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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青兒

2023-12-26 11:20楊英國
山東文學 2023年11期
關鍵詞:五哥藏青花兒

楊英國

藏青兒是只狗。一只讓人很難忘記的狗。

那年初冬的星期天,我與李家五哥一塊兒玩,說準確一些是坐在村頭他家的土崖上吃地瓜,一只灰狗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瞇著眼望望我,又望望五哥,最終牢牢地盯住了我們手中的地瓜?;夜泛艹?,精瘦,臟兮兮的,還瘸了一條腿。由于瘦,身子顯得特別長,各處的骨頭支棱著,像要拱開皮膚似的?;夜返哪樕下懵吨S多新舊交錯的傷痕,一看就是不斷打架造成的?;夜芬欢ㄓ掷塾逐I,眼神疲憊,嘴里不斷淌出長長的涎水,那副狼狽相,肯定是流浪過許多地方了。

我將吃剩的地瓜把兒扔在地上,灰狗一口搶起,沒嚼就吞下去。五哥說這狗餓急眼了,掰了一小塊兒地瓜扔給它,灰狗顯然感到意外,瞅瞅五哥又看看面前的地瓜,猶豫、探詢,嗓子里咕嚕嚕地咽著唾沫。五哥看著心疼,把手中剩下的半塊地瓜一并扔給它,說:吃吧,給你的!沒想到灰狗懂人話,兩口叼起地上的兩塊地瓜,像剛才一樣,顧不得嚼爛就往肚里咽。它被地瓜噎住了,脖子一挺一挺,那雙毫無光彩的眼里,一閃一閃地漾出淚花兒。

灰狗吃完地瓜,五哥用腳尖戳它一下說:走吧,沒了?;夜凡蛔?,反而下巴貼地趴在我們腳邊,口中不時吧唧兩聲,像是回味剛才的美餐。我和五哥起身走時,它抬頭看了看,立即爬起來跟上。我們走到哪,它跟到哪。天黑下來,我們回家,灰狗沖我倆分別望了望,好像認準五哥是好人,踮著小步緊緊跟上他。五哥犯難地咧著嘴:三兒,這可怎么辦,貼上了。

第二天我去找五哥,發現灰狗就在他的大門外,五哥正用刷鍋的泔水喂它。五哥告訴我,灰狗在門外趴了一宿,夜里外邊稍有動靜它就汪汪叫,才半天時間,真的成了看家狗。五哥說爺爺看著心痛,決定收留它。于是灰狗就在五哥家里住下來,在五哥的精心喂養下,很快恢復了健康。

五哥的父母是大學同學,畢業后在遙遠的城市工作。五哥姐弟兩人,為了陪伴爺爺,父母將他留在家里,把大他幾歲的姐姐帶到城里上學。五哥從小跟著爺爺長大,并無怨言,即使父母讓他進城,他也不去。因為鄉下孩子喜歡到田野里撒歡,喜歡和小朋友們追逐打鬧,那無拘無束的自在,城里孩子難以體會得到。

不過,鄉下孩子也有惡習,村與村之間的孩子經常打架。五哥是我們的頭兒,動不動就率領人馬和東西兩村展開廝殺。由于實力不濟,總是勝少敗多,有時敗得極慘,讓人追得鞋也丟了。自從有了灰狗,就有了仗恃,有了膽氣,往往是連嚇帶打,對方很快就潰不成軍?;夜纷鍪聵O有節制,陣前出擊總是嗚嚕怒吼以壯聲勢,從不動口真咬。五哥龍顏大悅,說灰狗通人性,是好家伙。

終于大意失荊州。這天,我們追擊敗兵,還沒進村,敵方的首領大憨從村頭小巷里放出兩條齜牙咧嘴的惡狗。我們下意識地回身就跑,跑出不遠想起來——兩條腿的從來跑不過四條腿的,于是原地臥倒,順手摸起路邊上的坷垃準備迎敵。這時也才發現,惡狗們并沒追上來,它們被殿后的灰狗截住了。

對方的兩條狗個頭不大,卻很粗壯,它們輪番向灰狗發動攻擊,灰狗腿長步大,左遮右擋,寸土不讓。兩條惡狗被它纏得性起,咆哮著一起撲上來,三條狗三個影子廝殺在一起兒,攪起團團塵土。五哥小眼瞪得溜圓,喊叫著連連指給我們看:瞧了沒有,旗桿(尾巴)豎著呢,豎著呢!鄉下孩子對狗很是了解,特別是狗的尾巴,每天不知摩挲多少遍。所以,狗尾巴的一舉一動一招一式,都研究得很清楚。它要豎起來沖人搖晃撥甩,這是興奮喜悅;尾巴直直地挺著,說明它心里有底,正在認真忖度琢磨;要是尾巴忽然耷拉下來,這肯定是危險馬上降臨了;耷拉下來再夾進兩條后腿里,肯定是心虛力怯非常害怕……所以看狗打架,先要注意尾巴。但凡夾起尾巴的,敗勢必定。要是它的尾巴一直像旗桿似的立著,不管戰況多么激烈,這狗仍有勇氣和力量戰勝對方??吹交夜肪脩鸩凰?,我們亂嚷亂叫:好漢子,一個打倆,還豎著旗桿呢!興奮難抑,一個個立起身,全然忘記了剛才的兇險。

戰況正烈,那邊的大憨不知為何打了聲呼哨,兩條惡狗霍地跳出圈外,極不服氣地沖灰狗示威咆哮了一番,一步一嗚嚕地跑回去。沒有分出勝負,灰狗也不追趕,站在原地望了一會兒,迅速地返回到我們這里。

灰狗回到這邊時,受到英雄般的迎接。我們夸它,親它,撫摸它,最小的毛朗甚至學著公雞的嗓音喊了聲“狗哥哥”??墒?,人家灰狗并不賣功,反而舔舔這個的手,蹭蹭那個的衣服,就像問候寬慰我們,樣子極其溫柔敦厚。五哥蹲下身來,摟住狗脖子就朝懷里親,它卻呻吟一聲掙開,這才發現,灰狗的前腿受了傷,扯開一塊皮,還涔涔地冒血。五哥心疼地掉眼淚,趕緊把它弄回家,在傷處糊一把面,又用布條裹上。此后十多天,我和五哥用最好吃的干糧喂它,灰狗很感激,每吃完一塊干糧,就沖我倆搖搖尾巴。其實,我們心里很難受,也很慚愧,當時光顧逃命,把剛剛康復不久的灰狗舍在后邊抵御強敵,想一想,真對不起它。

自從那次以后,我們很少再和鄰村的孩子們打架,每日里小伙伴們湊到一塊兒,彈溜溜球,打尜尜?;夜贩浅6?,我們做游戲,它就趴在一邊,前腿伸直,后腿壓在身下,抬起大大的腦袋,眼睛迷迷瞪瞪地朝孩子們望著,眨一眨停一停,目光顯得蒙眬而遙遠,好似在思慮著什么。有時誰的玩具譬如尜尜一類的打遠了,你只消沖它啾兒一聲,它會即刻跑去給你叼回。小伙伴們愛它真是沒商量,紛紛從家里給它拿吃捎喝,這狗比人都有人緣。

日漸月逝,冬天很快過去了。開春之后,灰狗的毛色一天比一天淺,但脾性也好像一天比一天懶,經常趴在墻根下呼哧呼哧喘粗氣。我們擔心它病了,便輪流著給它撲拉肚子,可是除偶爾聽到它舒服地唉哼幾聲外,卻始終不見好轉。我倆十分焦急,想騙鄰村的老中醫來給它看看,又怕招罵,沒辦法,只好干瞪眼讓它挺著,心想興許挨上十天半月就好了。

這天上午,我和五哥正在院子里刮木槍,門外傳來灰狗憤怒的狂叫,我倆不約而同躥出去,只見皮匠賈二太爺立在不遠處。這年月,鄉下早就沒有掮著筐拾糞的了,賈二太爺是唯一繼承人,走到哪里都背著個糞筐。大人孩子笑他,賈二太爺總是揚揚下巴,說:笑什么笑,老祖宗傳下來的。此刻,賈二太爺雙手拄著糞叉桿子,瞇起一只眼正出神地打量著灰狗?;夜泛孟褚庾R到對方存心不良,倚在墻根處拱起身子,毛發豎立,眼睛泛紅冒火,嘴里不停地咆哮著。見我倆出了門,賈二太爺像是自言自語也像對別人說:這是個藏青兒,天越熱,毛越白。天越冷,毛越灰。脫絨晚,出絨早,數九寒天弄死它,剝皮做襖最值嘎。

賈二太爺除了做皮匠,也當牲口經紀,所以他把值錢說成“值嘎”。我和五哥大驚失色,這老頭是想要了灰狗的命??!立即連哄加抬,要把灰狗弄進院里。賈二太爺呵呵大笑,說:真是兩個尿腚羔子,要弄死它,也得等到數九寒天啊。說罷又笑。他一笑,我和五哥也笑了,因為老頭笑時那一抖一聳的山羊胡子,很像灰狗此刻在地上掃來掃去的尾巴,粗細相仿,毛色也對。賈二太爺是猴兒精的人,一看眼神就明白了我們的意思,“咄”一聲發個怒,掮起筐走了。我和五哥商議,既然灰狗是個藏青兒,干脆,叫它“藏青兒”吧?;夜匪坪鹾軡M意,嗚嗚兒叫著搖尾巴。

賈二太爺說得對,藏青兒到了麥子滿仁才脫完絨。天越來越熱,它身上也越來越白,接近麥收時,一身細毛,雪亮光滑如同白緞。藏青兒怕水。夏天我們在水灣里洗澡,它遠遠地趴在岸上打盹。間或也抬起頭,豎起耳,眼睛朝某處定定地望一會兒,突然一躍而起,如飛般奔過去,在那里轉一轉,聞一聞,然后又大失所望般懨懨地顛兒回原地。記得那一天特別熱,空氣就像著了火,藏青兒雖然趴在墻根樹蔭處,仍舊熱得吐出半截舌頭。我和五哥算計給它洗洗澡,就招呼小伙伴們推屁股拽脖子把它往水灣里拖。豈料費了半天牛勁將它弄到水邊,它竟雙眼發直地望定了水,驚恐地干嚎起來,緊接著一溜響屁,四腿發顫,硬是癱在水灣邊上了。五哥罵了句“貨”,只好又招呼小伙伴們把它抬回岸上去。

