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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瑜墓志》典故書寫抉微*
——兼論入遼漢族世家家風的形成

2023-12-19 01:13常志浩
克拉瑪依學刊 2023年6期
關鍵詞:志稿韓氏熱河

常志浩

(遼寧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玉田韓氏作為有遼一代聲名顯赫的漢族世家,歷來為史家矚目。但因《遼史》編纂疏漏,我們僅能對韓知古子匡嗣一系有大致了解[1]。幸而隨著考古活動的深入,玉田韓氏后世族裔的墓志也漸次刊布,有近20 方,涉及匡嗣、匡美、匡胤三房,基本可以勾勒出韓知古家族的譜系[2]。其中,韓匡美一支如王民信所言:“匡美在契丹之職位并非不崇,而《遼史》中有關匡美一系之脈絡竟而忽略,無怪乎受史家之譏矣?!盵3]而百年前出土于朝陽縣的《韓瑜墓志》補足了這一缺憾,其墓志錄文先收于民國《朝陽縣志》卷十一,后輯入北條太洋《熱河》、松本豐三《滿洲金石志稿》及羅福頤《滿洲金石志》;又有園田一龜《朝陽縣出土韓公墓志銘考》、畢任庸《遼韓瑜韓橁墓銘考證》兩文加以考證,其后又有前引王民信《遼史韓知古傳及其世系證補》一文再加利用。除考釋外,陳述《全遼文》、向南《遼代石刻文編》均有收錄,并作???。此后李錫厚、薛景平等人也對《全遼文》中的部分錄文有所補訂。近年來又有劉鳳翥等編《遼上京地區出土的遼代碑刻匯輯》、杜曉敏《遼〈韓瑜墓志〉考釋》等錄文考釋[4]。

除上述涉及對《韓瑜墓志》文本本身的討論外,利用韓瑜墓志研究遼代軍事地理、社會風俗、職官制度的文章更是不勝枚舉。由此看來,《韓瑜墓志》似已無后學置喙的余地,但筆者在對照以上諸家錄文時發現其中文字多有歧異之處,有礙學界利用。究其原因,一是,屬于未見原石、拓本,文獻傳抄過程中產生的魚魯之誤;二是,對某些俗寫字的誤讀誤識。筆者現利用中國國家圖書館刊布于網上的《韓瑜墓志》拓片[5],參照諸家錄文再作???,并對志文中所涉及之典故加以釋讀,為理解墓志所涉及之史實提供方便。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惠示。

