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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鮮王朝孫子兵學傳播的主要模式*①

2024-01-06 12:02閻盛國
關鍵詞:孫吳漢城兵書

閻盛國

( 山東師范大學 齊魯文化研究院,山東 濟南,250014 )

一、御賜孫子兵學書籍

朝鮮國王賞賜官員孫子兵學書籍,頗為引人注目。例如,國王宣祖賜給裴三益《孫子兵法》。裴三益(1534—1588),字汝友,號臨淵齋,興海人。從《年譜》記載看,神宗萬歷十二年甲申(1584),二月,裴三益官拜龍驤衛副護軍?!笆?內賜《孫子》《吳子》《陣書》《陣說》諸書?!?4)裴三益:《臨淵齋集》卷五《附錄·年譜》,韓國古典翻譯院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續》(第4冊),韓國首爾:古典翻譯院,2005年,第287頁。其中,“《孫子》”是“《孫子兵法》”的簡稱。從賜予的時間推知,賜書者乃宣祖李昖(1552—1608),賜予的《孫子兵法》《吳子兵法》《陣法》《陣說》,皆是兵書。為何宣祖要賜兵書?是因有人推薦裴三益,認為他有將帥之才,故此“賜兵家諸書?!弊x了賜書后,裴三益談論切身感受:“用兵有道,至于臨機策應,正不在古人糟粕也?!彼J為,用兵打仗是有方法,但隨機應變不在古人陳腐之說。

又如,宣祖賜予林悌《孫吳兵法》。林悌(1549—1587),字子順,號白湖,羅州人。晚年入弘文館?!队浟职缀Z》描述,林悌是豪杰之士,少年以能詩而聞名。既登科第,不守仕宦??鐚殑?騎駿馬,游于關塞之上?!跋舱劚?意氣爽然?!绷帚┦苜n兵書一事見諸他的詩歌《向高興》一詩:“鞍馬三邊髀肉消,一麾今復出南州。腰間符印官榮大,橐里孫吳寵賜優。涼雨滿船江漢夕,斷鴻嘶月海山秋。清時臺閣多英妙,關外應須定遠侯?!?5)林悌:《林白湖集》卷三《七言近體·向高興》,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58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309頁。詩人述說騎馬出入邊關,髀肉減少??诖胁赜小秾O吳兵法》,這是國君對自己的恩寵賞賜,詩人引以為榮。須知《孫吳兵法》是合刊本,包含《孫子兵法》和《吳子兵法》。林悌生卒時間(1549—1587)介于明宗(1545—1567)和宣祖(1567—1608)在位期間。鑒于明宗時林悌年紀尚輕,受此恩遇的可能性不大。而宣祖有賞賜兵書的慣例,由此推斷,宣祖賜予林悌《孫吳兵法》。

再如,宣祖賜予宋時范《孫吳兵法》。許穆(1595—1682)《壺山君宋公墓碑》記載其事,壺山君宋時范,字希文。他膂力絕人,最初被授宣傳官,心中不樂意。他說:“讀書不成名,執戟侍陛楯可羞?!北辈窟吘巢话捕?朝廷選拔才勇之士。相國李恒福(1556—1618)推薦宋時范,“上特賜弓矢、《孫吳兵法》以獎之?!?6)許穆:《記言·別集》卷二十《丘墓文·壺山君宋公墓碑》,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99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226頁。由此知之,因相國推薦,國王特賜宋時范弓箭和《孫吳兵法》,以此嘉獎。李恒福是宣祖(1552—1608)和光海君(1575—1641)時的文臣,曾任領議政。由此推斷,賜予宋時范《孫吳兵法》之人可能是宣祖,也可能是光海君。而從李恒福的資歷考察,宣祖的可能性更大。

此外,正祖(1752—1800)曾賜丁若鏞等人兵書,有可能是孫子兵學書籍。這一事實見諸于《重熙堂上,謁退而有作》一詩:“九門深處御筵開,便服雍容引草萊。紅藥欄頭初曳履,石榴花下更傳杯。要看酒戶催鯨飲,勑賜兵書獎駿材。李泌歸山知幾日,君恩浩蕩意難裁?!?7)丁若鏞:《與猶堂全書》一集卷一《詩·重熙堂上,謁退而有作》,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281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2002年,第17-18頁。此首詩歌“御筵”一詞描寫舉行盛大宮廷宴會,很榮幸的是詩人被國王召見?!耙淳茟舸喏L飲,勑賜兵書獎駿材”詩句專門描寫國王盛情款待宴會者,賞賜兵書,嘉獎才智杰出者。詩歌注解交待了宴會時間和賞賜情形,1787年“六月也,時賜酒一碗,又賜兵書,令習陣圖?!绷钊诉z憾的是,正祖究竟賞賜何種兵書,詩文和注解皆未點明,賞賜的具體人數也不清楚。從盛大宮廷宴會看,顯然不是特定個人,而是多人。不可忽略的是,歷來所賜兵書多包含《孫子兵法》。比如,丁若鏞(1762—1836)在《勸武》中主張培養尚武之風,以八種技藝選拔武學人才:“一曰鐵箭;二曰木箭;三曰片箭;四曰貫革;五曰強弩;六曰騎芻;七曰鳥銃;八曰《武經》。以此八技,選士以習之可也?!?8)丁若鏞:《與猶堂全書》五集卷二十三《牧民心書·兵典六條·勸武》,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285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2002年,第499頁。其中“《武經》”是指“《武經七書》”。換言之,第八種技藝考查《武經七書》。完成比試后,要對優異者獎賞:“賞賜之物,角弓、鏃矢、片箭、韔箙、箭筒、臂鞴之外,扇子、梳兒及《武經七書》《兵學指南》,無所不可?!逼渲匈p賜之物有兵書,如《武經七書》和《兵學指南》。而《武經七書》包含了七部兵書,首當其沖的是《孫子兵法》。由此推斷,上文所述的“正祖賜兵書”,有可能是孫子兵學書籍,待考。

