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尚任《桃花扇》之“桃花” 意象研究

王藝嘉

【摘要】“桃花”作為關乎主題、穿針引線的中心意象，于《桃花扇》全本中共出現43次。本文運用文本細讀的方法，從“桃花與美人”“桃花與愛情”“桃花與入道”三個角度提煉“桃花”意象的文化內涵，此外，對孔尚任“桃花”意象運用的獨特之處亦有闡述。

【關鍵詞】《桃花扇》；“桃花”；意象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45-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5.001

孔尚任于《桃花扇凡例》中有言：“劇名《桃花扇》，則桃花扇譬則珠也，作《桃花扇》之筆譬則龍也?！睆脑囈怀觥断嚷暋贰疤一ㄉ?、齋壇揉碎，我與指迷津”至四十出《入道》“桃花扇底送南朝”，“桃花扇”意象串珠引線，穿云入霧，或正或側。由此可得，“桃花扇”為貫穿全劇的線索，也是主題意象。

《桃花扇小識》中云：“扇何奇乎？其不奇而奇者，扇面之桃花也；桃花者，美人之血痕也；血痕者，守貞待字，碎首淋漓不肯辱于權奸者也?！碧一ㄉ确瞧嬗诩伺?、蕩子之題、游客之畫，而奇于“桃花”，沒有“桃花”的存在，扇子便只是代表男女世俗情愛的信物，無法承載“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的宏大主題，故全劇的中心意象實為“桃花”。

“桃花”雖為中國古典文學創作常用的意象之一，但專注于“桃花”意象研究的學者較少，渠紅巖側重于“桃花”意象隱喻、文化形態、原型意義；楊真真側重于《紅樓夢》中林黛玉與“桃花”的關系，也有對李香君的少量關涉。關于《桃花扇》中“桃花”意象的研究更為欠缺，唐雪瑩、賴彩霞的文章《試析〈桃花扇〉中的桃花意象》，從“以花喻佳人、以花喻愛情、以花喻理想”這三個角度，分析桃花意象的文化內涵。楊晶沿用唐、賴兩人所提出的前兩種文化內涵，并增加“作為桃花源、作為懲奸除惡”的意象內涵；曹李培從“桃花意象與李香君的形象塑造”角度出發，著重分析桃花意象與李香君形象的關系。本文結合前人的相關研究成果，以《桃花扇》中“桃花”意象為研究對象，對“桃花”意象的文化內涵進行分析，同時提出孔尚任“桃花”意象使用的獨特之處，希望通過該研究，拓寬《桃花扇》作品以及古代“桃花”意象研究的范圍。

一、《桃花扇》中的“桃花”意蘊

（一）桃花與美人

“以花喻美人”的古典文學創作傳統可追溯至《詩經》，《詩經·周南·桃夭》云：“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①以繁盛之“桃樹”興，憑明艷之“桃花”比，嬌麗明艷的桃花是女子面容的寫照，花繁葉茂則是古人對生殖崇拜“多子多?！庇^念的呈現。姚際恒于《詩經通論》中有云：“桃花色最艷，故以取喻女子，開千古詠美人之祖?！?②

唐朝詩人崔護的《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③“人面桃花”意象為《詩經》中“桃花美人”傳統的延續與生發，以“桃花”喻美人面。

孔尚任充分繼承和發揚“以桃花喻美人”的文學傳統，《桃花扇》中以“桃花”象征李香君之美?！睹呦恪芬怀?，侯李定情，侯方域以宮扇贈李香君，題詩曰：“嫁到朱樓一徑斜，王孫初御富平車。青溪盡是辛夷樹，不及東風桃李花?！编嵧啄飸蛑o侯方域：“俺們不及桃李花，怎的便是辛夷樹？”足見此處，侯方域以“桃李花”夸李香君之容姿，印證《訪翠》一出楊龍友所言：“妙齡角色，平康第一?！薄毒苊健芬怀?，田仰欲占李香君，來提人的小廝恐嚇李香君：“管煙花要津，管煙花要津，觸鬧他風狂雨遜，準備著桃傷柳損?！币蕴矣骼钕憔?，若李香君不肯嫁，便準備著因觸怒大人物而傷損自身?！哆x優》一出，尾聲處道：“縱有春風無路入，長門關住碧桃花?！币员绦揎椞?，《說文解字》云：“碧，石之青美者?！碧壹词菍γ廊死钕憔碾[喻，“長門關碧桃”亦是對李香君被鎖深宮獻藝境遇的象征。

