(中篇小說)

2023-12-11 15:13鄒謹憶
芙蓉 2023年5期

鄒謹憶,原名鄒范情,生于1982年,本科畢業于湖南師范大學,碩士畢業于上海大學中文系,現居長沙。作品發表于《湖南文學》《莽原》等刊,出版小說《我的淚你的臉》,科幻作品《行星方程式》《夢境計劃》,獲2022年度莽原文學獎,入圍2022年度《青年文學》城市文學榜單。

龍卷風過境那個下午,男人翻身出了車廂尾,帆布膠鞋松脫一只,紅藍格編織袋抵住胸,整個人蒙得跟剛孵完蛋的雞樣。貨車發聲吼,千顆萬顆螺絲震,他想起鞋來,踮腳追了幾步,大力揮手,無人理,反給噴了一頭一臉尾煙。

景亦春從監視器中看,男人回轉身,將編織袋甩到肩上掮了,湊過來讀電線桿上的招聘啟事。啟事由景亦春親手張貼,紅底黑字,上面寫著:常年高薪聘請安保人員,學歷資質不限,年齡四十五歲以下,工作輕松,包吃包住,有意者進山莊面談。

男人讀得慢,兩眼仿佛陷進文字的泥沼。有車駛入,嘀的一聲,唬得他一縮,撤遠幾步,車卻并不減速,沿著兩邊大王椰、中間加拿利海棗的水泥甬道,一溜煙開上山去。

好歹讀完啟事,他抖根煙叼了,只手點燃,猛吸上一口,扭頭朝山莊內張望。

這是一片占地超三十萬平方米的大型小區,山環水抱間,乍現上百棟人力的造物。樹干掩映,白墻紅瓦的別墅群,沿湖岸逶迤,幢幢花園洋房,隨地勢擢拔,一律頭頂斜坡,緋色馬賽克勾勒腰線,蕩出弧形陽臺。

然而景亦春再清楚不過,山莊經不起細看,高低冥迷,處處顯出殘敗氣象。且不說步道開裂處生出狗尾巴草,銹蝕圍欄內,隨意棄置著石料、油漆桶,岸邊兩艘曬變了色的小艇,大半船身早沒入淤泥……單說那些樓,僅搭就個框架,大半門窗全無,屋頂遍布野植,外墻爬滿綠藤,蓊蓊郁郁,觸目生寒。

因此她不由得身體前傾,兩眼盯牢屏幕,見男人反手托一托編織袋,終于進了小區,才暗自松口氣。照經驗,看清這派景象還能往前邁的,多半是真正需要揾食的人。

第二個攝像頭安在無人值守的廢崗亭上方。男人終究難免疑慮,止了步,掀起眼殼四下打量。這會景亦春才看清了,他年紀約莫三十,長相尋常,頭發削成毛寸,眼梢嘴角略向下撇,圓領汗衫配舊牛仔褲,褲管挽得一高一低,倒生了副寬闊臂膀,并兩條瓷實腿桿。

因拿不準攝像頭有用沒用,男人摘了煙,朝內里揮手,揮的幅度小,帶試探性質?;貞匀皇遣粫械?,斜刺里兩條流浪狗奔近又去遠,拿他當空氣。他愣一愣神,發現攝像頭內似有暗紅閃動,才踩熄煙頭,繼續朝里走。

此刻景亦春確信,男人身上流露出那種進城務工人員特有的局促慎重,應該就是她要招的人。

二十分鐘后,對講機果然傳出電流聲,報告主管,來了個見工的,性別男,年齡三十二,籍貫湖南,學歷職高,自稱上過生產線,務過農,還懂點電工,報告完畢。

景亦春已去到山坡上攆豬,騰出手摁通話鍵,你告訴他,試用三個月,做滿才發,底薪一千七,餐補三百,全勤二百,不買保險,不扣稅,全部實打實到手。

講過了,他表示包吃包住就愿意試試,人看著老實,不多話,報告完畢。

不會是犯了事的吧,景亦春想起前些年也來過一個這樣的年輕人,沉默寡言,不嫌錢少,最后警車開來才知殺了牌友,特來此地窩藏的。

這哪看得出來,不過他受過工傷,耳朵有點背,別的工作只怕也難找,報告完畢。

那好,你叫他填表,簽名,抵押身份證,先去宿舍安頓,明早上班。

主管,是不是把小何留下的兩套制服給他?

他穿會不會嫌小,景亦春略一沉吟,等等,你再問問他,會養豬不?

信號弱下來,對講機中刺啦刺啦,完全將人聲扭曲。景亦春立在小山頭上,積雨云厚沉如鉛,當中紫電隱隱,襯著山下那一大爿爛尾樓,倒有種世界末日的氛圍。入??诜较?,約略見出一道頂天立地的粗黑豎線,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平移,好似古早時的收音機在調頻。

她認得這種猛烈旋轉的漏斗狀云柱,漁民們叫龍吸水的,被吸進去的船,會同巨量海水一齊拍下百米高空,瞬間裂成碎片。若是水龍上了岸,成了旱龍,東奔西突,摧枯拉朽,破壞力更不可估量。

她趕緊將對講機往腰間一別,舞起細枝,口內咄咄叫喚。小豬崽們歡脫得很,剛彎腰撈起一頭,差點踩到另一頭。正心力交瘁,幾條哈士奇又合力拱翻了圍擋,公雞們率先奔出,母雞緊隨其后,這十來只扁毛畜生,一只接一只向著荔枝樹、龍眼樹后散去,于是這邊哼唧哼唧,那邊咯咯咯、汪汪汪,當真是雞飛狗跳,如沸如騰。

正莫可奈何,驀地大門洞開,宋揚舉一床紅底玫瑰暗紋的被單,迎風獵獵抖開,都說你不中用了吧,豬哪能抽的,豬欄豬欄,得給它們一堵墻攔起來嘛!

景亦春灰頭土臉,趕忙接過被單,貓了腰,抻開臂,追著面前的豬崽就要兜,急得宋揚直跺腳,哎,可別教它們貼上!

一語未畢,豬崽已挨到被單邊緣,它發現這紅墻竟是軟的,渾身打個激靈,小豆眼跟著滴溜溜一轉,再就勢翻個滾,越獄成功!其他小豬崽哼唧哼唧一合計,立馬依樣畫葫蘆,接二連三地,都從被單底下滾出了包圍圈。

豬崽沒逮著,哈士奇們倒幸災樂禍了,一條條站立起來,照準紅被單瘋撲,景亦春是左支右絀,氣得卷了被單,斥狗不迭。

算啦,畜生其實比人靈醒,龍卷風來,它們自然曉得躲避,宋揚招呼景亦春進屋洗臉擦手,自己在窗下坐了,燒水,燙杯,沏鐵觀音。

你倒想得開,景亦春呸出一口灰土。

想開怎樣,想不開又怎樣,我們兩個老家伙,加起來一百多歲,難道為了捉豬捉雞,給卷天上去,明早榮登社會新聞?

哼,也不曉得誰一時一個主意,種菜,栽樹,釀酒,養雞,喂豬,接下來,只怕還要整些羊駝孔雀馬駒子來哩,你是嘴一張的事兒,只把我們折騰個沒完。

景亦春一邊數落,一邊濡濕了手絹,擦臉,擦脖子窩,就著鏡中打量。齊耳短發攏住一張葵花子臉,臉如蠟皮黃肉褐斑點點,眼袋大過了眼仁,才染的發,鬢邊又白森森戳出數根,兩腮也跟風耷拉下來,令她登時氣短,怨怪這頂燈,索性扭臉不看。

宋揚哪知她這番心思,只顧將第一道茶水去燙那癩皮蛤蟆茶寵,老景呀,生命在于折騰嘛,這一圈跑下來,心率拉升,脂肪燃燒,不比去健身房強百倍?不過你說到羊駝,我倒想起,最近不是流行直播帶貨嘛,我們何不也搞起來,興許當真能帶動全城人都來買生態豬、生態雞,折騰出個農莊來,規模一擴大,打出品牌,再放開加盟,順帶做出口,一年少說賺他幾個億!

照我說,你就是太陽地里望星星——白日做夢。景亦春撳熄燈,坐到宋揚下首來,轉著杯子聞茶香。

有了錢,就不喝這香精勾兌的黑心茶了,換正宗大紅袍,宋揚懸肘給她沏了一杯,再給自己沏上,你想啊,到那時候,山莊不也有救了?

景亦春飲茶不語,認識他以來,多少風雨蹚過,還這般天真,難不成應了那句話——男人至死是少年,唉,無可救藥。

兩盞茶的工夫,天光暗成鍋底,二人你瞅我,我瞧你,輪廓皆不分明起來。再扭頭望,那粗黑豎線已不過二三里遠,喇叭狀看明顯,巨大喇叭口牢牢攫住云層,愈往下愈收窄,且旋且進,銳不可當。

旱龍未至,妖風先到,每道風都跟小刀片似的,揳進人的屬地里來。這棟三層小樓地處小山頭,脆薄得像個呵欠,風長驅直入時,房門訇然攏閉,玻璃應聲拍碎在露臺,屋內各個角落,似百鬼號哭,敲骨吸髓。先前那些豬雞瞬時服帖了,隱去背風的旮旯抱團躲避,連狗都縮至廊下,嗚咽不休。

風從景亦春的褲腳倒灌上來,逗得根根汗毛豎立,再看宋揚,整個人也虛浮一圈,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宋總,山莊有救沒救先不論,咱自己能扛得過這次嗎?

和著嘹亮的風聲,宋揚漫不經心地喊道,就這點出息,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啊,爛尾二十幾年,漏的漏,垮的垮,真要給龍卷風卷走倒好,省得重建時再雇挖掘機來挖!

景亦春對窗外作揖,行行好,也住著三十四戶人家呢,雖不繳物業費,這么多年下來,都跟親人一樣了,阿彌陀佛,保佑風向轉一轉,千萬不要過來禍害我們哪。

嘿,菩薩可沒你這壞心眼,宋揚打趣道,不叫龍卷風禍害我們,它就得去禍害別人,菩薩說了,眾生平等,各安天命。

話雖如此,見那龍卷風一個回馬槍,直戳戳卷向山莊方向,他端著的茶杯,淅瀝瀝抖灑一手背,也覺不出燙了。

此間居高臨下看得分明,風暴圈內外,誰家的牛仔褲,塑料袋,各色花草樹葉,噴繪店招,石棉瓦棚,廣告牌,工地圍擋,一應破銅爛鐵,烏七八糟,正似群魔亂舞,上下翻飛。

這哪是風,分明是大號攪屎棍嘛,景亦春恨聲恨氣罵了一句,不好,電路——

話音未落,一球白光暴漲,緊跟著是劇烈燃燒的亮橙色火光,伴隨驚呼尖叫,一路橫掃,旱龍竟成火龍,而屋內白熾燈徒然閃過兩閃,便將二人撂進黑暗。

時間好比是凝滯了。景亦春的老花眼好容易適應了黑暗,見宋揚緩緩轉過背,電影慢動作樣,他的輪廓業已佝僂。大概,燒不起來吧,宋揚嗓子眼含痰,囁嚅著,天氣預報講,要落雨,暴雨。

聽他聲口驟變,景亦春不由得一怔。

平日宋揚早起第一件事,總是抹發蠟,大背頭梳上去,從春到冬永遠穿襯衫西褲,褲縫燙筆直,皮鞋擦锃亮,哪怕這天的安排只是鋤草種樹。若要出門,必打領帶,就算只為買一袋狗糧,或給中暑的保安送幾瓶藿香正氣液。

此人有各種條紋、圓點、方格、素色暗紋的領帶,配合不同打法,一周內絕不重樣,無論走到哪兒,永遠意氣風發,笑聲雷動。景亦春常想,他是虎死不倒威,換作別人,只怕早已崩塌,他偏不。