一、《韓瑜墓志》錄文???/h2>

(1)故內客省使、檢校太傅、贈太尉、昌黎郡韓公墓志銘并序。

前進士郝云撰①。

(2)夫高門襲慶,列爵疏封。雄飛資廟食之文,鹿鳴葉②朝燕之雅。若乃真元③王之胄緒,大建侯之勛(3)庸。繼世聯芳,載書備簡。韓之先與周姓④,武王封于韓原,號韓武子。后與⑤趙、魏滅范,貞子遷之平(4)陽,安王始為六國。自韓之后,因生⑥賜姓,族氏不遷。本大則枝⑦出惟繁,源浚則流長靡⑧竭。拜前封后,(5)從昔至今。宗⑨躅彌昌,豊⑩諜(牒)?盡紀。近代則起家于燕壤,仕祿于遼庭焉。曾祖為大司馬,英氣拔倫,(6)風襟特秀。討惡助中卿?之典,若疇遵祈父之詩。王父諱知古,臨潢府留守,守尚書左仆射、兼政事令。始(7)逢昌運,兼綰重權。如蕭何獨守于留司,孔光不言于溫省。列考燕京統軍使、天雄軍節度管內處置?(8)等使、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太師、兼政事令、鄴王。石驎稟?異,風虎騰祥。文武敵?萬人之英,將相備累朝(9)之杰。三分上爵,一字真封。忠貞則元后腹心,仁惠則黔黎膏沐。公諱瑜,字,即鄴王、夫人蘭陵氏之長(10)子也。生而魁偉,幼有端良。雅好大謀,卓聞奇節。趨庭就傅?,學詩禮以檢身;筮仕勤王,便?騎射而(11)成性。應歷中,初補天雄軍衙內都指揮使。尋詔赴闕,授銀青崇祿大夫、檢校工部尚書、右金吾(12)衛將軍、兼御史大夫、上柱國。行止可度,必?以廉能。夙夜在公,曾非曠怠。景宗皇帝紹位之始,命選禁(13)衛,端求藎臣。以公壯志不群?,良圖可用,授控鶴都指揮使、絳州防御使、檢校司空,尋授金紫崇(14)祿大夫、檢校太保、左羽林軍大將軍?。紫庭奉職,耀簪紱以輸忠;紅斾?御戎,森戈矛?而稱略。遷授客(15)省使,□?膺?載勵,循墻益恭。朝廷嘉之,改授內客省使、檢校太傅、守儒州刺史。仁化冶于六條?,政聲(16)馳?于雙闕。自任復詔充內客省使、崇祿大夫、檢校太傅、兼御史大夫、上柱國、昌黎郡開國侯、食邑一?千戶、(17)食?實?封一?百戶。遇圣明之代?,當要重之榮。束帶立朝,有儀可效。對揚休命,發言盈廷?。洎統和間,以太(18)階未平,渠魁作孽,曹、米?犯境,涿、易屯兇。及賊師既潰,詔公權涿州刺史。實謂當難安之秋,得惠和之牧。(19)次年,昭圣皇帝哀燕民之若子,忿?趙氏以如?讎?。北率天兵,南行國討。仍觀敵寇?,據彼長城。筑壘猶堅,(20)橫戈甚眾。公方當扈從,切在剪除。以奪人為先謀,以亡軀為盡瘁。因俯營擒?狡,釋鎧傳宣。攻長城(21)口?,俄為流矢中首。然雖抱楚,尚更摧鋒。金瘡尋發于朝昏,委命幾臨于泉壤。承天皇太后愈憐忠(22)赤,愛之如母子之慈?;实蹚湍钆f勛,痛乎竭君臣之義。迭頒醫詔,親視殞傷。嗚呼!樂盡悲來,(23)福盈禍構。賢愚并嘆,今昔寧逃??以統和五年十一月十日薨于行次,享年四十有二。尋載靈柩(24)而歸,權厝于霸州之私弟??;噬弦噪A?爵未峻,赗?贈有加,殊錫恩輝,載超倫等。追贈太尉,所(25)以旌忠孝也。國朝深論?吉地,凢?擇?通年。鄴王、夫人方承天睠,深被國恩,足以崇骨肉之(26)親,篤家門之孝,率諸昆季,具窆如初。以統和九年歲次辛卯十月丙寅朔八日癸酉,改葬于(27)霸州之西青山之陽,禮也。始娶夫人蕭氏,先亡,合祔于此。夫人生九男三女。長男曰越孫,早亡。次阿骨(28)□?,亦亡。次駭里缽,亦亡。次寶神奴,亦亡。次福孫,亦亡。次栲栳,亦亡。次三哥,年幼。次四哥,亦亡。次高神奴,亦亡。(29)長?女,楊佛喜,早亡。次?羅漢女,次堰彌吉,俱在室?,尚幼。繼室夫人蕭氏,誠嘆未亡,禮無再嫁。公英雄(30)授爵(51),膽氣過人。高貴相承,交游不雜(52)。宜乎萃讜言而致(53)壽,弘茷(54)績以流芳。奈何過隟(55)興嗟,臨川(56)(31)告逝。必(57)使松楸間植,長(58)滋龜兆之占,陵谷縱遷,尚固牛眠之異。俾營豊(59)樹(60),用刊貞珉。其詞曰:(32)公之高貴,繼世聯芳。挺生魁偉,克蘊端良。禮樂是悅,騎射斯彰。歷官(61)禁省,効節疆場。揮戈深入,(33)流矢橫傷?;觑w戰壘,骨歸故鄉(62)?;是榘Q(63),宣贈彌光。事君事父,忠孝備昌。萬載千秋,芳聲不亡(64)。