村東有條河,每年發大水,村里的孩子們就跑來這里,在岸邊回流處捉魚摸蝦。主流里是不敢去的,那里波浪滔天,水流湍急,攪起的漩渦一擰一擰,跟水桶一樣大。下游里許就是一座泄水閘,閘孔處響聲如雷,流水錦緞一樣往下泄,落差生威,翻起一排排巨大的水花。無論人還是動物,只要不慎踅進大流,沖進閘里,別說活命,尸體也得涮成幾截。

誰都沒想到,一向謹慎的五哥這天卻被踅進大流里。當時的情況讓人意外,一條鯉魚從五哥面前騰地躍起,在水皮上跌個大脊又慢慢地朝中流游去。五哥猛地一撲,手觸到了魚,腳卻離開了河底,加之往前沖的力量過大,收束不及,一下子就跌進了主流里。說來更巧,恰好水浪躥來,當頭一拍,五哥就給拍進了一個比人還粗的大漩渦。五哥從漩渦里拱出來時,離岸邊已有十來米。水里的小伙伴兒們一片慌亂,都說老五這下完蛋了。于是,有人爬上岸去朝村里躥,有人順著河邊往下游跑,有人吆喝老五快朝邊上浮,一幫小孩兒嚇得亂哭亂跳。在一片嘈雜慌亂中,水邊上突地閃過一道白影,白影躍進河里,騰起一團白浪,白浪翻了幾翻,很快從水隙中顯出一張三角形的臉。我高叫一聲:是藏青兒!

讓我萬分驚奇的是,以往看到水就像見著老虎一樣害怕的藏青兒,此刻竟然在水勢如潮的河道里劈波斬浪,連刨加撓地朝五哥游去。頂多二分鐘,它就靠近了五哥。正這時,一個浪頭撲來,藏青兒沉入水中,我失聲叫道:壞了!話音未落,卻見水中五哥的身子猛地往靠岸處躥了一下,又躥一下,幾次后,水面上露出了藏青兒的頭,它張大嘴喘息片刻,又潛入水中,五哥的身子又開始躥一下,又躥一下……很明顯,藏青兒這條通人性的狗,正在水下用頭拱著五哥的屁股朝岸邊送。

藏青兒幾出幾進,終于將五哥送入靠岸的回流里,它自己雖也到了水流緩慢的地方,可是已經筋疲力盡,幾乎連撓抓幾下的能力也沒有了。當然,這時的我們只顧了五哥,也沒人理會藏青兒的情況。我們將五哥拽到岸邊,大頭朝下,輕一下重一下地給他從肚子里往外擠水。五哥雖然水性不錯,可也給嗆得翻白眼了,所幸喝水不多,也未昏迷,鼓搗了一陣兒便緩過勁來,趴在地上,一聲接一聲地唉哼,樣子半死不活。半死不活的五哥唉哼了一會兒,忽然腚上扎了針似的跳起來嚷道:藏青兒,藏青兒呢?

這才想起救人一命的藏青兒,大伙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河面,河面上依然波浪滔天,有幾只鳥兒正貼著水面輕快地盤旋??堪痘亓魈?,細小的漩渦像一個個笊籬頭,或快或慢靜悄悄地踅著??墒?,剛才把五哥拱到這個安全水域的藏青兒,此刻卻已經蹤影全無了?;謴土顺B的五哥重又面色蠟黃,只聽他驚叫了一聲“藏青兒!”就重又躍身跳進河里。見此情景,我們幾個也像鴨子一樣撲棱棱地跟了下去,回流處登時一片翻騰攪滾。我們在回流里橫蹚豎摸,做拉網式搜索,連河底的泥也給攪上來了。折騰片時,水面上冒出一團白色的東西,漂浮一下又往下沉。腦子里一個亮點猛地閃過,我躥上去伸手抓住,果然是藏青兒。

藏青兒肚子鼓鼓,四腿伸直,肚子里的水順著嘴角流出來,已經是奄奄一息。我們七手八腳把它抬上岸,五哥一把將它摟在懷里,咧嘴大哭。這時,村里的人也已聞訊趕來,最先到達河邊的是五哥他爺爺。這個粗壯老頭見孫子抱著狗哭,愣怔片刻,問明了是怎么回事,蹲下身來抱著險些被淹死的孫子也放聲大哭。村東河邊出現了奇怪的一幕,孫子抱著狗哭,爺爺又抱著孫子哭,哭聲雖然劇烈,卻是有粗有細,有高有低,順河風刮來,混合成一首跌宕有序的樂曲。我們幾個小伙伴從來沒有經過這陣勢,誰也不知道應該怎么辦,一個個傻愣愣地在河邊戳著,竟沒想到對爺兒倆進行安慰或勸解。正在不知所措,一個愣頭青忽然喊了句“哎?活了,藏青兒活了!”河邊哭聲戛然而止,爺兒倆幾乎異口同聲:噫——是嗎?

生靈中,狗的“還性”最大。藏青兒嘴里的水還在繼續漾著,肚子卻開始一下一下地顫動了。顫了一陣兒,喉嚨里突地冒出一大攤水,藏青兒像“草堂春睡足”般伸伸懶腰輕舒一息,眼睛幾經翕動,終于睜開了。在一片歡呼聲中,它如同受了鼓舞,努力翻身朝前爬了幾步,旋即便搖搖擺擺站直了身。

五哥的被救和藏青兒的復活都是奇跡,人們對此驚嘆不已,紛紛傳說,藏青兒身上有個“精靈”附著。傳說漸漸為人們所認可,誰見了藏青兒都是一種敬畏的目光,有人還特地從家里拿東西喂它。個別家庭獨根獨苗,為了保證孩子長命,父母竟提了禮物找上門來,托五哥他爺爺作成,讓自己兒子和藏青兒拜為兄弟。逢這情況,五哥他爺爺就半瞇了一只眼睛,顯出一副奇貨可居的神色:擔得起嗎?這事呀,可是忒大了呀……

因為救了孫子的命,五哥他爺爺特別感激,每天把麥麩拌上棒面,蒸熟了喂藏青兒吃,飲它的刷鍋水里,也要加些菜湯之類。一夏一秋又一冬,藏青兒得到的是當時狗類最高級的待遇。因為生活質量提高,藏青兒上膘極快,來春脫絨也比去年早得多。藏青兒顯得更俊秀、高大,修長的身軀,亮亮的毛色,整個身軀閃爍著白綢般的光澤。脖子和脊背上的短毛本來很熨帖,如今則是層層豎立了。前腿粗壯,胸膛寬闊,皮下的肌肉像牤牛脖子上的臃頭,結實而突出。它常常站在五哥家的土崖上接二連三打舒身,仿佛渾身上下充滿著超強的精力和體力。用人的標準衡量的話,藏青兒的確是個非常英俊的棒小伙。只是藏青兒好像有了心事,時不時地面朝西凝神結思,有時還腆起臉來,像尋覓什么似的嗚嗚叫幾下。

似乎是一種回應,每當藏青兒輕聲低叫時,西村也同樣傳來有高有低的狗叫聲。這叫聲類似應答,又像呼喚,藏青兒聽后愈發激動不安,好像這叫聲是一種有形的物件,正在吸引它產生渴望并一心向前。它有時立住不動,有時趴在地上,有時在院前空地上來回小跑,有時則非常專注地舔自己身下的家伙??吹贸?,在它的身子內部出現了一種奇特的欲望,它正在朦朧中不知所以地體會著,所以表現得有時沉靜,有時躁動。終于弄出了結果,那一日,我和五哥竟然半天沒見著它。起初我們并沒在意,直到傍晚方才發現,它竟和西村的一條小花狗勾搭上了。小花狗長得也很漂亮,母的。

這是絕對不能允許的事情。自從那次遭到鄰村惡狗的伏擊之后,我們就結了仇。只要見到西村的狗進了村,我們便要人追狗咬,非把它弄得屁滾尿流不可。如今藏青兒竟要和西村的小花兒搞對象,門兒也沒有呀!更何況,經過偵察得知,那小花狗是西村那個大憨養的,這就更是冤家對頭沒商量了。于是,我們哥倆立即研究決定,輪番看住了藏青兒,不讓它和小花兒幽會。

藏青兒被我們禁閉了。

藏青兒被禁閉的第一天很聽話,悻悻地趴在院子里,情急難耐時就舔自己的家伙。我和五哥蹲在院門口捏泥人,不時地瞅著藏青兒樂。我倆很得意,因為大憨家的小花兒終于不能和我們的藏青兒通奸了。

第二天,藏青兒開始往后院跑,我倆趕緊追上去。藏青兒回過頭來,好像朝我們笑了笑,就蹺起后腿沖棗樹根上滋尿。滋一下,停住,再滋一下,又停住。瞧那情景是永無休止了。這小子,哪來這么多尿呀?我和五哥等得不耐煩,看看周圍都是高高的墻,藏青兒不是孫悟空,肯定逃不掉,就扎煞著一雙泥手回到前院。我們在前院捏好兩個泥人,將其中一個襠里插上小雞兒,嘻嘻笑著放在太陽底下曬。五哥笑著笑著突然停住,打個愣說:藏青兒還沒尿完嗎?我咦了一聲,和五哥起身就往后院跑。跑到后院,只見棗樹根上尿跡未干,藏青兒卻已蹤影不見。院東北角的柴垛上,有幾根棒子秸耷拉下來,沒錯,藏青兒是借著柴垛躥上墻頭,逃走了。

這還了得,五哥立即招來小伙伴們,喝令分頭尋找藏青兒。

藏青兒是在村西南角的紅荊地里被找到的。第一個發現藏青兒的是年齡最小的毛朗,當時找到這里時,毛朗進紅荊地里拉屎,剛蹲下就提著褲子跑出來嚷嚷:不要臉的,在這里搞戀愛呢!