記得最開始,宋揚四十出頭,西裝革履,坐奔馳車,架金絲鏡,全然成功人士做派,畢竟人家早年在加拿大開紡織廠,是地方花大氣力招商引資回來的第一位明星企業家,報紙頭條連登了三天。

那年頭,國內商品房方興未艾,宋揚尋思,要干就干票大的,至于怎么干,搬運國外的設計理念必然錯不了。他走訪數月,最終擇定這處風水寶地,說左青龍,右白虎,后有靠山,前有明堂,藏風聚氣,八方來財。過后又高薪延請知名建筑設計事務所,一色的金發碧眼,不遠萬里來到中國,戳著圖紙嘰嘰咕咕。

山莊破土揀的是黃道吉日,宋揚突發奇想,弄了個火炬接力儀式,令十來號身材高大、模樣周正的保安,從大門口依次跑上來。然而,最后一炬火傳到他手里,要來點燃那堆事先浸了油脂、碼在大銅盤內的木柴時,竟趕上驟雨,噗——火炬熄掉,騰出一股青煙。

在場眾人面如金紙,宋揚竟還能打哈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不得我們,成大事嘛,不拘小節,意思到了就行。

他說到做到,工地、案場一應事務均視為小節,包括工人偷了數噸鋼筋連車開走,甚至財務私刻公章以他的名義借高利貸,都不過大手一揮,表示人家也有難處,不必聲張,設法追回來就好。

景亦春不免揪心,就這粗枝大葉的性子,莫非他的錢是大風刮來的?事實證明,靠運道發的家,果然會在時運不濟時迅速敗掉,而發達時看不清的嘴臉,樹倒猢猻散,倒成了洞若觀火。

最困難時,她也曾數度想走,看他那個模樣又不落忍,一而再,再而三,她跟自己講,到哪兒不是人過的日子呢,就這樣吧,于是就這樣。

四十五分鐘后,豪雨如期而至,拗成兩截的電線桿旁,明黃懸臂一波三折,電力搶修車尾燈閃爍,兩名工人正甩手要走。

怎么就聽不懂人話呢?明月山莊私接電線,本不歸供電局管,說一千道一萬,我們都不修,一名短臉工人語聲急促。

是是,我們從隔壁農場拉的電線,本來確實不好給你們添麻煩,趕上這天災人禍的,沒什么辦法,大家左近幾個人,抬頭不見低頭見,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嘛。

雨點密集,在寶藍色安全帽檐上砸開一朵朵水碗,濺在景亦春臉上,沿皺紋淌進嘴里,她苦笑道,我們山莊地勢復雜,幾個保安剛剛查勘過,除去主入口這邊發生短路之外,還有多處飄掛物、電桿絕緣子損壞的情況,現在下這么大雨,到處積水,搞不好要發生觸電事故,確實是人命攸關啊。

短臉工人哼了一鼻子,你以為動動嘴就能完事嗎?龍卷風這么厲害,光這一帶就有八條十千伏的線路同時跳閘,通宵都干不完,快走開!

理解理解,你們辛苦了。這樣,能不能派輛發電車過來,讓我們幾十號人先湊合著點個燈?山上住戶的情況不用我說,個個老弱病殘,都是可憐人哪,要再摸黑摔上一跤,可能就直接報銷了,發發善心吧。

老姐,不是我們不同情,另一個長臉工人語氣軟和些許,要派車也派不來,一來發電車有限,只能優先保障居民聚集區,二來上面早放出話,你們老板欠著往年電費多少多少,扯電線那次,又攬著我們頭頭到大馬路中間鬧什么同歸于盡,你說,就這么個情況,誰敢徇私?

景亦春搡了小保安一把,后者自雨衣下拿出兩條紅雙喜,這點小事,也不必勞煩領導,兩位高抬貴手,通融通融就過去了。

工人們交換個眼色,各自搖頭,煙也不接,跳上車要走。

景亦春忙拽住車門,又將另只手中攥得熱熱的紅包抽出,不由分說往中控臺上擲,兩位大哥,無論如何,幫幫忙。

短臉工人撿起紅包掂了掂,又望長臉工人,見后者踩離合,擰鑰匙,打著了火,便將紅包往回塞,這是做什么,擺明著叫我們犯錯誤,為這點錢丟工作,也還犯不著。

景亦春攀上頂棚把手,將大半邊身體懸吊起來,大哥,幫幫忙啊,大哥。

她幾乎帶了哭腔,唬得小保安跟在后頭,兩手做出虛捧動作,主管,主管,當心哪。

幾人正僵持不下,只聽長臉工人大吼一聲,喂,你干啥!

是那個新來的男人。他還沒來得及領保安制服,只披了件黑皮橡膠雨衣,趿拉著人字拖,竟神不知鬼不覺繞到駕駛室另一側,長臂輕舒,已摘得車鑰匙在手。

他開口了,聲音不大,但斬釘截鐵,照她說的,做。

長臉工人斥道,啥玩意兒,鑰匙給我!

短臉工人二話不說,摸到扳手,直起上半身,照準他的臉就捅。

男人跳下腳踏板,往后躍出半米,整個人浸在雨里,沉黑如炭,吸盡一切聲色光電。

長臉工人開車門要追,男人掌一旋,鑰匙滑進嘴里,喉結上提,下壓,吞了。

修,他沖電線桿偏一偏頭,現在就修。

景亦春只覺喉頭陣陣發緊,全然忘記自己還吊著。

一晝夜的忙碌過后,保安們在宿舍院內擺開架勢,預備烤魚吃。

宿舍設在廢棄洋房一樓,地是水泥地,墻面刮大白,潮濕空鼓,窗框長出綠苔,電線自天花板垂下,兩行鐵架床,上下鋪,保安們各有一只行李箱塞于床下,日常穿用的衣物懸掛床頭。

景亦春檢查宿舍的日子,所有人的被子須疊成豆腐塊,臟衣服臭襪子洗好晾后院,熱水瓶搪瓷杯煙灰缸,一應器物噴84消毒液,刷干汰凈。

不檢查的日子一切歸零。洗手間馬賽克結了垢,立柱盆污漬斑斑,一面薄鏡水銀給蝕去大半,照人鬼魅樣。廚房更糟,各類油壺鹽罐筷筒洗菜盆調味瓶,胡亂占據著一張木板釘成的料理臺,臺下土豆胡蘿卜大蒜頭各自埋頭發芽,鋁質洗碗池內,浸著吃剩的白菜幫子同抹布,抽油煙機是沒有的,一只小小排氣扇給油污膩住。

今晚吃烤魚,大家都高興。魚是湖中漲水躍出來的鯪魚,一斤左右一條,銀閃閃,流線型,模樣喜人。于是有人去鱗挖鰓除內臟,改了刀,又淋醬油,抹鹽,刷油,撒孜然粉同辣椒面,另有人燒炭扇風,以鋼刷用力刷除烤網垢漬,還有人鋪桌擺酒,打電話請景亦春。

宰魚那個揚手喚道,哎,新來的,你去D區陳奶奶園子里討些蔥,要有紫蘇,也扯兩枝好的來。

扇風那個打岔,他昨天才來,分得清東南西北?

秦小虎抱臂靠住門框,看他們忙了半晌,正覺無味,此時邁步過去,垂了頭,由著對方湊近耳畔,D區,陳奶奶家,要蔥,蔥,聽見沒?

他并不吭氣,慢慢直起腰,見院外靠著幾輛二八自行車,并未上鎖,尋了輪胎鼓脹的一輛,跨上便走。

隔半晌,宰魚那個忽然說,你們估摸,這人會不會有點缺心眼,一來就把車鑰匙吞了,沒給打爆頭,算他幸運。

沒當真吞,就使了個障眼法,你沒在場不曉得,那兩個供電局的有多牛,好說歹說全不給主管面子,氣人嘞。擺桌那個邊說,邊用晾衣架挑起拖線板,將白熾燈懸到杧果樹上,要不是小虎,只怕這會兒還通不上電,我看他是人狠話不多,純爺們。

狗屁,宰魚那個繼續說,他印堂發黑,目露兇光,別怪兄弟沒提醒你們,個人財物保管好,晚上睡覺都警醒著點。

你是怕他討了主管歡心,保安隊長的位子不保吧,又一個自廚房出來,切了厚土豆片,穿了韭菜、火腿腸,笑嘻嘻攏在烤架邊上。

瞎雞巴亂講,誰愛當隊長誰當,稀罕嗎,就多一百五十塊,卻操碎了心,我是一片好意,怕你們被人捅還不知道怎么死的。

那我們也要值得人家下刀子啊,想被謀財害命只怕都不夠資格,扇風那個將炭燒透了,招呼隊長把魚往烤架上擺。

一時哧啦聲動,油水與火炭相激,躥起半尺高的明火,都說香,滿院聽見喉嚨響。

你們懂個毛,大概又是沖宋總來的,當年他樹大招風,誰知道造過多少孽?追集資款的,討工程債的,替父母收房的,一哭二鬧三上吊,我都見得多了。哥幾個在這做事,錢是圖不上了,只求日子輕省,哪想到又釀酒又喂豬,累得跟個鬼似的,要再攤上個什么爛人……保安隊長邊數落,邊用鐵扦戳那魚,人眼魚目,面面相覷。

一時大家噤了聲,原是秦小虎又轉回來,單腿支住自行車,舊制服繃在身上,露出赭色腳脖子。B區?D區?門牌號多少?他直視保安隊長,面沉如水,瞧不出聽去多少壁腳。

B……啊D,D區,擺桌那個趕緊從旁找補,快點去,眼看這魚就要好了,急用蔥。

不等秦小虎掉轉車把,景亦春倒擠進來,拎著捆小蔥,根部團了濕漉漉的紅泥,又有三盒腌好的牛排雞翅里脊肉,一大塑料袋的茄子玉米饅頭。眾人拊掌,說還是主管想得周到,趁勢將先前的話題揭過不提,于是開瓶倒酒,簇擁著邊烤邊吃起來。

席間,四個保安輪番給景亦春敬酒,喝得急了,聲音就有些浮,鬧著要聽主管的愛情故事,單秦小虎守住烤架,將茄子慢慢翻面。

你們這幫嚼舌根的壞小子,東西可以亂吃,話莫要亂講,景亦春臉上漾起兩朵紅云,人家宋總有太太的,在國外嘛。

你當我們三歲啊那么好騙,這世上哪有幾十年見不著面的夫妻?不用問都知道,早都離干凈了嘛!眾人吧唧嘴起哄,主管你就把話撂這兒,對宋總到底有意思沒意思?有意思,你不好說,我們幫你說去。對對,為了主管下半生的幸福,我們當這個月老,義不容辭!

一把年紀了,哪還有什么意思,你們是太閑了,一天到晚正事兒不干,凈琢磨些有的沒的,兩杯貓尿灌下去,倒還八卦到我頭上來了,這個月的工錢呢,大概是想充公了吧。景亦春順勢就要揪起離她最近的保安的耳朵,嚇得他直討饒。

景亦春罷了手,沖旁邊瞥一眼,小虎,說說你那耳朵,怎么壞的?

秦小虎卻并無反應,看茄子烤得綿軟了,便挑破薄皮,將瓤攤開,鋪一層蒜蓉,刷油再烤,然后依次撒鹽、辣椒面、蔥花,不疾不徐。

景亦春嘆口氣,你們以后誰都不許欺負他,聽見沒。

先前切菜那個大力咬了口里脊,主管,你最開始都是干些啥工作,到了這兒,怎么就生了根似的不走了?

沒辦法,家里兄弟姐妹多,負擔重,我又是老大,只想著多掙點錢,兜兜轉轉就到南方來了,一晃,都三四十年咯。景亦春灌了一大口酒,我干過的活兒你們想都想不到,那會兒哪有這許多高樓大廈,城市嘛,就車站周圍那么一小塊地方,大片大片的都是村鎮,荔枝樹啊,芭蕉樹,連工廠都少見。我來的時候年輕,不惜力,干得最多的是打土方,面朝紅土背朝天,那個曬喲,比柳條子抽牛還過去三里路!

