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

◇堯 益

四哥今年69 周歲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都有鮮明的印記，這些印記也烙在四哥的身上。

我家中兄弟姊妹眾多，在那個追求多子多福的年代，除了增加生活的成本和負累，并沒有給我們帶來充裕的物質生活。相反，生存的重壓壓得老父親早早就駝了背彎了腰。村里也有好心人勸慰父親，孩子這么多，壓力太大了，送一兩個男孩給別人養吧，既減輕壓力，也能給孩子們更好的前途。村里，甚至村里人在外鄉的親戚叫“拉弟”“招弟”“引弟”“拉小”“招小”“換小”的不少，多是沒有男孩的家庭,在重男輕女傳統思想的影響下，他們希望女兒們的這個名字能把男孩喚來、招來。有的家庭“生小”無望，選擇領養男孩子多的家庭的孩子?？删驮谄D苦歲月和困難生活中，我們的父親母親沒有把一個孩子抱養出去。這也是我們感恩父母最重要的一個方面。

舍不得自己的孩子抱出去，自然有萬愛千恩在其中，我們自然就享受到人間最用心的撫養和最慈祥的愛。我們在愛中長大，自然把這個愛延續和傳遞。雖然生活清苦了一些，但懂事、當家早早就在我們這些孩子身上開始了。7 個哥哥中，四哥顯得最為特殊和明顯。四哥的這些成熟和擔當整整影響了我們家庭兩代人。

按理講，老大應該是家里的頂梁柱?？晌业拇蟾绠斔母绫娦值苓€沒出生的時候，他是家里的嬌養娃娃，享受著我奶奶我父母無盡的呵護。三哥出生的時候，我奶奶就去世了。大哥學習很好，雖然生在農村，但念書讀在市里，是當時難得的文化人，市一中畢業后參加工作，后來回到村里當了小學教師，直到去世。

大哥有文化，當時我家條件還算可以，自然早早就成家了。二哥相對遲了一些，但也很快有了自己的家庭。在我們老家，成家的人一般都要分家另過。自然，家里的重擔就落在了三哥、四哥、五哥身上。我們兄弟年齡懸殊，哥哥們之前的事我好多都記不清，只等我上學之后，才對哥哥們之間的“恩怨情仇”了解一些。

我清楚地了解到父親十分寵愛三哥。三哥年輕時長相英俊，寫得一手好字，畫也畫得不錯。我們家里墻壁上貼的畫都是三哥自己畫的，過年時，書店印刷的年畫根本沒有機會貼在我家的墻上。三哥小提琴、口琴、笛子、二胡樣樣精通。雖然他沒像大哥和四哥那樣參加村里的劇團，但三哥在文藝上的才華不比大哥、四哥差，當時，大一點的村子里都有自己的劇團，大哥拉的是板胡，四哥是三弦。

大哥和三哥都當過我小學的老師，但我卻是三哥的粉絲。后來，我也學著他寫字、畫畫。每年六一的時候，也是我顯擺臭美的時候。學校要求每一位學生都要自己創作作品進行展覽，在硬任務下，愁壞了不會畫畫的小伙伴。于是,鄰居幾個小伙伴的任務都由我代為完成，為此，我在三哥面前也洋洋自得。三哥也很喜歡我這個弟弟。雖然，他是我的老師，但我在班里再怎么淘氣，三哥也沒動手打過我。十分不像話的時候，他象征性地圈起手指在我額頭上嚇唬一下作罷。

三哥不打我。但四哥卻對我毫不客氣，每次動手都很重。四哥不僅打我，所有他之下的兄弟都打，而且，一個比一個打得狠，一次比一次打得重。四哥在家里就像封建社會的暴君。有一次打六哥時，連我的老父親也覺得過分了，下手重得把一根肩擔都折了。

四哥打小兄弟是家常便飯，因為習慣了，打了幾次，怎么打的，我們都記不住。但有一次，我卻深深地印在腦海里。因為，那一次，我才知道四哥為什么喜歡重責重罰他的兄弟們，特別是我這個他十分喜歡的兄弟，我才知道四哥打人背后對我們小弟兄們的良苦用心。

