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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我國瓜的文化*

2023-12-17 20:56

程 杰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瓜通常指葫蘆科食用植物及其果實,主要有甜瓜、瓠、西瓜、南瓜、冬瓜、黃瓜、絲瓜等品類。瓜在我國栽培歷史悠久,種質資源豐富,是我國水果和蔬菜作物中的一大種類,自古以來在人們的經濟生活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人們也因此積累了豐富的生活經驗,產生了許多美好的生活情趣,賦予其豐富的人文意義。筆者曾就我國古代瓜業的發展歷史①程杰.論我國古代瓜業的歷史發展[J].中國農史,2020(2):32-33.、瓜題材的文學創作②程杰.論我國瓜的文學[J].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20(1):33-44.分別進行了專題討論,本文進一步拓寬視野,從瓜的民俗風情、語言現象、繪畫等藝術方面進行梳理闡述,以期更為全面充分地展現相應的生活現象、精神活動和人文情懷,統稱“瓜的文化”。所謂“瓜”也取通言之義,葫蘆等特殊品類有關文化現象和精神意義專題討論已多,這里不再具體涉及,時間也僅限于古代。

一、瓜的禮制、習俗

文化是一個極為寬泛和模糊的概念,迄今在世界范圍內相應的學術研究都有著“反學科性或非學科性”③保羅·史密斯.文化研究之回顧與展望[M]//托比·米勒.文化研究指南.王曉路,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275.色彩,關注更多的是邊緣的、交叉的、日常的、大眾的社會生活現象。像“瓜”這樣一個農作物與食物主題的相關文化問題更是一個相對邊緣的研究對象,有必要透過各方面分散的事跡、現象來感受和把握其文化面貌、發展形態和思想精神意義。以下先從三個方面一一舉述、分析,首先是相關禮儀制度、生活習俗的。

(一)瓜時、瓜代

宋人羅愿《爾雅翼》:“瓜,古人以紀時?!雹倭_愿《爾雅翼》卷八,清《學津討原》本。鑒于古籍資料的電子檢索日益方便,為節省篇幅,下文所引材料如非過于冷僻、有重要異文或有關史實考證者均不詳注具體出處,視情況隨文簡要說明所見作者、篇名或書名?!对娊洝め亠L·七月》:“七月食瓜,八月斷壺(引按:瓠)?!笔钦f七月是瓜類作物開始成熟、收獲、食用的時節?!蹲髠鳌非f公八年(即齊襄公十二年,公元前686年):“齊侯使連稱、管至父戍葵丘(引按:山東臨淄西),瓜時而往,及瓜而代?!彼f“瓜時”一般以為即指七月瓜熟之時,齊襄公答應連、管二人來年瓜時派人前往接替,后負約,二人遂起事生亂。后世遂以瓜時、瓜期、瓜代指任期屆滿由別人接任,這一典故在士大夫文人寫作中廣泛使用,如唐駱賓王《在軍中贈先還知己》的“蓬轉俱行役,瓜時獨未還?;昝越痍I路,望斷玉門關”,明傅光宅《鏡歌三章贈張都護》的“閨人爭解從軍樂,總到瓜時不憶歸”,清蔡希邠《八月二十六日重出桂……撫今追昔得五古二首》的“眼穿望及瓜,時獨搔短發”。關于瓜的時節,唐人《白氏六帖》還有“五月治瓜”一說,引《大戴禮》為證:“五月乃治瓜之亂(引按:亂,指有待治理的狀態)?!绷_愿《爾雅翼》解釋說:“乃瓜者,治瓜之辭也?!薄爸喂稀薄澳斯稀倍际钦f種瓜的農忙時節。這些由瓜表示的時令概念,是上古時期瓜事重要而繁忙留下的生活印跡。

(二)瓜祭

瓜祭是指以瓜祭祀祖先。語出《論語·鄉黨》:“食不語,寢不言。雖蔬食、菜羹、瓜,祭必齋如也?!笔钦f雖以瓜、蔬之類家常素食祭祀,也必恭敬有加?!对娊洝ば⊙拧ば拍仙健贩Q:“中田有廬,疆埸有瓜。是剝是菹,獻之皇祖。曾孫壽考,受天之祜?!眲t是泛言場圃種瓜,制作干菜腌菜,用以祭祀?!抖Y記·玉藻》:“瓜祭上環,食中,棄所操?!笔钦f祭祀之瓜,切成環狀,要選靠近瓜蒂的一段,瓜味較重,其他部分瓜味稍淡,只供一般食用,這是以瓜奉祭的禮制。漢人崔寔《四民月令》也稱:“六月,初伏,薦麥、瓜于祖禰?!边@些都可見用瓜祭祀之傳統十分悠久,上古時期比較流行,也備受人們重視。晉人盧諶《祭法》(一作《祭典》)稱:“夏祠、秋祠皆用瓜?!鼻迦祟櫟摗肚寮武洝贩Q立秋節薦瓜祭祖,都是傳承其習俗。

(三)削瓜之禮

《禮記·曲禮上》:“為天子削瓜者,副(引按:析)之,巾以絺(引按:絺為細葛)。為國君者華(引按:華指破成兩半)之,巾以绤(引按:绤為粗葛)。為大夫累之(引按:累即裸),士疐(引按:疐同蒂,此指切去瓜蒂部分)之,庶人龁(引按:咬,此指不切去瓜蒂直接食用)之?!彼f也是上古之事,根據漢人鄭玄、唐人孔穎達的注疏,為周天子進瓜,削去瓜皮后,要析成四片,并各橫斷成兩段,以細葛巾覆蓋以獻。向諸侯國君進瓜,則削皮,剖為兩半,橫斷成兩段,蓋以粗葛巾。為介于諸侯公卿與士之間大夫一級的官員進瓜,削皮剖為兩半并橫斷,但不以巾覆蓋。為士進瓜,則削皮切瓜蒂瓜臍,只橫斷成兩段。至于為官府里的吏役之類庶人進瓜,則削去瓜皮,切去蒂臍直接吃。正如孔穎達疏中所說,“此削瓜等級不同,非謂平常之日,當是公庭大會之時也”①禮記注疏[M].鄭玄,注.孔穎達,疏.清嘉慶南昌府學重刊宋《十三經注疏》本:卷2.,這里所說的是公庭朝會時的食瓜等級之禮。如此嚴格的等級之分,表明食瓜禮重,但禮分之差主要只在切瓜的精粗不同而已,上至天子下至庶人,所食瓜果與削皮則完全相同,充分顯示瓜之食用的普遍性、大眾化。