概括而說,御賜孫子兵學書籍這一傳播模式呈現兩個顯著特點:一是稀缺性。物以稀為貴,賜書者是君王(宣祖),受賜者往往是重任在肩、表現優異的官員(裴三益、林悌、宋時范)。這種賞賜方式歷來較為少見,賜兵書是君王特殊的恩遇,令其他官員仰慕,但可遇而不可求。從《承政院日記》的記載可領略一二。左副承旨具宅奎曰:臣之五代祖“出身赴北方。宣廟朝,封兵書賜送,實異恩也?!?9)《承政院日記》(第897冊),英祖十五年九月一日,韓國漢城: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61-1977年影印本,第4b頁。由此看出,宣祖曾經賜具宅奎五代祖上兵書,至于何種兵書,其言不詳。而具宅奎強調說,賜予兵書是特殊的恩遇。二是儀式性。君王賜予兵書,勢要舉行重要的儀式,對于受賜者記憶最深。從傳播學角度看,受眾數量有限,影響范圍也有限。但是,這種傳播模式的優勢在于受賜者倍感榮耀,自帶亮麗光環,容易吸引他人矚目。

二、講論孫子兵學

朝鮮王朝開國之君李成桂(1335—1408)率先垂范,積極倡導講習兵學,所講兵書包括《孫子兵法》。在頒給大臣和軍民的教書中,他指令定時講讀、研習《武經七書》。誠如《朝鮮王朝實錄》所載:“講武之法,主掌訓煉觀,以時講習《武經七書》及射御之藝?!?10)《朝鮮太祖實錄》卷一,太祖元年七月丁未,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朝鮮王朝實錄》(第1冊),韓國漢城:韓國國史委員會,1970年影印本,第22頁。其中,太祖要求“講習《武經七書》”,而此兵書中排第一位的就是《孫子兵法》。

不僅如此,其他君王也重視《孫子兵法》講解,《承政院日記》提及講論孫子兵學之事:講員以次呼名進講。吳毅常講《孫武子》……李晢講《孫武子》……李星會講《孫武子》,鄭殷誠講《孫武子》……洪龍健講《孫武子》,金處純講《孫武子》,趙云履講《孫武子》……趙義鎮講《孫武子》。(11)《承政院日記》(第1490冊),正祖五年七月十八日,韓國漢城: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61—1977年影印本,第25a-25b頁。其中《孫武子》是《孫子兵法》另一稱謂,從《承政院日記》記載的具體時間,可推斷正祖參與了這些《孫子兵法》講論。

(一)講論《孫吳兵法》培養將才

吳始壽(1632—1681)在《札記》中評說,古代治理國家,一旦天下有變,一定要注意選拔將帥。首要條件是才干和智慧,其次是弓馬之技,孫武、吳起、管仲、諸葛亮未因弓馬之技而知名。所以,選拔任用將帥要講論兵書:“三廳時任及曾經武士,講試《孫吳》,背講而能通文義者,抄錄成案。閫帥邊將,率皆以此除授?!?12)吳始壽:《水村集》卷五《疏札·札記》,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143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1995年,第111頁。其中“講試《孫吳》”是指試講“《孫吳兵法》”,三廳長官和武士試講《孫吳兵法》,背誦、講解并通曉《孫吳兵法》文義者,記錄在案,作為將帥選拔的人選。如此這樣,將領莫不學習軍事,通曉孫武、吳起用兵方略。吳始壽強調,講解兵書這一規定,確實不可遲緩:“兵書試講之規,何可緩也?”(13)吳始壽:《水村集》卷五《疏札·札記》,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143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1995年,第112頁。

他還舉證說,柳成龍之所以發現李舜臣是將才,正是通過講論兵書。柳成龍擔任丞旨時,早晚經過一處住所,都能聽到有人在讀書,日日如此,久而久之,深以為怪事。柳成龍召見此人與他交談,發現他精通兵書,性格堅毅沉著,知其是大用之才。壬辰之亂,柳成龍力薦李舜臣,因此而建立中興功勛?!耙运闯奸g世之英豪,誦讀兵書,夜以繼日,然后得為東國之名將?!崩钏闯颊b讀何種兵書?吳始壽對此并未指明。后世學者研究成果揭示出李舜臣對《孫子兵法》的應用。(14)[韓]金世昂:《李舜臣提督的戰略戰術的研究:以孫子兵法和關連性為中心》,碩士論文,韓國慶南大學,1998年。毋庸置疑,李舜臣“誦讀兵書”也包含“《孫子兵法》”。李舜臣尚且如此勤奮讀兵書,何況不及他萬分之一者,吳始壽因此而認為:“試講兵書為擇將之急務?!边@一見解無疑是可行的,他希望主上圣明,不可忽視軍國這一要事。