二、《韓瑜墓志》典故書寫所體現的玉田韓氏家風

墓志銘作為一種應用范圍較小的題材,其文本格式在隋唐時期就已經相對固定。清人王行說:“凡墓志銘書法有例,其大要十有三事焉:曰諱,曰字,曰姓氏,曰鄉邑,曰族出,曰行治,曰履歷,曰卒日,曰壽年,曰妻,曰子,曰葬日,曰葬地?!盵6]以上分析以墓主為綱,詳列墓志13 個必備元素,可謂洞見,但卻失于細碎,難免掩蓋墓志撰者的創作主旨,使墓志成為一種格式化的文章。以本文討論的《韓瑜墓志》為例,我們不妨另取標準,對志文重新分割,看看是否有新的發現。

眾所周知,門第宗族觀念在古人心中有著極重的分量,墓志文起首必先列敘祖先世系。筆者嘗試從韓瑜世系入手對墓志重新劃分,發現在墓志文格式化的語言下面仍貫穿著撰者的創作意圖,展現了韓瑜及其家族亦文亦武的特質。

筆者認為墓志文可劃分為如下四個部分:第一部分是韓氏祖先,其從墓志文開篇到“豊牒盡紀”,記載的是韓瑜縹緲的先世;第二部分是韓瑜父祖,本部分從“近代則起家于燕壤”到“仁惠則黔黎膏沐”,敘述的主體是韓瑜曾祖、祖父及父親的品行履歷;第三部分是本文的主體部分,即從“公諱瑜”到“用刊貞珉”,記載韓瑜的個人履歷、家庭成員以及喪葬事宜。關于韓瑜本人,時賢已多有論及,筆者不再贅述,下文僅從韓瑜父祖的用典情況分析撰者對韓瑜家風的描繪和塑造。

(一)韓瑜的祖先

由于古人多有攀附先世的前科,更何況本墓志中對韓瑜先世的記載又多藻飾之辭,且中間還有極其明顯的斷裂,所以時彥多不注重這段文字。因而,如上勘正,我們會發現一些較為明顯的錯錄,流誤百年。仔細分析第一部分的典故可以發現,這段話主要提到了兩個人物:一是,漢初的經學家、“韓詩”的開創者韓嬰;二是,韓氏得姓始祖韓武子韓萬,都是治史者熟知的人物。韓嬰為漢文帝時的博士,韓武子以擒殺晉哀侯得封,是韓氏一文一武的代表。

雄飛資廟食之文,鹿鳴葉朝燕之雅?!靶埏w”即代指《詩經》中“雄雉”一詩,其文曰:“雄雉于飛,泄泄其羽。我之懷矣,自詒伊阻。雄雉于飛,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實勞我心”[7]。但須指出的是,此詩出于國風,似不當是廟食祭饗之文,撰者可能是為了與下文“鹿鳴”之章強為對仗;無論是出自國風的《雄雉》,還是出自小雅的《鹿鳴之什》,皆是《詩經》名篇。此句已點出這位文學優長的韓氏祖先,當以《詩經》名世。這也有助與我們理解下文“元王”二字的含義[8]。

若乃真元王之胄緒,大建侯之勛庸?!霸酢笔侵浮霸踉姟?,即《詩經》。據《漢書》記載:“(楚)元王好《詩》,諸子皆讀《詩》,申公始為《詩》傳,號《魯詩》。元王亦次之《詩》傳,號曰《元王詩》,世或有之?!盵9]那么,“建侯”又是指什么呢?《周易》云:“元、亨、利、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盵10]可知此處“建侯”代指《周易》。韓氏族人中以《詩經》《周易》見長的經學家中,最著名者當屬韓嬰?!稘h書·儒林傳》云:“韓嬰,燕人也。孝文時為博士,景帝時至常山太傅。嬰推詩人之意,而作《內·外傳》數萬言,其語頗與齊、魯間殊,然歸一也?;茨腺S生受之。燕趙間言《詩》者由韓生。韓生亦以《易》授人,推《易》意而為之傳。燕趙間好《詩》,故其《易》微,唯韓氏自傳之?!盵9]由上可知,志文中“元王”當指《詩經》、“建侯”代指《周易》,此兩句是前文“高門襲慶”的具體例證。后世學者不明“元王”“建侯”之典,又受王、侯二字和“列爵疏封”誤導,認為此句是說韓氏出自王侯之家,故妄改“元王”為“先王”。其實不然,此句旨在說明,韓氏出自韓嬰,乃經學世家。