(四)瑞瓜、嘉瓜

所謂瑞瓜、嘉瓜是指那些生長形狀奇異,被人們視為祥瑞之兆的瓜。瓜的果實比較碩大醒目,秦漢以來國家一統,帝王專制,各地以此奏報效忠現象較為常見。沈約《宋書·符瑞》即有詳細的舉述:“漢章帝元和(引按:84—87年)中,嘉瓜生郡國;漢安帝元初三年三月,東平陵有瓜異處共生,八瓜同蒂;漢桓帝建和二年七月,河東有嘉瓜兩體共蒂;晉武帝太康三年六月,嘉瓜異體同蒂,生河南洛陽輔國大將軍王濬園;晉武帝太康元年十二月戊子,嘉瓠生寧州,寧州刺史費統以聞;宋文帝元嘉二十五年四月戊辰,嘉瓠生京邑新園,園丞徐道興以獻;孝武帝大明五年五月,嘉瓜生建康蔣陵里,丹陽尹王僧朗以獻;明帝泰始二年八月戊午,嘉瓜生南豫州,南豫州刺史山陽王休祐以獻?!贝撕髿v代史書記載絡繹不絕。此類祥符獻瑞之事是古代政治生活中的普遍現象,比較著名的有唐貞元間,越州山陰縣(今浙江紹興柯橋區)移風鄉百姓王獻朝園內產嘉瓜二實同蒂,浙東觀察使賈全圖繪晉獻,柳宗元作《禮部賀嘉瓜表》歌頌順宗登基,有“寶祚惟新,嘉瑞來應;式彰圣德,更表天心”之語。明洪武五年,應天府(治今江蘇南京)句容縣民張觀之園產西瓜,二實同蒂,遂進獻于朝。明太祖稱帝未久,為作《嘉瓜贊》,序稱:“當獻瓜之時,群臣以德歸于朕,既聽斯言,惶愧暗慚,不敢以德應瑞,但祈年豐民樂耳。朕本薄德,縱使有德,上帝必不報一禎祥以驕我;若有微過,必垂惡象以昭示之,使我克謹其身,使民不至于禍殃?!倍Y部主事宋濂作《嘉瓜頌》,既美嘉瓜“協瑞聯祥”,也頌圣上“謙讓弗居”。句容張氏不久因事受迫害,或罪死或遠謫,一門顛沛流離,后有孫名張諫者登進士第,明英宗天順七年(1463年)任順天府(治今北京)尹。明人黃瑜《嘉瓜祥異》感慨稱:“瑞瓜致異,乃至于此,由是觀之,人家興衰,固不系乎草木以為災祥也?!边@也是一段著名的瓜史趣談,在這類嘉瓜、瑞瓜故事中更富有事理人情之啟迪。

(五)瓜果乞巧、中秋供月

南朝宗懔《荊楚歲時記》:“(七夕)是夕人家婦女結彩縷,穿七孔針……陳幾筵、酒脯、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喜子網于瓜上,則以為符應?!逼呦χ?,婦女設供乞巧是比較古老的傳統,此時正是初秋瓜熟之時,瓜是其中重要時鮮供物。唐以來,八月十五漸成重要節日,人們月下游宴賞月,祭祀月神,也多以瓜祀供。明劉若愚《酌中志》記載:“(八月)初一日起,即有賣月餅者,加以西瓜、藕,互相饋送?!迦?,家家供月餅、瓜果,候月上焚香后即大肆飲啖,多竟夜始散席者?!雹趧⑷粲?酌中志[M].清《海山仙館叢書》本:卷20.此節禮俗較為豐富,南北各地多有不同,而送瓜、供瓜、食瓜最是常例,清人即有童謠:“八月十五月兒圓,西瓜月餅供神前?!雹劾罟馔?鄉言解頤[M].清道光刻本:卷1.在南方,“楚俗婦人無子,鄰里戚串往往于八月十五夜摘瓜饋遺”①徐寶善.送瓜詞·序[M]//壺園詩外集:卷2.清道光二十三年刻本.,應是因瓜多籽,送瓜以祝愿早得子嗣。

(六)瓜戰

瓜戰是夏秋食瓜時的競賽游戲。宋人陶穀《清異錄》:“吳越稱霅上瓜,錢氏子弟逃暑,取一瓜各言子之的數,言定剖觀,負者張宴,謂之瓜戰?!雹谔辗Y.清異錄[M].民國影明《寶顏堂秘籍》本:卷2.《清異錄》是一部按類編排的文言瑣事小說,對該書作者宋以來即有不同說法,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清異錄》二卷,稱翰林學士陶穀撰。凡天文、地理、花木、飲食、器物,每事皆制為異名新說,其為書殆似《云仙散錄》,而語不類國初人,蓋假托也?!雹坳愓駥O.直齋書錄解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340.是懷疑其為偽托,后來王國維等人指出書中有陶穀身后之事④王國維.庚辛之間讀書記[M]//王國維遺書:冊5.上海古籍書店,1983.,錢鐘書批評該書“取事物性能,侔色揣稱,又復杜撰故實,俾具本末而有來歷”⑤錢鍾書.談藝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4:566.。此條所說霅上指霅溪所流經之浙江吳興(今浙江湖州),但自古未見吳興以產瓜聞名。又甜瓜、西瓜等果用之瓜子多不易計數,所說競猜瓜子數量不夠合理,宋元間也未見另有人言及,應是偽編者杜撰之辭,遠不可信。

南宋王明清《揮麈錄》記有另一事卻值得注意:“宣和中,蔡居安提舉秘書省,夏日會館職于道山食瓜。居安令坐上征瓜事,各疏所憶,毎一條食一片。坐客不敢盡言,居安所征為優。欲畢,校書郎董彥遠連征數事,皆所未聞,悉有據依,咸嘆服之。識者謂,彥遠必不能久于內,后數日果補外?!辈叹影裁?,為徽宗朝奸相蔡京長子,勢大以權壓人。所說酒席上競舉瓜之掌故趣聞以爭勝,頗合情理,也得文人風雅,比較可信。明謝肇淛說:“昔人喜斗茶,故稱茗戰。錢氏子弟取霅上瓜各言子之的數,剖之以觀勝負,謂之瓜戰。然茗猶堪戰,瓜則俗矣?!雹拗x肇淛.五雜組[M].明萬歷四十四年潘膺祉如韋館刻本:卷11.馮夢龍認為:“蔡居安夏日會食瓜,令坐客征瓜事,各疏所憶,每一條食一片,如此名瓜戰,便不俗?!雹唏T夢龍.古今譚概[M].明刻本:卷8.所言都中肯。明人姚旅《露書》還記載一種專門針對西瓜的瓜戰之戲:“瓜戰者,西瓜熟時,莆人兩兩對,斷瓜之肉色,或斷子色,或斷拳剖時落子在地若干,負者岀錢償值,以供笑樂?!雹嘁β?露書[M].明天啟刻本:卷10.是說剖瓜前競猜瓜之肉色、籽色等,雖也有欠風雅,但切實可行,應是市井食瓜取樂之事,較《清異錄》所言更為可信。盡管掌故出處不同,明以來由于陶穀《清異錄》刊本的出現,文人著述多見轉載,相關言談便頻頻可見。尤其是入清后文人有關活動漸多,清汪學金有《銷夏五戰詩》,將瓜與棋、酒、茗、文并舉,視為五種消暑樂事,吳振棫《瓜戰宴》詩稱:“更將瓜戰逭煩暑,絕勝栽花與譜竹”,顧宗泰甚至編有《草堂瓜戰詩集》,可見此類食瓜斗智競藝是人們樂于組織的消暑活動。