我們沖進紅荊地里時,藏青兒正得意,它騎在小花兒身上,我要上前制止,五哥攔住,說:光看別動,不然藏青兒會“結了”。雖然不清楚什么是“結”,卻明白其中必有危險,于是停下不動,和小伙伴們兒一起眼瞪眼地瞅著。瞅了一會兒,毛朗伸手捅我一下嘿嘿兒笑起來,我奇怪地看他一眼,毛朗就指指五哥,我定睛一瞧,啊呸!五哥雙眼溜圓,眨也不眨。我禁不住大笑,伙伴們也看出了蹊蹺,一起大笑,五哥迷糊了一下終于明白,慌忙扭過臉去。

笑聲未完,藏青兒已從小花兒身上跳下來??赡苁鞘芰梭@嚇,它們倆“吊”住了,二位不論怎么用力,身體就是分不開。大人們說過,這種情況不能幫忙,越幫它們“吊”得越緊,我們只好耐心等待。果然,藏青兒和小花兒在忍受了一段鬧不清是痛苦還是幸福的時光之后,突然間就分開了。小花兒羞愧難當,撒腿就朝西村跑,藏青兒不羞,嬉皮笑臉地跟在我們身邊,一蹦一跳地回家。

閂上了后院的門,藏青兒再也沒有機會逃了。一連兩天,藏青兒急得順著墻根轉。五哥就訓它,說:你個不長出息的,還沒夠了!藏青兒很是悲哀地看著五哥,眼神明顯暗淡下去。我看著可憐,勸五哥把它放了,五哥別棱一下腦袋:不,找誰都行,就是不能找小花兒!

春天是萬物復蘇的季節,也是狗兒們談情說愛的季節??赡苁堑貧獾年P系,這方的狗們幾乎是在同一時段發情,在那幾天里,你可以看到仨一堆,倆一伙,有時甚至看到聚集起十幾個。這期間,每一條狗似乎都處在生命的高潮期,特別是公狗們,全身充滿了雄渾的活力,初時萌動的情愫很快化作洶涌的洪水,浪推波涌地沖擊著它們。狗兒的世界里,到處充斥著緊張、忙碌、歡快、激動與放蕩不羈。它們為了自身的戀情而面議、洽談,當然也有大打出手的時候,那情景很是令人觸目驚心同時又耐人尋味。

記得是第三天清晨,我早起剛開院門,就見宅前場院里狗山狗海一片狗,似乎天下的狗此刻都跑到了這里??赡芪业某霈F攪亂了它們的戀愛計劃,就有跟前的幾位露出兇相朝我嗚嚕齜牙,嚇得我趕緊又將門關了。從門縫里望出去,狗們交會攢動著,極像聚集開會,這景象持續了有一會兒,終于又出現了仨一堆倆一伙的情形,像事先協商好了一樣轉瞬間就分散奔跑而去。

早飯后,我去找五哥,五哥正滿臉愁云,說一眼沒看住,藏青兒偷偷跑出了門,從昨天晚上到如今,一夜沒歸。我想起早晨見到的一幕,但又不敢肯定藏青兒也在其中,只好和五哥村內村外地找。找了整整一上午,甚至都闖進賈二太爺的制皮作坊里折騰了許久,卻連藏青兒的影子也沒有。五哥急得哭起來,我也掉了淚。正六神無主,西村大憨搖搖擺擺晃過來,沖我們厲聲喝問:看見我的小花兒了嗎?

我和五哥同聲回擊:還你的小花兒呢,我們的藏青兒都不見了!

大憨呸的一口,揚長而去。

藏青兒找不到了?一連五天,我和五哥坐在崖頭上,長吁短嘆,愁腸百結。

麥子黃梢時出現了意外——藏青兒回來了。

當藏青兒跳進院里時,我和五哥立即呆傻在原地。此時的藏青兒已經遠非昔日,原來身上一處處結實的肉塊沒了,肋條一根根地顯露著。皮膚松弛,皺巴巴的。我和五哥嗓子里同時咕嚕了一聲,就猛地抱住狗脖子哭出了聲:藏青兒,你個狗日的,跑哪里去了?咋弄成了這樣,???

被我們愛撫的藏青兒顯得很尷尬,它搖著尾巴,輕輕舔著五哥的脖頸兒,然后就低垂了頭,像小孩子認錯。我和五哥擦擦眼淚,拽著藏青兒進屋找吃的,藏青兒不走,而是擰著身子朝外掙,我們掙不過它,只好放開手跟出去。咦!門外土崖下,只見小花兒帶著三只狗崽兒,正仰著臉沖這里看呢。我和五哥先是一陣不自在,接著就心中釋然了,無論怎么說,狗崽兒們到底是藏青兒的兒女,占便宜的還是我和五哥。五哥立即表示友好,招呼小花兒過來。小花兒不聽,反而領起崽兒們朝西跑。藏青兒愣了愣,跑下崖去截住,又搖尾巴又吐舌,口中輕輕嗚嚕著,顯然是在說理、講情、勸解??墒?,小花兒解風情不解心意,繼續帶著崽兒們跑向西村,很顯然,它要回娘家。藏青兒無奈,回頭看我們,我和五哥稍一遲疑就跑下崖去,和藏青兒相隨相伴地在小花兒身后跟著。

事情很巧,剛走進大憨住的胡同,大憨就咿呀吱喲地從門里唱出來。眼前的情景看來著實讓他吃了一驚,大腦袋晃了晃,待在原地半晌沒動。小花兒見了主人,興奮地跑上去繞著大憨轉圈,之后就俯下身去舔他的腳,三只狗崽兒也像懂事似的跑到他跟前,仰著小臉朝上看,那情景,很像外孫第一次見著姥爺。我和五哥非常感動,竟產生了與大憨和好的想法。正要上前搭訕,忽聽大憨吼了一聲,抬腳將小花兒踢出兩米遠,嘴里罵著噴出唾沫來:你個不要臉的小破鞋!

小花兒給踢得嗷嗷亂叫,三只小崽不解地看看它們的“姥爺”,一時竟不知怎么是好了。我和五哥頓時大怒,幾乎是和藏青兒一塊兒朝前撲去。大憨見勢不妙,抱起地上的狗崽兒反身跑回家中,門閂響處,我們被關在外邊了。

小花兒見幼崽被劫,瘋了一樣跳起來,瘸著腿撞向大門,大門堅如石鐵,小花兒給碰得直叫。但它一再撞去,鍥而不舍。藏青兒眼神迷惘,在小花兒跟前顯得手足無措。五哥很動情,側臉對我說:瞧了嗎三兒,還是當娘的親??!

小花兒撞了很長時間不撞了,它沒了力氣,撞不動了。它趴在門口,望著厚厚的門板,高一聲低一聲兒叫著,叫聲愁苦、哀婉而凄切,顯然是在向大憨乞求。大憨鐵石心腸,躲在門內不理它,它終于完全沒有了力氣,只好癱了一樣伏在地上,以無可奈何但仍又充滿希望的目光癡癡地朝門口張望著。

日當午,太陽正烈。熾熱的陽光伴隨著一陣接一陣的熱風從天上潑下來,我和五哥早已渾身是汗。我們耐不住,要回家。五哥朝藏青兒發出啾啾的呼喚,藏青兒跑上來看看五哥的眼睛,撥拉幾下尾巴又跑回到小花兒身邊。藏青兒繞著小花兒的身子轉,不時地用腳刨地,伸出舌頭舔小花兒的臉頰和耳朵。這樣鼓搗了好一陣,小花兒忽然搖搖晃晃站起來,跟在藏青兒后邊朝我們走過來。我和五哥很覺奇怪,猜想狗們之間也是有語言的,小花兒肯定聽從了藏青兒的勸解。

小花兒在五哥家落戶了。

藏青兒對小花兒很體貼,最初幾天,藏青兒每日要陪小花兒去西村,在大憨住的胡同里轉來轉去,不時地朝大門口叫。后來,可能是大憨把狗崽們轉移了,聞不到狗崽的氣味,小花兒終于泄了氣,除了間或在土崖上朝西叫幾聲外,再不去西村。

藏青兒和小花兒總是相依相偎地在一起,有東西分著吃,從來不打架,有時還相互擠眉弄眼地嘰咕什么,樣子神秘而奇特。我和五哥受了冷落,很委屈,就故意把它們隔開??墒遣豁斢?,只一會兒工夫,它們就又找到一塊兒了。我和五哥也就認了命,無論怎么說,人家是同類,何況還是兩口子呢。

時間如同地上的碎紙片,很快讓風刮走了。

麥后三個多月,秋收開始。小孩子雖然干不了活,卻喜歡與大人們瞎摻和,我和五哥每天帶著藏青兒和小花兒到田野里去,一邊傻跑,一邊看它倆攆兔子逮田鼠捉螞蚱。早秋時節,莊稼尚未收盡,兔子們有隱身之處,輕易找不到,找到也攆不上,藏青兒和小花兒主要抓田鼠和螞蚱。螞蚱們在白茬地里蹦來跳去,藏青兒很溜,總是首先捉住獵物,捉住了就摁在腳下,一雙眼睛眨巴著看小花兒。小花兒跑上去瞅瞅聞聞,吱吱兩聲就朝藏青兒搖尾巴,意思很明顯——你吃吧,我自己會捉。田鼠個頭雖小,但挺兇惡,急了咬人,當然也咬狗。藏青兒害怕小花兒受傷,遇到田鼠總是率先沖上去,一巴掌打翻再咬死,這才招呼小花兒去吃。逢到這時,兩只狗總是哼唧好半天,最后才禮讓著吃了。五哥他爺爺念過《三字經》,看到這情景拍著巴掌樂:瞧了沒,小兩口爭著不吃讓著有余……

藏青兒和小花兒玩累了就偎依著躺在田埂上,它們把嘴伸進一旁的青草里,透過青草嗅聞著土地的氣息。有時地上的塵土被它們意外地吸進了鼻孔,就猛地抽出嘴來連連打著噴嚏。這時,小兩口總是相視一笑,又開始瞪大眼睛豎起耳朵,神情專注地脧視諦聽著遠處或周圍。

秋收終于在農歷九月結束,秋播數日,麥苗出齊,田野又是一片水鮮鮮的新綠。這往下的日子,農人閑了下來,開始尋找外財。當時尚未實行槍支管制,有些人家的長筒火銃便派上了用場。槍手們扛起長槍,背上皮袋,帶著長腿細腰的獵狗,三五成幫地到田野里打兔子。這時的田野平展舒緩,坦蕩如砥,一眼望去百無遮攔,即使蛤蟆大小的目標,也極易為眼力精到的槍手們發現。然而,槍手們有個讓人不明所以的習慣,打動不打靜。哪怕兔子就在面前,只要不動,他絕不開槍,非得吼喝幾聲,將兔子驚得跑起來,這才舉槍射擊。所以,本地人稱他們為“打跑兒的”。我和五哥因為好奇,每天總要帶了藏青兒和小花兒到地里去,一旦打跑兒的出現,就在他們身后遠遠地跟上。而在我們身后,也常有秋后閑極無聊的公狗母狗們,像散兵游勇一樣悄悄隨著。