后面呢?

后面就跟著大家進廠啊,幫布娃娃裝眼珠子,一天十四個鐘,睡著了夢里都在裝眼珠子。隔年換去服裝廠,分到整燙車間,水汽大得喲,像成仙了一樣,大冬天都汗流浹背的。聽到講電子廠好賺,又去學搖線圈、插板,才發現真正好賺的是焊錫工,也怪不得,人家有技術嘛,不過那都是男人做的,污染也大,我認得一個大哥就生了癌,回老家不多久,吐血死的,一家人老實巴交,連賠償都不曉得要。再后面,我上了三十歲,做不動了,報紙上看到說招物業,就來這里了。

大家紛紛慨嘆,都說賺錢太難,跳來跳去,還是覺得宋揚良心,再為難些,工錢從未拖欠,誰有個頭疼腦熱他都親自過問,完全不拿架子,難怪主管鐵了心跟他。說到這兒,又拿景亦春開起涮,追問她都看上他啥了,一屁股債不說,還從來不見主動,擺明了就是吊她胃口。

你們懂個屁,景亦春又灌下去一大口,宋總那樣的才叫真男人,曉得不?

好好好,他們拍起巴掌笑,都講女追男隔層紗,不如主管你……

景亦春裝出拿杯中殘酒潑他們的樣子,大家驚惶四散。一時秦小虎將新烤好的串兒遞來,擺桌那個忙尋了干凈杯子滿上,景亦春才息了怒,帶頭敬秦小虎,你不像他們,昨夜里多虧有你,吃點喝點,別光忙活。

秦小虎并不推辭,一飲而盡,過后仍是不語,取一塊烤焦的牛排,剔除焦煳部位,小刀切碎了,用扦子叉著吃。他吃肉時細嚼慢咽,不似其他人吧唧嘴。

小虎,看身份證你家是農村的,養過豬嗎?景亦春問。

秦小虎抬頭,一臉空茫。

問你會養豬不會,保安隊長沖他耳朵喊。

他點頭,當然。

把大劉留下的大號制服換給他,景亦春點指保安隊長,這半個月你辛苦一點,帶他操練操練,月底隔壁開盤,會借調過去幫忙。

保安隊長面上一黯,嘀咕道,說養豬就說養豬,怎么想到一出是一出。

景亦春早看在眼里,拿根鐵扦作勢要戳他,那邊老板跟宋總通過氣了,開盤當天,你們幾個都借過去,管飯,紅包一個不少。

保安隊長這才應了,又喊給秦小虎,聽到沒,明早六點,操練。

說到開盤,眾人摩拳擦掌,扇風那個更是忘形,欸,隔壁售樓處好多美女,個個嗲到骨頭發酥,我前天休息,下山買東西,隔著鐵門瞧見她們正培訓,那個制服跟空姐似的……

景亦春屈起中指,賞他一記栗暴,叫你打野眼,單只你不許去,留家里幫宋總看門遛狗。

扇風那個眉目立時散了,好主管,就讓我去嘛,我,我也就背地里打打嘴炮,保證不惹是生非的。

大家都笑說信他的嘴,不如信這世上有鬼,要想他不看美女,除非是騸了。

吃喝笑鬧著,不覺夜深了,霧氣籠上來,院落內外的杧果樹、簕杜鵑、量天尺和眾多野花野草,均罩在霧里,野狗與蛐蛐的叫聲給打濕了,變得沉重、遙遠。景亦春有些醉意,趔趄著起身,朝小路頭尾張一張。

說是山莊,卻好比陵墓,舉目四望,只見門疊門,窗挨窗,框架之內,全是空洞,此外只有全然的寂寥。再望頭頂靛藍天幕中,風縱著殘云,死去億萬年的星體正搖搖欲墜。

其他人尚在鬧,秦小虎慢慢將吃剩的食物倒進垃圾袋,空杯摞成一摞,空盤疊起,各自歸置完畢,舀水往炭上澆淋。

景亦春覺得他的沉默中有一種自持,但又說不準,可能當真是醉了。她摁住太陽穴,使勁眨眼皮,恍惚中自己還在打著土方,給毒日頭烙著,給熱風蒸著,時間從未過去。

翌日清晨,秦小虎在山道上跑圈,山路兩旁桉樹森森,迎面蹦來個紅衣女人,老遠尖叫起來,天哪,來了個新保安!這也太感人了吧!

到得近旁,看出那是個穿圓點掐腰雪紡衫配白牛仔褲的中年阿姨,像林間陡然冒出一只毒蘑菇。

秦小虎略略點頭,預備擦肩而過,她卻像煞有介事地伸出手,你好,我是D區105的王小姐,就住在陳奶奶隔壁,小伙子你叫什么名,今年多少歲啦 ,認識陳奶奶啵?……

秦小虎聽她噼里啪啦一大篇,只不言語,一副不明就里的樣子。

見新保安有些呆呆愣愣,也不同自己握手,王小姐索性拖住他袖管,走走,我們幫陳奶奶提水去,順便到她屋里飲早茶。

秦小虎給一路拽下坡,見道旁有塑膠管引來的山泉水,陳小姐彎下腰,用鋁質燒水壺接滿,遞與他拎上。二人左拐,越過幾處長滿雜草的庭院,一畦菜土齊刷刷種著青蒜苗、蔥、萵筍、小白菜,幾塊不規則的大理石廢料隨意丟在泥地里,形成簡易步道,通往三級紅磚臺階,臺階上鎖著不銹鋼伸縮門。

你是不知道喲,我們住這里的,經年累月看不到一張生面孔,有時候在小區里轉悠半天,連個人影都沒有,見了你,陳奶奶一定高興。

說著,王小姐丟開秦小虎,朝菜園內銳聲呼喚,陳奶奶,起來了沒?我給你尋了個好幫工,陳奶奶——

喚了幾聲無人應答,她三步并作兩步踏上步道,踩得泥漿四濺,又躍上臺階,手搭涼棚往伸縮門內張望。

呀,不好,陳奶奶昏倒了,快來搭把手!

不待她再喊,秦小虎已快步行到面前,放下水壺,兩手攀住不銹鋼條,腳蹬墻體,身體傾斜,用力往邊上拽。伸縮門發出一陣呻吟,門框上方砂石簌簌掉落,可是哪里拽得動。

他收了手,雙眼往院內搜尋,倒是有截拖把柄,取來掂一掂,空心的,充當撬杠并不給力。

哎喲,當真急昏頭了,都忘了這兒有備用鑰匙,此時王小姐如夢初醒似的,掀開門墊,撿起一枚鑰匙,邊說邊往鎖眼里捅。孰料關心則亂,鎖眼沒對準,鑰匙嚶的一聲,落進夾縫,卡牢了。

塑料袋,秦小虎兩手比畫,有沒有?

有有,你等著啊,王小姐一臉懊喪,跳下臺階,風也似的卷回自己家,又風也似的擎來一大把保鮮袋。

秦小虎早掏出自己的鑰匙串,尋到薄薄的指甲銼,又扯下保鮮袋,擰成一小束,慢慢往鎖眼里插。

王小姐全程目不轉睛,看他越插越深,直至插不進,再食指摁一摁,完全摁實了,才將指甲銼用力插入,又兩指捏緊末端,手腕回旋,順時針方向一點點擰過去。只聽咔嗒一聲,鎖舌彈開,秦小虎再一把拽開伸縮門,嘎吱——

王小姐早已看得瞳孔收縮,頭發倒豎,饒是她再怎么狐疑,仍明白救人要緊,當下只得錯身進去,將癱在沙發邊的陳奶奶扶起。

老人家應是滑了跤,倒下時額頭砸在茶幾角上,鮮血流了滿臉,將一頭銀發浸透,看著煞是驚心。王小姐喊過幾遍,探脈搏,掐人中,陳奶奶終是應了,聲如蚊蚋。

秦小虎早在屋內尋得醫藥箱,取出棉球與止血繃帶,出手簡單包扎,又撥120,接通后將電話遞與王小姐。

等待救護車的時間,王小姐試圖給陳奶奶喂糖水,老人家喝不進去,全流到了襟上。秦小虎不復言語,只反剪雙手,看五斗柜上掛的相片。

相片襯了硬紙板,配玻璃面子,框細木框,卻因天長日久,山中濕氣又重,多半與玻璃粘連漫漶。當中有張發黃的黑白半身照,是個心形臉的姑娘,十五六歲年紀,半長頭發起著自來卷,抿唇,一雙丹鳳眼笑瞇瞇望過來。

半身照周圍是些合影,約略看出青年男女們在山道上、河海邊、古寺旁,行止坐臥,意氣飛揚。

左上方有張小小的,姑娘做了母親,穿旗袍,盤發,環著嬰兒在屋前曬太陽,旁邊是個大些的孩童,正搖撥浪鼓去逗那嬰兒,三人笑得眉眼彎彎。

再然后,年紀大些,旗袍換作布襖,戴眼鏡,背后一墻板書,正在講課。

咳,陳奶奶都九十幾啦,別看她現在這樣,人家可是大學教授哩,喏,合影里那些年輕人,是她哥哥姐姐,早年在云南讀那個什么,西南什么大學。

她一家人都出去了,就她不肯走,學成分配到蘭州,教了幾十年書,也遭過不少罪,男人跟她離了婚,一對兒女都斷了聯系。好容易退休了,想著葉落歸根吧,唉……

秦小虎不接話,回身看陳奶奶,仍是悄沒聲息躺著,對命運磨難全然無知無覺的樣子。

救護車來時,因身邊沒有親屬,只得由王小姐陪同去醫院。藍光閃動,透過車窗玻璃,她見秦小虎拉嚴了伸縮門,邁出院子,朝反方向繼續跑步。

她驀地想到,從頭至尾,這個新保安未流露出任何情緒,所有動作均出自本能,精準,高效,毫不拖泥帶水。

令人恐懼。

陳奶奶入院的消息迅速傳開,三十四家住戶皆為中老年人,時常相約一同行山散步,一同買米種菜,哪個病了,齊齊跑去醫院唏噓,哪個沒了,齊齊幫忙收殮垂淚。這次因著王小姐的講述,氛圍格外緊繃起來,大家合計著湊了錢,統一換原子鎖。五金店老板拍胸脯保證,三十分鐘內,絕不可能再被盜開。

原來最厲害的鎖,也不是完全盜不開,時間而已,老人家們又心疼起這筆開銷來。

翌日,宋揚前來探病,景亦春跟隨,尼龍繩五花大綁著榴梿,塑膠袋探出一只罵不絕口的母雞。王小姐身旁幾人迅速擺出淡漠神色,拔腿往外去了,宋揚并不以為忤,倒自說自話在病床邊坐了,笑出滿臉褶,榴梿煲雞,補補元氣——醫生怎講?

王小姐連守幾個通宵,圓臉清減下去一圈。一直昏迷著呢,顱內出血,壓迫到腦干,只怕吸收不了,年紀大,又開不得顱。

視線從枕上散落的花白亂發,挪到氧氣罩連接著的水瓶,氣泡咕嘟咕嘟,一個接一個生成,上浮,脹大,碎裂,宋揚蹙起眉,要是萬一……那我……

一直未開口的景亦春咳了一聲,宋總,想起有點事,您先出來一下。

二人移步至走廊談話,王小姐湊近門邊,聽景亦春低聲斥道,又想出頭了不是,人家陳奶奶有退休單位的,身后事輪不著你操心。再說,你今天兜了這個底,明天后天再有人死,你兜得完那許多?咱山莊這些住戶,可都是上了年紀的,別怪沒提醒你。

宋揚完全像做錯事的小孩,嘟囔著,話是這樣講,做人憑良心嘛。

良心良心,良心幾塊錢一斤?自己都今日不知明日事,倒有工夫操這閑心!多做多錯懂不懂,不做沒人講,做了人都不見得領情,你還要看那些人臉色到什么時候?