那是我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因為六一兒童節意外地沒被評上學校的“三好學生”，從來沒有過落選的失落讓我的小心臟一時難以接受，于是便慪氣地逃學不去學校。當我正和幾個淘氣的“逃學鬼”開心地玩著的時候，四哥過去一把手把我拎回家，還罵人家幾個小伙伴自己不好好學還勾叫我。沒進院門，四哥好像有準備，直接掏出隨身帶的鐵絲用手鉗把我的小手捆上，就像上了一副手銬。繩子都覺得受不了，別說是鐵絲。這么疼痛，反而讓我沒有了畏懼，邊哭邊破口大罵起四哥來，用盡我小學五年所有學到的詞匯。四哥只有兩句話“讓你再逃學，讓你再逃學！”“敢不敢了？”

小學時我就偏愛作文，我的作文經常作為范文在課堂上朗讀，自然少不了掌握幾個解恨的帶有毒味的詞句，我把它們用盡，什么惡霸，蛇蝎心腸，那個時代的狗特務，等等，聲淚俱下控訴，說骨肉兄弟還這般對我，比敵人還兇殘。邊哭邊罵，根本沒有屈服的意思，我這般“堅強”，四哥沒有想到，他卻哭了起來，在我的罵聲中和他的哭聲中他邊解鐵絲，邊哽咽著說，我還不是為了你好，不好好學習，將來你自己受罪，你自己后悔。

四哥的哭我是沒有想到的，因為他一直是剛強堅強頑強的存在。這一點，家里人、村里人都有共識。四哥是個寧愿站著死不愿跪著生的硬漢子，從來不向命運低頭，也從來不向任何人服輸。正是這種認知，所以，四哥的哭深深地震撼了我。四哥愛和我聊天，考上省城中專學校放假回到家的時候，四哥都要到我住的老宅聊一個通宵，直到老母親說，不要熬了，早點回去休息吧，他才意猶未盡地散去。

從這些生活的瑣常，從我慢慢長大后和四哥的交流，我才知道四哥心中有疼、有遺憾、有不甘。他喜歡文化，他喜歡有文化的人，他不愿意讓我們幾個小兄弟虛度年華，他希望我們都能珍惜和把握有學上的機會，都能好好學習，都能學有所成，都能有所作為?？善珟讉€小弟兄不愛學習，自然拳腳就經常光顧他們身上。我的唯一一次挨打，也是因為四哥盼我成才心切。四哥知道我學習好，年年是“三好學生”，還是班里的班干部，怕我跟上幾個“逃學鬼”學壞了，把他心中的希望跌落。

四哥是個堅強的男人，所以他絕少抱怨。但有一次我們聊天時，我才知道四哥心中藏著一個疼。那就是十分喜歡讀書的他，在家庭條件不允許的情況下，被迫放棄了學習的機會，毅然決然幫老父親承擔起家庭的責任。

三哥和四哥相差一歲，可能當時三哥學習好一些，在父母面前表現好一點，父親偏愛三哥，在決定誰來承擔家庭責任，當一個好勞力的時候，父母選擇讓三哥上學，直至參軍,沒有受一點苦?？伤母绮粌H要參加生產隊里的勞動，還要幫父母照看幾個弟弟。十分愛好學習的他再沒有機會坐在教室里朗讀和書寫。他沒有違背父母的決定，他把這種遺憾悄悄地藏在心底。對沒有上學之憂的他的幾個弟弟，他不能接受逃學、厭學、不好好學，對他之下的兄弟是這樣，盡管喜歡我，但在這個問題上也毫不客氣。

