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意大利經典歌劇男中音詠嘆調的歌唱情感表達
——以《像天使一樣美麗》為例

申 楠 許激揚

(1.江蘇省演藝集團歌劇團,江蘇 南京 210000;2.英國北方皇家音樂學院,英國 曼徹斯特 M139PL)

2023年5月13日,意大利經典喜歌劇《唐·帕斯夸萊》被搬演至北京音樂廳,演出引起了巨大的反響。這部由意大利歌劇作曲家多尼采蒂創作的喜歌劇集美聲歌劇與喜劇元素于一身,是一部在世界各大歌劇院都備受青睞的經典劇目,其中的經典男中音詠嘆調《像天使一樣美麗》在舞臺上的藝術生命力更是歷久彌新。

相比起舞臺上的輝煌和精彩,學界針對這首作品的理論研究尚不夠深入。有論文如《〈像天使一樣美麗〉的演唱處理》(1)劉勝:《〈像天使一樣美麗〉的演唱處理》,《內蒙古藝術》,2010年第1期。對其演唱進行了分析研究,還有論文如《獨白之頌歌 心靈之詠嘆——詠嘆調〈像天使一樣美麗〉演唱解析》(2)王文正:《獨白之頌歌 心靈之詠嘆——詠嘆調〈像天使一樣美麗〉演唱解析 》,《銅陵學院學報》, 2011年第5期?！陡鑴　刺啤づ了箍淙R〉中男中音詠嘆調的演唱分析——以〈像天使一樣美麗〉為例》(3)魏連軍:《歌劇〈唐·帕斯夸萊〉中男中音詠嘆調的演唱分析——以〈像天使一樣美麗〉為例》,《赤子》(上中旬),2016年第18期?！墩摗聪裉焓挂粯用利悺邓囆g魅力之所在》(4)于潛:《論〈像天使一樣美麗〉藝術魅力之所在》,《黃河之聲》,2021年第3期。等,也僅從統一的音區、連貫的聲音、清晰的吐字等幾個方面對基礎演唱技巧進行了論述。上述文章要么關注點過于瑣碎,對作品演唱的整體性缺乏必要的觀照;要么理論指導性依然落腳于純技術的分析中。

本文在上述研究的基礎之上,結合自身舞臺演唱實踐,擬借助音樂分析來把握歌者在演唱時情感的細微變化,從而豐富演唱者的情感表達手段,使角色的形象更為豐滿立體,進一步探究作品唱與演、技術與情感、實踐與理論之間的密切聯系。

一、多尼采蒂與喜歌劇

(一)喜歌劇

喜歌劇(Comic opera)來自正歌劇等戲劇形式的幕間劇,開始出現于巴洛克后期,作為與正歌劇(Opera seria)相對應的一種歌劇類別,可以泛指那些帶有表現普通人的(非帝王貴族或歷史、神話人物)、內容瑣碎平凡(非重大題材)、形式輕松滑稽(非嚴肅深刻)、音樂較多吸收市井民間流行小調且制作相對較小的歌劇?！跋哺鑴〉母拍羁梢砸恢焙w自巴洛克后期,直至當下的整個階段。而從歌劇發展的歷史來看,意大利喜歌劇(Opera buffa)、法國喜歌劇(Opera comique)、法國諧歌劇(Opera bouffe)等各有使用本國語言、本民族音樂語匯等不同的特點和歷史?！?5)劉博:《西方歌劇藝術發展史及聲樂表演藝術探究》,吉林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2021年版,第28頁。

“喜歌劇之爭”(Warof the Buffoons / Querel ledes Bouffons,也譯為“丑角論戰”)是發生在巴黎的一次激烈論戰。法國作曲家安德烈·卡迪納·德圖什(Andre Cardinal Destouches,1672-1749)的歌劇《翁法萊》(Omphale,1701)1752年在巴黎上演,有人開始為其種類歸屬引發爭論。于是邀請了意大利巴姆比尼(Bamnini)的“丑角”歌劇團來巴黎演出包括佩爾格萊西的《女仆做夫人》等13部喜歌劇,不料卻引起了更大的騷動。以路易十五及其情人蓬巴杜夫人和富豪們為代表的支持法國抒情悲劇的一派,和以盧梭、狄德羅和瑪麗皇后為代表的支持意大利喜歌劇的一派,各自在報刊上著文或寫小冊子發行,由此展開了措辭尖銳的辯論。直到1754年國王下令意大利歌劇團離開巴黎后仍爭論不斷,并持續了二十多年。這場貴族和“百科全書派”之間的激烈論戰,反映了保守的宮廷派美學觀和啟蒙思想的平民美學觀的分歧,其中很大程度上也和當時對立的社會團體的權威性之爭相關,在歌劇史上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加上盧梭發表的《關于法國音樂的書信》及其作曲的“田園歌劇”《鄉村占卜師》(Le devin du village,1752)轟動一時的演出,成功地為新的歌劇體裁——法國喜歌劇此后的蓬勃發展揭開了序幕,這種在舞臺上用對白代替宣敘調、以平民百姓取代神話英雄的歌劇大受觀眾歡迎,同時也影響了其他國家的音樂戲劇品種。