景亦春越罵越大聲,聽得王小姐直翻白眼,這兩個老東西,做什么不請自來,還唱上雙簧了。

宋揚果然吃癟,那我給朋友打個電話,他腦科專家嘛,看能不能幫上什么忙。

一通電話過后,景亦春又數落開了,叫你嘴快,碰壁了吧?這么多年,自家的氣不夠受呢,還什么都想往身上攬,老古話講得好哇,有錢男子漢,無錢漢子難!

唉,怨我,對不起大家了,宋揚大大嘆出一口氣,網上那些罵無良開發商的,再怎么無良,都還比不過我。

你呀你,根本就是個死腦筋……

他們再推門進來時,王小姐及時縮回脖子,裝作幫陳奶奶掖被子,宋總,景主管,你們貴人事忙,快些回去吧,這雞還是拎走,醫院不比在家,看得吃不得,我替陳奶奶謝謝二位了。

推搡間,雞受了委屈,屁股一撅,塑膠袋內屙出老大一泡屎,難以言表的氣味迅速漫開來。雞才不管大眼瞪小眼的人們呢,索性將雙層眼皮一推,一開,咯咯,它說,咯咯。

山上的日子一如既往,除去小豬崽們開始拉稀,把宋揚愁得撓頭,直起嗓子嚷,怎么都打蛋花湯了喲,食也不吃,只怕要完蛋要完蛋。

說打蛋花湯倒也形象,橫七豎八歪著的豬崽們,屁股后頭均攤著一線黃白之物,整個豬圈發散出驚人的腥臭。景亦春指揮兩名保安將豬崽移到干凈的氈子上,自己換了高幫雨靴,舉高壓水龍頭洗地。

秦小虎蹬自行車趕來,說檢驗結果是大腸桿菌感染,得打慶大霉素。

獸醫叫來沒,景亦春朝他身后望,毒日頭下,水泥路白得刺眼。

秦小虎支了車撐,先將氣喘勻,聳肩擦掉流進眼里的汗,灌進一大茶缸子冷開水,再來摘后座上縛住的橡皮繩,把大紙箱抱下來,又洗手,甩干。

紙箱里有幾瓶生理鹽水、葡萄糖、盒裝藥劑、酒精棉球,透明塑膠袋密封著針頭、注射器。

你小子還會打針?沖他耳朵吼的是保安隊長。

秦小虎并不解釋,直接取過注射器,套上針頭,一支安瓿瓶拗去半截,將藥劑吸盡,照準刻度,兌鹽糖水。

景亦春叫小保安拎頭豬崽過來。這小東西幾近虛脫,小豆眼半睜半閉,脖頸軟綿綿耷拉下來,兩片耳朵皮蔫成了卷心菜。

秦小虎打手勢,示意小保安拎起豬崽的后腿,將腹部暴露出來。他找準倒數第二對乳頭,往外退一二厘米,以酒精擦拭,毫不猶豫地扎下去。

豬崽吃痛,哼唧著起身要逃,無奈前腳早被景亦春把牢,哪里逃得脫。

秦小虎將沒入皮肉的針頭撤出,看清上面并無屎尿,心中有了譜,便再度扎入,這次拇指下壓,注射器將藥水緩緩傾注。

所有人忘了呼吸,看他推入,拔出,以棉簽按壓片刻,換下一頭,一氣呵成。

聽說兩小時便能起效,宋揚的眉頭松開了。他今早全無心思,一身睡衣褲出了門,這會兒想起,就著水龍頭濡濕雙手,沿太陽穴往上連叉幾個來回。

真有你的,哪里找來這么個人,話是講給景亦春的,笑聲敞亮,大家都聽見。不待回話,宋揚手機響起,閩南語洪鐘似的唱,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愛拼才會贏。他還用著初代老人機,十個數字各占一枚按鍵,當下道聲抱歉,踱去一旁接聽。

這邊景亦春問得明白,一天扎針兩次,連扎三天,基本就可痊愈。宋揚在檐下通話,邊講邊往秦小虎身上瞅,眼角眉梢的笑意逐漸結了霜,不會吧,嗯,還不大清楚,你的建議呢,嗯,倒也不用,應該沒事吧,好,好,保持聯絡。

未幾收了線,見沒什么旁的事,景亦春便令三名保安先回宿舍用飯,下午還各有各忙。眼見著保安們離去,再瞅宋揚面色不好,景亦春又問,還是陳奶奶家的事嗎?會開鎖說明不了什么呀,我瞧這孩子挺好,幾天操練下來,體能也出色,除了耳背不善言辭之外,再挑不出毛病了,如果做件好事都要趕人,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著急忙慌的,我說要趕他了嗎?宋揚扶額思索一陣,不過老景啊,很多事,并不是眼睛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剛剛派出所的朋友打電話來,說這個秦小虎啊,身份證號完全查無此人,你說,蹊蹺不蹊蹺?

景亦春將水管卷成一捆,踢掉雨靴,還以為什么了不得的事呢,應該就是系統更新的問題,好比你換了地方,重新辦身份證,原戶籍所在地把你的身份信息注銷了,新錄入的信息還沒更新上去,就會出現查無此人的情況。

頭發干了,又在勢不可擋地向兩邊滑坡,被宋揚再次舉手叉起。嗯,等著吧,該來的都會來,他拍自己后腦勺,瘦瘦水牛三擔骨,鴨崽落水身就浮,不怕的。

開盤前三天,保安們被借調到隔壁樓盤,進行實地操演。

原本售樓小姐將銷售講義背熟自不待言,沒承想,連保安和清潔工都要捉對抽背。據稱他們老板特別嚴苛,最喜隨機提問,答對了理所應當,答不對卻要重罰,甚至當場開除,是以所有人如履薄冰,拼命將戶型數據、裝修標準、區位優勢、未來規劃往腦袋里塞。

秦小虎率先背完,被派到門崗,專職指揮私家車進出。這邊的保安隊長說他重聽,只怕難以勝任,那邊的保安隊長卻手一掃,就你那德行,想叫你迎賓也豁不出去啊,這小子好歹修成了人形,再說,門崗安排兩名保安,互相照應著,誤不了事。

過后隊長單獨同秦小虎講,百萬以上豪車往近處的好車位引,十來萬的代步車,堅決不許泊入。秦小虎問緣由,他兩眼一鼓,有些人就是拖家帶口來蹭熱鬧、吃免費下午茶的懂不懂?培訓時沒聽銷售經理講嗎,我們是千萬級的高端別墅項目,想看樣板房一律先驗資,銀行卡余額低于五百萬的,直接免開尊口,到時少不得來回挪車,影響目標客戶的體驗感。

秦小虎再撓頭,有眼不識車價可如何是好,隊長便指向崗亭桌面,原來常見的豪車品牌早打印貼牢在那里,一一對照,可保應付無虞。

秦小虎點頭笑笑。

為著體驗感,售樓小姐可以臉上糊三斤膩子,腳踩恨天高,亞光黑絲襪將小腿繃得筆直,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上戳來戳去,全不懼扭了脖子閃了腰。

保安則一律套上全新定制的深藍色制服,戴白手套,汗水小瀑布似的滑下來,幫客戶拉車門時,還不忘鞠躬九十度,歡迎閣下蒞臨。

到得最后一天,氣氛更加緊張,人人走路伴著一陣風。

換崗領盒飯時,秦小虎留意到,售樓小姐們掛上職業性假笑在通話,聲音閃亮,猶如圣誕節餅干上的糖霜,對對,明天上午十點,悄悄跟您透個底,只釋放八十八套房源哦,對,誠意客戶累積了好幾百批呢,價格嘛,首次開盤肯定最劃算呀,位置也是最好的……

價格高低另說,這批房源的位置秦小虎是知道的,緊臨快速路,噪聲灰塵全靠一面臨時廣告墻和一排綠化樹掩飾,高壓變電站直線距離超不過十米,更絕的是有內部消息稱,項目上風口未來會建垃圾焚燒站。

然而,這些影響體驗感的部分,統統被小心規避了,猶如魔術師的遮罩。

這會兒公關公司的伙計來了十七八個,在售樓處內外,擺滿叫不上名的時鮮花卉,馥郁襲人。彩球彩帶也掛了幾千幾萬,射燈一開,流光熠熠,紙醉金迷。背景板一搭好,什么巔峰對話,淬煉風華,什么臻藏秘境、詩意棲居,底下綴一行小字,熱烈慶賀棕櫚灣一期匠心巨獻耀世開盤。

背后有人推他讓路,成箱的香檳運到,高腳水晶杯疊出一座塔。巨幅海報從旁提示,某知名歌星將空降獻唱。成交客戶砸金蛋更是保留項目,今天最高獎項據稱是一輛奔馳,只不知名額是否內定。吸引小朋友的巨型卡通人偶服蜷在墻角,明天會有專人鉆入,蹦跳,揮手,擁抱,比心,將提前印好的樓書派發。

那樓書秦小虎幾人翻看過,請了洋模特,男的西裝革履,女的袒胸露乳,樣板房內實景拍攝。不僅如此,更有電子樓書,攝下細部、整體、光影、情境、身份、價值,末尾理直氣壯浮出金字——棕櫚灣,巔峰之上,再造巔峰。

秦小虎聽幾個同來的保安議論,這邊是花園BBQ,露臺看夕陽,泳池喝香檳,影音室躺平,紅酒雪茄窖藏……那邊在爛尾樓里等死,窗框長蘑菇了,琢磨能不能炒一盤菜,以及如何對付白蟻和馬蜂,散步時努力舉起拐杖,趕走草里的長蛇。

人哪,語畢他們搖頭又晃腦,都是人哪。

當下秦小虎端了盒飯,出邊門,往岸邊進食去。陽光猛烈,天空為巨大的云朵占滿,沿湖路邊,棕櫚樹下,靠背椅空得落寞。沿草坂下到水畔,有木棧道相迎,親水平臺邊,纜繩拴牢兩艘游艇、四輛摩托艇,聽聞是蓄客階段專供來訪者體驗湖景所用。當下無風無浪,那些艇撅在水上發呆。

剛落座,聽得嘩啦一聲,原來平臺暗影中有釣者甩竿,蘆葦生得葳蕤,將那人的身影掩映著。秦小虎揭了盒蓋,掰開竹筷,將飯食往嘴里扒。

嚼了沒幾口,驀地有道藍電閃過,是只翠鳥,自水邊騰起,飛去湖面開闊處。秦小虎瞇眼細看,見它飛出去十來米,便駐在水上丈余處,快速扇翅,且發出尖細的鳴叫。他知它是要捕魚,便引頸觀看。

不一會兒,翠鳥果然直戳戳扎進水里,瞬目間,又出離了水面,箭鏃般射回岸邊,攀住一枝蘆葦,蕩微微將小魚苗吞下肚,又若無其事,啄理起羽毛。

這一來一回,耗時不過十秒,那明艷與迅捷,再無別物可堪比擬。

秦小虎貪看那翠鳥,因此顧不上扒飯,草草拾掇了餐盒,將塑膠袋一扎,慢慢向親水平臺邊走過來。豈知翠鳥警覺,嘰一聲,失卻了蹤影,倒是先前釣魚那人,抬頭掃他一眼。

是個小個子的老頭,遮陽帽下一張臉逆著光,看不清表情。

秦小虎滿心懊喪,只得負手立在那里看他釣魚。

起風了,湖面上灑金萬點,水草的腥甜撲面而來,大小艇也跟著搖擺,在吃水線附近,擊出啵啵的吻聲。蜻蜓倒處變不驚,躡腳立于竿頭,四片翅些微抖顫。

我不認得你,你是明月山莊派來的?釣者開口了。

秦小虎沒有作答。

丁零——魚線上小鈴震響,釣者的注意力暫且被吸引過去??上п灨筒⑽聪聣?,水面淺渦漸漸化開來,他只得收了竿,果見餌料早給嘬盡,便伸一根指頭,探進膝上的塑膠盒內,摳出一團餌料,揉實了,重新抿在魚鉤上,然后起身,雙腿稍撇開,手握釣竿朝后舉,兩臂使了暗勁,將魚鉤迎頭劈下。

呼——咕咚——鉛墜入水,浮漂掙扎兩下,終究挺起。

所以,你覺得棕櫚灣怎樣,他將釣竿固定住,重新坐下。

秦小虎走近兩步,趁對方望向自己,揪了揪耳垂,攤開手心,您說什么,可以大點聲嗎?