(七)瓜燈

瓜燈也是夏秋節俗,大約起于明朝中葉。明顧潛(1471—1534)有《七夕兒輩鏤西瓜為燈奉娛老祖戲作》詩,作于弘治十三、五年間(1500—1502)。詩稱:“一種燈球別樣工,團團蒼玉透玲瓏。東陵莫謂成閑散,猶有丹心在此中?!蔽鞴洗笮∵m宜,皮色多深青鮮翠,皮與瓤軟硬懸殊,便于剜肉刻皮,因而多選以制作瓜燈,偶也有使用南瓜的。一般多見于七夕,也有出現在七月十五等節日的,清朱倫瀚即有《七月十五日應制賦西瓜燈》詩。入清后相沿成風,清孔尚任《節序同風錄》:“揀圓美大西瓜,雕鏤花鳥或詩句,燃燭玲瓏,懸之祠門,謂之花瓜燈?!崩疃贰稉P州畫舫錄》也有記載,晚清鐘琦《皇朝瑣屑錄》:“如皋縣市人于新秋擇倭瓜、西瓜之擁腫離奇者,隨其形狀雕刻人物、花卉,玲瓏工致,無體不備。均洞其腹,燃以豬脂曰瓜燈,陳諸幾案,如列寶市?!薄肚灏揞愨n》記載吳我鷗詩:“曾傳燈詠梅村橘,又見瓶鏤蕭翰瓜。秋采東陵何冷落,春生西域劇繁華。沉余玉井寒侵骨,薦到銀盤脆沁牙。細把柔犀傾翠甒,頻將纖指搯丹砂。一壺瀉盡三升液,卍字雕成七夕花。匏系團欒蘭穗炷,瓠容宛轉桂油加。熱中頓已冰心改,飾外翻同火齊夸。五色輪光擎碧月,一籠晶影罩紅霞。云波流浸仙人燭,星彩遙分織女楂。寶唾久消妃子袖,劫灰莫問故侯家。綠衣欲賦憂加灼,蒼璧初焚凈少瑕。老圃翻新千碗絡,巧筵斗勝一竿叉。琉璃盞爇輝差暗,蹴踘球懸影共斜。爭及木天歸去晚,金蓮撤炬拜恩嘉?!贝嗽娒鑼懝蠠糁螤羁碳y、賞燈之民風節俗頗得其詳。清孫原湘《西瓜燈》詩:“薄于形跡方知巧,暖在中間始是情”,清吳縣程叔石(世珅)《詠西瓜燈》:“兒女庭前戲晚涼,青瓤燈里閃秋光。一經雕琢便成器,從此冰心換熱腸”,兩者構思不謀而合,都著意瓜涼燈暖,內外對比,語淺意濃,頗耐吟詠玩味。

上述這些古代瓜事掌故,既有時令習俗的,也有士人活動的;既有廟堂之上的,也有民間百姓的。它們數千年間逶迤而來,代表著人們種瓜、食瓜的生活風習與情趣,展現了豐富的生活經驗與文化傳統。

二、瓜的雅辭、俗語

語言是人們交流的工具,既是人類文化的源頭,更是文化的重要載體。與瓜有關的豐富語匯是相關文化重要的內容,包含人們生活經驗和思想情感悠久、深厚的歷史沉積。本節就相關語言文化現象舉例分析。

(一)瓜的文史辭藻

漢許慎《說文解字》設“瓜”“瓠”兩部,同屬植物的還有草、竹、麥、木、禾、黍、麻、韭等部。我們通過清鼎盛時編纂的《康熙字典》《佩文韻府》《駢字類編》來了解一下我國數千年歷史積淀中與瓜有關的文字與四部語匯?!犊滴踝值洹贰肮稀辈抗彩兆?7個,人們耳熟能詳而使用頻繁的有瓜、瓞、瓠、瓤、瓣、瓢等,如今《新華字典》(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11版)瓜部收錄的正是這6字。稍早的《佩文韻府》是一部按平水韻四聲韻字編寫的辭藻、典故類書,“瓜”字韻共收兩字詞目如食瓜、削瓜、及瓜、匏瓜、種瓜、浮瓜等89個,三字如定陶瓜、蜜筒瓜、乞巧瓜、黃臺瓜等33個,四字如流星如瓜、貧士市瓜等7個,合計129個。同屬瓜類植物,《佩文韻府》“瓠”字韻共收瓜瓠、甘瓠、苦瓠、六升瓠、袖中出瓠等詞目29個;“匏”字韻收有系匏、懸匏、甘匏、無口匏、金石絲匏等37個。比較一下同屬植物食用的“果”“蔬”“菜”等字的情況,《佩文韻府》收“果”字韻兩字至四字合計詞238個,“蔬”字韻收詞共96個,“菜”字韻收詞136個,“蔬”“菜”兩字合計232個??紤]到“果”字如《佩文韻府》所說另有“敢而勝也,定也,克也”等義項,不盡指植物果實,而“實”字又更多非植物果實之義,兩項數量大致相抵,所以這里只計“果”而不計“實”字的數量。三者比較,“瓜”的詞匯數量分別是“果”與“蔬、菜”詞匯數量的一半強,如果再將“瓠”“匏”兩字數量一并計入,則分別達“果”與“蔬、菜”的八成。瓜的辭藻數量如此之多,多少有些令人意外。

同樣是康熙年間開始編寫的詞藻類書《駢字類編》也證明了這一點。該書分門別類編寫,其中“草木門·瓜”字收“瓜”字打頭的詞目,有瓜華、瓜蒂、瓜瓞、瓜子、瓜臍、瓜蔬、瓜果、瓜州、瓜洲、瓜田、瓜疇、瓜戍、瓜菹、瓜薦、瓜期、瓜分、瓜浮、瓜苦、瓜祭、瓜戰等90個,另同屬“草木門”的“瓠”字收瓠子、瓠菜、瓠蘆、瓠口、瓠羹、瓠歌等詞目28個,“匏”字收匏瓜、匏葉、匏竹、匏尊等11 個。而《駢字類編》“草木門”無“果”字詞目,以“蔬”“菜”打頭的詞目分別有29 條、54條,合計83條,則遠不如“瓜”“瓠”“匏”三字累計之多。

兩書所收詞匯是經史子集四部書面語詞與掌故,尤以士大夫的各類文史編著為主。每一條后都簡要注明文獻出處,方便人們寫作時查閱取用。由于“瓜”與“果”“蔬”其實不是同一層級上的名詞,“瓜”僅是“果”“蔬”中的一類,而瓜的詞目數量卻如此突出,顯示瓜在人們實際語言和各類寫作中出現頻率之高,歷史事跡、書面語詞積累之豐富多彩。這應與瓜作為植物果實和人類食物都十分普遍和醒目有關,充分反映了瓜在我們民族物質與精神生活中的重要地位。

(二)瓜的成語諺語

再從如今所說成語和諺語來看瓜的語言積淀與影響。這兩部分中有不少明確出于古代,茲據通行辭書錄示這部分內容。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2版《新華成語詞典》以首字拼音字母為序收錄:沉李浮瓜、瓜剖豆分、瓜熟蒂落、瓜田李下、滾瓜爛熟、及瓜而代、綿綿瓜瓞、破瓜之年、摘瓜抱蔓。這類人們耳熟能詳的成語正是在上述四部辭藻的基礎上形成的常用固定詞匯。

諺語更多的是大眾俚俗之言。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 年版溫端政主編的《中國諺語大辭典》所收源于古代的有“吃瓜莫吃蒂,做官莫作卑。瓜蒂十分苦,官卑萬樣虧”;“房上好走馬,只怕躕破瓦。東瓜難碓嘴,只怕搗出水”;“甘瓜苦蒂,物無全美”;“瓜果之生摘者,不適于口”;“瓜熟自落蒂,水到自成川”;“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果苽失地則不榮,魚龍失水則不神”;“胡荽不結瓜,菽根不產麻”;“苦瓠連根苦,甜瓜徹蒂甜”;“六月大,瓜茄落蘇籮來坐”;“糖瓜祭灶,新年來到”;“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古代常用而該辭典失收的還有:“瓜皮搭李皮”(宋陳世崇《隨隱漫錄》),一作“瓜皮搭李樹”,是宋人對強拉名人作祖先現象的譏諷;“老王(王婆)賣瓜,自賣自夸”(清隨緣下士編《林蘭香》);“啞子吃苦瓜”,出于宋人《五燈會元》,形容人能默默承受。這些流行的諺語既有食瓜、種瓜節令、農事的知識與經驗,更多則是以瓜果、瓜事喻說事理人情,語言形象生動,意義通俗易懂、豁人心目,是漢語中流動而閃亮的語言資源,傳載著豐富的生活經驗與思想情感。