(二)多尼采蒂與歌劇《唐·帕斯夸萊》

意大利作曲家多尼采蒂(Donizetti,1797-1848)是意大利歌劇三巨頭之一,他的歌劇貼近市民,富有戲劇性,創作手法嫻熟而高超,特別善于通過音樂去展現故事的情節沖突,刻畫角色的內心情感,從而打造出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形象。他的歌劇創作繼承了前輩羅西尼的喜歌劇風格,同時對其后威爾第的歌劇創作也產生過深刻的影響。

多尼采蒂是一位性格熱情開朗、多才多藝的作曲家,他愛好文學,尤其熱愛但丁的作品,因此對于自己的歌劇腳本常常要求一再修改以至引起腳本作者們的厭煩。在音樂創作方面,盡管在創作之初存在模仿羅西尼炫技聲樂風格的影子,但在隨后的創作中,多尼采蒂更注重聲樂旋律的人物性格和戲劇性,例如他給《聯隊的女兒》的男主角童尼歐寫的那段音樂中,“有9個high C以表現其從軍如愿的狂喜心情的‘神來之筆’,恰好生動地描述了人物此時此刻的心情”(6)劉博:《西方歌劇藝術發展史及聲樂表演藝術探究》,吉林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2021年版,第119頁。。在管弦樂法方面,多尼采蒂可以說是“三杰”當中最豐富多彩的,并且都與戲劇情景和人物性格密切結合,“只要一聽‘偷灑一滴淚’這首詠嘆調的大管前奏,涅莫林諾這位淳樸、內向而熱烈地愛著阿婷娜的農村青年的形象就躍然而出了。在《拉美莫爾的露契亞》里女主角精神失常的當兒,樂隊中出現的長笛音樂竟被后人稱之為‘瘋狂的長笛’,可見作曲家用樂器塑造戲劇氛圍的功力!”(7)劉博:《西方歌劇藝術發展史及聲樂表演藝術探究》,吉林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2021年版,第119頁。

多尼采蒂雖然心儀法國的歌劇藝術,也借鑒學習了法國歌劇的許多經驗,但是他始終不忘自己是一位意大利的作曲家,借鑒國外創作經驗是為了發展本民族的歌劇。例如,他在巴黎時期的創作中,盡管也較多地借鑒了法國歌劇經驗進行寫作,但依舊創作出意大利味兒十足的《唐·帕斯夸萊》,而這一部歌劇可以說是他最后的杰作?！短啤づ了箍淙R》劇情跌宕起伏,情節貼近生活并充滿喜劇沖突,旋律優美而輕快,是一部被世界各大歌劇院爭相上演的經典歌劇,其中的男中音詠嘆調《像天使一樣美麗》尤其深受觀眾喜愛,它既是男中音聲樂教學中的重點曲目,更是音樂會和國際聲樂大賽的經典曲目。