釣者瞪他一眼,指身后小區,說說,造得如何?

秦小虎愣了,棕櫚灣開發商他雖未曾得見,比照聽過的描述,面前這個恐怕就是,只是這種情況下被抽背,且一上來就給主觀題,根本超出了銷售講義的范疇。

事已至此,也只得吞吞吐吐作答,房子怎樣,我不大懂,要我說,算得結實、漂亮。小區的綠化也好,品種名貴不名貴不清楚,只覺得高矮、疏密、顏色、氣味搭配得好,一年四季的變化也都考慮到了,顯然是用了心的。

釣者聽出他避重就輕,當即冷哼一聲,講真心話,有什么意見和建議嗎?

秦小虎笑了,有錢人的生活我想象不出,不過倒聽說,買這種別墅的,多半一年到頭住不了幾天,常常就是回來度個假,叫親戚朋友聚個會。我想,交房以后,物業是不是可以提供定制服務,保潔、布置、餐飲、節目之類,一色量身打造。這樣作為噱頭宣傳出去,應該會有吸引力吧,畢竟,再高檔的房子也是給人住的,不應該變成收藏品,您說呢?

釣者一愣,你,當真是保安嗎?不像。

秦小虎收了笑,對上釣者的雙眸,人心最復雜,不到最后關頭,是神是鬼,大都說不清楚。

釣者更加嚴厲地審視他,狹長眼裂如同長滿水草,深不可測,那你怎么評價你們明月山莊的宋揚,這么多年守著個破山頭,不名一文,他究竟是神,是鬼?

我初來乍到,跟宋總并沒有過多接觸,秦小虎搖頭,真要我說,有錢沒錢就不該成為界定一個人成功與否的唯一標準。

成王敗寇,你又懂什么?釣者打了個響鼻,還想再說,然而,一陣閃電般的劇痛襲來,他不得不捂住心口,整個人向側邊一倒,將屁股底下的馬扎也帶翻了。

秦小虎急忙上前扶住他臂膀,遮陽帽已然松脫,看出那張臉確實承受著巨大痛苦,眉頭鎖死,眼皮緊閉,一股股精肉震顫扭結,油汗從毛孔沁出。

他掏手機要打120,卻被釣者掙扎著攔下,明天,開盤,釣者艱難地囁嚅,指自己褲兜,硝酸、硝酸甘油。

秦小虎心領神會,在這節骨眼上,開發商突發心梗要叫急救,確實不祥,即便瞞過客戶,案場上下都會亂了陣腳,可從他兜中掏出的卻不是藥,而是一串鑰匙。

去車里,拿、拿、講到后面,釣者越發咬牙切齒,汗出如漿。

秦小虎再不耽擱,起身抬腿邁上草坂,一陣勁風向著邊門奔去。

釣者的臉緊緊巴住草棵,強烈的絞痛從胸骨向肩背放射,時間好似過去了一世紀。

這小子是不是故意裝耳背,剛正常說話聽不清,這會兒倒聽得清楚了?

興許重聽的人好比接觸不良的機器,一時聽見,一時聽不見?

剛才他話里有話似的,究竟什么來頭?

整串鑰匙都叫他拿了去,會不會有什么風險……

藥還不來,他舌根開始發硬,呼吸和思考都變得難為了。

一抹藍掠起,落下,失去了遮陽帽,陽光燒灼眼球,他模糊覺出是那只翠鳥。它就站在水桶邊沿,距他腳邊不到半米,歪著腦袋,挺著喙,冷冷覬覦他釣上來的魚。

他同時聞到魚的冷腥,鳥羽的熱。

如果就此死掉,它會不會跳到臉上,啄食眼珠,噗——溫熱的晶體液爆入草間。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年輕時他從未恐懼,滿心里只有憤懣。

宋揚那傻大個,除了打哈哈還會啥,憑什么投胎在鐘鳴鼎食之家,憑什么同?;ńY了娃娃親,還成雙成對出國深造,憑什么號稱加拿大華人之光,憑什么又榮膺愛國華僑企業家?

同學會上,他將這憤懣著意掩飾,端起酒杯聊求學趣事,孰料宋揚竟毫不擺架子,哦是了,你是最會算的那個,算盤仔!記得記得,當然記得,當年珠心算拿全省第一名嘛!現在哪里高就?哦,注冊會計師,那很厲害!不如考慮來幫我打理打理啊,待遇當然不會虧待你的啦,哈哈哈……

最開始他只是看,看宋揚如何行事,看一路順風順水的人,可以膨脹到何等田地。

宋揚被地方官員、媒體合起伙來捧得醺醺然,原本規劃分六期開發,回款再建下一期,幾杯茅臺下了肚,居然豪氣干云到,六期一起建、一起賣。宋揚聘用的建筑設計團隊,每月從加拿大飛來開一次會,往返頭等艙機票就夠驚人的。

宋揚簽的裝修公司,一匹福州產銅馬,硬說泰國進口,報價二十萬還不含關稅,而這樣的雕像,售樓處樣板房前前后后擺了十來匹。

宋揚被廣告公司忽悠瘸了,報紙、雜志、電視、電臺、戶外廣告,全部買黃金時段、頭版頭條,管這叫什么密集轟炸、品牌占位。

宋揚無法說服銀行為個人提供房貸業務,竟拿出全部家底墊付,于是一夜間全城奔走相告,說明月山莊的花園洋房首付兩萬八,月供三百五,十五年還清,利息全免……

他后來想,其實不能全怪宋揚,那本就是一個狂飆突進的大時代,香港回歸,澳門回歸,中國加入WTO,股票一飛沖天,連路邊撿垃圾的都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

只有他牢記,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日本,人人大言不慚,說賣掉東京即可買下整個美國,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那兩年他是褲襠里夾算盤——走一步算一步,公開私下都在提醒宋揚防范風險,吵起來不惜拍桌子翻臉,信任卻逐漸得以加深,直至獨攬財政大權,時機終于成熟。

首次開盤的慶功宴上,他暗戳戳點出房地產的暴利程度,令聽者當場紅了眼。不等他到家,就有人掮著麻袋送現金來,表示即便不能入股,哪怕收點利息都好,有這黃金香餑餑,豈能不提攜兄弟一把。

他遂半推半就,以宋揚的名義簽下一張張借貸協議,許諾以高額回報,卻又不忘虛張聲勢,嚴令諸人保密,做到滴水不漏。上億資產經他的手,巧妙躲過監管,分散流向數位親眷的境外賬戶,完全神不知鬼不覺。

第二次開盤臨近,材料商、包工頭們找他結前一期的工程款項,才驚覺神龍見首不見尾。好巧不巧,宋揚正休年假,回了加拿大探望妻兒——樁樁件件,無不落入他的盤算。

出了這等大事,頭幾年自然鬧得沸沸揚揚。他早依照保護傘的授意,隱姓埋名,跑去香港南丫島投靠表叔——原本他一家就是漁民出身,撒網捕魚算不得難事。

不久報上讀到消息,購房者們集體狀告宋揚違反合同,嚴重拖延交付日期。此時明月山莊連電費都一早被挪用,尚欠一屁股工程款,討高利貸那些家伙更是圍追堵截,涂漆潑糞,無所不用其極。

法院判了宋揚違約,勒令照合同辦事,繼續墊付銀行利息,重新開工,盡快交房,再加上強制執行四個大字,統統于事無補。

身為始作俑者,他毫不關心購房者陷入兩難的境地,一方面樓盤爛尾,另一方面卻不得斷供,否則銀行一紙傳票,落得財去樓空。當真有人氣到短路,從橋中央撲通一聲栽進江中,撈起時尸身已漂至入??凇麑蠹埥疫^下一面。

那些掮麻袋送錢的家伙,他也不在意,誰叫他們天真,竟信了超額回報的神話會應驗在自己身上。當初怎樣湊來的錢,是坑蒙拐騙,是砸鍋賣鐵,他不管?,F下有什么十萬火急的困難,是周轉不靈瀕臨倒閉,是斷腸爛肺要救命,他不理。至于他們怎生收場,是和包工頭一起踏平工地,還是上吊跳樓喝敵敵畏,他全不看在眼里。

宋揚的父母相繼病故,說來早年也是家鄉有頭有臉的人物,追悼會被砸場,他無動于衷。?;◣Ш⒆雍灹穗x婚協議,宋揚前后腳宣告破產——財產保全的爛招數,他心中冷笑。

如他所料,人終究是健忘的動物,再多冤屈難申,都會隨時間退淡。之后他游歷全球,也謹慎介入過一些項目,不覺又是十幾個寒暑。

他始終留意著宋揚的一舉一動。早該跑路了,換作他,定會腳底抹油,一走了之,真不知宋揚還在硬撐什么。

三年前看網上報道,宋揚后面竟索性在明月山莊安下家,還胡吹大氣,說自己有生之年,定要對購房者負責到底。他不禁啞然,這家伙一世自信自負,山窮水盡,風燭殘年,就算當真有余勇可賈,又拿什么翻本。

若非保護傘尋到他,逼他與宋揚會面,興許這一世他們都不會再有交集。他被告誡說,好些明月山莊的業主住在那爛尾樓里,不斷申訴求告,新近還學會了上網賣慘,事情越鬧越大,眼看罩不住,必得他二人聯手才能收梢。

與保護傘談成條件后,他才終于肯撥通宋揚的號碼。

頗感驚異的是,宋揚竟未出口責怪,還動雷似的笑,說就知算盤仔遲早會回來,好比他不過出門買包煙,中途蕩失一陣,終究迷途知返。

他們約在后山的寺廟見面。

那日到得早,天蒙蒙亮,他立在樹下平喘。這些年身體像流沙在坍,想不服老都不行。

廟里的小和尚出來掃銀杏葉,竹枝拂青石,唰唰聲和著鳥鳴,聽得分外空明??邕M山門,迎面一尊彌勒佛,金漆剝落,正撫肚笑望他。

他看那木板上刻著隸書對聯:笑古笑今,笑東笑西,笑南笑北,笑來笑去,笑自己原來無知無識。覺得有些意思似的,再看下聯:觀事觀物,觀天觀地,觀日觀月,觀上觀下,觀他人總是有高有低。

猛然憶起這地方曾來過,也是同宋揚一起,當日宋揚故意將手擺在他頭頂,逗趣說你看,菩薩都知我比你高。他素為瘦小自卑,由此牢記。

他咳了一聲,繞著彌勒佛兩邊的四大天王,緩緩挪步。東方持國天王舉琵琶,南方增長天王握寶劍,西方廣目天王纏著一條龍,北方多聞天王則左手臥銀鼠,右手持寶傘。這四個泥菩薩,俱各怒目圓睜,形容可怖,他心說,難道要威嚇人信服不成。