(二)講論孫子兵學表現

總體來看,當時講論孫子兵學呈現多種氣象:一如徐居正(1420—1488)酷愛講論《孫吳兵法》,這可從《廣寧道中》詩文中獲得這一信息:“吾生跌蕩真狂儒,中年酷嗜談孫吳。三表五餌不足說,勇欲為國平昆吾?!?15)徐居正:《四佳集·詩集》卷七《第六·詩類·廣寧道中》,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10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321頁。詩文中的“孫吳”是指“《孫吳兵法》”,詩句“吾生跌蕩真狂儒,中年酷嗜談孫吳”,點明詩人人生命運坎坷,作為一介狂妄儒生,中年之時,酷愛談論《孫吳兵法》,曾想為國家建功立業。

二如楊德祿(1553—1635)熱衷談論《孫吳兵法》,李時恒(1672—1736)《悔軒楊公行狀》記載了楊德祿這一喜好。楊德祿,字景綏,號悔軒,中和人。折節力學,足不窺戶。雖為少年,儼然大儒。楊德祿對鄉闈之選不屑一顧,廣泛閱讀諸子之書,無不貫通,“尤悅孫吳之術,通透于戎陣韜鈐。抵掌談論,英氣風生?!?16)李時恒:《和隱集》卷七《行狀·悔軒楊公行狀》,韓國古典翻譯院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續》(第57冊),韓國首爾:古典翻譯院,2008年,第521頁?!缎袪睢分兴浴皩O吳之術”,是指孫武、吳起用兵之術,薈萃于《孫吳兵法》。由此可見,楊德祿尤喜《孫吳兵法》,談論起來,神采飛揚。

三如李益之(1610—1665)經常談論《孫吳兵法》,李惟泰(1607—1684)《亡弟通仕郎李公墓表》記載了李益之這一習慣。李益之,又名惟益,慶州人。自從國家發生變故以來,李益之慷慨陳言:“男兒此時為大明一死可也?!薄翱谡剬O吳,手執弧矢。言及天下事,未嘗不奮臂大呼,至于流涕。傍人見之以為駭然?!?17)李惟泰:《草廬集》卷二十二《墓表·亡弟通仕郞李公墓表》,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118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1993年,第446頁。由史實可知,李益之的言行舉動表明了對明朝的一片忠誠之心。他口中談論《孫吳兵法》,手執兵器,舉臂高呼,這種舉止令許多人震驚。在朝鮮王朝被迫尊奉大清的背景下,李益之表現出威武不屈的氣節。

四如車禮亮(1610—1641)聚眾講論《孫吳兵法》,成大中(1732—1809)《黃一皓等七義士傳》記載了其人其事。車禮亮,字汝明,號風泉,延安人。他形貌奇偉,崇尚氣節,嗜好《左氏春秋》。有人勸他考取科舉,車禮亮說,以章句求取功名不是大丈夫。老師深感吃驚,便把女兒嫁給他。車禮亮“常謂建虜梗夏而鄰我,必螫我以自張。乃選鄉黨宗族之健者,講孫吳,習騎射?!?18)成大中:《青城集》卷七《傳·黃一皓等七義士傳》,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248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487頁。車禮亮認為,女真族阻隔華夏,鄰近本國,必然損害本國利益,擴張勢力。于是,車禮亮選拔宗族健壯者,聚眾講解《孫吳兵法》,練習騎射,加強戰備。

五如盧啟禎(1695—1755)閉門講讀《孫吳兵法》。盧啟禎,字國休,號竹月軒,安康人。蔡濟恭(1720—1799)《嘉義大夫慶尚左道兵馬節度使盧公墓碣銘》記載盧啟禎講讀《孫吳兵法》軼事,英祖元年(1725)乙巳,盧啟禎中武科。親戚友人前來祝賀,盧啟禎神情嚴肅地說,此是迫不得已。他置身破屋之中,每天講讀《孫吳兵法》:“自是牢守嶺南敝廬,益取孫吳書日講讀。粗糲不繼,如不知也?!?19)蔡濟恭:《樊巖集》卷五十《墓碣銘·嘉義大夫慶尚左道兵馬節度使盧公墓碣銘》,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236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437頁。不難看出,盧啟禎生活條件雖艱苦,但閉門講讀《孫吳兵法》很用功。

六如金洸(1697—1742)嚴令部下講論《武經七書》,尹光紹(1708—1786)《統制使金公墓碣銘》記載其事。金洸,字武伯,安東人。他擔任忠清兵馬使,彼時軍隊長期不操練,假冒軍伍,器械缺乏。他為此而嘆息,此是把軍隊交給敵人,于是以軍法約束部下,部眾小心翼翼,兵器、衣甲、旌旗為之一變,淘汰老弱,選拔精銳,“飭勵軍校,講《武經》,試射藝?!?20)尹光紹:《素谷遺稿》卷七《墓碣銘·統制使金公墓碣銘》,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223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192頁。嚴格命令軍官講習《武經七書》,比試射技,士氣高漲,大街小巷都知曉他能治理軍隊。