二、詠嘆調《像天使一樣美麗》的歌唱情感表達

(一)深入把握歌劇劇情

充分了解和掌握歌劇劇情是演唱中表達好情感的前提和基礎。劇中的主人翁唐·帕斯夸萊是一個年過花甲的富翁,他無妻無子,侄子埃內斯托是他唯一的親人,他想給侄子安排一個富家女作為結婚對象,然后在自己死后將財產交予侄子繼承。然而埃內斯托早已有了心上人,那是一個貧窮的美麗寡婦,名叫諾麗娜,當他得知這一消息后非常著急和生氣,立即命令侄子放棄諾麗娜,并以收回財產繼承權相要挾,埃內斯托堅決不同意,于是唐·帕斯夸萊決定再娶一位妻子,在他死后將繼承權交給妻子繼承。很快這件事被唐·帕斯夸萊的醫生朋友馬拉泰斯塔知道了,他很欣賞埃內斯托為愛情堅守的決心,同時他又覺得埃內斯托為此而喪失了繼承權很可惜,于是他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計劃,只不過需要他們三人認真演好自己為他們設計的戲。戲開始時,馬拉泰斯塔騙唐·帕斯夸萊說他有一個非常迷人的妹妹,宛如天使一般美麗,他愿意為老友牽紅線,唐·帕斯夸萊聽了頓時心花怒放,當見到諾麗娜后發現的確如此,心更是被諾麗娜深深吸引,于是接下來諾麗娜開始一步步實施馬拉泰斯的計劃。在相處過程中諾麗娜除了美麗,她溫柔乖巧的性格更是令唐·帕斯夸萊歡欣愉快,很快陷入情網而無法自拔,于是很快在醫生的安排下進行了結婚公證。然而婚后諾麗娜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不再溫柔乖巧,變得無比的乖張粗暴,她揮金如土,甚至還給情人寫情書,唐·帕斯夸萊不堪忍受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和精神上的屈辱,他開始極度后悔自己草率的行為,正當他痛苦之際,醫生告訴了他全部的真相,原來結婚公證都是假的,法律上根本就不認可,唐·帕斯夸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時醫生告訴他埃內斯托的心上人就是諾麗娜,唐·帕斯夸萊恍然大悟,他頓時如釋重負,他非常感謝醫生幫他走出誤區,也后悔自己當初的決定。最后全劇以埃內斯托娶到了心上人并獲得繼承權,唐·帕斯夸萊老有所依的完美結局而謝幕。

詠嘆調《像天使一樣美麗》描述的是醫生馬拉泰斯塔為了讓好友上鉤而竭盡全力地向帕斯夸萊描述修道院的妹妹如何美得像天使一樣。旋律充滿了美好溫柔的情感,男中音聲音優美寬廣且連綿起伏的聲線讓觀眾真有一種天使在眼前的感覺,同時歌聲中還充滿欺騙式的喜感。

(二)歌唱情感表達分析

1.從內容分析上把握歌唱的情感基調

詠嘆調《像天使一樣美麗》選自喜歌劇《唐·帕斯夸萊》第一幕第一場,場景描繪的是19世紀的羅馬,地點是唐·帕斯夸萊的家,人物是唐·帕斯夸萊和馬拉泰斯塔醫生,詠嘆調《像天使一樣美麗》的演唱者所扮演的劇中人物是馬拉泰斯塔醫生。歌詞的大意是馬拉泰斯塔醫生為唐·帕斯夸萊做媒,他虛構了自己有一個在修道院的妹妹,這個妹妹有著天使般的容顏和心靈,整首歌都充滿了馬拉泰斯塔醫生對妹妹的贊美之詞。從歌詞分析可以分為兩部分內容,第一部分從第2小節至第18小節,描繪的是妹妹天使般的容顏,分別從眼神、頭發、笑容進行夸張式的描述,歌詞大意是:像來到人間的天使般美麗,像清晨的百合花似的芬芳,動人的眼睛,攝人心魂的一瞥,瀑布般的黑色秀發,令人魂牽夢縈的笑靨。第二部分從第21小節一直到最后,講述的是從對妹妹天使般容顏的描述升華到了天使般的好品質上,讓人聽了心馳神往,有一種想立即一睹芳容的沖動,歌詞大意是:有這樣一個純潔無邪的靈魂,無比的謙遜和善良,讓人深陷愛河,悲憫之心,溫柔,甜美而深情,上天讓她降臨人間,讓你的心永遠美好幸福。從第一部分內容可以了解到醫生是在對唐·帕斯夸萊描述姑娘的容貌有多美,他是帶著一種美好欣賞的情感在描述;從第二部分內容可以了解到他開始轉向對姑娘的心靈進行贊頌,姑娘的形象得到了全面升華,要知道心靈美這是最打動人的,此時的馬拉泰斯塔已經完全忘記自己是在編故事了,在打動唐·帕斯夸萊的同時也不知不覺感動了自己。所以在歌唱的情感表現上,既要有含蓄的內心贊頌,也要有為達目的喜劇式的夸張表達。無論是第一部分還是第二部分,演唱者對這兩部分的情感把握整體要呈現出無比欣賞、無比美好的感情,并通過夸張的語氣、神情以及肢體動作將醫生做虛假描述的狀態演活。第二部分對妹妹的形象描述升華了,所以相比第一部分在情感上要有所變化,情緒進一步遞進,這種遞進不是簡單的音量和力度的增強,而是內在情感的不斷涌動,聲音的處理可以是迂回式遞進,在連貫中運用漸強漸弱、時弱時強的藝術處理,就好比海浪一層層涌向岸邊,回去又回來,反反復復,以此來感嘆妹妹的美好。這樣的情感處理比起單一的漸進、漸強來得更有力量更有說服力,不僅將天使般的妹妹表現得淋漓盡致,同時也將描述人當時的那種真誠美好而又喜感的形象充分展現出來。

