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繪時代洪流中的小人物圖譜
——讀常芳長篇小說《河圖》

馬 俠

“70 后”女作家常芳多年深耕于長篇小說領域，她用筆尖不厭其煩地講述著黃河流域的中國故事，一頭扎進故鄉山東，用歷史的眼光重新回望這片土地上生活過的每一個普通人，通過再現風云詭譎時代中的人間百景不斷探尋著中華民族的某種精神密碼?！逗訄D》是常芳傾注心血、磨煉七年的鴻篇巨制，也是繼2009 年第一部長篇小說發表之后時隔十四年的集大成之作，從《桃花流水》到《愛情史》到《第五戰區》再到如今的《河圖》，常芳的長篇小說在篇幅方面不斷延伸，在題材方面不斷創新，在寫作深度和敘事視角方面也不斷拓展?！逗訄D》不僅描摹出一幅中國社會轉型時期的時代微縮云圖，而且用宏觀歷史的眼光將濟南故事升級為關于民族、關于世界的集體記憶。

書寫辛亥革命，1912 年前期就已出現大量“在場性”歌謠、傳奇體小說，之后便以“歷史性”敘述為主，在人物架構方面不斷豐富，在“革命與城市”的敘事進程中逐漸具備了史詩氣質，呈現出了日趨清晰的歷史精神。（豐杰.民國文學中的辛亥革命敘事）《河圖》作為書寫革命歷史的小說脫離了聚焦于事件和英雄人物的成規，作者隱藏自身，以濼口鎮為敘事坐標填補了辛亥革命書寫中“山東獨立十二天”的敘述空白，讓時代洪流中的小人物得到了充分的話語自由，展現出了革命敘事的新風貌。

一、時代恐慌下的奇人奇聞奇事

從目錄眺望整本書，出現了一個個動人心魄的字眼：“偏方”“魂靈”“魚眼”“馬戲”“占卜”“鬼皮”“陰陽”等等，伴隨著這些標題的深入，書中出現了很多奇人：可以在黃河水面上行走的老成吉思汗、每天捕一百條魚且渾身穿著魚皮的水鬼、能夠自由出入三界的神婆有蓮花、去茅廁也要騎馬的老進士……這些奇人在這個世界里與常人一樣來往交談，使書中的世界變得魔幻奇妙。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里，各種民間傳說整天圍繞在人們耳邊：火車頭噴出的白色氣體是邪魔嘴里噴出來的妖氣，只要碰到它，就會像魚一樣喜歡往水底下鉆；黃鼠狼要想修煉成仙，必須有人親自開口說它們像人，才算完全得到造化，變化成人；老成吉思汗會像吃煎餅那樣，卷上根章丘大蔥，把哭鬧的小孩吃掉；戴著一只黑布眼罩的“預言家”預言建鐵橋會破壞風水，導致亡種亡族，即便人丁再聚，也空有人形，身拖殘肢斷掌，無心無腸，無血無肉，腿不能行走，口不能言語，耳不能辨聲，目不能察色，生不如死……這些寓言傳說看似無憑無據、信口雌黃，很難取得人們的信任。但在那個恐慌的時代下，人們卻將這些奇人口中的奇聞奉為圭臬，因為不僅僅是傳說和預言靈異恐怖，現實中人們的身邊也發生了各種奇特異常之事，甚至有些能使這些離譜荒謬的民間傳聞一一應驗：鹽商小妾在被火車頭白氣沾染過后，鉆進了泥沙俱下的黃河水里，撈出來時一條條白色小魚從肚臍眼鉆出來，鉆了一個時辰；熬壁虎湯的偏方治愈了宮里大量患有疑難雜癥的妃子皇子和太監宮女，南海珠也按照此偏方去治療自己的癡呆父親……