(三)講解不合格者受處罰

更有甚者,講解《孫子兵法》不通順者,會受到追究和警告問責。比如《承政院日記》所載,安廷玹,以兵曹言啟曰:“今正月十一日武臣賓廳武經講書時,宣傳官柳命源,《孫武子》第三卷不通……并依定式推考,何如?”(22)《承政院日記》(第1698冊),正祖十六年一月十一日,韓國漢城: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61-1977年影印本,第49b頁。傳曰:“允?!庇秩纭冻姓喝沼洝份d,申耆,以兵曹言啟曰:“今四月十一日,武臣賓廳武經講書時……掌苑署別提金昌信,《孫武子》第三卷不通,并依法典,推考警責,何如?”(23)《承政院日記》(第1702冊),正祖十六年四月十一日,韓國漢城: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61-1977年影印本,第55b頁。傳曰:“允?!痹偃纭冻姓喝沼洝份d,李祖承,以兵曹言啟曰:“今七月十一日武臣賓廳武經講書時……部將白仁喆,《孫武子》第二卷不通,并依定式,推考警責,何如?”(24)《承政院日記》(第1707冊),正祖十六年七月十一日,韓國漢城: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61-1977年影印本,第47b頁。傳曰:“允?!绷砣纭冻姓喝沼洝份d,金履喬,以兵曹言啟曰:“今七月十一日,武臣賓廳武經講書時,都總府經歷柳相奎、宣傳官柳興源,《孫武子》第二卷不通,依定式,并推考警責,何如?”(25)《承政院日記》(第1914冊),純祖六年七月十一日,韓國漢城: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61-1977年影印本,第44b頁。傳曰:“允?!?/p>

由上可知,朝鮮官方對于講解《孫子兵法》不通順者,有明確的懲罰制度,要對觸犯規定者加以懲戒。具體程序是兵曹進奏其事,國王批準執行。正是如此,宣傳官柳命源、掌苑署別提金昌信、部將白仁喆、都總府經歷柳相奎、宣傳官柳興源,因觸反規定而受到相應的處罰。這一懲罰制度有助于督促武官認真對待兵書講解活動。

(四)講論孫子兵學存在的問題

講論孫子兵學雖說一度成為社會風尚,但在現實中有時會流于形式。黃暹(1544—1616)對講論孫子兵學流于形式,痛心疾首?!断⑩窒壬曜V》記載,黃暹借入侍國王之機進言:“今之武士,只務武業,不知文字,兵書陣書,不能窺見。賓廳講書,亦歸虛文。胸中萬甲,何從出乎?須令著實講讀,時時論難。用兵奇正,推衍其法?!?26)黃暹:《息庵集》卷五《年譜·息庵先生年譜》,韓國古典翻譯院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續》(第5冊),韓國首爾:古典翻譯院,2005年,第495頁。黃暹所言“用兵奇正”,正是《孫子兵法》講究的用兵之術,誠如《孫子·勢篇》:“戰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27)楊丙安:《十一家注孫子校理》,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89頁。黃暹批評武士講論兵書流于形式,“賓廳講書,亦歸虛文”,建議武士講論兵書實實在在,經常要辯論詰難,推演《孫子兵法》奇正之術。這一建議并且得到宣祖的認可:“上令本曹施行?!?/p>

不可諱言,有的武官對講讀孫子兵學的事情,不熱心、不積極。金昌翕筆下的北門書記就是秉持這種態度。金昌翕(1653—1722)《書記》一詩有言:“北門書記問奚為,到日先愁返日遲?;性u孫武法,鯨燈勤續放翁詩?!?28)金昌翕:《三淵集·拾遺》卷十《詩·書記》,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166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1998年,第390頁。其中,“孫武法”是指孫武的兵法,即“《孫子兵法》”。這一詩歌描寫北門書記對軍務不大關心,雖身在軍營,但對《孫子兵法》講讀不熱心,而是在明亮耀眼的燭光之下,努力接續陸游的詩歌。另者,申靖夏(1681—1716)《新作書丌題背》一詩描寫幕府官員不愛講讀孫子兵學:“截木成丌整不偏,咿唔還在戟門邊??皡跄焕镄聫氖?不講孫吳對圣賢?!?29)申靖夏:《佔庵集》卷四《詩·新作書丌題背》,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197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1999年,第258頁。詩人在新制作的書丌背部題詩時,感嘆制作書丌不容易。軍門旁邊傳來了朗朗讀書聲。令詩人嘆息的是,幕府新來的官員不愛講讀《孫吳兵法》,只是喜歡儒家的圣賢之說。

不僅如此,金宗直(1431—1492)親眼目睹武士宣講《武經七書》錯誤百出,《三月十六日,扈從慕華館,觀試武士》四首詩中一詩講武經為證:“少年不讀圣賢書,馳馬試劍送居諸。今日天威僅咫尺,如箝在口慚冠裾。紛紛黃石與吳子,既失句讀混魯魚。足記姓名姑試可,一鳴且戒黔之驢?!?30)金宗直:《佔畢齋集》卷二十《詩·三月十六日,扈從慕華館,觀試武士》,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12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365頁。詩歌的題名表明金宗直跟隨君王前往慕華館,參加武士宣講《武經七書》活動。他親身感受了當時宣講《武經七書》的場面,金宗直痛心少年武士不讀圣賢之書,卻總是馳馬試劍??墒?當他們面對主上時,噤若寒蟬。在宣講黃石公《三略》和《吳子兵法》時,錯誤百出。詩人嘆息,他們的水平只能記姓名,想要一鳴驚人,就要戒除黔之驢一樣的愚蠢。