“桃”之明艷似美人面，實為隱喻聯想的應用，流傳至今。

（二）桃花與愛情

明代時期，以“桃花”敘述愛情的戲曲作品，大體上沿用崔護“人面桃花”故事為底本，如孟稱舜的雜劇作品《桃花人面》《桃源三訪》；金懷玉的傳奇作品《桃花記》，均側重于對“至情”的頌揚。

孔尚任的《桃花扇》跳出了“人面桃花”的創作窠臼，講述晚明家國風雨飄搖之際，復社文人侯方域與名妓李香君的愛情悲劇，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反映出作者對于“情”與“理”關系的思考。

“桃花”生于春，侯李之情亦發于春，“園桃紅似秀”的自然環境，恰恰為愛情隱秘的象征。但值得注意的是，單從男女關系的角度來看，侯李之間的愛情是非純粹、有破綻的。侯方域在第一出已出場：“小生姓侯，名方域，表字朝宗，中州歸德人也?！焙罘接蚣沂里@赫，先祖太常，家父司徒，久樹東林之幟，僑寓莫愁湖畔。因著復社友人陳貞慧、吳應箕“我輩且看春光”的教唆，楊龍友“妙齡絕色，平康第一”的引誘，才有男女主人公的第一次相見。侯方域愛情的初始便帶有“獵色”目的，入院不久便急問：“李香君為何不見？”僅聞笙簫，便拋扇上樓，這一行為給人以輕佻之感。而李香君惟見扇即拋櫻桃，并不知拋扇之人姓甚名誰。侯李愛情的開始是具有游戲意味的，“果然妙齡絕色”的李香君滿足了侯方域的“獵色”需求，侯方域復社文人身份的正義性恰恰又吸引了李香君，將對國家大義的愛投射到侯方域的身上。除此之外，李香君作為風塵女子，命運不由己，婚姻的最終決定人是“媽媽” ——李麗貞，李麗貞作為楊龍友的相好，必然要努力促成侯李二人，這樣一來，既解決了李香君梳櫳之事，又迎合了楊老爺，確為一石二鳥之舉。兩人的感情實始于情欲的驅使、對才情容貌的貪圖以及外界的推波助瀾。

《卻奩》一出云：“正芬芳桃香李香，都題在宮紗扇上?！睂m紗扇上桃花香，喻示著兩人愛情的升華?！秴s奩》一出前半部分，侯方域對于李香君的愛還在于淺薄“天姿國色”的容貌之愛：“今日插了幾朵珠翠，穿了一套綺羅，十分花貌，又添兩分，果然可愛?！薄秴s奩》一出后半部分，楊龍友資助妝奩，侯方域得色而忘思，欣然接受。李香君對此感到疑惑：“楊老爺為拮據之客，為何輕擲金錢，來填煙花之窟？”這時，侯方域才意識到事情不妥，自己與楊龍友萍水相交，他為何一擲千金。在侯李追問之下，楊龍友道出實情：“這些妝奩酒席，約費二百余金，皆出自懷寧之手?！睏铨堄训纳矸?，早在第二出《傳歌》中便有交代，楊為鳳陽督撫馬士英的妹夫，原做光祿阮大鋮的盟弟。對于懷寧是誰，恐怕侯方域是完全清楚的，只是此時，沒有妝奩顯得寒酸，問清楚反倒更難辦，不如裝傻，反問一句：“那個懷寧？”楊龍友為盟兄開脫：“圓老當日曾游趙夢白之門，原是吾輩。后來結交魏黨，只為救護東林?！焙罘接虺磷碛跍厝徉l，立場拋卻腦后，一心只想著用妝奩討好李香君，立刻順著楊龍友的話，為阮尋說辭——實際也是為自己被收買找借口：“俺看圓海情辭迫切，亦覺可憐?！庇诶钕憔媲?，假裝展現自己寬容度人的君子氣度，掩蓋一己之私。