彌勒佛背面,是一尊單瘦的韋馱菩薩,拄著降魔杵,他更不做理會,徑自向中庭去。

庭院不大,青石鋪地,當中立一香爐,四角植著丹桂,樹冠高過屋檐,花香混同檀香,自有一種雅潔。梵唄之音自大雄寶殿傳出,倒像十分裊遠了。

他是素不信神鬼的,因此也不拈香叩首,徑自上了臺階,站到檻外觀望。

那殿內光線暗淡,梁上掛滿污糟糟的經幡,加之煙霧繚繞,隔半晌才看清,如來金身下,縮坐著一個幾近骷髏的老和尚,舊袈裟斜系著,雖面朝他,卻眼皮不掀,真不知是坐化了還是怎樣。旁邊供桌擺了幾色皺皮的水果,數名小和尚則跪坐蒲團,敲木魚,口內嗡嗡不休。

他抬手看表,背后忽給人大力一搗,吃痛回頭,正是宋揚。宋揚身后半米距離,負手立著一中年女人,短發,葵花子臉,正拿眼剜著他,他覺面熟,只想不起姓甚名誰。

殿前不便言講,宋揚比個手勢,領他往廂房去。

二十年彈指一揮,宋揚自然也老了,給他瞧出那頭發新近才染過,黑得發沉,雖努力挺直了腰桿,步態都不免走樣,西服肘彎磨出兩片油光,鞋后跟為著耐磨掌了兩片鐵,啪嗒,啪嗒,完全像匹劣馬。

他很難抑住冷笑的沖動。

經過廊下懸吊的大木魚,拐右,門敞著,見一地方磚,四壁徒然,當門擺張八仙桌,四條方凳,神龕內供奉小小的黃楊木三面觀音像,銅爐中燒剩了半截香。

他跟進去落座,那女人手快,早躬身拾起桌上的泥壺斟茶,宋揚便喊,老景,你也坐吧,算盤仔又不是外人。

女人依言在下首唰地坐下了。因背光,他覺得她整個人像是玄鐵打造,周身冒出寒氣。景姓并不尋常,約略記得當年確有這么號人物,照慣例遞張名片過去,女人也不搭理,他遂將名片置于桌角。

三人埋頭飲過一盞茶,宋揚率先笑道,不瞞你說啊,最開始那幾年,當真好多次發毒誓,要是給我捉到,一定生吞了你。阿彌陀佛,在廟里講胡話了,菩薩莫怪啊。后面實在是拖太久,疲了,是個人都會疲吧。

被喚作老景的女人重新斟了茶,將壺朝桌心一蹾,宋總,您怕是上了年紀,患上健忘癥了,就算您忘了,一千一百五十八戶買明月山莊的業主忘不了,包工頭忘不了,法院忘不了,銀行和高利貸的爛賬,也都給您連本帶利一筆筆記著呢。

景女士,聽您說話就知道是北方人,性格也爽利,這一上來就戳人心窩子啊,他慢悠悠再抿一口茶,如果我沒記錯,您當年就在明月山莊——看門吧。

看門二字說得輕,落得重,景亦春剛要發作,被宋揚摁住了,老景,神仙撲鼓有時錯,腳步踏錯誰人無,過去的,就不提了,說說以后吧。算盤仔,電話里講的,算不算數,當真對重建明月山莊有興趣,什么條件,你先開出來。

見宋揚開門見山,他也不啰唆,食指蘸茶,在桌上勾出一方狹長地形。明月山莊已開發的部分,只占地塊總面積三分之二,還有三分之一,就是深入湖心這十萬方,最初規劃建高爾夫果嶺和星級酒店的,宋總還記得吧。

宋揚哈哈一笑,果然是你,算盤永遠打得精。不過,這十萬方還是生地,沒有三通一平,什么都干不成。而且你應該知道,我和林場呢,當時簽的是三十年的土地使用合同,不出十年,合同就要到期嘍。

到期不到期,不勞操心,你搞不定的,有人搞得定就是,他指尖繼續戳出數點密密麻麻的水漬,只要你配合出讓,這十萬方全部建成小獨棟,比照周邊行情,賣兩千萬一棟不成問題,回款我只收成本,利潤全部給你,重建明月山莊,綽綽有余了。

宋揚兩眼瞪牢他,獨棟早就禁止供地,這兩年連聯排、疊加都在嚴控,物以稀為貴,難怪你會回來找我。

他不置可否,景亦春倒憋不住話,這是擺明了看我們宋總好騙唄,給你騙了一次不夠,還敢來第二次,再怎么說,都不帶這樣欺負人的吧!就不怕因果報應,壞事做絕了,死后可要下十八層地獄??!

好一條恪盡職守的看門狗。

他撇過臉,直直盯住宋揚,別人怎么想不重要,我無兒無女,養老錢也早已賺夠,權當將功補過,回饋社會了。況且,今時不同往日,現在是法治社會,我們大可以簽字畫押做公證,設立監管賬戶,把風險鎖進籠子。宋總一世英豪,未必不敢入這個局?

景亦春再要阻撓,被宋揚手一揮壓下去了,這些年房價翻了多少倍,上面又大力支持新區建設,地鐵明后年就通過來了,看上這塊地的,可不止你一個。而且,金融體系比二十年前完善得多,其他融資渠道也不是沒有吸引力。實話實說,我得綜合評估一下各方開出的條件,也來個招拍掛,價高者得嘛。

古人講,吃一塹長一智,果然不假,大大咧咧的宋揚如今竟也學會真真假假,吊人胃口了??伤M是吃素的,事先早都探過,明月山莊這爛攤子,屬于歷史遺留問題,有關方面不止一次牽頭,尚且解決不了,哪還有人敢接手。不過,也怪不得宋揚,商業談判,主動權本就要掌握在自己手里,哪怕只是虛與委蛇。

想畢,他握起掌,將先前的地形圖抹掉,擺出一臉云淡風輕,今天二十五號,月底我回澳大利亞了,成與不成,三天內答復。

宋揚果真給將了一軍,因抬眼見先前的老和尚駝背伸脖,正由兩名小和尚架住脅下,慢悠悠挪進來,便不急接話,起身作揖道,星海大師,到點下班啦,喝茶喝茶。

星海并不理會他的玩笑,移到上首坐了,屏退左右,念聲阿彌陀佛,宋居士,我教授你的靜坐反觀之法,你可照做了,反觀多內照,空生靜,靜生定,定生慧,慧至從容啊。

宋揚低頭應著,近日臨睡都誦《金剛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凡所有相,皆為虛妄,剛在檐下聽你只言片語,為何仍是著了相,星海眼皮一掀,念經念經,有口無心。

宋揚口訥訥不敢言,景亦春倒不服氣了,大師,您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年紀輕輕就出家的人,對這世上的艱難險阻,能了解多少,又解脫了多少?

星海并不理會她,只緩緩拖過宋揚的手,在他掌心寫下一個姓氏,再將他那手指一根根拳起。今日二位會面,實則是這位大人物的意思。慈悲則平等為懷,萬物一體,不慈悲,則貪嗔癡慢,煩惱叢生。宋居士,你要好自為之。

開盤這日,天蒙蒙亮,秦小虎照例提早起身,沿山道跑步。他仔細算過,跑完三圈回去沖涼換衣,再同其他保安騎車去棕櫚灣執勤,時間剛好。

臨近山頂,影影綽綽見到個身影,面對豬圈,正吊嗓子似的,發出鏗鏘的哼哈聲,他不由得斂了腳步,慢慢貼近去。

果是宋揚。

隔著柵欄,秦小虎看清宋揚已穿戴齊整,一身黑西裝熨燙垂順,白襯衫扣至咽下,紅領帶配皮鞋腕表,頭發也梳得油光锃亮,隆重得像位即將出席婚禮的父親。

再側耳細聽,發現他竟開始模擬起受訪來:

大家好,我呢,就是你們所知道的那個開發商,姓宋,名揚。

算一算,明月山莊從拿地立項,破土動工,二十四年有多了。都說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倒也并不確切,就我們山莊而言,分明是光陰似鈍刀割肉,日月如老驢拉磨。嗬,玩笑,玩笑。

嗯,一共是一千一百五十八戶,住進來的,得有三十幾戶吧。一開始當然抗性大得很,他們都有我號碼,隨時打,我隨時接,罵再難聽我都受著,一家一戶解釋清楚,后面也就接受現實。不接受怎么辦呢,現在住戶和我關系還不錯,有什么事互相照應,逢年過節一起吃飯,他們嫁女娶媳婦,我也隨份子。人心都是肉長的,對吧。

外面欠的那些錢,鬧得才兇,跑我面前來自殺的都有???,怎么不知道他們難,實在是沒辦法嘛。我有一個專門的小本子,借款數額一筆筆登記下來,承諾他們,有轉機了一定還。倒是沒想過跑路,壓力最大的時候,整夜睡不著覺,也怕莫名其妙把命丟掉,但是我頂住了,沒跑,做人不能昧良心,說不過去嘛。

當然也想過辦法,包括幫人管過幾年紡織廠,廠子做大把我趕出來,沒資金沒背景,作不得聲。其他一些小打小鬧,就不拿出來講了。去年開始釀酒,今年喂豬,我并不覺得丟人,靠自己的一雙手,怎么能算丟人呢。每天睜開眼,只要有事做,心就踏實。萬一真能東山再起,所有問題不都解決了嘛。

也有顧慮啦,豬一長大,吃多拉多,天氣又熱,味道重了,怕隔壁村民投訴,一投訴就取締,白瞎。無非就是看開點嘛,潮起潮落,人生不都這樣,哪有那么多順風順水。也許這半世波折,都是菩薩在給我試煉。我這個人嘛,腦子活,適應力強,走到哪座山,就唱哪座山的歌。年紀大一點怕什么,只要自己不垮,誰都不能讓我趴下。

對對,棕櫚灣開盤了,具體情況我還不大清楚,不過這個項目落成呢,確實是件振奮人心的好事。今天在這里,借助電視、網絡各大平臺,我,宋揚,非常榮幸地宣布,我們明月山莊,也即將迎來華麗轉身!

接下來,我會不遺余力,主持各項拆除、重建和交付的工作,協助購房者們辦理紅本,這些都是理所應當,不在話下。至于后續的小區運營,我們也都著手在準備了,屆時會配備專門的物業服務團隊,讓業主們安心入住。

全世界買房都不是容易的,含辛茹苦,省吃儉用,只為了擁有一個安穩的家。中國不是有句古話,叫守得云開見月明,只要看得到希望,就不再遙遠,看得到希望,就能抵達。謝謝,謝謝大家!