不難看出,講論孫子兵學這一傳播模式有兩個鮮明的特點:一個是制度化。從朝鮮王朝開國國君李成桂創立其制,并長期延續下來。再一個是普遍性。無論大臣,還是軍民,都可參與其中。從傳播學角度看,講論孫子兵學受眾廣泛,參與者多數為武士、武官和少數文人儒士,偶爾也有民眾參與其中,比如車禮亮選拔宗族健壯者,聚眾講解孫子兵學。這一傳播模式帶來的效果呈兩極分化的趨勢,有的表現好,有的表現差,這是由于有的喜愛和有的不喜愛的緣故。

三、刊行孫子兵學書籍

《武經七書》包含《孫子兵法》,是《孫子兵法》的一個重要版本?!段浣浧邥返目型苿恿藢O子兵學傳播。

(一)刊印《武經七書》

刊印《武經七書》有多種緣由。其一,為了振興武學,成汝信(1546—1632)建議刊印《武經七書》,他在《上武學御史,請立武成王廟書》中指明刊印此兵書的原因。文武之事不可偏廢,非文武不長,非武文不固。新設武學,加以督勸,此是急務。他比較了兵書傳授的情形,指出《六韜》影響大,后來的兵書吸收了它的長處:“《三略》因之而轉換;八陣仿之而推演;孫、吳之簡切;英、衛之奇正,莫不由是而祖述之?!背扇晷潘浴皩O”,是指孫武的兵書“《孫子兵法》”,并認定孫子兵書的簡切風格是學習了《六韜》。他強調,既有其名,務得其實,提出五條舉措。首先,設立武學堂和武成王廟,要以諸葛亮和岳飛配享,使武士習文,懂得禮儀。其次,優待武學人才,為其提供良好條件。再次,刊印《武經七書》等兵書:“印《通鑒》《將鑒》《武經》等書,使之兼學兵書?!?31)成汝信:《浮査集》卷三《書·上武學御史,請立武成王廟書》,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56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95頁。又次,選拔品行才能卓越者擔任武學教師。最后,練習騎射和擊刺技藝,教導其忠誠,獻身國家。

其二,為培養武學人才,柳赫然(1616—1680)建議刊印《武經七書》,這一史實源于《遺事》記載。柳赫然以李浣所設勸武廳的規定勸勉士族學習射技,并遵照李時白的建議,防備倉猝之間軍隊無統領,建議刊印《武經七書》:“印《武經》以廣教煉,定鳴鏑除鏃八寸之規,以便射夫?!?32)柳赫然:《野堂遺稿》卷三《附錄·遺事》,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122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348頁。由此可知,柳赫然建議刊印《武經七書》,加以推廣,培養武學人才。

其三,壬辰倭亂后刊印《武經七書》,起因是朝鮮書籍遭受戰火嚴重破壞,導致武科考試缺乏兵學書籍?!冻r王朝實錄》記載,兵曹啟曰:“武科覆試,應講書冊,他無覓得之路,極為可慮……而目今只有《孫子》、《吳子》、太公《六韜》、四書、五經……科舉重事,似涉茍且,而事勢如此,不得已敢啟?!?33)《朝鮮宣祖實錄》卷一百三十四,宣祖三十四年二月丁酉,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朝鮮王朝實錄》(第24冊),韓國漢城:韓國國史委員會,1970年影印本,第207頁。傳曰:“允?!痹僬?柳楫(1585—1651)在《問國勢熾如炎火之道》中揭示本國印刷《武經七書》這一實情,自從與倭國交戰以來,大量印刷《武經七書》:“惟我國家一自兵興之后,《武經七書》,刊行內外?!?34)柳楫:《白石遺稿》卷七《附錄下·執策·問國勢熾如炎火之道》,韓國古典翻譯院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續》(第22冊),韓國首爾:古典翻譯院,2006年,第152頁。值得注意的是,此是柳楫在策問場合所言,其言不虛。由此可知,“壬辰倭亂”大大推動了《武經七書》廣泛刊行。

(二)刊行《孫子兵法》

除刊印《武經七書》外,高尚顏建議抄寫《孫吳兵法》教導將領,從權相一《行狀》記載中可知其事。高尚顏(1553—1623)向相國柳成龍上書御倭八策,言辭懇切,所言皆要務:一是“屯兵邊郡,以捍外而衛內?!倍恰氨稗o約和,以圖濟師而益備?!比恰昂褓T行長,以探賊情?!彼氖恰安摄y關北,以佐國用?!蔽迨恰袄R牧場,以資戰士?!绷恰白麒F鞭梗,以代殺手?!逼呤恰俺瓕O吳書,以教諸將?!卑耸恰坝没鸸ゲ?以隸敵人?!?35)高尚顏:《泰村集》卷六《附錄·行狀[權相一]》,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59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289頁。高尚顏建議的第七條是抄寫《孫吳兵法》,以此教導軍隊的將領。