統觀第一部分可以發現一個“總—分—總”的結構:首先,由“高門襲慶,列爵疏封”總領全文;其次,列舉韓嬰、韓萬作為韓氏文學武功方面的代表,并點出韓姓之來源;最后,總以“豊牒盡紀”,為下文韓瑜一族能文能武奠定基調。

(二)韓瑜之父祖

此一段詳列韓瑜父祖風采,涉及典故有“中卿之典”“祈父之詩”“蕭何”“孔光”等,下作解釋。

討惡助中卿之典,若疇遵祈父之詩。此兩句仍是為彰顯韓瑜曾祖父的武功,所謂“討惡助中卿之典”蓋指韓厥。據《國語》記載:

“趙宣子言韓獻子于靈公,以為司馬?!盵11]韓瑜曾祖父,墓志記載其為“大司馬”,故撰者以韓厥比擬。又“祈父”是指《詩經·小雅》中的《祈父》篇,其文曰:“祈父,予王之爪牙。胡轉予于恤,靡所止居?祈父,予王之爪士。胡轉予于恤,靡所厎止?祈父,亶不聰。胡轉予于恤?有母之尸饔”[7]。主旨是彰顯王宮衛士剛烈直諫的形象。有學者研究發現,韓瑜曾祖父為韓融曾任薊州司馬,[2]原無事跡可稱;且據《舊唐書》“司馬掌貳府州之事,以綱紀眾務,通判列曹”[12],可知韓融亦非軍旅中人。撰者仍以韓厥治軍事跡作不倫不類的對比,除廣篇幅外,也是為樹立韓氏一族武功卓絕的形象服務的。這也可從后文墓志撰者郝云對韓知古的描寫中得到印證。

蕭何獨守于留司,孔光不言于溫省。蕭何、孔光,皆是西漢著名的宰相。蕭何在楚漢之爭時留守關中、力佐劉邦成就帝業的故事可謂家喻戶曉,不必解釋??坠鈩t是漢成帝時的宰相,史載:“沐日歸休,兄弟妻子燕語,終不及朝省政事?;騿柟猓骸疁厥沂≈袠浣院文疽??’光嘿不應,更答以它語,其不泄如是”[9]。需要注意的是此處“溫省”非遼金時期樞密院之別稱[13],而是代指漢長樂宮溫室殿。由上可知,撰者選用蕭何、孔光兩個典故,正是為了突出韓知古匡扶帝業、忠謹不語、不居功自傲的良臣形象,與韓融大司馬的形象相輝映,展現了韓氏文武傳家的家族特質。

另如韓瑜父匡美,墓志云:“文武敵萬人之英,將相備累朝之杰”,更是身兼文武。而韓瑜本人也是“趨庭就傅,學詩禮以檢身;筮仕勤王,便騎射而成性”,可謂文武兼通。而后對韓瑜一生的概括也是圍繞此點,或沖鋒陷陣、舍生忘死,或出居藩守、仁化黎庶。最后,志銘綜括其一生為“禮樂是悅,騎射斯彰。歷官禁省,效節疆場”,仍是贊嘆韓瑜為文武全備之才。

還有就是韓瑜之子韓橁,其墓志云:“稟弓高之貴精,蘊斗極之武干。體貌魁碩,宇量淵弘。襲世祿不驕,修天爵以彌篤。尤工騎射,洞曉韜鈐”。先是稱贊了韓橁的武干;其后介紹其仕官履歷時又以郤縠、竇憲作比——“考詩書而謀帥,無右郗縠;委車騎而命將,率先竇憲?!笨傊?,韓橁是工于騎射,熟讀詩書的儒將。不止如此,韓橁在家教方面,子孫仍是“聞教導于鯉庭;紹雄豪于馬埒”[14]。也是要求子孫后代詩書、騎射并舉。