(三)“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傻瓜”的語源與意義

諺語“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膾炙人口,“傻瓜”一詞更是日常生活中的高頻詞語,兩條詞語不見于《佩文韻府》《駢字類編》,卻是俚俗詞語中比較重要的語匯。我們通過這兩條詞語的話語淵源和具體語義來感受“瓜”之詞語的形象性、通俗性及其蘊含的生活與文化意義。

1.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一語源遠流長。秦呂不韋《呂氏春秋·用民》:“古者多有天下而亡者矣,其民不為用也。用民之論,不可不熟。劍不徒斷,車不自行,或使之也。夫種麥而得麥,種稷而得稷,人不怪也。用民亦有種,不審其種而祈民之用,惑莫大焉?!笔钦f用民須知民力、順民情,不能過度役使。此處“種麥得麥,種稷得稷”是形容順應民心民意,不作脫離實際的奢望與貪求,與后世“種瓜得瓜”的語意并不完全相同。東漢道教《太平經》:“古者帝王、大臣、人民各知自養之道,安有承負哉?天不欺人,種禾得禾,種麥得麥,在用力多少?!雹偬浇涒n[M].明正統《道藏》本:丙部卷3.所說種啥收啥,種多得多,與后世“種瓜”“種豆”兩句的句式語意已基本相同。南北朝時佛教譯經《大涅槃經》的“種麥得麥,種稻得稻。殺地獄者,還得地獄”②大般涅槃經[M].曇無讖,譯.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經》本:卷19.是佛教譬喻,其意在佛教所說的因果報應,各就其因而自得其果,相應的語意進一步明確。

上述三種說法同出中古時期,人們對用以取譬的麥與稻都耳熟能詳,而據今人考證,秦漢時所說稷、禾都指粟③李根蟠.稷粟同物,確鑿無疑——千年懸案“稷穄之辨”述論[J].古今農業,2002(2):1-15,44.,這四名三種谷物同屬傳統“五谷”之列,體現了《范子計然》所說“五谷者萬民之命,國之重寶”④繆啟愉.齊民要術校釋[M].北京:中國農業出版社,1998:244.這一上古社會傳統理念的深刻影響。

宋以來相關說法開始發生變化。宋末吳如愚《種德喻》:“種麻得麻,種豆得豆,顧其所種者種(上聲)如何耳,惟其種有不同,故人之種之,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亦不能無異也?!雹輩侨缬?準齋雜說[M].清道光金山錢氏刻《珠叢別錄》本:卷上.宋末元初杜處逸(1237—1318)《通玄真經纘義》:“老子曰,其施厚者其報美,其怨大者其禍深,薄施而厚望,畜怨而無患者,未之有也。察其所以往者,即知其所以來矣。施報之理,種瓜得瓜,種果得果,恩怨之報,理一如之?!睙o論是儒家的為善必獲報,還是道家的施厚者報美,以及佛教的因果報應之說都殊途同歸,語意十分明確,都指有什么因就得什么果。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用作比喻的莊稼開始轉為以瓜、豆為主?!岸埂弊殖霈F較早,但本只指盛物之器皿,作物之“荳”上古時則稱“菽”,也屬“五谷”之一,《說文解字》《爾雅·釋草》有“尗”或“菽”而無“荳”字。魏晉以來,“荳”字漸見流行,《齊民要術》所引《廣雅》《廣志》都稱“荳”,陶淵明“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更是廣為人知。從中可知,應是農戶自給自種,豆類種植數量遠不如稻麥,因而相應話語、詞匯數量、頻率都要小些,“種豆得豆”一句出現也較遲,至宋代始見。雖然瓜字出現早,但遠非谷物,宋以來隨著西瓜、黃瓜、絲瓜、冬瓜等瓜作不斷興起而多受關注,被引作話語。瓜、麻、豆、果等名稱又有一共同特征是,果實多形象鮮明,語音也鮮脆明亮,因而漸多用以兩兩組合譬喻。

到了元末明初成書的《水滸傳》中,“種瓜還得瓜,種豆還得豆”(卷四十五)開始組合為言,此后雖然仍有“種麻得麻”“種谷得谷”“種粟得粟”“種李得李”“種菽(豆)得菽”等參與兩兩組合,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以平仄協調、音色明亮,果實形象突出、對比鮮明,而日益流行。至晚明馮夢龍“三言兩拍”已基本清一色“種瓜”“種豆”組合為言,可見這一說法已完全定型。入清后,紀昀文言小說《閱微草堂筆記》即全句引用,湯貽汾則化入詩句,其《甘祺人煦大令種一切圖》中“種瓜得瓜豆得豆,曰雨而雨旸而旸”即是,這些傳統士大夫層面的使用,進一步顯示了“種瓜”“種豆”兩句的影響與活力。

2.傻瓜

“傻瓜”一詞同樣興起于宋元時期?!吧怠弊殖霈F較晚,宋以前各類字書未見,北宋陳彭年《廣韻》、丁度等《集韻》、司馬光《類篇》開始錄字釋文,但字義不夠明確、穩定?!稄V韻》:“傻(傻俏不仁)?!薄吧担ㄉ祩覆蝗剩??!薄都崱罚骸吧担ㄉ登尾蝗?,一曰輕慧貌)?!鄙?、偢、俏三字混雜互釋,可見人們相關認識和使用還比較模糊混亂,而釋義稱“輕慧貌”,也偏向正面,與后世的負面理解并不一致。直至元朝《西廂記》中,女旦與紅娘一再稱張生為“傻角”,其意也是喜愛而略帶嗔怨,怨其迂鈍、不夠機靈而已。宋人字書里所說“不仁”,或也有這種過于迂執麻木之義。宋人有一則故事或許有助于對這三字音義的理解,江休復《江鄰幾雜志》:“廛俗呼野人為沙塊,未詳其義。士大夫亦頗道之。永叔(引按:歐陽修字永叔)戲長文(引按:吳奎字長文)賢良之選,既披沙而揀金……又嘗戲馬遵,舊日沙而不哨,如今哨而不沙?!彼f“沙”“哨”之義或即北宋《廣韻》《集韻》等字書所釋“傻”與“偢”“俏”之音義。至金朝,全真教士們的寫作中傻、俏同樣有相同的詞義。丹陽真君馬鈺《贈濰州苗先生》:“休夸美貎,休夸年少。休夸惺惺傻俏,休要夸張能運心機奸狡?!蓖踔仃枺ㄍ鯂缎扌小罚骸按笃餍扌胁粎捜A,玲瓏顛傻屬吾家。清風里面全真氣,明月前頭結寶砂?!薄豆喂纳纭罚骸肮喂纳?,這刮鼓本是仙家樂。見個靈童,于中傻俏,自然能做作。長長把玉繩輝霍,金花一朵頭邊爍?!彼f“傻”與“俏”有更多參雜使用、意義互訓的色彩,與宋金時期的字典釋義以及元以來“傻瓜”一詞中的語義可謂一脈相連。