并不是每天都能遇到打跑兒的,秋天的原野無限闊大,獵手們的隨意性很強,今天在村北,說不定明天就到村南村西了。我和五哥領著藏青兒小花兒到處轉,遇到打跑兒的就跟在后邊,遇不到就自己玩自己的。我們常常無目的地瘋竄,逢這時,藏青兒和小花兒總是禮讓有加,它們兩爪前伸弓背伏地,待我和五哥先行跑出一段距離后,才像突然被驚動似的跳起來,瞪著眼睛,鼻孔顫動,背上的皮毛一聳一奓飛馳而來,眨眼間就超過了我和五哥。土地松軟,天空高闊,幾個世間的生靈在秋天的曠野里如夢似幻地奔跑,自在、狂放、落拓……

打跑兒的并非百發百中,有時放了空槍,再裝砂子火藥來不及,只好眼睜睜看著獵物舍生忘死地逃去。這霎,和他們同行的獵狗就舍命去追。藏青兒和小花兒因為距離遠,雖然也和獵狗一樣發奮追擊,總是被甩在后邊。它們被兔子和獵狗越落越遠,最后只好失望地停下來,張嘴吐舌拼命喘息。好在目的只是散心,并非為了捉兔,藏青兒和小花兒并不沮喪,也不氣餒,再有逃命的兔子出現,不管距離多遠,仍舊撒腿去追。

秋天可能是兔子最倒霉的季節,不啻槍打狗追,就連一直宿在野墳古樹上的老鷹也來一飽口腹。瓦藍的天上常常倏忽之間便出現一只鷹隼,它們遨游天穹,俯瞰大地,舒展開闊大雄勁的翅膀,借著氣流在廣袤的原野上空盤旋。忽然間,這空中霸主猛扇幾下翅膀,像飛機俯射一樣朝著某個地點俯下身去。幾乎與此同時,可以看到一只野兔如離弦之箭在老鷹俯沖的瞬間里倉皇飛躥,但隨著鷹翅的扇動和鷹身的降落,遠處那黃綠相間的原野上就傳來兔子的嘶叫,這叫聲凄厲、哀絕,是一種本能而無助的反抗,宣告著世間一條生命的終結。

老鷹捕獲野兔的技藝是精湛的,它從空中降落的剎那,先用強勁銳利的雙爪鐵鉤一樣抓牢了野兔的屁股,疼痛難忍的兔子條件反射地回過頭來,老鷹便在這眨眼間用硬如鐵錨的彎鉤長喙鹐住兔眼往起猛飛。出于逃生的本能,野兔拼命掙扎,一起一墜間,細脆的脊椎經不住強力的扽挫,隨著輕微的咔嚓聲,可憐的兔兒哀叫一聲渾身癱軟,它的腰骨折斷了。

平原上的鷹不及山里的老雕那樣力大無比,獵獲的同時就可把獵物鉗在爪下帶走。平原上的鷹個小力弱,捕獲野兔后常是先自一飽口腹,然后再把剩下的提在爪下帶回窩里。所以在空中偵察時,它盡量只揀身單力薄的小兔捉拿。遇到身大力不虧的中老年兔子,也會掂量再掂量的。因為這類兔子不光力氣大跑得快,而且經驗豐富,常常在老鷹俯沖將及地面時,它驀地停住并往后迅速一退,老鷹收勢不及搶到前邊,一下子就來個嘴啃地,輕則損羽,重則傷喙。就在老鷹給撞得昏頭昏腦自顧不暇時,那兔兒早已踅過身子逃命如飛。更讓老鷹們膽寒的是,如果遇到的是經驗豐富的老兔子,雖已抓屁股入肉但它就是強忍劇痛絕不回頭。由于力氣大,兔子可以拖著拼命忽扇翅膀的老鷹繼續飛奔,一直奔到荒冢野墳上的荊棘叢里舍命鉆進去,生生地把只老鷹搓成沒毛的雞。

我和五哥帶著藏青兒小花兒在田野里“巡視”,有時就能遇到老鷹獵兔的把戲。這時,我們會緊緊盯住在空中盤旋的老鷹,一旦發現它向下俯沖,馬上指揮藏青兒小花兒朝著同一個目標飛奔。它們千辛萬苦奔到跟前,有時老鷹已經飽餐,受到驚嚇倉皇飛走,地上只留下兔子的殘骸遺骨;有時卻能正好趕上老鷹剛剛捕到獵物。因為饑餓,老鷹并不輕易放棄自己的戰利品,而是對著藏青兒和小花兒猛扇翅膀,尖如鐵鉤的長喙里發出低沉嘶啞的恐嚇。逢這時,藏青兒和小花兒就兵分兩路,一個在左,一個在右,輪番向老鷹發動進攻。見此情景,已經遠遠落在后邊的我們就一邊朝那里猛跑,一邊可著嗓子咋呼。老鷹見我們人多勢眾,自知難以抵擋,它也深恐不慎被捉,再顧不得口下美食和腹中饑餓,拋下獵物騰空飛走了。這時的兔兒往往一息尚存,正在地上痛苦掙扎。藏青兒和小花兒湊前看一看,稍稍猶豫后便撲上去朝著野兔咽喉一口咬下。乍看未免殘忍,但細細想來,迅速快捷地了斷早已生還無望的野兔,比起老鷹啄一口停一下的行徑,實在人道多了。

當然,要想玩得最有趣,還是希望遇到打跑兒的。

那天早飯后,我和五哥照例帶著藏青兒和小花兒來到村后田野里,這時,天地間忽然迷蒙起一層薄薄的霧障,霧障遲遲不散,周圍顯出一種少見的神秘和蒼涼。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周圍的霧障漸疏漸淡,田野開始恢復它原有的清新和開闊。這時舉目遠眺,可以看到西邊天地相連處晃動著幾個模糊的身影,身影越來越近,越來越大,漸漸看到了他們扛在肩頭的火銃。哦,打跑兒的來了。

我和五哥很振奮,看看藏青兒和小花兒,它倆在我們身邊跳躍著,嬉戲著,不時捉一只麥地里的小蟲或螞蚱,樣子悠閑而愉悅。我拾起一塊坷垃朝遠處扔去,它倆幾乎同時縱起身子朝坷垃的方向猛追。就在這時,西邊傳來一聲沉悶的槍聲,接著,便有一只兔子天馬騰空般朝著我們飛奔而來??赡苁腔挪粨衤?,兔子跑到跟前才發現我們,立即轉身往北跳跑,這事情發生得有點兒出乎意料,藏青兒和小花兒愣了足有半分鐘,才“嗚兒”一聲相繼追去。這霎我們看到,藏青兒在前,小花兒在后,它們四腿蹚平,肚皮貼地,身上的每一塊肌肉、每一條筋骨都極盡可能地舒展開來,波涌閃電般如同兩條魅影、兩股流水……

兔子嚇蒙了,往北跑出不遠又向西奔。由于兔子拐彎急,高大的藏青兒轉身不及,一下閃了個跟頭,等它爬起來時,兔子已經跑遠了。所幸小花兒緊緊跟上,越過藏青兒向前追去。原野里,上邊是藍蔚蔚的天,下邊是綠茵茵的地,天地之間,一灰一花兩條身影在騰跳著,閃爍著,一前一后,流星趕月似的幻化出一幅讓人萌生無盡遐思的風景畫。這是速度的對比,毅力的較量,生與死的抗衡。小花兒和兔子漸漸變成了兩個小點,我們這才發現,距它們身后很遠,藏青兒也在拼力往前追。

遙遠的西天相連處傳來一聲槍響,我和五哥相繼朝槍響處奔去。我們猜想,一定是小花兒將兔子又趕回了原先的地方,被那些打跑兒的迎個正著。五哥看了我一眼,我也正看五哥,不知怎的,我們彼此發現對方臉上都有一種近乎恐懼的神色,好像在不約而同地擔憂著什么。

我們的擔憂并非多余。遠遠就看見了,一個槍手正將兔子往背包里裝,離他不遠,地上倒著滾動抽搐的小花兒。顯然,小花兒即將要攆上兔子時,打跑兒的不失時機地開了槍,霰彈擊中兔子的同時,也擊中了小花兒。

遠遠地,我們看到藏青兒已經跑過去,正圍著小花兒轉,發出高一陣低一陣的鳴聲,聲調凄楚沉郁、悲哀慘烈,不像狗叫,更像狼嗥。我和五哥趕到時,打跑兒的已經快速地朝南逃去,他明白打壞了我們的狗,狗主人不可能不找他算賬,所以只一小會兒就逃得沒影了。

小花兒被霰彈擊中了頭部,黃豆大小的砂粒在火藥的裹挾下,把小花兒的頭身打成了血葫蘆。我和五哥蹲在小花兒跟前,一時不知該怎么辦。藏青兒用嘴拱起小花兒的脖子,小花兒似乎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我和五哥這才意識到,應該盡快把小花兒弄回家去。

小花兒的傷勢很重,眼瞎了,嘴和舌頭也給打爛。因為不能吃東西,營養跟不上,傷勢一天重似一天,第四天已完全昏迷,口鼻中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我和五哥明白,小花兒就要死了??吹贸?,面對奄奄一息的小花兒,藏青兒比我們悲痛得多。幾天來,它很少吃東西,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小花兒身邊,不時地脧我們一眼,顯然是乞求我們趕緊救救小花兒??墒?,藏青兒啊藏青兒,你哪里知道,我們也是心急如焚,但確也是回天無術啊。夜里,小花兒躺在狗窩里,藏青兒緊緊地依偎著它,一會兒舔舔小花兒的身子,一會兒又舔舔小花兒的嘴,有時一動不動地盯著昏迷中的小花兒看,像在回憶小花兒昔日的溫馴和嫵媚,口中不斷發出奇特的聲響,像咀嚼,更像述說。我們猜想,在這小花兒生命垂危之際,它正在盡己之力給小花兒以溫暖、愛護和撫慰。此時的小花兒可能聽不見,也意識不到,但天性所使的藏青兒,卻仍鍥而不舍。