總括而言,在玉田韓氏家族墓志的書寫中,通過攀附韓萬、韓嬰等韓姓名人,借用《詩經》《漢書》中的典故,將其家族塑造成以文武傳家的累代將相之家;并且,這種緯武經文的家風在韓瑜、韓橁父子身上得到進一步細化,即工騎射、學詩書。那么這種家風是玉田韓氏所特有的家族特質,還是入遼漢族世家普遍傳承的一種家風呢?值得深思。

三、入遼漢族世家家風的摶成

對于上述問題,筆者以家族墓志出土較多的劉承嗣家族、王悅家族、耿崇美家族為例,以管窺豹。

其一是劉承嗣家族。劉承嗣為唐盧龍節度使劉仁恭之孫,劉守奇之子。天佑四年(907 年)劉守光強奪父位,自稱盧龍節度使,劉守奇因而北奔契丹。劉守奇一系也成為早期入遼漢族世家之一。[1][15]墓志中關于劉守奇一支家風的記載詳見表1。

表1 墓志所見對劉仁恭家族家風的部分記載

從劉承嗣五世的記載來看,經文緯武也是對其家族的共同描寫。如劉守奇,墓志稱贊其“白羽過于七扎,彤襜顯于六條”。所謂白羽即指弓箭,《舊五代史》也記載“劉仁恭之子守奇善射”[15];彤襜即是彤幨,代指文事,可知此處也是稱贊劉守奇亦文亦武?!秳⒂罱苣怪尽酚浧溆啄暝缁?、長而魁梧,所以有經文緯武、全面發展的前提條件。而劉日泳更是將門之后、不墜家風,在善騎射的同時還能夠敦學詩書。由此可知,劉承嗣一族出自武將世家,在精于弓箭的同時,也不忘教導子孫學習儒家知識。

其二是王悅家族。王悅曾祖父是王處直,祖父為王郁,《新五代史》有傳,也是世代將門[16]?!锻鯋偰怪尽酚?,祖父王郁“出征入輔,緯武經文。爰靜爰清,美矣盛矣!”[17]王悅本人則:“布貳車之新政,且利于民;參六條之舊章,不犯非禮。罷任南征,為諸宮院兵馬副都部署。共驅虎旅,同助圣謀。遣寇庭百戰之師,畏驍六鈞之藝?!彼凰茉鞛榧仁遣假E車之政、斷獄如神的一方父母,又是力控六鈞、驅帥虎旅的武將。還有王悅的堂兄弟王裕,“所精宣政,涉獵四經。豪氣相高,□班超之投筆;雄材自負,笑李廣之不□”[17]。王悅與王裕這樣既能涉獵四經,布貳車之政,有能力控六鈞、驅虎狼之師,正是其祖父“出征入輔,緯武經文”的延續。

其三是耿崇美家族。耿崇美原為上谷人,據其墓志記載:“祖諱用,字朋其,經綸偉器,文武全才,早事軍門,累膺擢任為納降軍使,又為營田使,檢校光祿卿。烈考諱去賦,刜鐘利刃,構廈宏材。時推干濟事之能,眾謂方圓之器。軍府以甲兵甚眾,軍儲是憂。遂委為營田使。倉廩既盈,渥恩繼降。又遷為盧龍軍使節度押衙,兼御史中丞。旋值契丹國雄圖大振,奇鋒莫當。一旦深犯邊疆,遂遭虜掠。因茲將家入國,乃為近臣”[18]。耿崇美祖父起家于軍門,墓志稱贊他是“文武全才”,其子耿去賦,繼承父業,仍在盧龍軍任職,后為契丹所擄。又因耿崇美通曉契丹語,成為阿保機的親信重臣,耿氏因此成為遼代漢族世家之一。另據耿崇美孫《耿延毅墓志》記載,耿氏一族亦工騎射、學詩書,如耿崇美就“善騎射”[17]。又耿延毅子知新與耿崇美一樣“善騎射”,所受家教就是“習將相藝,識番漢書”。[17]