“瓜”字無異義,說的主要是瓜類作物的果實。清梁章鉅在談及與傻瓜相關的“瓜子”一詞時曾提到兩種語義來源:“黎愧曾《仁恕堂筆記》‘甘州人謂不慧之子曰瓜子’,殊不解所謂,后讀《唐書》,賀知章有子請名于上,上笑曰‘可名之曰孚’,知章久乃悟上謔之,曰以不慧,故破孚字,為瓜子也。則知‘瓜子’之呼自唐以前已有之?!雹倭赫骡?稱謂錄[M].清光緒刻本:卷6.筆者以為,賀知章之事不見于兩《唐書》,而出鄭綮《開天傳信記》,是小說家言。所說關鍵也只在“知章久而謂人曰:‘上何謔我耶!吳人孚乃瓜下為子,豈非呼我為瓜子耶?’”②鄭綮.開天傳信記[M].明刻《百川學?!繁?如果屬實,也只是普通的拆字調侃戲樂,乃事后賀知章引以自噱,所說并無指“瓜”為“不慧”、“瓜子”為愚子之意。據《舊唐書》記載,賀知章辭歸時,“御制詩以贈行,皇太子已下咸就執別”,盛得為臣尊榮,說此時皇帝賜名特為隱語譏其子愚蠢,不合情理。宋人曾慥《類說》、葉廷珪《海錄碎事》、朱勝非《紺珠集》等類書編錄此事,此事也可謂廣為人知,但宋元各類撰著包括詩文作品中未見因此視“瓜”具愚蠢、癡呆之義,也未見引此事喻人癡呆之類跡象。黎士宏字愧曾,是明末清初人,康熙十年任甘州(治今甘肅張掖)監收同知,所說甘州人稱人子不慧為瓜子,事在元明“傻瓜”一詞流行之后。顧頡剛《瓜州》一文又曾舉友人所告另一語源:“秦嶺之中,有民一族,號曰‘瓜子’。其人甚誠慤,山居艱于自給,多出外賣其身,作耕種、推磨諸事,極苦不辭。每有勞役,雖胼胝困頓,而勞作終不輟。以其慤也,人謬謚之曰‘傻瓜’,而‘瓜子’之族號反隱?!鳖櫴险J為所謂“瓜子”之族應為古“瓜州之戎”,數千年歲月遷移而得此誣稱。①顧頡剛.史林雜識(初編)[M].北京:中華書局,1963:52.此說所據則是一深山僻區方俗傳言,出現時間較黎士宏所說更在兩三百年后,都遠不足以作為元明之際“傻瓜”一詞的語源。

筆者以為,“傻瓜”一詞是偏正結構,傻以瓜為名與同時“種麥得麥”變為“種瓜得瓜”一樣,與瓜濃重的大眾生活氛圍、瓜的果實形象及其清脆響亮的讀音有關。相關的語言環境有這樣一些:《論語》中孔子有“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之語,匏瓜因此成了文人自覺懸而未用的自嘲自喻。南宋真德秀引黃氏疏語即稱:“匏瓜系而不食,蓋言匏瓜蠢然一物,系則不能動,不食則無所知……世之奔走以糊其口于四方者,往往借是言以自況?!雹谡娴滦?論語集編[M].清康熙十九年通志堂刻《通志堂經解》本:卷9.元末明初南戲《殺狗記》中凈、丑兩角對話稱:“(丑出介)二哥你便醬瓜,我是糟茄子。(凈)兄弟如今一同進去,只問他結義不結義?!笔且葬u瓜、糟茄自比,形容兩人地位身份處境卑賤糟糕,但情同手足,遇事同當。這都是市井、江湖、鄉村等底層俗語,“瓜”的稱呼多少包含底層吏民、草根階層、市井大眾的身份取譬、自我謔喻。

“傻瓜”一詞正是在這樣的語言環境下正式形成并逐步流行起來。元雜劇《十探子大鬧延安府》:“〔探子兩個上〕〔云〕身輕能過嶺,腳疾走如風。俺兩個是元帥府里勾軍的,一個是喬搗碓,一個是任傻瓜。奉著元帥的將令,著俺拿李圭去,來到這衙門首也。李圭快出來,元帥勾你哩?!痹s劇《宋大將岳飛精忠》第二折金將鐵罕埋怨本朝軍政腐敗,勢家只知相互勾結,弄權謀私:“老子當甲首,姑夫做總甲。叔叔是鏖頭,妗子是歪剌。嬸子是腳稍,梅香是野鴨。大疙疸、小疙疸,老的少的是一家,趓奸避懶怕廝殺。大傻瓜、小傻瓜,好吃川炒癩蝦?。臨上陣不披甲,精脊梁去廝殺。得了勝的著他帥府里就掛元帥印,輸了的都罰去史家胡同吃把把?!边@兩處的“傻瓜”一是調侃自稱,有忠懇樸拙之義;一是譏罵他人,有明確指人愚蠢之義。這表明“傻瓜”一詞在人們的實際言語表達中已趨于穩定,在通俗文藝作品尤其是市井、江湖、鄉野、軍士等人物語言中尤為常見,詞義較宋金時也有所延伸,后世流行的呆萌(傻俏)、愚蠢兩個義項都已明確。而其中屬于自噱的語義,帶著平民大眾身份、品性、能力的戲謔式自稱,與今日互聯網流行的“吃瓜群眾”一語同具底層社會大眾群體的角色自喻,有著潛在的語義與心理聯系,蘊含著異代同調、耐人尋味的文化意脈。

綜上可見,數千年來我們民族語言中與“瓜”相關的詞語,無論士大夫書面雅言還是民間俗語都十分豐富,體現了深厚的歷史積淀。由于瓜之鮮明直觀的形象性和人們生活經驗的普遍性、日用性,相關語詞喻事說理都形象生動、通俗易懂,尤其是“種瓜得瓜”“傻瓜”等俚語俗詞不僅表意醒豁,更潛含著市井民眾、底層百姓角色認同、身份隱喻的語義功能與文化意蘊。

三、瓜的藝術創作

在我國傳統文化領域,文學、藝術都是絕對的大宗,有著十分豐富的內容。有關瓜的文學情況,筆者已有專題論述,此就瓜在藝術方面的表現略作梳理勾勒。瓜的果實視覺效果顯著,莖葉形態也頗可觀,因而果實與蔓葉在各類視覺藝術創作中都有一席之地。

(一)繪畫

就古人繪畫藝術分類而言,瓜之繪畫屬于花鳥畫的范疇。應是與“古人于瓜極重”[12]的生活傳統有關,瓜之入畫較一般花卉都早。北宋《宣和畫譜》記載展子虔《摘瓜圖》,展子虔歷北齊、北周、隋三朝(550—618年),所繪屬人物畫,可能是東陵種瓜隱逸之類主題,當然少不了瓜蔓寫實形象,這是文獻記載最早的涉瓜繪畫作品。同書記載唐宗室李思訓之子李昭道也有《摘瓜圖》,與武則天時雍王李賢《黃臺瓜辭》相同,意在對武則天虐殺皇子皇孫進行諷誡。前引中唐柳宗元《禮部賀嘉瓜表》提到的越州山陰縣嘉瓜,當時浙東觀察使賈全是圖繪晉獻,同時及后世民間和官場此類嘉瓜瑞瓜的圖繪表獻活動都不在少數。這是瓜畫用于歌功頌德之例,也有完全相反的諷世勸善之作。宋真宗朝宰相丁謂曾被籍抄一幅《摘瓜圖》,據宋人董逌《廣川畫跋》考證,應為唐人《留瓜圖》,“唐人嘗圖于刺史治事,以戒多取故也。昔蘇瓊為清河守,趙隸送新瓜一雙,瓊受之,置于廳事梁上,人有貢新果者,至門知瓜猶在而去……昔人為此圖者,將疾貪墨掊剝之政以著世戒者”①董逌.廣川畫跋[M].清光緒《十萬卷樓叢書》本:卷5.,是將行賄之瓜繪于刺史廳門上,對此類行為表示告誡。