在肅宗時,禁衛營以鑄造鉛字印刷《孫子兵法》15冊。這一信息來自《承政院日記》記載,禁衛營啟曰:“本營,曾以鑄字印出《孫武子》矣,今才畢役。故五件十五冊,別為妝纊封進之意,敢啟?!?36)《承政院日記》(第310冊),肅宗十一年八月一日,韓國漢城: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61—1977年影印本,第55a頁。傳曰:“知道?!敝档靡惶岬氖?此鉛字印刷的《孫子兵法》,有精巧的小匣子封裝,顯然不是面向大眾刊行。

此外,尚有蔡濟恭(1720—1799)奉君王之命,在選定百部作品中列入《孫子兵法》?!队ㄇЧ虐龠x議》記述了蔡濟恭挑選《孫子兵法》之事,奉圣上之諭,檢點筆墨之事,選取各類作品,名為《千古百選》。選取標準要求高,經文諸子、文章大家及異端之書,每一流派、每一大家,約定只選二三種,以百種之數為標準。人言人殊,故想聽取眾人意見?!啊兑住?、《書》、《禮》、《春秋》、《戰國策》、《論語》、《孟子》、《中庸》、《大學》、《孝經》、《老子》、《莊子》、《管子》、《列子》、《荀子》、《孫武子》、《佛經》、《參同契》、韓嬰、陸賈、賈誼、司馬遷、董仲舒、劉向、班彪、班固、諸葛亮、杜預、韓愈、柳宗元、陸贄、李翱、歐陽修、蘇洵、蘇軾、蘇轍、王安石、曾鞏、濂溪、康節、橫渠、明道、伊川、朱子。此外如有當入而遺者,添入亦可?!?37)蔡濟恭:《樊巖集》卷二十九《獻議·御定千古百選議》,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235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564頁。以上是《千古百選》初列書目,其中“《孫武子》”是指“《孫子兵法》”。引人注目的是,在初選名單上,《孫子兵法》是唯一被列入《千古百選》的兵書。由此可見,在蔡濟恭心目中,《孫子兵法》的地位非同一般。

總體而論,刊行孫子兵學書籍這一傳播模式有兩個重要特點:一是刊行的版本具有多樣性。發行的孫子兵學版本有官方版本(《孫武子》)、私家版本(抄寫《孫吳兵法》)和外來版本(《武經七書》)。二是刊行主體具有局限性。要么是軍事部門(禁衛營),要么是關心武備和懂兵學的個人去推動,如成汝信、高尚顏等人關心國家武備,蔡濟恭任兵判,懂兵學。由于受當時印刷技術以及傳抄的影響,刊行孫子兵學書籍主要影響集中于軍界和少數文人身上。

四、武科研修孫子兵學

朝鮮武科取士制度創設于高麗末年,真正施行是在朝鮮王朝。早期武科取士,試講兵書比較容易。卞季良(1369—1430)提及世宗對武科取士有一看法:武科進士賜牌,賜華蓋,賜宴飲和游街,與文科進士并無區別,此法不可行。然而此是太宗所立之法,不可輕易改變。故此提議,武科考試時,“講四書二經,何如?”卞季良建議:“武科之異于甲士者,但以講兵書也。然不過粗通三四書而已,如此而與文科無異。故士皆舍文就武,今使講四書一經則可矣?!?38)卞季良:《春亭集·續集》卷四《附錄·世宗實錄》,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8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242頁。由此可知,當時武科考試試講兵書,要求粗略知曉,比較容易。以至許多人不愿學文,愿意學武。所以,卞季良建議武科考試制度應有所改變,但不易太難,建議只講“四書一經”。

不僅如此,武科取士試講兵書成為通行慣例。從申欽(1566—1628)《山中獨言》來看,朝鮮王朝選拔人才有三種途徑:一是文科取士;二是武科取士;三是恩蔭世襲。文科取士試之以文,講之以經?!拔淇苿t試之以弓馬,講之以兵書?!?39)申欽:《象村稿》卷五十三《漫稿》第四《山中獨言》,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72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355頁。武科取士不僅有技藝考試,而且有兵書試講。這種選拔人才制度,二百年來沒有改變。

武科究竟考查那些兵書?種類不一。徐慶昌(1758—1813)建議武學取士重點試講《六韜》和《孫子兵法》。他在《武備說》中指出,武科取人之法重射技,不過是一人之敵。有人精通兵法,但不嫻熟射技,故而不能以軍人身份在國家危急時效力。兵法實際超越射技不啻百倍,精通兵法者應留而任用,對御敵取勝有好處。

不僅如此,應效仿文科講經之例,背誦并講解《武經七書》。這樣有志之士一定會在《武經七書》上下功夫。如果全部講解,就會出現“博而不精”的弊病。因而,只講《六韜》《孫子兵法》,每一部書背講三處。徐慶昌批評訓局的武舉做法,試講兵書,只講《兵學指南》,不涉及其他兵書,無異是勸人學醫,只背藥方,卻不教醫書。善講《兵學指南》者,視為有才藝,由來已久。徐慶昌強調,選拔人才不應把《兵學指南》作標準,而應重視《孫子兵法》,能背誦《孫子兵法》三處內容,并講解其義,使人明白,方可差遣任用。