這些撲朔迷離的故事不僅襯托出一層懸疑和恐怖的氛圍，給讀者帶來強大的感官刺激，更讓人們進一步思考，這一幅形形色色的人間萬象圖背后，民間奇聞異事、幻術偏方，以及寓言傳說等這些超現實事物，何以能組成一個時代的文化記憶。探尋文本，那是一個街上不斷有游行隊伍、政局交替動蕩的時代?，F代性的號角吹響，在中國這片落后古老的土地上，出現了金發碧眼的外國人，出現了咖啡、蒙智園、傳教士、面包房、火車等在平民眼中聞所未聞的新事物，與此同時，車夫、釀造業、鹽局、神婆子、漁夫、木匠等這些傳統行業和身份仍然留存，新舊事物交織在一起，使得人們熟知的物質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這變化毫不留情地浩浩蕩蕩闖進普通人的生活中，于是人心惶惶、風聲鶴唳，對于外國文化的入侵和現代科技的霸占，在落后迷信且手無縛雞之力的平民眼中，對抗這些“異類”的唯一手段就是逃離，肉體無法逃離，便只能尋求精神逃離。

與神話誕生的原因相似，這些奇聞異事和各種匪夷所思的異常舉止是空穴來風，是人們對現實的不滿行為和自我安慰式的想象產物，可以預見清末之思想和物質的落后、愚昧、迷信。這些迷蒙和愚昧并非只存在于底層未受教育的平民身上，即使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上流社會也難以承受突如其來的現代之風的吹打，于是出現了像南海珠父親這樣瘋瘋癲癲的老進士?？鋸埢?、靈異恐怖的故事背后是血淋淋的現實，愚昧無知和對于現代科技的知識匱乏，造成了人的異化和整個時代的恐慌。這種恐慌遍布和彌散到了所有階級、所有行業、所有身份的人身上，從靠打漁和為上流社會賣力賺錢糊口的最底層平民，到靠著手藝養家糊口的民間各色行業從業者，到見過一些“世面”的上流社會后代，不管是否受過正統教育，對西方世界有沒有認識和了解，在面對這一觸即發的現代怪物時，他們都成了無頭蒼蠅，只剩下凌亂與恐慌。

二、時代洪流中的星河圖像

河圖是上古時期流傳下來的一種神秘圖案，相傳來源于觀星宿所呈現出的宇宙星象密碼，是中國古代有關文化起源的一種神話傳說。（史善剛.《論河圖洛書與八卦起源》）《河圖》描摹了辛亥革命歷史時期山東濼口鎮不同階層、不同民族的一幅眾生星河圖像，時代洪流中的每個小人物都可以對應到河圖中的某個黑點或白點，在風雨飄搖的浪潮之中被時代卷攜著奔走。從革命者到投機分子，從鄉紳教士到販夫走卒，每個人的命運交織起來構成了一個時代的縮影，組建了一段彌足珍貴的民族記憶。

小說主要以濼口鎮最大的釀醋商人南海珠一家人的生活軌跡為主要線索，圍繞南家車夫周約瑟、南海珠弟弟南懷珠、大妹南明珠以及其丈夫谷有之這幾個關鍵人物逐步向外延展，逐漸編織出一張濼口鎮各個階層之間的人物關系網。雖然其中的幾條人物線并未體現過多的交集，但是每個人背后深厚的來歷和故事幾乎都可以自成一線，并且串聯著許多相關各種身份人物的命運。

比如主角之一南家車夫周約瑟和英國傳教士蘇利士的淵源。周家兄弟在小時候染上天花命懸一線之際，周父巧合中找到蘇利士，治好了周約瑟及家人。后來義和拳滅洋人之時，周家又將蘇利士藏進地窖，于是他們互相成為對方的救命恩人。后來周母意圖與孩子一同尋死，又被正好上門的蘇利士阻攔，救下了周約瑟母子三人，從此以后蘇利士成了周約瑟最堅實的信仰。雖然蘇利士是來自遠方的洋人，從長相到身份，從學識到信仰，與周約瑟及其家人這個中國社會最底層的平民本無任何淵源，但正是時局動蕩的亂象之中他們產生了奇妙的交集，人性的光芒在慌亂時代中一處隱蔽的角落里熠熠生輝。

南家主人南海珠的妻子厲米多時常徹夜地在屋子里游蕩，這背后藏著曾經在濼口赫赫有名的鹽商厲家不堪回首的秘密。家境殷實的厲家曾出了個令人驕傲的做官兒子，卻在官位意外被殺，其頭顱在城門口整整掛了十天十夜，身子也早已不知去向，于是一代顯赫家族的命運由此敗落，樹倒猢猻散，懷胎的兒媳受了刺激在夜晚不停游走，厲家老爺痛定思痛，為了祈禱孫子平安出世，他毅然決然剃度出家，最后在孫子順利出生后如同一把鹽撒進水里般蹤跡全無，留下后世子子孫孫的厲家女兒不停地在夜里游蕩。