綜上來看,《韓瑜墓志》所言“禮樂是悅,騎射斯彰”這種緯武經文的家風可以視為入遼漢族世家的共同選擇。之所以形成這種家風,既是入遼漢族世家為順應遼朝政治特點而進行的自我改造,也有基于漢族文化傳統的自我堅守。

第一,入遼漢族世家強調騎射,是對遼人崇尚騎射風氣的效仿。契丹作為一個游獵民族,向來重視騎射功夫。例如遼順宗耶律浚,從道宗出獵,連中獵物,道宗曰:“朕祖宗以來,騎射絕人,威震天下。是兒雖幼,不墜其風”[1]。騎射功夫不僅是契丹貴族世代相傳的家風,也是國家選將擇人的重要標準。如《遼史·耶律奚低傳》記載:“耶律奚低,孟父楚國王之后。便弓馬,勇于攻戰。景宗時,多任以軍事”,[1]又,蕭奪剌“體貌豐偉,騎射絕人。由祗候郎君升漢人行宮副部署”。[1]可見在遼朝,一個貴族只要弓馬精熟、勇于作戰,在遼朝就可以成為一個合格乃至優秀的軍事將領。面對遼代以武立國的環境,漢族世家也要有所改變。因此,玉田韓氏祖上雖是落魄文士,韓知古在遼也是參訂儀法,都疏于軍事,但在遼代尚武的環境中仍要教導子弟學習騎射功夫。

第二,漢族世家在強調以武干祿的同時,不忘學習詩禮,以培養文武全才,恪守儒家文化傳統。表現在,相對于契丹擇將偏重騎射功夫,漢族世家更推崇知書識禮的儒將?!段浣浛傄酚涊d了中原選將的標準:

擇將之道,惟審其才之可用也,不以遠而遺,不以賤而棄,不以詐而疏,不以罪而廢……是豈以形貌閥閱計其間哉?而庸人論將,常視于勇。夫勇者,才之偏爾,未必無害。蓋勇必輕斗,未見所以必取勝之道也。大凡將以五才為體,五謹為用。所謂五才者,一曰智,二曰信,三曰仁,四曰勇,五曰嚴……所謂五謹者,一曰理,二曰備,三曰果,四曰誡,五曰約[19]。

由上來看,中原的選將標準,其一,不問閥閱,認為這不利于選人得才;其二,不求勇猛,認為這無益于取勝,與遼代的選將標準大相徑庭?!段浣浛傄氛J為將領應具備“五才五謹”即智、信、仁、勇、嚴五種道德品質;理、備、果、誡、約五種治軍手段。在中原王朝,成為一個優秀的將領,仁義禮智信必不可少,而熟讀詩書,研習儒學就是題中之義。故《武經總要》言:“諸葛亮不親戎服,杜預不便鞍馬;謝艾以參軍摧石虜,鄧禹以文學扶漢業?!盵19]簡言之就是,中原相對于勇將,更喜歡儒將;相對于武藝高強,更注重知書識禮。而如上述墓志所謂詩禮檢身、騎射成性,這種經文緯武的家風,是漢族世家傳承自中原的文化基因與其棲身于北族的現實需求的結合??梢哉f,玉田韓氏對自己家族文武雙全的定位,正是尚文的漢族與尚武的契丹兩民族文化交融的結果。

四、結語

如上所言,古人多有攀附先世的流弊,所以學者對此類文字并不重視,僅簡單地將其歸結為一種格式化的墓志書寫體例,或是參證補闕、或是詳辨其誤,又或視作偽材料而捐棄不用。這樣的研究自然有益于史實考訂,但是不必諱言,其仍未擺脫傳統金石學證史、補史的范疇,僅僅是做簡單的史料分析。如有學者所言,把墓志從史料分析推向史學分析的途徑之一就是“為墓志的敘述提供一個能夠相關聯的歷史背景,在這種背景下,墓志中一些看上去似乎意義模糊的語句便具有了特定的內涵”[20]。陳寅恪先生早先曾說:“如某種偽材料,若逕認為其所依托之時代及作者之真產物,固不可也。但能考出其作偽時代及作者,即據以說明此時代及作者之思想,則變為一真材料矣”[21],亦是此理。就本文而言,墓志的時代和作者可信度較高,但作者未必不會作偽文;而探尋作者作偽的動機,則是我們將墓志材料推向史學分析的一種途徑。