晚唐五代花鳥畫正式興起,瓜是其中常見題材,宋《宣和畫譜》記載的道士厲歸真《蔓瓜圖》、徐宗嗣《寫生瓜圖》,鄧椿《畫繼》記載的徐熙《瓜圖》,都是這一時期明確意義上的瓜題畫作。宋以來,此類作品層出不窮?!缎彤嬜V》記載:北宋畫家趙昌《瓜桃圖》、李公麟《摹唐李昭道摘瓜圖》。李公麟另有《邵平種瓜圖》,同時詩人李彭《題伯時所畫邵平種瓜圖》、李綱《題邵平種瓜圖》即題此畫。南宋周文璞《題曹武帝削瓜圖》、鄭思肖《青門種瓜圖》、金元好問《摘瓜圖二首》也都是同類題畫詩。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有宋人韓祐《螽斯綿瓞圖》(無署)、無名氏《草蟲瓜實圖》(紈扇),畫青皮或黃皮甜瓜,葉上或果旁有紡織娘,又無名氏《秋瓜圖》畫青皮、黃皮甜瓜三枚。故宮博物院藏宋咸淳元年(1265年)僧法?!秾懮鷪D卷》,水墨點染繪越瓜、黃瓜等蔬瓜與銀瓜、青瓜等甜瓜,都栩栩如生。另元人湯垕《畫鑒》記宋徽宗有《臨李昭道摘瓜圖》,清人高士奇《江村銷夏錄》記載南宋宮廷畫院畫家“劉松年《沉李浮瓜圖》,絹本,立軸,長三尺五寸,闊一尺九寸。二柳樹下設椅案,石上列冰盤二,中累冰浮瓜果。一童子疈(引按:辟)瓜其旁,兩人對弈,一人背立反袖執拂沉想,一人左手執扇掩口,右手撫樹而觀,一童子捧果盤倚欄立。案上陳設鼎彝文石,精妙絕倫”。方薰《山靜居畫論》贊其“筆力古勁,設色厚重。松陰蔽虧,水屋閑敞,幽人坐對,童子剖瓜薦李,一段意趣,能移人情”,可見是繪文人銷夏雅集,深受人們喜愛。而內蒙古敖漢旗出土的羊山1號遼墓壁畫則繪貴族宴會案上陳設西瓜。①王大方.敖漢旗羊山1 號遼墓——兼論契丹引種西瓜及我國出土古代西瓜籽等問題[J].內蒙古文物考古,1998(1):39-43.雖然迄今明確出于宋遼金時期的傳世涉瓜畫作比較罕見,但上述這些作品信息表明,較之唐五代不僅題材有所拓展,畫藝也明顯提高。

元明清時期,瓜題畫作漸趨豐富。以“瓜圖”二字在元人文集中檢索,所得數量十分可觀,所題詠的都是明確瓜之繪畫,如傅若金《題瓜圖》《瓜圖》、揭傒斯《題鼯鼠食瓜圖》、吳?!额}鼬食瓜圖》、馬臻《題瓜鼠圖》、倪瓚《仕女剖瓜圖》、蒲道源《題鄧勉夫鼠嚙瓜圖》、姚燧《題步騭奉瓜圖》、虞集《題旦僉司所藏慧甄腐瓜行蟻圖》、張雨《趙涼公瑞瓜圖》《唐宮女削瓜圖》、張昱《孫鍾設瓜圖》等,明清時期這種現象更為明顯。無論工筆著色潑墨還是文人水墨寫意都有長足發展,就傳世作品而言,如元錢選《秋瓜圖》紙本立軸,現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畫甜瓜一枚、瓜葉數片、野草數莖,用筆精致細膩,著色清雅,深受人們關注和喜愛。明徐渭《雜花圖》(南京博物院藏)則是文人大寫意,其中所繪南瓜、扁豆,都筆墨粗放,意趣閑雅。明清尤其是晚清出現了不少喜畫擅畫瓜蔬的畫家,傳世作品更不在少數。著名的如明宣宗朱瞻基《瓜鼠圖》(故宮博物院藏),明清之際八大山人《瓜月圖》(美國哈佛大學福格美術館藏)、牛石慧《瓜芋圖》(首都博物館藏)、清虛谷(1823—1895)《蔬果圖冊》(上海龍美術館藏)、趙之謙《果實圖》(畫桃、榴芋、葫蘆剝瓜、佛手四條屏,日本東京國立圖書館藏)②鄒濤.趙之謙年譜[M].北京:榮寶齋出版社,2003:195.、《葫蘆》(劉靖基藏),居廉《南瓜花螽斯圖》(廣州美術館藏),吳昌碩《籬邊秋果圖》(浙江省博物館藏)、《瓜菜圖》③參見上海美術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藝苑掇英》第21期,第17頁?!犊喙蠄D》(故宮博物院藏)等。

古代瓜之畫作中,瓜常與果、蔬搭配。唐宋時所畫以甜瓜為主,皮色或青或黃或白,五代以來西瓜、絲瓜、南瓜等相繼引入傳種,成為瓜類大宗,傳種食用較盛④程杰.論我國古代瓜業的歷史發展[J].中國農史,2020(2):32-33.,也漸成畫中描繪對象,宋末法?!秾懮鷪D卷》所繪即有絲瓜,明張以寧《絲瓜圖》、清朱彝尊《清平樂·題水墨南瓜》都是題畫詩詞,所題即相應繪畫之作。所畫不僅著眼果實,瓜之花朵、蔓葉也成描繪對象,如居廉《南瓜花螽斯圖》所繪即以盛開的南瓜雌花與初生的花苞為主。

瓜之繪畫意趣也較為豐富,從《詩經》所說“綿綿瓜瓞”以來,一直作為子息繁衍、家道興旺的象征,漢以來又多瑞瓜、嘉瓜等祥瑞吉慶之兆象見于記載,清朝多“畫一瓜一蝶為瓜瓞圖者”(清徐時棟《為臺州人題徐天池天心來復圖》詩自注),則是取其諧音,祥瑞寓意則完全相同,由此形成瓜之繪畫源遠流長的民俗象征傳統。人物畫中的種瓜、摘瓜一類名目多寫秦邵平長安青門種瓜之事,表達士人隱逸、退閑志趣。而瓜與蔬、豆之類搭配既是夏秋時令風物,也是典型的鄉野風景,洋溢著鮮明的田園生活情趣,如吳昌碩《瓜菜圖》題字即稱“田園風味”。瓜本家常食用之物,一經畫家繪來,正如清人黃圖珌《題畫瓜》所說,“攜來筆墨間,寫出更清嘉”,寄托和傳達出閑逸幽雅的情志與意趣。至于如李東陽《畫瓜》詩所說:“玉盤秋露水精寒,冰齒余香嚼未殘。暑月為君清到骨,不知身在畫中看?!币蛴^瓜圖而有食瓜消暑之快感,更是別有一番美感在心頭。