武科講解兵書有時卻是《孫子兵法》和《三略》,丁若鏞《選科舉之規二》可佐證。武科初試,開場考試,所講“兵書,《孫武子》、《三略》也?!?40)丁若鏞:《與猶堂全書》五集卷十五《經世遺表·春官修制·選科舉之規二》,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285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2002年,第290頁。其中,“《孫武子》”即“《孫子兵法》”。由此可知,武科考試講解兵書有《孫子兵法》。而且,丁若鏞《治選之額》對此加以點評,以武科而言,勇健跳躍,挽強穿堅,由此而勝一人,豪杰為之羞恥?!靶靥N孫吳之略,心布韓彭之算。臥輜之謀,足以破敵。穿札之射,終不成技者,又不可勝數,若是者皆在所棄乎?”(41)丁若鏞:《與猶堂全書》五集卷十五《經世遺表·春官修制·治選之額》,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285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第292頁。丁若鏞強調,武科考試絕不只是考武技,尤其對于那些胸中隱藏孫武、吳起用兵方略,心中有謀略者,如韓信、彭越一樣。又如睡臥在輜車中的孫臏一樣,足以破強敵。武科考試不能將這些人拒之于門外。因此,試講兵書《孫子兵法》和《三略》,是考察他們的智謀及應變能力。

進一步來說,入選武科者要學《孫吳兵法》《六韜》,這一規定見諸于樸泰漢(1664—1697)《文武課試之制》所載:“已中武科者,各于其邑,從自愿處于武學堂,或于其家,習《孝經》《論語》。又分所能,或學孫吳、太公諸書及古來智將事跡,或習騎射諸藝及古今勇士事跡?!?42)樸泰漢:《樸正字遺稿》卷二《[文]·文武課試之制》,韓國古典翻譯院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續》第55冊,韓國首爾:古典翻譯院,2008年,第224-225頁。其中所說的“孫吳、太公諸書”,是指“《孫吳兵法》和《六韜》”??贾形淇普?要么是在武學堂,要么是在家中,根據自己所長,學習《孫吳兵法》《六韜》及用兵事跡。

憑此而論,武科取士這一傳播模式有兩個突出特點:一是講解孫子兵學具有約定俗成性。試講兵書是武科通行慣例,講解的兵書在不斷變化,有的兵書時而加入,時而退出,如《六韜》《三略》。惟獨引人注目的是,《孫子兵法》被長期確定為考試書目,是考查的重點。二是研修對象具有明確的目的性。往往是為了在武舉考試中勝出。從傳播效果來看,這種研修主要影響的是武人群體,但經年累積,亦有相當數量。這不僅為朝鮮王朝培養了武學人才,而且取得重要成果。例如,趙羲純編撰了《孫子髓》一書。趙羲純(1814—?),字德一,號學海堂,平壤人。1839年,中武科,歷任慶尚左道兵馬節度使、咸鏡北道兵馬節度使、禁軍別將、禁衛大將、御營大將、訓煉大將、左邊捕盜大將。他在《孫子髓·自序》中說:“余少喜兵家言,讀史至有國戰守,未嘗不三復,擬以勝敗之跡,參征于《孫子》?!?43)趙羲純:《孫子髓·自序》,韓國漢城:朝鮮己巳年南相吉刻本,1869年。金學性(1807—1875)評價其才識卓越:“趙君,武名而儒行者也。于書無不讀,讀而悟其真諦,見識迢邁,妙有自得之神?!?44)金學性:《孫子髓·序》,趙羲純:《孫子髓》,韓國漢城:朝鮮己巳年南相吉刻本,1869年。趙羲純創作《孫子髓》,極其用心,達到了“剝其膚”和“精入髓”的程度,時人稱贊其書:“今子是編,專推究用心。下字處,幾乎剝其膚而精入髓矣?!?45)趙羲純:《孫子髓·自序》,韓國漢城:朝鮮己巳年南相吉刻本,1869年。此書薈萃前人注解《孫子兵法》之精華,是朝鮮王朝孫子兵學傳播過程中取得標志性成果。

五、詩歌題詠孫子兵學

朝鮮君王正祖(1752—1800)在《日得錄》中發表對兵家經典的評價:“兵家之書,如《六韜》《孫武子》,筆力雄健,理趣精深,當于諸子中高占?!?46)正祖:《弘齋全書》卷百六十四《日得錄四·文學[四]》,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267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14頁。在正祖心目中,《六韜》《孫子兵法》在先秦諸子中占有很高的地位,表現出“筆力雄健,理趣精深”的特色。在文學領域,詩歌題詠孫子兵學成為一道獨特亮麗的風景。樸粲圭《四名子詩集序》指出,詩歌最能體現詩人的真性情:“瀉出性情,披露天真”“無過乎詩焉?!背r王朝詩人從多個視角呈現學習孫子兵學的場景。