由此看《韓瑜墓志》,倘若我們轉換角度,不在乎世系真偽,而是審視墓志撰者的寫作意圖,對于前賢不甚重視的史料,卻能得出一些新的認識:在攀附先世、夸耀門楣之外,其透露出的就是墓志撰者所要體現的家族特質。這一特質或是出于墓志撰者對志主家族的了解,或是,更有可能地,出于家族的自我建構。就《韓瑜墓志》來說,所展現了亦文亦武的家族特質,不應是其家族特有的,而是劉、王、趙、耿等成長在遼這一二元制帝國羽翼下的漢族世家的共同特質。作為遼朝的統治階級,遼代的尚武特性也融入到這些漢族世家的血液當中,作為燕地的土著漢族,對儒家文化的推崇,也根植于他們內心深處,對經史文學的愛好既是他們的優勢,也能為他們以武進階提供助力。不同于中原漢地重文輕武的社會風氣,亦文亦武,文武并舉就成為遼代漢族世家的家風,并傳于后世。

注釋:

①“前進士郝云撰”,此六字《縣志》《全遼文》《家族》漏錄;“撰”字,《熱河》《志稿》未識別。

②《考釋》誤錄作“葉”按:“葉”同“協”,與葉不同,見《金石文字辨異》。

③《縣志》《考證》《志稿》《金石志》《全遼文》《文編》《家族》《考釋》皆誤錄作“先”。

④“與周姓”,《金石志》《全遼文》《商榷》《文編》《家族》《匯輯》《考釋》皆錄作“與周同姓”,多錄“同”字。

⑤《家族》誤錄作“興”。

⑥《考證》漏錄“生”。

⑦《縣志》誤錄作“材”。

⑧《縣志》誤錄作“莫”。

⑨《考釋》誤錄作“京”。

⑩《考證》《金石志》《全遼文》《文編》《匯輯》《考釋》皆錄作“豐”,《家族》錄作“豐”。

?《縣志》《熱河》《考證》《志稿》《金石志》《全遼文》《文編》《家族》《考釋》均錄作“謀”。本志第十與第二十行有“謀”字可為對照,字形并不一致,此處當從《匯輯》作“諜”,校為“牒”。