宋揚演說到動情處,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聽眾卻只得一群豬崽,并三兩條哈士奇。豬崽不耐吵,哼唧哼唧,掀起鼻子使勁拱豬圈,哈士奇則齜牙咬他褲管,催著出門遛彎,場面看來頗為可笑。

秦小虎轉身預備離去了,只聽鈴聲大噪,宋揚接起,什么,陳奶奶過世了,怎會……顱內出血,多臟器感染,幾時的事……他們那些人,不會鬧事吧……話是這樣講,陳奶奶畢竟不同,偏巧還趕上隔壁開盤……要么,你再探探,好,我知道了……

宋揚垂首講電話,鞋后跟不自覺大力蹍磨水泥地,鐵片發出刺撓的嘎吱聲。太陽尚未出來,小風一吹,汗粘住后背前胸,涼墜墜的。秦小虎勾了頭,一步步倒退開去。

上午十點零八分,歷數了超大橫廳設計、中西雙廚、步入式衣帽間,以及中央空調、地暖、雙向新風、智能控制系統,再到步入式酒店大堂、三重智慧安保、五星級皇家景觀……終于,隨著主持人一聲令下,開發商老總將手摁上感應球,電光石火間,禮花爆出,棕櫚灣正式開盤。

秦小虎守在出入口,望向售樓處方向。三四百撥來賓正聚集在草地上,幾乎都拖家帶口,加上銷售、廣告、公關,得有近千人,一個個摩肩接踵,晚到的連椅子都沒的坐,鬧哄哄宛如趕集,難怪會借調明月山莊的保安前來幫手。

這邊的老總,果真就是秦小虎昨日在湖邊偶遇的釣者。本以為他身體不適只能缺席,沒想到,還是撐下來。

斷斷續續聽他談到房產開發的意義,絕不只是建房子,更運營著和諧社區、引領著人居風尚,甚至改換著城市面貌,活躍著上下游經濟等,言辭煽情得很。

如此還沒完,他又將來賓們奉承一通,贊頌他們不僅實力超群,更兼眼光卓絕,有品位,懂欣賞,十足是購房者中的收藏家。

秦小虎待要不聽,無奈音響效果太棒,字字句句組成的儀仗隊,轟隆隆朝耳內漫灌。

閑言敘完,就將進入選房環節。房源供不應求,只能搖號決定誰有資格選房。銷售經理會將自動搖號機搬上臺,主持人舉起高音喇叭,逐一喊號。搖中的來賓由售樓小姐接引,自然是個個顧盼自雄,沿紅毯步入售樓處,在那里看沙盤,選樓棟,簽合同,刷卡,砸金蛋,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售樓處門外的銷控板上,屆時會貼出一朵朵小紅花,表示房源與時俱減。相應地,后續來賓決策的速度也會越來越快,搶到就是賺到,誰還在乎什么噪聲、高壓線、垃圾焚燒站。

先前聽銷售們講,來賓中有一大半,根本就是花錢雇來烘托熱銷氣氛的,今天半夜里,沒能選到房的就會逐一接到電話,棕櫚灣感恩加推,數量有限,過時不候。

或許成功人士并沒有那么天真,但只要是人,只要人性尚存,難免被變著花樣拿捏。不是游艇俱樂部的冠名贊助,就是私人茶藝會所的品牌露出,甚或兒童夏令營的貼心陪侍,有需求,滿足需求,沒需求,制造需求,見縫插針,精準營銷,一齊鼓吹這天價的泡沫。

正恍神,忽而路口閃過一爿人影,全部黑衣黑褲,為首一中年男子端著張黑白半身照,旁邊有個捧白菊花的矮胖女人。秦小虎定睛細瞧,鼻頭紅紅,眼皮腫腫,不是王小姐又是誰。

保安小哥,你怎么會在這里?王小姐左腳絆右腳行到近前,仰起臉,用力擤了一下鼻子,陳奶奶沒了,你知道嗎?

見秦小虎點頭,她繼續往下講,陳奶奶是我們的精神支柱哇,二十年了,最開始組織大家撒石灰驅蛇,燒艾葉滅蚊,煤氣罐送不過來,就上山撿柴火,到后來,誰都吃過她種的菜、喝過她煲的湯,連每次交涉的公文,也都由她擬定,我們只管簽字。她自己常講,雖然房子沒買對,可是遇上我們,晚年不孤單,也算歪打正著。哎喲,上哪兒去找這么樂觀善良的人呀。誰想到了最后,她還是沒能看到順利交房,兩只眼閉不上啊……

王小姐喉頭哽咽,抱遺照的男子接過話茬,這兩天我們去辦房產證,才聽說隔壁這個樓盤不曉得怎么一通操作,竟然把明月山莊的土地劃走了一大片!我們這伙人,縮手縮腳二十幾年,好容易月供供完,滿以為這回總歸可以辦下證來的,竟然說什么,土地不屬于我們,根本辦不了,這輩子都別想辦!你旁觀者清,給評評理啊,沒有土地,請問我們的房子是建在哪里的,空中樓閣嗎?滑稽,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的悲憤如墨點化開在水里,人群中當即形成一股擾流,王小姐從旁補充道,我們打聽到消息,棕櫚灣的開發商,就是明月山莊從前的財務,是他卷走了購房款,才把我們害成這樣,哼,以為換個名字出來混,就不用還了嗎!

有人厲聲叫道,保安仔,不管你幫誰做事,現在我們要進去鬧,但凡你有一點點良心,都不至于攔著不放吧!

另一個直接開罵,今天誰敢攔我們,誰攔就是他媽的烏龜王八蛋!

打爛他個王八蛋,好幾個都掄圓了胳膊。

王小姐忙隔窗拽住秦小虎袖口,上次多虧你出手救的陳奶奶,陳奶奶在天之靈,都會保佑你哩,一份工而已,也犯不著豁出命去,你說呢?

秦小虎眼睛掃過桌上貼的豪車品牌,再望向那一伙人。他們統共五六十個的樣子,男男女女均上了年紀,眼睛昏花,法令紋刀刻般向下撇,就算進去鬧,能鬧個什么結果,但是不鬧,難道生生讓他們憋瘋、憋死?

這個時間點,領班見沒什么車需要指揮,早將另一名保安調去售樓處維持秩序。秦小虎思來想去,出得崗亭,正色對王小姐說,領班只讓我看住車,沒說要攔人,我放你們進去也算不得錯。只是有一點,他眉毛一彈,建議先聯系宋總,據我所知,他正好約了些媒體的朋友。

王小姐從沒聽過他講這么多話,一時愣住,你說宋總,宋總不會和這家伙串通的吧?也許,從一開始他們就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只有我們蒙在鼓里。

這不明擺著嘛,人群里有人高叫道,他宋揚不配合簽字,還有誰能把土地權屬割出去???

也有腦子較為清醒的,不管實際情況怎樣,我們是弱勢群體,媒體曝光對我們有利。

眾人贊同,會哭的娃娃有奶喝,我們就是太講體面,不肯撕破臉,不愿意哭給別人看,才硬生生扛了這么多年!

就聽保安小哥的,把媒體喊來,二兩老命豁出去,鬧他個天翻地覆,魚死網破!

正是正是,辦事的都踢皮球,通水通電通管道煤氣辦房產證,哪樣不是你踢給我,我踢給他,小半輩子這么踢過來踢過去,欺負老實人,愣是不給辦!索性鬧到網上去,讓全國人民瞧瞧,總有正義人士會替我們打抱不平!到時候,他們就不敢再踢了!

抱遺照的男子用胳膊肘拐了王小姐一下,快給宋總打電話,先不挑明他的錯處,只叫他把媒體都喊了來,是人是鬼,今天統統要現原形!

秦小虎聽那臺上仍拍著胸脯在講,交付后將會為業主提供量身定制的英式管家服務,無論是商務宴請,還是狂歡派對,或者月嫂保姆、私人醫生、理財顧問,全不在話下……他比個噤聲的手勢,指向停車場旁的小徑。這伙人倒也心領神會,便朝著主席臺側后方悄悄包抄過去。

王小姐草草通完電話,落在人群末尾,她神情怔忪,對秦小虎說,我剛買下這房子時,同你差不多大呢,初中沒畢業出來打工,最開始進廠,上生產線,慢慢接觸到一點資源,開始做外貿跟單,每一分錢都是血汗。攢首付買房準備結婚,房子沒買對嘛,拖著拖著,男朋友吹了,生意起起落落,轉眼間,就老了。你說這一輩子啊,到底值得不值得。

見秦小虎不言語,她又擤了一鼻子,理一理懷中的菊花,快步跟上其他人,走了。

宋揚同景亦春就在隔壁,各跨一輛自行車率先趕來,只見那伙人早已涌上臺,黑壓壓圈住了算盤仔。保安們根本來不及反應,又怕過后被追責,因此只管嘴上呼喝著,在外圍假裝扒拉。

客戶早跑了大半,留下的也顧不上搶房,全負手圍到臺邊來,伸長了脖子瞧熱鬧。他們的小崽子有些揮舞著卡通人偶,有些弄塌了香檳塔,有些則在靠背椅之間蹦來跳去。

風暴圈外圍,售樓小姐急得咬牙跺腳,清潔工阿姨倒樂呵呵的,叉塊草莓慕斯,配上杯鮮榨橙汁,再掏手機拍段小視頻,今天就是余生最年輕的一天,加油,努力!謝謝各位家人朋友點贊,祝你們身體健康,開心每一天!

宋揚大步流星上得臺來,從呆若木雞的主持人手中順過高音喇叭,明月山莊的業主朋友們,請大家有話好好說,啊,有話好好說,先把人放開,啊,媒體和民警馬上到了,誰也不想惹麻煩,對不對,我呢……

不等他一嗓子喊完,即有三五個老男人掉轉身,二話不說,先將左右兩條膀子擰過去。他本能地掙扎,后脖頸子立馬也給死死摁住。

景亦春早在旁邊急得上躥下跳,光天化日的,這是做什么,一個個翻臉不認人,都瘋了嗎!她要動手拉拽,卻給一把搡了個趔趄,身后不知誰厲聲喝道,你是女同志,自重一點,別逼我們動手。

小虎,你們幾個,快來幫忙啊,景亦春掙扎著還要向前撲,被宋揚拼命搖頭努嘴制止了。

今天誰來都不管用,應聲從人堆內傳出,是先前抱遺照的男子,他將黑白半身相朝宋揚面前一戳,宋總啊,虧得我們一直信你,諒解你,出這么大事,個個窩著一肚子火,也沒誰當真給你找過不痛快,你倒好,暗戳戳把地都賣給這孫子了!

是啊是啊,押解宋揚的二人跟著斥道,人在做,天在看,陳奶奶死不瞑目,你自己想想看,怎么交代吧!

說話間,算盤仔被押了過來,與宋揚額角相抵,宋揚看他也是一臉晦暗,趕忙賠笑,怪我怪我,事先沒講清楚,造成了誤會。是這樣,我們確實簽了合約,把先前規劃建果嶺那塊地呢,劃給他建別墅,利潤回饋明月山莊,用于……

不等他講完,王小姐快人快語,宋總,那你到底劃了多少地給他,為什么我們整個D區還有一部分C區的土地權屬都不對了呢?

哪會不對,就果嶺那一塊,十萬方嘛,跟明月山莊現有的住宅完全沒關系啊,宋揚一臉錯愕,算盤仔,他們講的,是怎么回事?

空氣登時凝固了,所有人的視線,箭鏃般射向被稱為算盤仔那人,他今日沒戴帽子,看得出后腦勺已呈謝頂態勢,一副精瘦小身板,倒顯得凜然。

宋揚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全然不可置信,莫非,你在手續上動了手腳?這種土地出讓手續,不可能說動就動得了,難道,又是你那個……大人物?

算盤仔昂起脖子哼一聲,不會以為我突發奇想,要做觀世音菩薩來吧?你說你這么蠢笨,能怪別人存心騙你嗎?

宋揚臉上青一陣,紫一陣,嘴角來回搐動,好,好,你騙我,無所謂,可這些人哪開罪你了,怎能這樣對他們,你自己難道就沒有家人,沒有朋友嗎!

幾時景亦春摸得高音喇叭在手,照準算盤仔的頭臉要砸下去,被秦小虎暗中扣住了腕子。

算盤仔只將兩眼微閉,并不理會,省省吧,沒有我,誰來襯托你的偉大,還拯救這個彌補那個,最起碼,自己要有命活過今日才行。

宋揚長嘆一聲,我早就不求有功,只求無愧。

抱遺照的男子恨聲罵道,你們兩個,嘰嘰咕咕,有完沒完?問題關鍵,現在到底怎么辦?對那些身價上億的大老板,你們是點頭又哈腰,我們窮人就不算人了?難不成當真把我們的房子拆掉,拱手讓給他們?就算不拆,我們也辦不下證,辛辛苦苦二十年,到頭來一無所有,還能不能給條活路了!

誰發起狠,背后一腳踹向算盤仔的膝蓋窩,他全無防備,應聲而跪,只雙臂仍給反擰住,疼得直齜牙。

就該把他活活打死,這個喪盡天良、斷子絕孫的東西!