另一常見的題材是鼠食瓜,多名《鼠食瓜》或《瓜鼠圖》。今人有以為畫中之鼠是取“鼠咬天開”之吉祥寓意①鄭先興.論漢代民間的鼠信仰——兼談“老鼠嫁女”的原型及其旨趣[J].寧夏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2):60-65.。筆者以為瓜鼠圖并非如此,此題始見于元人,元錢選有《鼠食瓜圖》,明人林右著(字公輔)《林公輔集》稱:“錢舜舉作《鼠食瓜圖》,其一盜嚙瓜而瓜苦,及其皮盡而苦至,則更嚙其他以求饜為,若有知也;其一猝然而捷至,目動而屢顧,若有畏也,亦黠矣哉!”②王原祁,孫岳頒,宋駿業,等.佩文齋書畫譜[M].清康熙四十七年內府刻本:卷85.稱其畫鼠深得鼠之狡黠貪吃之態。元人馬臻《題瓜鼠圖》“飽他鼠腹能多少,幸是癡貓未得知”則是嘲笑老鼠貪吃無知。八大山人《瓜鼠圖》中一只目光炯炯有神的小老鼠趴在一墨線與墨塊隨意勾涂的碩大冬瓜上,大小、虛實對比強烈,瓜之敦實癡肥與鼠之活潑機靈相映成趣,這應是瓜鼠題材的通行意趣。而吳?!额}鼬食瓜圖》說:“鼬鼠食瓜,物之恒情也,而人共憎之,重瓜耳?!睆氖撑c被食著眼,則是另一感受視角。元人揭傒斯《題鼯鼠食瓜圖》詩勸誡老鼠“汝食之甘,既肆既閑。實之食矣,無傷予根。根存而微,惟予之窮。根盛而實,惟乃之功”,即因鼠食之貪黠,表達“重瓜”惜物之情懷。明張琦《瓜鼠》詩中“一鼠作災猶小耗,人間草竊正紛紛”更是借鼠之嚙瓜以諷世間抄竊之賊。由這些詩人之言可見,《瓜鼠圖》一如螽斯(紡織娘)瓜瓞一樣,主要著意動物與植物動靜對應之生機與妙趣,而鼠之食瓜較之草蟲與瓜又有著更為生動的情景與機趣。

(二)工藝美術

工藝美術泛指各類生活應用制造品的造型與裝飾等視覺藝術形象,瓜的形狀與圖案是其中比較常見的。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陶瓷、服飾、文房用品等裝飾形象和圖案。清丁佩《繡譜》:“瓜蓏之屬可以入畫者,均可入繡?!憋@然不僅是刺繡如此,其他各類工藝均可。不只是圖案,首先是造型?,F存值得注意的有:宋青白釉瓜枝形盒,江西省博物館藏,通體作六棱瓜形,盒蓋頂部下凹,瓜蒂形小鈕,胎質細白,釉色清雅,造型圓潤,制作精細;宋耀州窯青釉雙瓜杯,福建博物院藏,杯為六棱瓜形,杯耳為雕刻瓜蒂蔓與花葉,造型新穎別致;元花耳瓜形青白玉杯,西藏博物館藏,杯體作多棱橫瓜形,耳作鏤雕瓜蔓紋;明紫砂瓜形壺,南京博物院藏,通體作平底南瓜形,腹壁刻有題詩和陳鳴遠署款鈐印。南瓜于明正德十五六年間(1520—1521)傳入我國③程杰.我國南瓜種植發源、興起于京冀——《我國南瓜傳入與早期分布考》申說[J].閱江學刊,2019(2):92-109.,陳鳴遠為明末清初人,此器正作于此時。蓋作瓜蒂樣,上鑲青石瓜蒂柄;流作瓜葉卷筒狀;把為青田石蒂柄,上有蒂絲紋;壺底有瓜臍心。此壺構思別致,胎質細膩,形制精巧,是紫砂壺中珍品。另如故宮博物院藏五代定窯白釉穿帶瓜棱壺、宋黃綠釉香瓜式枕、清乾隆銅胎掐絲琺瑯瓜式蓋壺、清白玉浮雕雙瓜蝶、清象牙染雕苦瓜,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宋定窯瓜式提梁壺等,造型精巧,制作精美,都值得關注。

由于瓜實多圓形或橢圓形,適宜用作盆、罐、壺等盛器造型,所以陶瓷、漆器等多見選用。瓜形也用作錘形兵器的造型,而演化為儀衛仗器,宋龍大淵《古玉圖譜》記載立瓜、臥瓜玉器圖:“立瓜仗,長七寸,圓徑八寸一分,玉色瑩白無瑕,瑑刻作立瓜之狀?!尔u簿記》云,黃麾仗內有玉瓜仗四對云,即此是也,唐物無疑?!薄芭P瓜仗,橫長七寸二分,圓徑八寸四分,玉色甘青無瑕?!尔u簿記》云,黃麾仗內有玉臥瓜仗四對,即此仗是也?!薄尔u簿記》是帝王出駕儀仗隊的記事簿。元明以來立瓜、臥瓜成了宮廷儀仗的重要仗器,《元史·輿服志》記載:“臥瓜制形如瓜,涂以黃金,臥置朱漆棒首;立瓜制形如瓜,涂以黃金,立置朱漆棒首?!睂嶋H使用時視君主、臣屬身份高低而數量不等,明清時大幅減少,一般2-6根,最多不超過16根。這也是瓜之文化中值得一提的事跡。

以瓜之果、蔓作飾紋的制品更多,如清中葉銅胎畫琺瑯花果瓜蝶紋高足盤,故宮博物院藏,通體天藍琺瑯地,繪花卉瓜蝶圖案,色彩明艷,制作精美;清嘉慶端石瓜式硯,故宮博物院藏,硯池作大小瓜形,硯面頂端雕瓜蒂、瓜蔓紋,圖案簡潔,制作十分精致。另如故宮博物院藏宋黃綠釉香瓜式枕(枕面瓜紋)、明宣德款搯絲瓜果紋圓盒、明白玉雕瓜蝶佩(乾隆款)、清嘉慶款粉彩瓜蝶紋碗、清堆彩瓜紋漆盒、清咸豐藕荷色實地紗繡瓜瓞綿綿紋袍料、清光緒藍色緞繡十團瓜瓞綿綿紋女帔,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宋螽斯瓜瓞硯(清乾隆御題)、宋瓜紋玉佩、清康熙松花石甘瓜石函硯、清嵌玉紫檀木果盒,日本東京出光美術館藏明景德鎮產青花瓜紋大盤、日本大阪市東洋陶瓷美術館藏明成化官窯青花瓜紋碗等,紋樣秀美,精致可觀。

瓜之裝飾紋樣,有墨畫、彩繪、浮雕、透雕、織繡等不同形式,其中以瓜瓞圖最為流行,多繪刻纏枝瓜蔓與瓜實,取意《詩經·綿》中的“綿綿瓜瓞”,無論是瓜實、瓜蔓都有子嗣興旺的吉祥寓意。而在乾隆以來,這種圖案多取瓜蔓搭配蝴蝶圖案,即所謂“瓜蝶紋”,在各類工藝制作裝飾中比較流行,典型如故宮博物院藏乾隆款冬青地粉彩瓜蝶圖蒜頭瓶、嘉慶斗彩纏枝瓜蝶紋瓶、嘉慶綠地粉彩瓜蝶紋壇等。而硯臺等文人用品,也常見以瓜果葉蔓紋,搭配螽斯、老鼠等。上海博物館藏松江窖藏出土元金鼠噬瓜瓞紋簪,清朱彝尊《朱碧山鼠嚙田瓜觥銘》描寫道:“瓜蔓生,瓜蒂結,相鼠有齒瓜上嚙?!敝毂躺?,嘉善人,元朝后期著名金銀器匠師。金銀器的瓜鼠造型或受繪畫啟發,元以來無論繪畫還是工藝制品,鼠食瓜都是比較常見的題材。