?《縣志》《熱河》《考證》《志稿》《全遼文》誤錄作“鄉”;《家族》誤錄作“鄉”;此處應從《校錄》作“卿”。

?《熱河》未識別“置”。

?《家族》誤錄作“丙”。

?《家族》漏錄“敵”。

?《家族》誤錄作“傳”;《考釋》誤錄作“傳”。

?《熱河》誤錄作“使”。

?《縣志》《全遼文》《家族》《考釋》誤錄作“矢”;此處應從《校錄》作“必”。

?《熱河》誤錄作“詳”。

?“左羽林軍大將軍”,《考證》誤錄作“左羽林軍大將”,《證補》誤錄作“左羽林大將軍”。

?《全遼文》《文編》錄作“旆”;“斾”同“旆”,見《類篇》;《家族》誤錄作“旋”。

?《熱河》誤錄作“予”。

?《熱河》誤錄作“袹”;《志稿》誤錄作“袗”;《考證》《全遼文》《文編》《家族》《考釋》皆誤錄作“祇”?!办?”同“祗”,見《龍龕手鑒》。

?《考證》誤錄作“候”。

?《縣志》《考證》《金石志》《證補》皆誤錄作“候”;《志稿》多錄一“□”。

?《縣志》《考證》《志稿》《金石志》《證補》《全遼文》《文編》《家族》《考釋》皆誤錄作“隆”。

?《縣志》漏錄“一”。

?《證補》漏錄“食”。

?《熱河》誤錄作“寔”;《家族》誤錄作“寶”。

?《縣志》漏錄“一”。

?《熱河》《考證》《志稿》《文編》誤錄作“化”。

?《文編》《家族》誤錄作“庭”。

?“曹米”,《熱河》《考證》《志稿》誤錄作“曾未”,《證補》《全遼文》《文編》《家族》《考釋》皆誤錄作“曾來”。據拓片,“曹”字清晰可辨,“米”字雖殘泐,但據《遼史·圣宗本紀》記載:“三月甲戌,于越休哥奏宋遣曹彬、崔彥進、米信由雄州道,田重進飛狐道,潘美、楊繼業雁門道來侵,岐溝、涿州、固安、新城皆陷?!保ǖ?28頁)所謂曹、米即宋將曹彬、米信。

?《志稿》未識別“忿”。

?《考證》誤錄作“加”。

?《熱河》《考證》《志稿》誤錄作“師”。

?《縣志》誤錄作“守”。

?《縣志》誤錄作“檢”。

?《熱河》《考證》《志稿》《金石志》《證補》《全遼文》《家族》皆未識別,作“□”。

?《考釋》在“逃”后誤加“□”。

?《熱河》《考證》《志稿》《全遼文》《文編》《家族》《考釋》皆作“第”。按:“弟”同“第”,見《金石文字辨異》引《唐蓋文達碑》。

?《家族》誤錄作“價”。

?《熱河》誤錄作“賜”。

?《文編》誤作“諭”。

?《縣志》《熱河》《考證》《金石志》《全遼文》《文編》《家族》《匯輯》《考釋》皆誤錄作“允”;“凢”同“凡”,見《干祿字書》。

?《全遼文》《家族》誤錄作“澤”。

?文字大部殘泐,難以辨識,《匯輯》作“□□”,《縣志》《考證》《志稿》《金石志》《縣志》《全遼文》《文編》《家族》《考釋》皆作“兒”,似有所據,從疑。

?文字大部殘泐,難以辨識,《縣志》未錄,《熱河》《考證》《金石志》作“□”,《志稿》《全遼文》《文編》《家族》《匯輯》《考釋》皆作“長”,蓋據文義補。

?《校錄》《文編》《考釋》“次”字后多錄“女”字。

?《考證》漏錄“室”。

(51)《熱河》未識別“授爵”。

(52)《縣志》漏錄“高貴相承,交游不雜”八字。

(53)《熱河》《考證》《志稿》誤錄作“到”。

(54)《縣志》《熱河》《考證》《志稿》《金石志》《全遼文》《文編》《家族》《匯輯》《考釋》皆誤錄作“茂”。

(55)《家族》誤錄作“隙”。

(56)《縣志》漏錄“川”。

(57)《熱河》未識別“必”。

(58)《熱河》《考證》《志稿》《金石志》《文編》誤錄作“表”。

(59)《縣志》《考證》《志稿》《全遼文》《文編》《匯輯》《考釋》皆錄作“豐”,《家族》錄作“豐”。

(60)《縣志》漏錄“樹”。

(61)《縣志》誤錄作“任”。

(62)“骨歸故鄉”,拓片“歸故”二字缺,《熱河》錄作“□□”;《考證》《金石志》《縣志》《全遼文》《文編》《家族》《匯輯》《考釋》皆作“骨歸故鄉”似據文義補,茲從之。

(63)《縣志》《全遼文》《文編》《家族》《考釋》皆誤錄作“痛”。

(64)宣贈彌光事君事父忠孝備昌萬載千秋芳聲不亡,拓片殘泐,多不可辨識,《熱河》錄作“宣贈彌光□□□父□忠孝傷萬較千秋芳聲不亡”《匯輯》錄作“宣贈彌光事君事父兮忠孝備萬載千秋兮聲不亡”,《縣志》《考證》《志稿》《金石志》《全遼文》《文編》《家族》《考釋》皆錄作“宣贈彌光事君事父忠孝備昌萬載千秋芳聲不亡”,茲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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