一個天氣陰沉的上午,藏青兒在狗窩門口不停地轉來轉去,樣子慌亂而迷離。我和五哥明白出事了,趕忙跑過去看,只見小花兒四腿伸直,已經是“駕鶴西歸”。我倆將小花兒的尸體從窩里弄出來,抬到門外一棵榆樹下,藏青兒耷拉著腦袋跟到小花兒尸體前,不聲,不響,只是沒有任何表情地舔著小花兒的臉頰。然后,它仰起頭來看了看我和五哥,就將下頦搭在小花兒的脖子上,慢慢趴在它身旁,守著,靜靜地守著。

必須盡快將小花兒埋掉,以免被賈二太爺得了消息弄去剝皮。

我們商議后,就在樹下挖了個坑,五哥撫弄著藏青兒的頭頸,做好做歹把它哄到一旁,我拽了小花兒放在坑內,蓋上一塊席頭,席頭上面撒些麥秸,就填土埋好,整平。多余的土弄到別處去,盡量不讓人看出這里埋著什么。

過程中,藏青兒一直眼睛失神地看著面前的情景,不叫也不動。我們收拾停當,它也像干完某件活一樣長舒一息伏下身來,很有些笨拙地接連換了幾個姿勢,最終腦袋枕著前腿趴在了原地。藏青兒在樹下趴了一下午。晚上,五哥費盡氣力將它弄進院,可是半夜里墻頭響動,它又跳了出去。第二天早晨五哥開門時嚇了一跳,小花兒的尸體正在門前擺著,一旁蹲著樣子疲憊的藏青兒。很明顯,藏青兒夜間將小花兒從土坑里扒出來,想把它重新弄回窩里,只因墻高門固,這才沒有成功。

五哥和我計議,再這樣將小花兒埋進坑里,憑藏青兒的秉性,它還會第二次第三次地扒出來,得想牢靠辦法了。我們找些木條木板釘了個小箱子,將小花兒尸體放進箱里釘好,把原來的坑挖深加大,重新填土掩埋了。不出所料,第三天夜里藏青兒又將土坑扒開。只是因為埋得深,又有木箱,藏青兒沒有辦法把小花兒的尸體弄出來。不過,看得出它相當著急,也相當執著,木箱蓋子被它撓了許多深淺不一的溝,邊沿處有明顯的牙痕和散落的木屑,很清楚,是嘴啃牙咬的。

這還了得?五哥沉吟半晌,眼睛瞄準了門旁那盤廢棄不用的石磨。五哥將土坑重新填好,又招呼我走到門旁,合力滾過那盤石磨壓在上面。掩埋了小花兒之后,藏青兒就每天懶洋洋地趴在窩邊,很少吃喝,間或抬起頭來,出神地朝門口張望,好像盼著小花兒會突然出現。五哥他爺爺看著心疼,說這狗重情重義,囑咐我們好好照顧它。這用不著囑咐,藏青兒是我們的心頭肉,我們當然會變著法地哄它,喂它,可藏青兒還是日漸消瘦,露出了胯骨。

很快就到了冬天。

魯北平原上的冬天同樣寒冷,小北風挾著凄厲的嘯音,從遙遠的天際貼著地皮刮過來,砭肌扎肉,鐵錐一樣直往身子里頭鉆。所幸,冬天的太陽依舊溫暖,陽光竭盡全力穿透天幕,將自身的余熱毫不吝惜地灑向地面。人們為了躲避寒氣,尋找陽光,總是仨一簇倆一伙地湊到向陽之地,尋一避風墻根,或站或蹲,談古論今,吹牛聊天。五哥家門前向陽避風,正是人們向往的去處,冬閑的漢子們常是飯后無聊,提了馬扎,領著孩子,三三兩兩不斷地到這里聚集。好熱鬧愛湊趣的狗兒們,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幾乎半個村子的母狗公狗都跑了來。有些狗崽兒也借機摻和,混在狗群里游戲追逐,親昵狎鬧。有時鬧急了眼,也會像小孩子們一樣打起來,一陣撕咬之后,狗毛亂飛,傷者哀嚎。無論狗們怎么亂打,并不會有人出來勸架,鄉下人了解狗的秉性,因為同種同族,一般不會往死里打,彼時只要弱的一方停下來伸伸脖子表示屈服,那強壯的一方也就立即善罷甘休。狗崽兒們更無生命之虞,你想想,天底下何時見過大狗欺負小狗呢?果然,狗子們戰無多久,就在人們的觀望中罷兵息鼓,重又和好如初。

逢這時,藏青兒也會慢慢地從院內踱出來,在人們跟前眼神迷茫地看一會兒,站一會兒,然后就神思恍惚地找個清閑處趴下,定定地望著樹下那盤石磨,似乎在追憶、遐思、咀嚼……門前亂躥的狗兒們見了藏青兒,也總是過來表示一番,擰擰身子,甩甩尾巴,樣子很像噓寒問暖。藏青兒很懂禮貌,朝狗兒們不停呱唧嘴,干枯的尾巴在地上撥來掃去。這樣交流一會兒,狗兒們看到藏青兒絕無入伙嬉戲的意思,相互看一眼,搖搖頭,又管自優哉游哉去了。

藏青兒完全沒了以前的活性和靈性,我和五哥難受得要死,后悔當初不該帶了它倆出去攆兔子。要是小花兒不歿,藏青兒怎會變得這樣呢?我們恨死了那個打跑兒的小子,發狠來年遇到,拿坷垃砸他。

開春后,藏青兒的情況終于轉好了??赡苁沁^年期間葷腥多了些,身上開始長肉,皮毛也漸漸泛出以前的光亮。我和五哥很激動,經常帶它到村子里頭轉悠,一是讓它遛遛,二是告訴小伙伴們:咱們的藏青兒已經沒事了。

燕子壘窩,柳絮如毛,大地上一陣接一陣地漾著春天的味道。麥子青青飛鳥銜枝的時節,每年一次的狗兒發情期準時到來。狗兒們很興奮,村內村外不時晃動著它們有時鬼祟有時坦蕩的身影,那情形很像人類過節。這時的狗兒們都不戀家,沒黑沒白地在外頭傻跑。所以人們給發情時的動物總結出幾句話:人嬉笑,貓怪叫,驢呱唧嘴,狗跑斷腿……有了去年藏青兒和小花兒私奔的教訓,五哥今年想開了,和我商議在這事上對藏青兒寬容,它找誰是誰,我們不干涉。

長期以來,人們對狗兒有偏見。其實它們也和人類差不多,先有愛意后有歡娛,并不是逮誰是誰。這種過程有時很長,有時很短,長可幾天,短則一瞬間。常見某些公狗為了戀情沒臉沒皮地纏著母狗,在母狗身旁做著各種討好諂媚的舉動,有時也躍躍欲試,但母狗就是不喜它,不是逃走就是怒吼斥責。這公狗無可奈何,只能耐著性子磨蹭、跟隨或者做點兒有失自尊的親狎。最終的結果往往是它所追逐的母狗和別的公狗幸福成一對兒,自己只能是既心碎又無奈地做旁觀者。它氣憤、嫉恨又難過,常是擰著身子在一旁蹦跳嗚咽,似乎是抱怨這世道太不公平了。

已經恢復健康的藏青兒依然高大俊美,自然是很多母狗的夢中情人。如果它去參與這美好而又甜蜜的活動,一定會有很多紅顏知己陪伴它??墒?,在這個躁動的季節里,藏青兒的心態卻出人意料地平穩,再沒見它像往年那樣激動,那樣癡迷,那樣興致勃勃。它每天早晨從院里走出來四處張望一番,就慢慢地踱到樹下石磨旁趴下。石磨的一半已經陷進土里,兩個磨眼像小花兒的兩只眼睛,定定地和藏青兒對望著。藏青兒很專注,也很動情,腦袋不時地點上幾點,間或輕輕地嗚一聲,那情景很像和小花兒交流什么。我和五哥見了很難受,想解勸藏青兒,想引開藏青兒,可是辦不到,藏青兒似乎已經“焊”在那里了。

藏青兒雖然趴在石磨旁不動,可每天仍有幾個風情萬種的母狗跑到土崖上來勾搭它。有一只母狗對藏青兒特別有溫情,它表現得很友好,當然也有些奸詐,心里肯定在盤算著什么詭計,所以看上去似乎面帶笑意,實際上是另有目的。它風姿綽約地在藏青兒身邊抹過來蹭過去,有時就干脆趴到石磨上和它臉對臉,用眼睛,用嘴唇,用身子做著讓一切世間生靈都心知肚明的動作。然而藏青兒就像個不解風情的童男子,仍是趴在原地愁眉不展,郁郁寡歡,它只是禮節性地朝對方眨眨眼睛,甩甩尾巴,絲毫沒有情緒起身茍合。一旁跟隨的公狗們看著眼紅又大惑不解,黃澄澄的眸子嫉妒成一條縫兒。母狗很沮喪,很失望,末了只好無限眷戀地看上藏青兒幾眼,像個失戀女人一樣悻悻離開,隨便找個公狗到一旁去了。

接下來的幾年,人們的日子越過越好。城鄉之間鋪了柏油路,各家各戶紛紛買了電動車、摩托車,有的還買了小轎車。鄉下富了,城里更富。五哥的父母有了自己的房子,來電話要把這爺兒倆接到城里去住。五哥聽到這訊,怨哼哼地不愿走??墒菭敔斃狭?,需要有人照顧,必須去兒子那里。爺爺要走,五哥當然不能自己留在家里。搬家那天,父親的同學從城里弄來一輛客貨兩用車,人坐在駕駛室里,后邊車斗裝運家當。其實也沒什么家當,五哥父母在電話里囑咐爺爺,人來了就行,什么也別帶。盡管如此,五哥爺爺還是帶了兩個皮箱,皮箱已經舊得不像樣子,但他執意帶著。五哥爺爺對父親的同學說,這皮箱是五哥他奶奶當年陪送的嫁妝,必須帶上,離家千里,終是念想。