李香君雖出身煙花之地，卻非重利之人：“那知道這幾件釵釧衣裙，原放不到我香君眼里?！崩钕憔彀昔⒚撘?，侯方域這才意識到受奩行為實為徇私廢公之舉，“此等見識，我倒不如，真乃侯生畏友?！薄峨u鳴偶記》中云：“道義相砥，過失相規，畏友也?！?④在《卻奩》一出之前，侯方域對李香君的贊美著重于貌美之處，精神分析學家弗洛姆認為，愛情是指熱烈地肯定他人的本質，積極地建立與他人的關系，在雙方各自保持獨立和完整性基礎上的相互結合。⑤于此處，侯方域第一次為李香君的人格魅力而震動?？梢钥闯?，《眠香》一出中，兩人僅為情欲關系，侯李之間真正的愛情誕生于《卻奩》一出。

因避寧南書信之禍，侯方域離開李香君。從第十二出《辭院》，至第四十出《入道》，兩人不曾見面，愛情書寫的筆墨主要落于李香君身上，以守節之態誓死維護愛情。

《守樓》一出，面對田仰的強硬手段，李香君表現得更為剛烈：倒地撞頭，血濺詩扇?！都纳取芬怀?，楊龍友為定情扇添畫枝葉，而有鮮血滿扇開紅桃，劇題《桃花扇》中所指的“桃花”意象便從此處生發?！疤一ā敝募尤肷A了侯李的愛情，以血為契，蘇昆生將扇寄于侯方域之手，桃花扇最終實現以血傳情的目的。⑥

孔尚任設計侯李愛情，在這段關系之中，很明顯地可以看到，李香君的愛情形象是更為突出的，“桃片逐雪濤，柳絮隨風飄”，恰似李香君之愛，李香君為什么矢志不渝地追隨侯方域？細細品味，孔尚任安排李香君愛侯方域，其中存在著作者價值傾向的自然流露，結合社會歷史背景可知，復社倡導“讀書、講學、愛國”，侯方域作為東林黨人代表，即是正義愛國一方的代表。李香君之愛，不僅在于愛侯方域之一人，更在于愛國、愛正義。侯李之愛雖始于對彼此才情美貌的貪圖，但終因共同的民族大義而升華。

（三）桃花與入道

桃花仙源的意象本于東晉陶淵明《桃花源記》，“忽逢桃花林”而窮盡，見“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 ⑦，塑造出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將“桃花”意象與道家隱逸關聯起來，尋找遠離失望現實的“理想國”。

《桃花扇》開篇第一出《聽稗》中，柳敬亭開始說書即引李白的《山中問答》：“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又以“漁翁”自喻：“重來訪，但是桃花誤處，問俺漁郎?！钡诙顺觥额}畫》中“漁郎誑指空山路，留取桃源自避秦?！钡谌觥稓w山》中“境隔仙凡幾樹桃”，第三十三出《會獄》中“卻也似武陵桃洞”，第三十六出《逃難》中“桃源洞里無征戰”?！疤一ㄔ础钡囊庀筘灤┦冀K，作者在前期進行“入道”的預設，在臨近劇末，增加“桃花源”意象的運用，使得于結尾處，知曉侯李入道的結局，雖有惋惜之情亦覺合理。

