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躍強
又讀了一遍《我與地壇》。讓我想起了許多事情……
咱從頭說吧。
一九九一年的春天,我記不住日子了,是一月底或是二月初的某一天,有一回我到張煒家去。那時候我們住同院,他住在五號樓上,我常去找他聊文學。張煒謙虛,說是討論,其實,大多是我向人家請教。那時候,張煒就出了很多書,獲了大獎,年紀很輕就已經是享譽海內外的大作家了。我挺尊敬他。忘了那天都聊了些什么了,反正是扯來扯去都離不了文學。臨走時,張煒拿出一本《上海文學》,說這里面有史鐵生的一篇《我與地壇》,接下來一連贊了三個好,最后囑我:老常,拿去看去!
回到家我就讀?!拔以诤脦灼≌f中都提到過一座廢棄的古園,實際上就是地壇。許多年前旅游業還沒有開展,園子荒蕪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記起……”就這樣平平常常一點兒也不拿架子的開頭,一下子就把我逮住了,吸引我繼續讀下去。文章分1、2、3、4、5、6、7,我從頭讀到尾——“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恒。這欲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記?!焙芏嗄赀^去了,直到寫這篇文章時,我依然記得,當時就像是訇然一聲,我被重重地擊了一拳,半天才醒過神來,感嘆一聲:寫得真好??!
當然,后邊的我領悟不深,這毋庸諱言,因為我好胳膊好腿的,命運對我眷顧多多,我是深入不到他那個層面的。但我喜歡,這就夠了。
我不知道讀了多少遍,是10 遍,15 遍,20 遍,甚至是30 遍,或者是更多……讓我想想,我想啊想啊,甚至是扳著指頭算,算來算去,我松開了我的指頭,我自己笑話自己了。
一九九二年,“杜宇一聲春去了”,我在一家書店里買到了一本《自言自語》,這是史鐵生的散文集,翻開,第一篇就是《我與地壇》。那時,我住在一個舊樓上,前面是個院子,再前面是一座山。我在家讀《我與地壇》,想事,杜鵑的啼鳴聲會從山里傳過來,或者是它飛到院子里來,飛過來飛過去,然后停在一棵高高的白楊樹上鳴叫。杜鵑的叫聲直入人心,叫得我靈魂開竅:史鐵生有個“活得最苦的母親”,你呢,你的母親呢?
于是,我開始寫一篇叫《淡淡的深情》的散文。
那時候沒有整時間,白天要到報社上班,只有到了晚上,才可以靜下心來寫。我寫得挺慢,就像老農趕著一頭黃牛犁地一樣,犁鏵吃土深,走不起來,一撴一撴的走得十分艱難。一篇千字小文,我寫了七天,真是慢得要命,我擂自己的腦袋,罵自己笨。后來,我把這篇文章投給了羊城晚報,很快,“花地”副刊發出來了。再后來,就是這篇文章被選到了一九九二年第十一期的《新華文摘》上。我大喜,我覺得我還行哩!再再后來,就是這篇文章又被選到了職業中專的教材《語文》第四冊課本上。
感謝張煒,感謝史鐵生。我想:啥時候有空了,去看看史鐵生去……
其間,一家刊物的劉編輯找我約稿。老朋友了,我們先是品茗談心,繼而把酒論文,說來說去,就說到了史鐵生,說到了《我與地壇》。一說到《我與地壇》,老劉就激動了,忽地站起來,手舞舞扎扎地大說大講,末了激贊一句——這是蓋了帽了!看來,一篇真正的好文章,不是僅能獲得一時的贊賞,而是要長久的激動人心,并在歷史上影響深遠。老劉說他去北京看過史鐵生,還給他買了兩條煙。我看了他一眼。老劉說:他吸煙。我說我早就想看看他去了。老劉說好,于是,就給我寫下了史鐵生的地址。
也許我與史鐵生今生無緣。幾次說去都沒有去成。有一回我甚至買下了去北京的車票,正說要去哩,接到了老家的電話,說我母親病了,我火急燎忙地往家趕,讓我妻子退的車票!后來,就從報上知道了史鐵生去世的消息……
我買了一本厚厚的《史鐵生自選集》。
人這一輩子,說不定遇上啥人,也說不準遇著啥事。2011 年的冬天到2012 年的春天這一段,我得了一個奇怪的病。那時候我一天到晚的怨天怨地怨星星怨月亮,幾乎怨世上的一切,還總是神經病似的絮絮叨叨地抱怨個沒完沒了,用我愛人的話說就是“好像天底下的人都對不起你似的”。幾乎每天早上一起來,就是抱怨,就是看啥啥不順眼,就是嘟嘟囔囔,我妻子受不了,要跟我分居。那時候還老是失眠,常常是一夜一夜的睡不著,小人的嘴臉,壞人的奸笑,都在我腦海里浮現……吃了西藥吃中藥,皆效果不佳。我妻子默默地暗自垂淚。末了,她想出來一個辦法。有一天她給我一疊錢,說:你到北京去轉一圈,玩玩,散散心去吧。
我這人生活能力很差。過去出門都是妻子陪著我,我是百事不操心,只管游樂。這一次不同了,事事都得我自己去辦。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我在北京下了車,本來想要到東四的一家旅館去,可我糊糊涂涂的兩次坐錯車,轉來轉去轉到天黑,末了轉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終于無可奈何地住進了一家旅館里。當時我還自我安慰:反正是玩,住哪里都一樣。安頓下來之后,我問旅館的服務員:這附近有好玩的地方嗎?她說:出門不遠就是地壇。啊,地壇!她一說地壇我就想起了史鐵生。心里說,莫非這是上帝的旨意……
第二天一早,我記得我是出旅館往東走的,走了一段路,而后則是從南面進的地壇。也不知道我說的對不對,我方向感差,加之當時沒有太陽,更是不辨南北西東了。但有一點我記得很清楚,我記得我一進這地壇,就覺得一顆躁動的心安靜下來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當時還挺奇怪,覺得這挺神奇的。后來繼續往里面走,我尋覓史鐵生輪椅碾過的痕跡。差不多將近兩年的風霜雨雪,史鐵生的痕跡已蕩然無遺了。繼續往里面走,當我走在一條兩邊有小柏樹的路上時,忽然有一只杜鵑飛來,從北往南,在我頭頂上一掠而過,我吃了一驚。接下來,它又從南往北繼續從我頭頂上掠過。而后是來來回回,瘋狂地鳴叫,像是很焦急似的。我心里說:這是怎么了?另外,還有一點我不明白,這杜鵑的叫聲,也好像跟我在家聽的不一樣。不信你聽,這聲音像是:不哭!不哭!