汽車停在土崖下,五哥兩眼發直盯著我。藏青兒里外亂竄,可能已明白五哥要走了。我當然舍不得五哥走,可他爺爺下了令,他也沒辦法。此時看著六神無主的藏青兒,悵惘之后又覺安慰,五哥全家一走,藏青兒自然要歸我了,我可以喂它、養它、照管它。帶上藏青兒,還可以堂堂正正地成為村里的孩子王。

臨上車時,五哥忽然右手摟住我,左手摟住藏青兒,蹲下身子號啕大哭。街坊鄰居千般勸解,五哥只是哭。他一哭,我也哭,藏青兒夾在我和五哥之間,嗓子里也在嗚咽。最終父親的同學想出辦法,讓我和藏青兒送五哥一程。于是,我和五哥、藏青兒坐在車斗里,摟緊著藏青兒直奔車站去了。坐在車斗里,我的心幾乎酸出水來,嗓子像給什么堵住,吐不出,也咽不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藏青兒和五哥。五哥已經木訥了,不挪動,不說話,只是看看我再看看藏青兒,再用手掌擦去眼淚。

父親的同學買了兩張站臺票,我們直接把五哥和他爺爺送到車站月臺上。十分鐘后,當這個巨大的怪物轟轟隆隆開過來時,我下意識地退后兩步并低了頭,直到火車停穩才敢抬頭。車門打開,乘客不多,五哥他爺爺一手提了一只皮箱率先上了車。送行的人不能跟進去,我只能站在一旁觀看。五哥和他爺爺從車窗探出身來,不停地朝我們做著手勢,讓我們回去。然而,我舍不得走,總好像還有許多話要對五哥說。說什么,自己也搞不清,總之是與藏青兒有關的話題吧。這些說不出來的話如同一堆破棉花,松松軟軟地在胸口堵著。我默默地流淚,看到五哥也在默默地流淚,我想,此時他和我一定都在回憶往日那些和藏青兒一塊兒奔跑一塊兒嬉戲的無憂歲月。歲月流逝,往昔不再,我們還會有那樣的童年嗎?沒有了,再也不會有了!

火車開動時,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本來被司機看住的藏青兒不知從哪里冒出來,躥上月臺,沖著火車拼命狂叫。五哥從車窗里探出頭來和我們打招呼時,藏青兒看到,叫了一聲躥過去,身子一蹦多高地朝上跳。我的喉嚨里疼如刀割,心情矛盾而復雜,既希望藏青兒跳上車窗跟了五哥走,又盼著它跳不上去留下來跟了我。我看到五哥一股勁沖藏青兒揮手,拼命喊著“藏青兒藏青兒”,聲音凄苦、嘶啞。

車站上的人跑過來將藏青兒趕走,火車長嘯一聲慢慢加快。五哥在火車哐當中朝我連連招手指著藏青兒,聲音卻被轟隆隆的巨響淹沒了。這時,被趕開的藏青兒忽然從旁邊追上去,發出一陣“嗚啊嗚啊”的怪叫聲,我聽得很清楚,它是在喊“五哥五哥”?;疖囋脚茉娇?,藏青兒越追越緊,我也大了膽子,撒腿從后邊攆上去?;疖嚺艿脤嵲谔炝?,一會兒就消失在鐵路的盡頭。我遠遠看到,藏青兒漸漸慢下來,最后疲憊已極地趴在鐵道旁,直起脖子朝火車消失的方向望。

我使出渾身力氣跑到藏青兒跟前,坐在它旁邊,又是撫摸又是撲拉,變著法地哄它勸它,它終于扭過頭來,蹭蹭我的胳膊舔舔我的手,最后神情呆滯地望定了我。我吃驚地看到,藏青兒眼里滿是亮晶晶的淚花兒。

回到村里的藏青兒就像丟了魂,我每每想把它帶回自己家里,可它就是不跟我走。白天,它總是趴在那盤已經陷進土里的石磨旁,眼神呆滯地沉思默想。天一黑,它就離開石磨,約定俗成般地到五哥家門口趴著。五哥一家走了,可藏青兒仍在為他們守門看家。有時我就陪它一會兒,坐在它身邊和它說話:藏青兒啊,五哥走了,這座院子空了,你跟我走吧,我會像五哥那樣照管你,咱們仍和以往那樣玩。行嗎藏青兒,???藏青兒顯然是聽懂了我的話,它伸出細長的舌頭舔舔我的手,嗓子眼里咕嚕嚕響一陣兒,似乎在向我解釋什么。我看出了它眼神中的意思,它是堅決不肯離開的,我只能嘆氣。我無可奈何。

五哥家鎖了屋門,敞著大門,刮風下雨,藏青兒仍去它的窩里棲身。我不斷地給它送吃送喝,藏青兒救人的事跡一直流傳,人們都很看重它,鄰里街坊也隔三岔五地拌了狗食來喂它。藏青兒雖無凍餒之憂,仍舊一天比一天消瘦。

五哥進城的第二年,我的學習時間開始緊了,不能再整天按時喂藏青兒。藏青兒比一般狗有靈性,餓了,經常到淺水泡子里像熊一樣抓魚吃,也常在地邊溝崖上扒茅草根,茅草根是甜的,它連根帶梢嚼爛吃下去,能解渴也能充饑。我想,這兩樣本事它一定是跟人學的,因為聽大人說,災荒年間人們就是這么做。藏青兒有時也到村中人家討吃的,但無論到了誰家,絕不像一般狗子那樣偷吃搶食,即使人家正在喂雞喂鴨,它也從不趨前一步,搶食一口,只是蹲在一旁萬分貪婪地瞅。直待雞鴨吃完了,它才眼瞧主人,猶猶豫豫地朝食盆跟前挪。主人點頭,它便走至盆前,大口大口地在盆底盆沿上舔。村里人說,藏青兒這狗太厚道太仁義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懂事的。有人看著不忍,提前趕開自己的雞鴨,將食盆端到藏青兒跟前喂它。逢這時,藏青兒就會滿懷感激地望著主人,口中喉中呱唧呱唧響一陣。顯然,它是在說感謝的話,這話一定有情有義,也很真摯,可是,主人聽得懂嗎?聽不懂??!天高地遠,人畜有別。

有幾戶人家很想留住藏青兒,街上遇到,或是藏青兒到了門前,就叫住它,叫到家里,好水好飯地喂它。藏青兒很是理解主人的善心,吃飽喝足之后,可以在這家待上半天甚至一天,或在門口趴著,或在院里溜達,真像這家中一員似的。然而,只要天一擦黑它就走,狗不是羊不是牛,拴不得留不住,主人家只好眼睜睜看它跑出院門,跑向村西的五哥家。當然,臨別時它會扭頭一望,抖抖身上的毛,甩甩蓬松的尾巴,以示感謝,以示辭別。這樣,主人家會聊感欣慰,也挺滿足,自忖畢竟喂的不是一只白眼狼,是一只有人性懂人情的狗。

我和藏青兒已經形成了默契,無論它白天跑到哪里去,放學后我們總在五哥家的土崖上會合。我坐在榆樹下的磨盤上出神,它就趴在磨旁守著我,我們一塊兒望著五哥的院子出神,共同回憶,共同悲傷,共同沉默。天完全黑下來時,我回家,藏青兒也抖抖皮毛立起身,目送我步履沉重地走下土崖。然后,它就一如既往地趴在五哥門口,這成了一種規律,一種形式,一種難以解釋但常年存在的象征和寄托。我家距五哥家的土崖不算遠,逢到夜間,我總聽到五哥土崖上傳來長短高低不等的“嗚啊嗚啊”的狗叫聲,我明白,這是藏青兒苦悶難耐,它在喊“五哥五哥”,或者是“小花兒小花兒”。我幾次夢中爬起來,央告父母讓我去和藏青兒做伴,都被母親狠狠摁住了。

我從小語文成績好,小學二年級時就會寫信了。我會寫信了也接到了五哥的來信,大我半歲的五哥在信中首先問到藏青兒,問藏青兒現在的情況如何,然后他告訴我,剛到城里時,他每夜都做夢,夢中他仍舊和我帶著藏青兒村里村外地轉,仍舊在西莊頭上沖大憨他們耀武揚威。有一次夢見在地里玩,他抓到一只肥胖的田鼠,那田鼠忽然掙開身子,朝他齜牙咧嘴,一會兒就變得像驢一樣大。肥大的田鼠雙腿立起來,搖搖晃晃撲向他,他嚇壞了,跑又跑不動,危急時刻藏青兒不知從哪里轉出來,舉槍砰地把田鼠打死了。他嚇醒了,心里怦怦直跳。還有一次,他夢見帶著藏青兒玩,藏青兒不慎跌進村邊的井里,正要喊人打撈,井口突然自動關閉,他急得大哭大叫,母親把他搖醒,問他是不是做噩夢了。他哭著喊著,說藏青兒給掉進井里淹死了,他要趕緊去撈。這時醒來的父親嘆口氣,說藏青兒救過五哥的命,是個有靈性的,他們一定前世有緣今生相聚,藏青兒的魂已經附在了人身上,就是隔了千山萬水,夢里也能相會。于是,五哥他爸爸就用木片刮了個牌位,上寫狗兒子藏青兒×××,擱在五哥臥室墻角處供著。雖然是鬧著玩,卻也讓五哥感到慰藉。說來也怪,自從供上藏青兒的牌位,五哥夜里做夢明顯少了。

五哥說剛進城時,有些街頭孩子像西莊的大憨一樣讓人討厭,經常結伙欺負他。對方人多勢眾,他打不過人家,只能逃,只能躲,有時遠遠見了就趕緊溜掉。五哥說他當時就想,如果把藏青兒帶了來,有藏青兒在身邊,他肯定不會怕他們,說不定那些家伙見了他就要逃呢。因此,他常常埋怨爸爸沒將藏青兒想法弄過來。他爸爸總是“嗯”一聲,沉默半晌再解釋,說城市比不得鄉下,養一只土狗不好辦。讓它住在屋內不妥,住在外邊呢,會被當作流浪狗處理掉。五哥說他想想爸爸說得也有理,這么一忖度,心里就好受些了。