侯李愛情的穩固基礎在于共同的民族大義，而此時，國亡、家破、扇碎，也就意味著愛情根基的斷裂，闡明了兩人入道的必然性。

二、孔尚任“桃花”意象的獨特運用

《桃花扇》誕生之前，“桃花”意象已與“妓女”形象關聯，粉艷之花賦予的感官刺激，使其通向色情意味。

魏晉時期，劉孝綽于《遙見鄰舟主人投一物，眾姬爭之，有客請余為詠》中云：“此日倡家女，競嬌桃李顏?！?⑧以桃色比女色，頗有偎香倚玉的軟香之感。南朝陳獨孤嗣宗《紫駱馬》中云：“倡樓望早春，寶馬度城陰。照耀桃花徑，碟蹬采桑津?！?⑨“桃花徑”初成通往青樓之路的代言詞，且作為文化意象積淀下來，為后世沿用。唐白居易有詩《馬墜強出，贈同座》云：“坐依桃葉妓，行呷地黃杯?！?⑩至宋代，“桃花”與娼妓的聯系更為緊密，文人流連于青樓楚館，蘇軾云：“嬌后眼，舞時腰。劉郎幾度欲魂消?！??柳永云：“秀香家住桃花徑”“層波細翦明眸，膩玉圓搓素頸?！??“桃”意象與女性身體部位相映，香艷溫軟的情色意義濃厚。清金農《題湘陰女郎畫竹》中云：“生來不畫紅花樹，怕見倡桃笑倚門?！??將“倡”與“桃”連用，貶低桃花——妖艷似妓女倚門賣笑。在中國古代，妓女身份低微，任人玩弄，以“桃”喻之，存貶抑之意。

孔尚任在《桃花扇》中亦將“桃”與妓女形象聯系，卻未置一貶義詞句，即使在侯李同居的《眠香》一出，孔尚任給予李香君的還是尊重，雖有“今宵燈影紅紗透”“夜夜春情散不收”的唱詞，但未曾對女性身體部位如“肩”“頸”“手”等，進行性暗示的描寫刻畫?！秴s奩》一出中，為重氣節，輕錢利的“正芬芳桃”形象；《守樓》一出中，為忠貞守節的“濺血貞桃”形象；《罵筵》一出中，為政治立場堅定的“愛國怒桃”形象，在孔尚任的筆下，李香君雖為社會底層的妓女，卻不自輕自賤，貌美而不孤傲，既有兒女小情亦有家國大愛，這是對前人筆下“桃花妓女”形象的顛覆，足見孔尚任對“桃花”意象運用之獨特。

三、結語

《桃花扇》中“桃花”意象作為表達主題的中心意象，具有“以花喻人”“借花言愛”“隱逸入道”的文化內涵，孔尚任在沿用桃花文化內涵的同時，繼承創新，表達對李香君這樣“明大義，懷大愛”的底層妓女的敬佩與褒揚。對中心意象“桃花”之研究，有助于人們從新的角度理解《桃花扇》的主題，對于深入挖掘作品中蘊含的文化內涵具有重要意義。

注釋：

①繆天綬譯注：《詩經》，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80頁。

②（清）姚際恒：《詩經通論》，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25頁。

③（清）彭定求：《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007頁。

④蔡景康選注：《晉江歷代文選》，廈門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53頁。

⑤（美）弗羅姆：《愛的藝術》，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⑥陳一璞：《〈桃花扇〉侯李愛情研究》，東北師范大學2017年碩士論文。

⑦（晉）陶淵明、吳澤順編注：《陶淵明集》，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100頁。

⑧（南朝）徐陵著、譚國清編：《傳世文選 玉臺新詠》，西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3頁。

⑨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604頁。

⑩（唐）白居易、喻岳衡點校：《白居易集》，岳麓書社1992年版，第840頁。

?（宋）蘇軾：《蘇軾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618頁。

?唐圭璋編纂、王仲聞參訂、孔凡禮補輯：《全宋詞》，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19頁。

?（清）金農：《清人別集叢刊 冬心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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