這是心靈感應嗎?我有點兒疑惑了。
我往里面走著,那只杜鵑就追著我叫。走了一段路,我索性坐下不走了,然后默默地想事。我想:“望帝春心托杜鵑”,眼前的這只杜鵑鳥是園神嗎?是史鐵生的魂兒轉化的嗎?還是它看透了你的心,來安慰你的呀……是呀,老常,你委屈,你抱怨,你怨這怨那,你該不是為了你那個“報社小主任的職務”,而心里總是放不下吧……老常,你是看過《資治通鑒》的,還看了《史記》《前漢書》《后漢書》等等一批歷史書籍,歷史上比你冤的那就太多了……哎呀,你這算是啥事呀,不過是小事一樁,小得不值一提!再說,這都10 多年了,都過去了,你怎么還是放不下呀……
“不哭!不哭!”杜鵑的啼鳴,又一次傳來……
不哭!不哭!這不是哄小孩子的話嗎?我是小孩子嗎?需要你來哄?我憤憤然。
不不,老常,你又錯了??奘怯X得肚子里委屈,但這不一定是落淚。當然,哭了也沒什么不好,自我排解一下,心里輕松下來,這有利于身心健康。但不哭是堅強,是咬咬牙不落淚,抬頭看看前面,認準目標,大步往前走……而你呢,老常。你覺得天道不公,人道不公,世道不公,命運不公,你覺得這一切都讓你趕上了!有這么嚴重嗎?老常。比比史鐵生,你失去了什么呢?你四肢健全,大腦雖然不太聰明,但也不是太笨。再者,你有個溫馨的家庭,妻子賢惠,兒子優秀,小孫女天賦異秉……你用不著像史鐵生那樣,來一個《好運設計》,把你的人生寄托給一個虛無飄渺的來世。
剩下的,這就看你了,老常。如果你真的不行,這怨不得別人……
是真的不行嗎?是不是還有別的原因……老常,你清楚地記得,著名書法家魏老啟后先生生前曾說你:人,不能太脆弱。你知道,魏老過去曾受過不公正的待遇,但老先生都挺過來了。魏老一定是看到了你這方面的弱點,才提醒你。是的,你太在乎別人的目光,太喜歡聽順耳的話,又太容易生氣,還常常給自己的懼怕困難找借口……你是看過史鐵生的《病隙碎筆》的。聽一個朋友說,他是透析的間隙時間“寫的”,是他口述,讓他愛人記下,最后才成了一本書的。換了你呢,老常,你會怎樣呢?他三次想要自殺,三次沒有死成,后來,活成了一個史鐵生!他說,他的專業是生病,業余時間寫點東西。他問醫生他的生命還有多長時間?醫生說:10 年。他的10 年是怎么過來的,你又是怎么過的,要知道,他比你只大一歲呀……
老常,你是見過大作家的。一位大作家吸著氧氣寫,換作你,行嗎?還有,一次天很晚了,大概是晚上7 點多了吧,你到一位大作家家里去,你見那位大作家還在寫作,哎呀,一臉疲倦……
夠了,不要再說了,老常。
太陽出來了,高懸在你的頭頂上,地壇灑滿燦爛的陽光。你站起來,離開地壇,這時候杜鵑像是給你送行,又叫起來了:布谷!布谷!咦,怎么聲音又變回來了?你停下,聽了一會兒,你心里說:不是聲音變了,是你的心境變了。于是你給飛來飛去的杜鵑打招呼:好了,我聽懂你的意思了,布谷,就是勞動,你放心,在我的有生之年我是不會停止追求的……
布谷!布谷!從來路折返,走在回旅館的路上,杜鵑的鳴叫聲越來越遠了,你覺得一身輕松。于是你想:我該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