五哥的信紙上斑斑點點,有的地方甚至連成一片。我看出這是淚痕。我明白,五哥一定是哭著寫這封信的,他一定哭得很厲害,他在寫信時一定想起了我們以往相處的日月,想起了我們帶著藏青兒優哉游哉的情景,想起了我們相濡以沫的兄弟感情,否則,人是輕易不會哭的。我看著想著,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竟也抽抽搭搭哭起來。我的淚滴落在五哥的信紙上,和他的淚痕疊在一起,濕影片片,像高年級學生們書上的地圖。

我把五哥的信看了好幾遍,也哭了好幾回,又把弄濕的信紙晾干疊好,然后將自己關在屋里沉思默想,腦子里像放電影一樣不斷浮現出各種各樣的畫面,有悲痛,有傷感,也有喜悅和歡樂。我從小就有待在一旁呆呆想事的習慣,所以父母也不以為意。這次可能看著不對勁,母親就跑來擂門砸窗戶,問我是不是魔怔了。我像從睡夢中驚醒似的打開門,才知道要吃午飯。

我要給五哥回信,回封長信。告訴他家里這兩年的情況,告訴他離開以后發生的一切,特別要著重告訴他藏青兒所經歷的。我很認真地列好次序條碼,又在每項條碼里填上要寫的事情提綱,看看再無遺漏,這才像做作文一樣認真地書寫。

提起筆來才明白,寫這樣的信比寫作文要難,寫作文可以造,可以謅,寫信不行,這是親身經歷,這是真情實感,寫自己容易,寫藏青兒很難,寫不明白,也寫不全,有時還寫走了意思。譬如說我把藏青兒每天守在土崖上仍舊說成是“看家”,把它各處找食吃寫成了“沿街討飯”,把自己看到藏青兒的遭遇感到悲痛寫成“心疼”??傊?,自身的感受和藏青兒的現狀我寫不明白,也講不清。最難辦的是我管不住自己,寫著寫著就想哭,一哭起來就收不住,淚滴落在信紙上,洇濕成一片一片,有好幾次我不得不放下筆,在一旁哭一會兒,冷靜一會兒再接著寫。從那時我就已經明白,人對事物的感受不細細回憶是難以體味真情的,人在童年時期結下的友誼才是最珍貴的,這種友誼不僅僅是小孩子之間,還有整日陪伴著的動物伙伴。我想,五哥在寫那封信時也肯定如此,和我一樣的心情,一樣的心境,一樣的寫一會兒哭一陣兒。

我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才寫完這封信。那時電話還不太方便,更不要說手機了。我們通信仍是老途徑,把信封好,交給隔天才來學校一次的郵遞員,十分討好地喊了幾聲叔叔,囑咐他千萬別把信弄丟了。郵遞員接過我的信和隨手送上的兩毛錢,當著我的面貼上郵票,很鄭重地雙手放進郵袋里。我盼著他說聲“保證”或“放心”一類的話,可他只是親切地摸了摸我的頭,一聲沒吭就走了。

我有點兒不放心。

我等了好像一百年的時間,終于接到了五哥的第二封信,還有隨信匯來的十元錢。五哥在信中囑咐我,十元錢一分為二,一份讓我買糖買文具,另一份給藏青兒買吃食。我并沒完全遵從五哥的囑托,只花一塊錢買來十塊糖,我吃五塊,藏青兒吃五塊。又花四塊錢買來麥麩,摻上菜讓母親在鍋里蒸好喂它。這以后,每月如此,從來不誤。為了讓藏青兒改善一下生活,我有時還跑到城里肉食店給它買一堆肉骨??墒俏野l現,藏青兒啃嚼肉骨時,已是越來越費勁了。

藏青兒的虛衰很突然,那天傍晚我去找它,它站起來時忽然晃了晃又趴下。之后,它越來越懶散,越來越無精打采,經常臥在地上喘粗氣,半天不動窩。我很焦急,每天至少跑兩次去看它、喂它。有天傍晚我正在土崖上守著藏青兒玩,班主任老師散步經過這里,很自然地和我談起了藏青兒。老師看了看情況,說這狗已經老了,他說千萬年之前,狗、狼、狐貍曾是一個祖先,到后來,狗被人類馴養了,較之狼和狐貍的壽命就短了。一只狗的壽命通常只有十多年,最多二十年,看這狗的情形,恐怕是來日無多。

我相信老師的話,并在多年后經過觀察印證,狗在臨死前的一段時間都是這樣的,它們總是默不作聲地找個僻靜地方躲起來,蜷起腿,縮起身,一邊氣急地喘息,一邊等著死神的降臨。大約中國詞典里的“茍延殘喘”就是因此而取的吧?當時我還想起了父親和我說過的稀罕事,他說他發現一些垂暮老人有個奇怪的行徑,他們在臨終前的一段時日里,總是令人不解地盯準了一個地方,有時輕笑,有時自語,像在下意識地回憶什么。如今的藏青兒就是這樣,近一兩個月來,無論是趴在石磨旁,還是趴在大門口,總是頭朝西尾朝東,不時地抬起頭來,盼望什么似的“嗚啊”兩聲。這“嗚啊”之聲低沉而凄涼,可以傳到很遠的地方,有時路人經過這里,會驚奇地立住腳:咦!這狗在叫誰呢?這“嗚啊”之聲很像以往夜間曾發出過的呼叫,我想它一定是想五哥也想小花兒了。因為五哥離家時是往西走的,而小花兒中槍也是正朝西邊跑著。它抬頭叫時很費勁,脖頸上像壓了沉重的東西,得費很大的力氣才能仰起臉。有天中午藏青兒朝西“嗚啊”兩聲之后,突然急劇地咳喘,我忙給它輕輕地揉搓喉頭,藏青兒咳喘稍息,從嘴里吐出兩塊小骨,我很吃驚,因為并沒喂它肉骨一類呀!仔細看,是兩顆牙,兩顆已經變黃的牙。我這才明白,畜類和人一樣,老了也是掉牙的。

藏青兒吃東西越來越費力,走路也越來越費力,總是將身子挺上幾挺才能站起來,走路時間長了,還一下下地打別腿??吹讲厍鄡旱那闆r一天比一天糟,我年齡雖小也知道心急如焚,因為五哥臨別時對我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一定好好看顧藏青兒,我不能辜負五哥的重托。自從那次通信之后,五哥每次來信都首先問到藏青兒,我不想把藏青兒的糟糕情況告訴他,怕他難過,怕他牽掛,他和老家隔著千山萬水,回又回不來,見又不能見,不揪心嗎?抻了一段時間,我想我還是告訴他好,讓他心里有個底,萬一藏青兒死了,他也不會感到突然,不會埋怨我。

信發走了,我心中開始七上八下。我想五哥看了,得知藏青兒情況不好,一定比我更悲傷更難過,弄不好就得哭起來了。

令人驚異的是,五哥沒回信,很長時間沒回信。這讓我疑心郵去的信可能中途丟失了。想一想,距寄信的時間差不多兩個月了,我是不是應該再寄一封呢?

我舉棋不定,陷入不等不是等又不放心的兩難境地。

轉眼暑假到了,我正在家里做作業,無意中朝門外邊瞥了一眼,見有個背挎包的人走進院。那人個子高挑,衣著整潔,看樣子是外地來的。那人笑嘻嘻地朝屋里瞄了幾眼,恰好與我四目相對,我驚訝得幾乎喊出來——五哥!我從座位上跳起來徑直躥出去,母親以為我得了瘋病,驚呼著追出來,而我——這時已和五哥緊緊抱在一起大放哭聲??蘼曮@動了鄰居,爭相跑到我家看看發生了什么,一時間院子里亂哄哄成了一鍋粥,母親急得朝我屁股接連拍了幾巴掌。一陣兵荒馬亂之后,院子里復歸平靜,我這才意識到應該先讓五哥到屋里坐。

五哥回來后在我家待了一會兒,就回到他家的老院去。藏青兒和五哥乍一相見好像并不十分激動,五哥顫顫兒地喊了聲“藏青兒”,藏青兒愣了片刻,艱難地爬起來沖五哥搖著尾巴,五哥走上去撲拉著它的頭頸脊背,眼睛這才漸漸潮濕了。藏青兒跟著我們進了屋,一搖一晃地走到五哥面前,身子一軟就倚在了五哥腿上,它仰頭望著五哥,舌頭在嘴邊涮來涮去,眼睛瞪一會兒又眨一會兒,儼然有許多心里話要對五哥說。說什么?是對五哥的問候還是感謝,是思念還是惦掛?可愛又可憐的藏青兒,忠誠又重情的藏青兒,世間無二的藏青兒啊,有什么話你就盡情地說吧。你和五哥互相之間的日思夜想,我明白,我清楚,你久久的裂心撕肺的“嗚啊”聲,已經提示和演繹出了人畜之間的共知,雖則人畜有別,我們還是可以相互溝通的呀。此刻五哥已到面前,你那久儲心間的別后離情,說吧,快說吧!