2.從音樂分析上把握情感的細微變化

詠嘆調《像天使一樣美麗》為單二部曲式,音樂可分為三個部分:呈示部、再現部和尾聲。演唱者應通過對歌曲的音樂分析使其演唱更加完美,整首詠嘆調所包含的音樂術語有:速度術語為小廣板Larghetto,表情術語為如歌的Cantabile,力度術語有重音符號、弱音符號以及漸強漸弱符號。另外歌曲從頭至尾節拍都為三拍子,伴奏音型基本為左右手交替進行的柱狀十六分音符為主,音樂營造出的整體基調是輕松歡快,浪漫美好,但同時又有著需要著重強調的部分內容和極度渲染的情感需求,歌唱者要通過音樂要素和演唱的完美結合來把握人物情感的細微變化,使人物形象更加生動貼切,從而成功完成角色塑造。呈示部如圖1。

譜例中的第3、第4、第5、第7、第9、第10和第15小節都有重音符號標志,說明此處的語言需要強調,第13小節的漸慢符號和第15小節的漸強符號說明此處情緒需要渲染,然后再結合歌詞內容就更加清楚醫生馬拉泰斯塔想極力強調“妹妹”有多么的美麗,因此演唱者在唱到這些音樂符號時,氣息要更為飽滿一些,力度要更強一些。第17小節在附點八分音符上有一個延長音符號,緊接著又是一個很短的十六分音符,結合故事情節了解到延長音是為了很好地展現出馬拉泰斯塔向唐·帕斯夸萊極力夸贊妹妹的迫切心情,而突然的一個短音對比,則能使馬拉泰斯塔的詼諧與喜感瞬間表現出來,這里的聲音在優美連貫的同時通過長短音的夸張對比,一個機智幽默、富有喜感的馬拉泰斯塔的形象就展現出來了。再現部如圖2。

再現部出現了同樣眾多的重音符號,結合故事內容,漸慢漸強符號想要表達的情感仍然是渲染妹妹天使般的美好,但這一部分在音樂上有新的表現,如第31小節出現了上行音階式華彩,并且華彩的第一個音還是延長音,有一種鄭重又驕傲的狀態,結合歌詞明白原來此處到了唐·帕斯夸萊上鉤的時刻了,這里的聲音應該穩健又不失靈動,聲音穩健是因為這是一個莊重而神圣有關婚姻大事的話題,聲音靈動是因為所描述的姑娘如此可愛動人,穩健感在演唱中體現在橫膈膜要能鎖住氣壓,聲音要上下貫通,穩健扎實,頭腔位置一定要保持住,歌者要充分發揮頭腔共鳴和胸腔共鳴。第33小節有一個倚音,將姑娘的靈動可愛不經意間展現出來,演唱時要注意頭腔位置不能變,倚音一定要輕快,以營造出天使可愛輕盈的畫面。尾聲如圖3。

尾聲部分的音樂表現較呈示部、再現部有一些變化,主要表現在第47至49小節,有三個小節沒有伴奏的人聲華彩,旋律快速迂回,好像此時此刻馬拉泰斯塔已經無法再用言語表達對這宛如天使般美麗女子的贊美之情了。第49小節的最后一拍的兩個延長音更是在最后猶如點睛之筆將情感推向了高潮,此處華彩部分的演唱一定要注意聲音的連貫統一,聲音要感覺像蛇迂回前行。

了解一部歌劇的故事內容并對作品進行音樂分析是唱好歌劇詠嘆調的必修課。演唱者拿到一首作品,不能僅僅關注最高音在哪兒或某一個技術難點在哪里,對一首歌劇詠嘆調而言,更重要的是對人物形象進行細致而深入的理解,用自己的聲音賦予角色以生命力,讓演唱的人物形象在觀眾心中有可信度。因此,演唱者必須具備準確表達人物復雜情感的能力,這也是每一個歌劇演唱者應具備的軟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