失去上學機會的人才知道有學上的珍貴。他這樣認為,也這樣希望他的兄弟、他的所有在上學的家人都能心無旁騖地學習，學出個樣子來。

四哥這樣希望和要求他的兄弟，也這樣要求自己。他是家里愛學習的樣板。雖然他小學都沒有讀完，但他堅持讀書識字。甚至有了自己的孩子后，遇到確實不認識的字，不理解的內容，也會主動去問孩子們，真正做到了不恥下問。正是這種精神，四哥適應了社會的發展，沒有辜負了時代。當鄉鄉冒煙，村村點火，鄉鎮企業異軍突起的時候，他和三哥一樣成為村里村辦企業對外銷售的業務員，走南闖北，為村里企業擴大銷售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四哥在我們眾兄弟中腦子十分靈光，特別是在算數、計算一類有著超過常人的天賦。我也常常想，假如當初父母堅持培養四哥，讓其他哥哥與他們一起承擔全家生存生活的重擔，那全家的命運就是另外一種景象了。然而生活沒有假如。在命運面前，選擇低頭還是抗爭，結果大不一樣。四哥就選擇了抗爭，正像現在流行的一句話：我命由我不由天。

四哥不屈命運，不僅是不屈命運對自己的安排，還不屈命運對全家族的安排。這不僅是一種斗爭精神，還體現著四哥強烈的擔當意識。

在貧窮面前，在自顧不暇的條件下，人往往會選擇明哲保身，這是人性的特點?？擅鎸@些，四哥卻有他自身的選擇，他不想讓家里任何一個人掉隊?，F在的人往往詬病娶媳婦難，難在要房，要車，要錢。這種陋習在40年前就存在。我們農村老家，要娶媳婦進門，也要看男方的條件，核心之一是看對方有沒有“窯”，也即現在的房子。我們家除了大哥分家另過，獨立居住在一處院落外，全家的條件就是一處祖宅，而祖宅內還有叔叔全家。兩眼窯洞怎么能容下偌大的家人。沒辦法，七哥小伙精干帥氣，很討人喜歡，除了吃飯,他就住在大隊部的辦公室里。五哥則借居在鄰家。

面對眾多接踵而至，步入結婚年齡的哥哥們，父親很發愁?？吹嚼细赣H唉聲嘆氣的樣子，四哥有了他自己的主意,他不會讓因為沒有“窯”而斷送了兄弟們的婚姻。村里當婚當嫁的好多人因此娶不上媳婦成了光棍。那時，正是農業學大寨大造梯田的階段，少不了壘椿造壩，石匠成了最吃香的營生。我們有一個叫舅舅的大匠人高金來，四哥就舅舅長舅舅短常圍在他身邊，給他卷旱煙（那時買不起香煙），遞水，纏著拜師學藝。四哥的手不知被錘子鑿了多少遍，終于把石匠的手藝學到手。

石匠是農村瑄窯的骨干，以此為統領，配之以小工等，建屋修房就不是問題了。技藝在手的四哥帶領眾多小兄弟自己采石，三哥開拖拉機運輸，硬是靠自我把一眼眼窯洞建起來。農村建房要批宅基地。我們老家是典型的山村，坡地多，平地少，因此，哥哥們的家建在了村里的東西南北。但無論建在什么地方，娶媳婦的硬條件有了。

四哥不僅操心家里的事情，還操心整個家族的事情。他是我們家族的總管，全家族紅白喜事他都要操心，熱心地為本族人幫忙。他有著封建社會族長的思維，但這種思維絕對不是封建糟粕，而是需要傳承的東西。有一次，本家族一個外嫁的姐姐受了氣，四哥直接“殺過去”興師問罪，在她婆家理論撐腰，最后招至對方的“黑社會”親戚反上四哥家門來。但四哥毫不畏懼。

四哥的“護犢”和擔當也使他成了家里甚至家族的依靠。無論比他長的，還是比他小的，遇到問題，特別是受欺負時，都會第一時間想到他，都會第一時間請他幫忙?！袄^生厲害”，有了這種影響和認知，村里人都彼此給個面子給予圓滿的解決。

四哥心系全家，顧念家族，并沒有影響他小家庭的進步。正是他熱愛學習，重視教育，耳濡目染下，他的兩個孩子都考上了大學，還把事業分別做到了太原和海拉爾。四哥也是較早成為村里“萬元戶”的一批人之一。假如四哥只顧自身發展，可能情況還會更好。我太原上學時，四哥每次去跑業務，都要繞道專程去看一看我，留下一些生活費用。我結婚時，四哥也是把他的家專門整飾作為我的婚房。種種種種，四哥是值得大寫的人，他身上的品質和精神是一種難得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