我和父親幫著把五哥的屋子整理好了,被褥也放在了床上??吹贸?,五哥不光長高了,人也成熟了。他不再像小時那樣性情外露,而是極為鎮靜,極為沉著??墒?,在他和藏青兒互相對視半分鐘后,他的臉部肌肉突然發生了奇妙的變化,先是凝重、緊縮,繼之顫動、抽搐,剎那間又像決堤的河水洶涌而出,一下子在面前鋪漫開來,讓人弄不清這里面究竟意味著什么。我以后很多年才明白,這是一種極度痛苦極度懊悔的表情,是竭力忍耐但又終究難以控制的爆發。我只來得及看到五哥哈了一下腰,他的身子就和藏青兒融為一體了。五哥抱起了藏青兒,如同抱起一個思戀已久的娃娃,親吻,摟抱,淚流如瀑,渾身哆嗦。他終于放聲大哭,宛若當年在車站月臺上與藏青兒相別的一幕。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呆了、傻了,愣在屋里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做什么。

藏青兒也像孩子見到父母一樣,把整個的嘴臉伸進五哥的脖子里,輕輕地舔著,吻著,嗓子里發出一陣陣難以聽清的咝咝聲,像呻吟,也像訴說。五哥的淚水流在藏青兒的身上,浮在藏青兒額頭的細毛上,像顆顆晶瑩剔透的露珠兒沾在草梢上,一顫兒一顫兒,良久方逝。

我終究還是從激動和迷蒙中清醒過來,把藏青兒從五哥的懷里抱下來。五哥坐在椅子上,仍舊將藏青兒攏在腿前,雙手一下一下給它梳理身上的長毛。藏青兒微張著嘴,瞇起眼睛,不時舔一下五哥的手背,樣子舒服而神往。我想,此刻的藏青兒肯定憶起了當年,當年五哥在家時,每天都是這樣給它精心梳理的。那時,它的皮毛細白光滑,像綢緞一樣發出熒熒光波,五哥的手指插進去一順,就如細水流動一樣唰唰唰的。而今,藏青兒的皮毛依舊,卻早已失卻了當年的光澤,有的地方成綹,有的地方黏結,有的地方已經開始干枯稀疏了。五哥梳理著藏青兒的皮毛,口中不時地嘆氣,他擦擦臉上的淚水,意味深長地對我說:三兒啊,有的長大了,可有的要變老了,這世界……

五哥給藏青兒梳理了一會兒皮毛,起身打開那只挎包,他取出兩只黃澄澄的面包,一只遞給我,一只掰開了喂藏青兒。面包是夾餡的,我咬一口,舌尖滲甜,滿嘴生香??墒?,如此甜美的食物,五哥掰給藏青兒三五口后,藏青兒就再也不吃了。我很奇怪,五哥也感到奇怪,為什么?藏青兒啊,這是為什么?這時,母親來喊我們去吃飯,我和五哥帶了藏青兒一塊兒走,可是,藏青兒走出院門就停住,它望望五哥又望望我,像有什么話要對我倆說。我和五哥正疑惑不解,藏青兒卻歪歪扭扭地朝榆樹底下走過去,走到那盤石磨前站下,不動了。我和五哥的眼淚一下子涌出來,立即意識到,藏青兒仍舊想著小花兒——同時也告訴我倆,可別忘了小花兒。

有件事讓人大惑不解,五哥回來后,藏青兒得到了更周全更細致的照料,身體本應好轉,卻出人意料地迅速虛衰。走路費力,吃東西勉強,只能從窩外挪進窩里,從窩里挪到窩外。五哥每天將棒子粥摻上肉末喂它,它也只是舔食幾下,然后就對著食盆發呆。

五哥回來后,賈二太爺常來串門,打聽些城市里的奇聞逸事。年過七旬的賈二太爺依然健壯,將糞筐放到門外后,一雙耷拉老眼就開始在藏青兒身上踅摸,看到茍延殘喘的藏青兒他時有唏噓:唉唉唉!這世上,沒有不老的生靈??!俄爾便轉了話題:啊哈,老狗毛脫,做整套皮貨是不值嘎了。不過,蒼狗皮厚,做鞭梢兒倒能割出上百條。依我說呀五兒,提前弄死算了,我給你這些嘎……賈二太爺眼中閃出幸福而貪婪的光,左手伸出五指,右手做個用刀的姿勢。那樣子,要是我們不在眼前,他立馬就將藏青兒生剝了。聽著賈二太爺的話,我和五哥心里陣陣發毛,嘴里不說,心里都在盤算如何搶救保護藏青兒,即使藏青兒活不了,也不能讓老頭子把它割成鞭梢兒。

轉眼之間,五哥已經回來二十多天了。這二十多天里,除了到要緊的親戚朋友家走走看看,他從沒離開藏青兒身邊過。自從五哥回來后,藏青兒變得很安靜,再也不頭西尾東地“嗚啊”呼叫了。雖然它很虛弱,但看上去很舒適,很滿足,每天趴在院子里,瞇起眼睛,注視著蹦來跳去的麻雀,有時也朝面前爬過的螞蟻呱唧嘴,我想,藏青兒是在苦中取樂。這時,五哥總要搬個小凳守在它身旁,一邊給它撲拉身上的毛,一邊低聲和它說些只有他們自己才明白的悄悄話。

這天五哥接到一封信,是父親寄來的,催他回去,說有個補習班等他回去參加。五哥看完信,眉頭皺成疙瘩,既惦著藏青兒,還要顧著自身的學習,他處在了進退兩難的境地。一連兩天屋里屋外地竄,他有些沉不住氣了。我看五哥作難,就勸他走,說藏青兒已然這樣了,再陪著耗下去也不是辦法。五哥想了很長時間,搖搖頭:不行,我惦著它!

五哥跑了一趟火車站,回來后很興奮,說自己到車站貨運處問了,可以托運活物,但必須有人跟著。他說要讓藏青兒恢復一下身子,然后帶它一塊兒走,一塊兒到城里去,進城后和小區物業處說說,在隱蔽處搭個狗棚,再用鏈子拴住。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就像當年一樣,有點兒舍不得讓藏青兒走。我想說留下藏青兒繼續由我照顧,可看看五哥,五哥的神情很堅定,我不知說什么好了。說真話,這種不棄不舍的做法,擱我身上我是想不出來的。五哥——重情重義的好五哥!

五哥到底想出了辦法,他提著兩包點心,硬著頭皮去找鄰村的老中醫。老中醫聽完五哥的陳述和請求,收下點心,哭喪著臉給他包了幾味藥,相當沒好氣地說:不能說這藥是我開的,露了風,我砸你家飯鍋!五哥喏喏連聲。老中醫是名醫世家,是給人看病治病的,倘若有人知他給狗開藥,會降他的身份,壞他的名聲,是作踐他。五哥是個靈透人,當然理解。

藏青兒連服老中醫三劑中藥,虛衰依舊,情況并未轉好。我很失望,五哥更是沮喪。其實我們心里都清楚,藏青兒是自然衰老,肯定得老死,就是仙丹也治不好它。我明顯感覺出,五哥的心情更沉重了。

父親第二封第三封信相繼來到。第三封信上說得很嚴厲,如果五哥再不能及時回去,父親就親自來找他。五哥邊看信邊撲拉藏青兒的脊背,默默地,久久地,他在考慮和尋求一種兩全其美的辦法。藏青兒扭頭望著五哥,喉中似有一物在咕?;瑒?,那一雙迷離的眼睛里,閃出一種奇怪的光波,顯然,藏青兒想對五哥說點兒什么。當然,它說不出,所以凝視良久,重又轉回去,下巴依舊貼在地上。

那是個天色陰暗的中午,虛弱已極的藏青兒趴在地上,看著我和五哥吃地瓜??赡苁堑毓系南闾饘е铝似孥E的出現,藏青兒出人意料地抬起頭來看我們??戳似?,竟然晃著身子站起來走路,走到我倆跟前立住。我和五哥驚喜萬分,舉到嘴邊的地瓜也忘了吃,真是想不到啊,藏青兒突然間就恢復了。藏青兒的眼睛這霎很有神,觍起臉望定了五哥,形色枯燥的尾巴一下一下甩動著。五哥呆了半晌,好像憶起了當年和藏青兒初次見面的情景,突然間就明白了藏青兒的意思,他問藏青兒:你想吃地瓜?藏青兒似乎點了點頭,五哥不遲疑,馬上掰了一小塊兒送到它嘴邊。藏青兒張口叼住,嚼了嚼往下咽,咽得挺費勁,但還是勉強咽下去了。第二塊兒第三塊兒……我和五哥大喜過望,藏青兒終于能吃東西了!當五哥再次將一小塊兒地瓜送過去時,藏青兒卻不再張嘴,只是貪婪地盯著他手里剩下的那半塊地瓜。五哥興奮得有點兒發昏:要吃大塊的呀?他把手中的地瓜整個兒送到藏青兒的嘴邊,果然如此,藏青兒張嘴叼住,幾乎沒嚼就硬生生地朝肚里吞,拼命地吞。

我看到,藏青兒吞咽時十分費勁,幾乎是很痛苦的動作。它伸直了脖子,閉緊了嘴,用力地咽著,咽著,口角邊漸漸滲出了白沫。喉頭脖頸處鼓起個大大的包,這包十分緩慢地往下移動,嘴角的白沫也越滲越多。白沫忽然變暗,變紅,很快成為棕褐色。棕褐色的液體開始往外流淌,啊呀,是血!這霎,藏青兒脖頸處的大包再也不能往下移動,像個瘤子一樣停住,鼓起,藏青兒無力地跌在地上,張開嘴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雙目圓睜,呆滯無神地朝我倆望著。我清楚地看到,此刻生命的火花在它眼睛里微弱地閃動,忽亮忽暗,忽明忽滅,驀地,那火花星芒般在它眼里躍了躍倏地消失,藏青兒的身子慢慢地軟軟地塌下。

五哥驚叫一聲伏下身子,變音變調地喊:藏青兒,藏青兒!藏青兒眼里滾出兩顆渾濁的淚滴,眼皮像兩片薄薄的蚌片,悄然而迅速地合上。藏青兒死了。我和五哥心里都清楚,藏青兒是自己噎死的。它死得很痛苦,很堅決,我當時就明白了這是為什么。我和五哥守著藏青兒的尸身,一聲不響地坐著,坐了足足一頓飯的工夫,互相抱頭大哭。為了躲避賈二太爺的算計,我們把藏青兒的尸身埋在一口廢棄的地瓜窖里。這時,自然就想到了小花兒,我們挪開石磨,弄出木箱,木箱已經很輕了,搬動時里邊響起骨頭的嘩啦聲。五哥拽下土炕上的席子,將藏青兒裹了,連同裝小花兒的木箱一塊兒放進地瓜窖里。在用席子包裹藏青兒時,五哥想了想,剪下藏青兒的尾毛,一撮自己留下,另一撮遞給我說:想它時,就看看這個!

填平地瓜窖后,我和五哥心里踏實些了。賈二太爺再有興頭,也不會費這邪勁盜墓。當天晚上,我陪五哥在地瓜窖旁一直坐到深夜,因為事已至此,他沒必要再在家里耽延了,他決定第二天就返回遠方的城里去。

我送五哥去火車站,五哥一路無語。臨上車了,五哥忽然從懷里取出那撮尾毛,哽咽著說:三兒啊,你說,這藏青兒它是真死了嗎?我喉如火灼,無言以對。

當天晚上放了學,我仍舊習慣成自然地朝五哥家走去。上了土崖,怔住了,那微微隆起的地瓜窖前,有三只模樣相仿的狗兒靜靜地站立著。三只狗見我出現,不約而同地汪了一聲,跑下土崖,徑直向西奔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才意識到,藏青兒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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