當地醋園大戶南家，長兄南海珠主持醋園生意、安守本分，但老二南懷珠是擁護獨立的革命者，南海珠得知此事后整日憂心忡忡，他預感到弟弟的身份會給南家帶來滅頂之災。大妹南明珠則是認馬利亞為英語老師，崇尚西方文化并時時踐行的行動派。在變革來臨之際，一家之中一脈血緣的兄弟姐妹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態度和立場，希望維持現狀、安穩不變的；奮身不顧投入變革卻很難掀起風浪的；對西方世界充滿好奇心并積極效仿的，三人的不同態度正是處在時代浪尖上各色人物不同立場的縮影，就像同處一座山中但站位不同的人一樣，從他們各自的視角出發，呈現出“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一幅跌宕起伏的星河圖像。

這一幕千變萬化的星河圖像把濼口鎮形形色色的人納入其中，各方勢力在同一個節點醞釀著，向觀者呈現出他們的所思所想，然后在節點到來時如石子擲入水中，泛起層層漣漪，再歸于沉寂，一幅時代洪流中的星河圖像就這樣在《河圖》中一步步鋪陳開來。

三、在女性寫作中實現超越的宏大敘事

女性寫作的優點之一是用女性特殊視角展現出女性特殊領域的經驗，但是容易陷入將敘事自我窄化的窠臼，常芳的《河圖》著眼于描寫辛亥革命時期復雜的家族命運和時代變遷，在作品的深度和廣度上超越了一般的女性寫作。雖然是宏大敘事，卻不失細膩完整的細節，在這個時代的漩渦之中，每一個弱小的個人仍然能擁有自己完整的世界，作者在個人與時代的映照和交集中書寫了一段民族秘史和時代更迭。

關于戰爭、關于災難、關于社會變遷的書寫，是宏大敘事的常見題材，常芳在以往的創作中也擅長書寫這類題材?！稅矍槭贰窌鴮懙氖顷P于鄉村社會的城鎮化；《桃花流水》敘述了二十世紀中國社會的變遷；《第五戰區》描寫了抗戰年代普通人生活的萬象。從一個女性作家的視角來看，常芳書寫宏大題材都是以小人物在大環境下的生活和命運為切口的，由于女性特有的細膩，她對世界的感悟、對人生的感受、對溫暖與悲涼的形形色色人群的人生際遇更能感同身受，這使她講述大時代中普通人的日常和小人物的悲歡更為得心應手。

女性寫作強調寫作者的社會性別，將女人和女性放置于社會關系中去觀照和理解，關注因民族、階層、經濟和文化差異而導致的不同性別立場。（中國作家網《2020 年了，我們為什么還要討論“女性寫作”》）縱觀文學史，對于涉及政治史的書寫往往大量聚焦于描摹男性及其領域的經驗和故事，女性角色往往是容易被忽視的一部分。但是在《河圖》中，大量豐富飽滿的女性角色也參與其中，甚至對于女性書寫的篇幅并不比男性少，真正做到了從不同的性別視角、民族視角、階層視角去看待歷史。

其中最重要的女性主角是南明珠，她是一個西方主義的積極踐行者，她的立場與保守派南海珠和革命者南懷珠兩位兄長形成鮮明對比，作為在變革跌宕的時代中不可或缺的一類群體形象的代表出現。與南明珠交往甚密的馬利亞則是另一位重要的女性角色，她作為西方女性的代表出現在書中，以獨特的西方女性視角看待中國的這段歷史，在與英國歷史的比對中以旁觀者的身份經歷了濼口鎮的動蕩與中國的變遷。咸金枝作為《女子周報》的主筆，與南明珠相比是一位更加理性的先鋒派，面對革命她站在一代人的前列，作為與南懷珠對等的先鋒革命女性出現。

另外，厲月梅、厲米多、周茉莉、南珍珠等等女性配角的形象也十分立體，她們每個人身后都有一段值得書寫的命運與悲歡，都有一個完整的世界，在時代洪流中被裹挾著向前。這些女性角色跨越民族、階層、身份、信仰，但都處在同一段歷史空間當中，書寫她們各自的命運就是書寫多種視角和不同立場組成的同一個復雜曲折的時代。