騷動再無法止息,眾人嘶吼起來,舞著拳頭,噴著唾沫,不斷縮小包圍圈。緊跟著,宋揚也被踹倒了。景亦春尖叫一聲,本能地蹲下,蜷起自己的身體護住他頭臉。

王小姐情緒全盤崩塌,直接失聲痛哭,掄了菊花往三人身上胡亂招呼,白瓣黃蕊糊了他們滿頭滿臉,引得周邊大呼痛快。更多外圍的人不明就里,都拼了命踮腳張望,嘴里跟著嗬嗬助威。

眼見情勢失控,秦小虎閃身攔住王小姐,高聲說,事情到了今天這個地步,都是這家伙一手造成,他自己難道算不到?如果我估計無誤,他是早都計劃好了,爛尾樓終究要拆除重建,給棕櫚灣占去的地,只需明月山莊增加一點容積率,樓多建幾層,并不難找補回來。應該是擔心宋總死心眼不肯應承,才祭出這先斬后奏的損招。

聽他不僅言語沉穩,且分析專業,聽得算盤仔、景亦春、王小姐幾人驚詫不已,尤其是景亦春,眼珠子簡直都快脫眶而出,宋揚則垂著頭,任由花白頭發遮沒了額頭。

大家發現沒,這小子在試圖轉移矛盾,目的就是給宋揚打掩護!抱遺照的男子吼道,除非拿出合約、土地出讓手續,否則不要被他帶節奏!

秦小虎一笑,劃開手機屏幕,恰好我拍下了這些文件,你們信得過的話,可以先過目,反正真相遲早都會揭開。不過,平心而論,宋總主動挖坑,或被動跳坑,對你們來說,又有什么本質區別?

你,算盤仔一口氣堵上心頭,叫你去車上取藥,敢亂翻我辦公室!

其他人卻并不領情,就算你講得對又怎樣,當初買的是花園洋房,憑什么給我們改高層、小高層?我們不答應!陳奶奶在天之靈,也不答應!

所以,還是要馬賽克外墻,不要真石漆,要原來的戶型,不要戶戶全明、南北通透,要原來的門窗,不要斷橋鋁落地窗、Low-E雙層中空玻璃,要蹲坑,不要同層排水,要走樓梯,不要電梯,所有人意見統一,對嗎?

秦小虎環視左右。眾人心中各有一把算盤,噼里啪啦打得響,因此臉上是有的紅,有的青,有的白,有的紫,宛如打翻了顏料鋪。

趁這工夫,秦小虎彎腰將景亦春、宋揚、算盤仔逐一扶起,不教那些人再扭住他們。

算盤仔帶著質詢望向宋揚,發現宋揚也是一臉蒙昧,這保安小子相貌平平,言談舉止又透著一種異乎常人的清明,他究竟是誰?

秦小虎拂去遺照上的一絲殘蕊,煽動情緒除了蒙蔽雙眼,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各位不如想想心理價位,該怎么補償才能平衡,但也沒必要坐地起價,真把自己熬成了釘子戶,反而得不償失。陳奶奶德高望重,她的逝世確實令人痛心,卻也足以讓大家看清,房子只是一件容器,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更重要的,是在房子里度過的每一天。

呸,你小子,心理按摩都來了,誰不知道你是開發商那邊的,我們不能信你!

就是就是,他撬過陳奶奶家的鎖,都忘了嗎!

聽說他還敢威脅供電局的呢,誰曉得哪條道上的?

管他哪條道,理在我們這邊,只要我們團結一心,難道穿鞋的還怕了光腳的?

那也難講,網上萬千維權被打爛腦殼的新聞哩。

是啊是啊,就算明著不打你,暗地里喊人來潑油漆,偷東西,斷水電,只怕也難住得下去啊。

照你這樣講,就沒有王法了?

…………

秦小虎嘆口氣,一旦扯起家常,往往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牽涉到房產、錢財的事,又最敏感不過,便由著這些人,滿池青蛙般聒噪。

景亦春見氣氛松動些,忙尋了椅子來給宋揚坐。宋揚卻拽了算盤仔一起,你啊你,到我們這把年紀,還爭得跟烏眼雞似的,有什么意思?臉色當真不大好,叫小虎取的什么藥,是哪里不舒服?

景亦春手肘撐住椅背,看宋揚神色切切,知他把仇怨拋到了九霄云外,不由得又是咬牙,又是浩嘆,只得掄掌給自己扇風。

你,到底是來幫我們的,還是來害我們的,王小姐紅著一雙眼,死盯住秦小虎不放,我看不透,也不敢再賭,我,輸不起了。

秦小虎攤開兩手,點頭,繼而又搖頭,卻不再吭聲。

這半天的體驗感,真真糟透了,天氣這樣熱,人這樣多,空氣這樣潮悶,汗在制服里唰唰唰淌個不住,好些人背上起了鹽殼子,他想自己必定也是一身酸臭。

有車隊駛入,是扛攝像機的,還是戴大蓋帽的,陸續都該到場了。接下來,就是帶回去問話,做筆錄,查證,向上級匯報進度,組織三方和談,拍桌子,叫罵,虛張聲勢,得理不饒人,假惺惺,迂回,討價還價,反擊,妥協,皆大歡喜,再來媒體配合輿論導向,各個環節,精密咬合,抽絲剝繭,合力將事情推進下去。

秦小虎知道,日光之下,從無新事。

在人們無暇顧及的外圍,看熱鬧的客戶都散了,保安們不再賣力表演,售樓小姐和清潔工阿姨也站累了,正東一個西一個找地方坐。公關公司的小伙子們最務實,擼起袖子開始疊椅子、卷紅毯了,預備下一波活動使用。

都是人哪,都是人,忽然他生出些莫名的悲郁來。

算盤仔附到宋揚耳邊,連個保安都比你醒目,你白活這一世。

宋揚一嘬嘴,吹開耷到眉心的頭發,他要當真是我的保安,你還能掀起這么大浪頭?

想起保護傘先前說過的快要罩不住之類的話,算盤仔似乎明白了什么,眸底慢慢浮出悔意,肩膀一塌,整個人跟著委頓下去。

他到底還是輸了,輸得徹徹底底,一敗涂地。

做完筆錄出來,天色向晚。宋揚、算盤仔先行上了警車,各自回去取些文件,景亦春則同秦小虎沿著馬路,慢慢走回去。

正值春末夏初,馬路邊的桉樹蓬勃生發著,從半人高開始,樹皮剝落,露出光滑、筆直的銀白色樹干,到了十來米高的頂端,才撐開一頂小山形的碧玉冠。這種樹耐濕熱氣候與尾氣污染,因此在南方郊外,長得漫山遍野都是。

只是這大馬路上塵土飛揚,運送生豬的大卡車一輛接一輛,每輛車的柵欄內,擠滿皮膚粉紅的大家伙,它們摩肩接踵,目光癡滯,且氣味濃重,一點不及宋揚家的小花豬可喜。

其實我常常懷疑,宋總親手養大的豬,寶貝得跟什么似的,到時根本都不舍得賣給人家吃,景亦春笑起來。

秦小虎嗯一聲,錯身將她讓到馬路外側。

景亦春低頭,只見路肩外,水渠邊,野茅草、野芋頭生得蓬勃。過了渠,成畦的菜土地里,高壓電線塔邊,站著一兩只稻草人。田埂上,芭蕉還脆生生的,肥大,層疊,只消望上一眼,唇齒便開始發澀。汪——土狗吠一聲,奔遠去,染了滿身霞。

而戴斗笠的農婦,佝僂著背,手持長柄勺,正將一勺勺稀釋過的糞水潑灑。那斗笠尖頂,圍一圈短短的黑幔,身一扭,風拂開幔,露出黧黑下巴頦,厚唇,朝天鼻孔,亞熱帶的平均臉。

所以,你明天就走了,對嗎?她驀地回過頭,語聲又輕又快。

秦小虎仍是嗯,他身高腿長,一再將腳步放慢。

其實早該想到的,你身上有股同別人不一樣的勁兒,說不上來,是了,難怪身份證查不到個人信息,只怕,本名也不叫小虎吧?

秦小虎頷首一笑,作為回答。

景亦春邊走邊扯了根狗尾巴草在手中逗弄,干了半個月保安,倒也算功德圓滿。

明月山莊的土地權屬問題,上面很重視,一開始,也懷疑過宋總故意串通,來了之后發現,要當真那樣的話,演技未免太好了。

當個經偵警察,不容易啊,景亦春感慨。

怎么講,最好的情況永遠是,趴在墻上當蒼蠅,聽別人講,看別人做,自己不動、不響。

說到這個,你那耳朵到底是真有問題,還是裝的?

時好時壞吧,某回執行任務被打的,秦小虎接過狗尾巴草,放到鼻邊嗅了嗅,也沒什么,代價總是有的,選定了,就做下去。

景亦春沉默半晌,突然支吾起來,那,你觀察下來,覺得,宋總,他,怎、怎么樣?

秦小虎掃她一眼,埋頭走了一陣子方說,我想,這個時代,已經少有這樣的人,他,和你,算得上是同類吧。所有人都在往前趕的時候,總要有人守住,斷后,即使給人笑話,說像個傻子,那也沒關系,反正都是活一輩子,無所謂對錯的。

景亦春嘆氣,心滿意足似的,小虎,謝謝你,真心的。

說話間不覺天色擦黑,二人已行到小區大門。

景亦春說,知道嗎,那天你剛下車,我就在監控里看著,生怕你不來,從這兒到那兒,跟著攝像頭看了一路——明月山莊,出了名的破地方,招不到人嘛。

都會好起來的,秦小虎應一聲,隨即止步。

他們面前是一排路燈,雖壞掉幾盞,但仍有那亮著的,拋灑下一座座金色光錐。如今這光錐內外,竟吸引了成千上萬的飛蟲,它們撲扇著菲薄翼翅,瘋狂旋轉著,交纏著,舞蹈著,其稠密亮烈程度,只高爐噴濺而出的鐵水差可比擬。

然而,看得久了,發現飛蟲們其實正在死去。燈桿下、地面上、樹枝間,已鋪了厚厚一層蟲尸,仿佛一夜暴雪后的清晨,看不出一丁點雜質。

雖則如此,但還有更多同樣的飛蟲,鋪天蓋地而來,由它們釀成的微型風暴,激烈,決絕,前仆后繼。

忽然景亦春驚呼一聲,原來,有只飛蟲剛好撞到她頰上。她伸手捉了,對準光一照,見那纖細的米色軀干,長不過二三厘米,宛若上好的蜜蠟塑成,眼睛圓溜溜,倒與蜻蜓類似,三對足微微蜷曲,末端拖著精巧的尾須,翅膀有兩對,上一對大得與身體不成比例,下一對秀巧得多,均全然透明,起著小小的網格紋。

是綠娑婆呀,她輕呵一口氣,那小東西就翩翩揚起,仿佛活了似的,滑出去半米遠,又打著旋兒,緩緩沉降下去。

也不知道學名是什么,我們老家都叫綠娑婆的,它們生在最干凈的溪河湖泊里,長出翅膀之后,只能活幾個鐘頭,都不舍得用來吃喝,光是找尋另一半,瘋了似的,飛啊,舞啊,最后,毅然決然去死。

他們負手立著,看小小遺體在他們腳邊、肩頭緩慢堆疊。

縱然每一只微不足道,匯成汪洋之勢時,亦難免撼人。而人在震撼至極時,是會失明、失聰、失智、癡癡滯滯,自動繳械,由著一顆心與之同頻共振的。

或者,自身也不過當中一只,你、我、他,你們、我們、他們,一色的軟弱軀殼,暫借壽命,是這一只,或那一只,什么區別,沒有區別。

久之,他們的目光穿透昆蟲迷陣,望向黑暗中的明月山莊,以及旁邊的棕櫚灣。

山獻玉枕,水捧錦衾,房舍幢幢擺放其間,捕獲多少人的渴慕,迷醉,癲狂,將他們的終生托付。

景主管,你自己,還沒買房子吧?

我想,總會買上的。

蜉蝣,秦小虎忽然無比篤定地說,它們的學名,叫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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