除了繪畫與工藝美術等視覺藝術,其他藝術領域涉瓜資料比較罕見。宋人陳旸《樂書》記載:“北齊神武平中山,有魚龍爛漫、俳優侏儒、山車巨象、吞刀吐火、殺馬剝驢、種瓜拔井之戲”①陳旸.樂書[M].元至正七年福州路儒學刻明修本:卷186.,所說種瓜拔井之戲,清徐岳《見聞錄》認為是魔術雜耍游戲之類(卷一)。明人馮夢龍記載江南民歌《西瓜》:“一個西瓜寄多情,叫姐莫學此瓜身。外面青時還好看,惱你肚里許多仁,只為人多壞了身?!雹隈T夢龍.山歌[M].明崇禎刻本:卷10.比喻巧妙貼切,可謂瓜題民歌杰作,從中可略窺此類藝術涉瓜主題之一斑。

四、我國瓜文化的演進歷史與精神意義

正如西方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者所說,“普遍之物裝備了我們的文化空間”①瑪麗安娜·德萊里特.關于文化研究和科技研究之間溝通的筆記[M]//托比·米勒.文化研究指南.王曉路,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85.,瓜正是這樣一種見諸民生日用,充滿生活內容和文化意味的普遍之物、文化之物。上述三方面的諸多事實與意義,連帶筆者已有歷史、文學方面的論述,足見我國瓜之文化景象以及精神意義的生動鮮明與豐富深厚。在此基礎上,我們有必要就其整體文化氣息的歷史演進狀況以及相應思想精神特色與文化意義進行綜合的思考與闡發。

(一)瓜文化氛圍格局的演進嬗變

透過上述各方面的事實和跡象,不難感受到整個與瓜有關的生活氣息與文化氛圍有逐步演化的過程,其節奏與我國古史的三大階段大致同步。上古時期也即先秦時期是我國歷史文化發展的早期階段,文化重心偏倚于北方,有關瓜的信息也多見于北方,從《詩經》到《左傳》《論語》《管子》所言瓜瓠主要見于陜西、河南、山東等地。黃河流域疏松的黃土沙地極適宜瓜類作物的生長,瓜在整個農業生產、人類飲食資源中的地位比較突出,因而相應的禮儀制度、民風民俗之事比較豐富。先秦許多文獻都顯示了瓜作的重要地位,明人謝肇淛所說“古人于瓜極重”[12]就主要體現在這個時期,前舉瓜代、瓜祭、削瓜之禮等早期瓜事即多出現在這個時期,也多屬于北方地區,帶著夏商周三代尤其是西周宗法禮樂文明溫文爾雅的文化氣息。

秦漢至隋唐通常稱作中古時期,秦漢大一統后各地瓜的品種廣泛交流,南方地區不斷開發,南北瓜業興旺,相應以瓜為業的人物和故事明顯增多。秦東陵侯召平長安青門種瓜,東吳富春孫堅、會稽郭原平、會稽剡人韓靈敏等以種瓜為業,就反映了都市郊區與南方消暑需求相對集中的地區瓜之商品生產銷售的現象,由此帶來相關生產環境和人文氣息的明顯變化,相應的人物事跡與命運也多引人矚目。

宋以來封建社會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階段,社會人口尤其是分布密度大幅增加,南方地區進一步開發,城市社會和商品生產迅猛發展,官僚士大夫階層隊伍進一步壯大,成了全社會最有聲有色的統治力量,整個社會洋溢著近世平民社會鮮明而濃郁的氣息。與此相應,五代以來,西瓜、絲瓜、南瓜等陸續引進,傳統的甜瓜、冬瓜等種植也進一步傳播發展,迎來了瓜業發展的新時代。瓜的商品種植持續發展,人們利用城鄉閑隙之地,尤其是家前屋后廣泛種植,瓜業生產不斷拓展,相應的物質與精神生活愈益豐富。文學、繪畫、工藝美術等領域瓜之題材的創作不斷增加,相關話語也日漸活躍,瓜之文化形象情趣與精神意義不斷演進和彰顯,其田園性、平民化、大眾化的生活氣息與文化意趣不斷增強與流行,充分展現了近世社會條件下相關物質與精神生活的活躍發展。

(二)瓜文化的景觀特色與精神意蘊

正如清人杭世駿《經進講義》所說,“民生有食,必有佐食之需,必有居處之賴,凡瓜匏、果蓏,以及材木、竹箭之美,皆民所日用而不可缺者”。所謂“蓏”(luǒ)指草本、蔓生果實,自然是以各類瓜為主。瓜是重要的農作物,果實是比較常見的食物,因而相應的禮制與習俗、人物與故事、事跡與理念,都與瓜的種植與食用、生產與消費密切相關,有著植根民生日用的“普遍”色彩。其“普遍”的農作物與食物資源屬性構成了其文化藝術形象的核心內容,這是把握其文化特色與意義時應首先注意的。

瓜的形象固然有瓜蔓、瓜葉等元素,在草本植物中比較粗大醒目,但瓜的果實更為起眼,這與木本植物果實、禾本植物的種子不同,有著顯著的視覺形象,因而相應的藝術形象多取材于此,文化現象多系跡于此。無論是陶瓷等器物制作中的造型,繪畫的藝術表現,還是工藝美術的圖案裝飾,乃至于流行詞語的比擬隱喻,都主要著眼于瓜實及其生產與生活應用,帶著更多切實、生動的生活經驗,洋溢著樸實、親切的人文氣息,這是我國瓜文化又一特別值得重視之處。

瓜無論是作為農作物還是食物,是極為普通、家常的,因而有著大眾化、平民化乃至貧民化的色彩,這是瓜文化的社會屬性,也是其精神意義內涵。廣為人們傳誦的種瓜為業者、思食未獲者多是貧民、寒士,相應的人物事跡與傳說都發生在瓜田地頭、城鎮街市。元人王仲文雜劇《救孝子賢母不認尸》說“你便晨挑菜,夜看瓜,春種谷,夏澆麻”,清人彭兆蓀《浪說》詩“人閑自有村夫子,穩坐瓜棚飽說書”,都是底層社會、鄉土生活的家常內容,正因此瓜更傾向于作為底層社會、普通大眾、鄉土社會的身份象征。流行的“綿綿瓜瓞”吉祥圖案寄托的也是十分樸實和普遍的大眾情趣、民俗意愿。在士大夫的文化書寫中,種瓜為業者多被視為“瓜隱”(清田雯《廣種瓜說》),瓜也更多地與蔬菜組合,成為鄉土食物、“田園風味”乃至灌園學圃、村居隱逸生活的經典象征。這些不同層面的經驗、情趣有機交流滲透,進一步強化了瓜之平民的、大眾的、鄉野的、田園的生活氛圍、階層屬性與符號象征,這是我國瓜文化深厚的精神內涵與文化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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