四、從邊緣人物角度重新審視歷史的可能

宏大敘事一貫的傳統是以歷史中的主角人物和英雄人物視角去書寫歷史，文學史的長河中鮮少有關注到非勝利者姿態的視角，自近代以來才出現以民間視角和強調個人經驗方面的角度去書寫歷史的小說，《河圖》本身關注到了辛亥革命時期“山東獨立十二天”這一歷史敘事的空白，也提供了一個從歷史邊緣人物角度去探尋歷史中的“無”、去重新審視歷史的可能性，為歷史小說和革命小說的書寫開拓了一種新思路。

作者對小說中“戴維”這一人物的塑造是極具創意性的，他作為一個西方遠道而來的人類學家，對中國這段正發生的歷史具有強烈的興趣，他用挖掘式的眼光對這片異國他鄉生活著的人類展開了廣泛的探索和調查，從一個第三者的視角極盡熱情地書寫著中國的社會轉型和其中的各色人民，用他的筆以一種在場見證者的角度同步記錄歷史，他不是參與者卻是親歷者。他同時還有另一層身份：美國工程師，從這個層面來說他甚至是“加害者”，創造出了使得濼口鎮人民惶惶不可終日的“從大地之腹凸起的鐵家伙”和“噴著白氣的怪物”，但在“受害者”眼中，他只是一個不想有過多交集且過分熱情的外國人，在這其中，所謂的“受害者”甚至缺乏思考原因的能力。而從戴維個人視角出發，他只是帶來先進文明并意圖探尋人類多樣性的旁觀者，他將身邊的人群視為觀察人類的樣本，驚嘆于文明落后的可怖并同時對動蕩時代下個體的生存境遇予以深切的人文關懷，同時也以當時的中國人民不具備的世界性眼光去衡量和審視著正在進行的革命，即使其觀點在今天看來仍有缺陷，卻為歷史激蕩的洪流中注入了一股新鮮的血液。與傳統的編年史不同，他作為邊緣性人物為辛亥革命這段史實提供了一種全新的敘述時空，仿佛同一段歷史在不同維度的另一個時空也在緩緩流動著，給既定的歷史添上了一筆迷人的色彩。

周約瑟在變革的時代中并不是身份特殊的革命者，也不是地位尊貴的權力擁有者，而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底層車夫，作者卻對他著墨眾多，因為他也是一位極為復雜的人物，作為歷史中相對邊緣的個體而存在。他身上帶著濃厚的地域色彩，是土生土長的濼口鎮人民，在陰差陽錯之中成為了天主教的忠實教徒，但這種偶然也是有跡可循的。作為時代激蕩的浪潮中一粒不起眼的沙子，周約瑟與家人的命運完全被未知的力量牽引著，一點兒也不由己，他平庸弱小的母親甚至在壓迫中被逼走上絕路，這樣的家庭是當時千千萬萬個家庭的縮影，但并不是每個家庭都有像周約瑟家這樣的好運氣，可以遇見宣教士并恰好被拯救。

周約瑟在宗教力量的救贖中擁有了繼續生活在亂世的勇氣，可笑的是這樣的力量并不是來自腳下這片世世代代滋養著他和他祖祖輩輩的土壤，而是憑空出世的“天外來物”。而他不曾想到的是，使他和身邊人們整天備受摧殘的“龐大鐵家伙”和“噴白氣的長條怪”與自己信仰的天主教都來自同一個地方。對于自己的信仰，他視若珍寶，即使他對這信仰知之甚少，因為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他身上的善良、忠厚、感恩這些可貴品質，已經不知是來自腳下的土地還是來自虛幻的遠方。他的身軀和血液是濼口給予的，但濼口卻再也無法護住他的靈魂，他將靈魂寄托給宗教，卻永遠看不清未來。

戴維和周約瑟是極為特殊的兩個主要人物，他們身上直接體現著“從世界看中國”和“從中國看世界”的不同視角，把現代性反思的密語直接拋到讀者面前，他們都屬于歷史洪流中的邊緣性人物，但并不是可以作為廣大平民視角的代表人物，他們身上也攜帶著強烈的個體特殊性，這樣的人物在革命歷史小說中是極為罕見的，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從邊緣人物角度重新審視歷史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