一是追憶軍營學習《孫吳兵法》,李安訥的詩歌為證。李安訥(1571—1637),字子敏,號東岳,德水人。官拜北道兵馬評事,擢拜吉州牧使,出為洪州牧使,后為咸鏡道觀察使。李安訥之詩《釋王寺》有言:“禪翁釋王寺,古帖聽天堂。忽喜尋真界,偏忘駐異鄉。詩中工部圣,酒后翰林狂。一笑平生事,臨溪了夕陽。玉帳孫吳法,金閨鮑謝文?!?47)李安訥:《東岳集》卷十九《咸營錄·釋王寺,贈慧煕長老,謹用帖中故聽天沈相國韻》,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78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359頁。詩人述說他在釋王寺遇到一位老僧,聽他講解古帖佛語,仿佛尋到了仙境,偏偏忘記是在異鄉。高僧作詩如同杜甫一樣的聰慧,酒后猶如李白一樣的癡狂,二人笑談平生許多事情,最后在臨溪夕陽下結束了笑談。詩人追憶自己曾在軍營學習《孫吳兵法》,在朝廷之上創作鮑照和謝靈運一樣水平的詩歌。實際上,李安訥少年時就曾學過《孫吳兵法》,他創作的《次韻贈鄭秀才》一詩可證:“少年曾學孫吳法,盛世誰登李杜壇。罪戾在身嚴譴重,功名無命壯心殘?!?48)李安訥:《東岳集》卷十七《東遷錄下·次韻贈鄭秀才》,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78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295頁。詩人描寫他少年時代就曾學習《孫吳兵法》。感慨盛世時代,有誰如李白、杜甫一樣顯名于詩壇。

二是夜間學習《孫吳兵法》,洪世泰的詩歌可佐證。洪世泰(1653—1725),字道長,號滄浪、柳下,唐城人。任槐院制述官。他在《自序》中說:“讀經史外,諸子百家,無不遍覽?!焙槭捞┲姟度虑?寄申評事》:“鏡城西北盡黃榆,絕塞無塵夜月孤。細酌葡萄千斛酒,每燒紅燭讀孫吳?!?49)洪世泰:《柳下集》卷六《詩·塞下曲,寄申評事》,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167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1998年,第410頁。詩人述說鏡城西北到處生長著黃榆樹,度越邊塞,卻沒有一點風塵之警。月明之夜,自己非常孤獨。每天傍晚,點燃紅色的蠟燭,慢慢斟上葡萄美酒,開始閱讀《孫吳兵法》。

此外,趙正萬之詩點明他在夜間學習《孫吳兵法》。趙正萬(1656—1739),字定而,號寤齋,林川人。任羅州牧使、清州牧使、水原府使。樸弼周《行狀》記載,水原為畿輔的重鎮,有八千兵馬,兵器多不堪使用。趙正萬善于治兵,卻使旗甲鮮明,弓強劍利,軍容改觀。戊申之亂,趙正萬之軍發揮了重大作用。趙正萬尤善長于作詩,“信意放筆,俊逸汪洋。風發泉涌,隨地異態?!壁w正萬之詩《讀孫吳子》有言:“偏邦僻在海東隅,南接萊蠻北近胡。自笑書生多慷慨,縣齋寒夜讀孫吳?!?50)趙正萬:《寤齋集》卷一《詩·讀孫吳子》,韓國古典翻譯院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續》(第51冊),韓國首爾:古典翻譯院,2008年,第429頁。詩人以閱讀《孫吳兵法》為題,描寫朝鮮國地處偏僻,在大海東部之一角,南面接壤蠻夷,北面靠近胡人。詩人自我解嘲,一介書生偏偏如此慷慨激昂,自己寒冬夜里在縣衙的屋齋閱讀《孫吳兵法》。從中可見,詩人具有深深的憂患意識,勤奮學習《孫吳兵法》,立志報效國家。

三是既學擊劍,又學《孫吳兵法》,這種獨特表現呈現于李夏坤(1677—1724)的詩文之中。李夏坤,字載大,號澹軒,慶州人。樸永元《祖妣贈淑夫人慶州李氏墓志》記載,(李)“夏坤魁進士,官翊衛司副率?!倍跺\幇мo,甲辰》記載,“博極群書,于治兵理財當世之務,靡不周通貫穿?!崩钕睦さ脑姼琛堕e居述懷,用山月曉仍在林風涼不絕為韻》有言:“少小有壯志,破浪乘長風。擊劍讀孫吳,龍虎蟠心胸。十載云林下,吃蔬不嫌窮。中宵臥斗屋,吐氣成長虹?!?51)李夏坤:《頭陀草》冊八《詩·閑居述懷,用山月曉仍在林風涼不絕為韻》,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191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1999年,第332頁。此首詩歌描寫詩人少年懷有雄心壯志,愿乘萬里長風,劈波斬浪。他既學擊劍,又讀《孫吳兵法》。心胸之中,虎盤龍踞。

四是坐在城樓之上學習《孫吳兵法》,見諸蔡濟恭的詩歌。丁范祖《領議政謚文肅蔡公神道碑銘并序》贊揚蔡濟恭詩歌創作:“詩亦典碩豪暢,渾渾有盛世之音?!辈虧?1720—1799)之詩《城津》有言:“蓬島蒼蒼遠色渾,扶桑萬里莽開軒。星河燭海群龍動,沆瀣搖城百雉翻。六鎮風沙凋鬢發,一年鞍馬盡乾坤。高樓坐閱《孫吳》傳,熏歇金爐蠟見根?!?52)蔡濟恭:《樊巖集》卷八《詩·載筆錄·城津》,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235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173頁。這首詩歌描寫詩人遠望蓬島,蒼蒼茫茫,海天一色。東方萬里,如同拉下的帷幕,一片草莽。天空的銀河如同點點燭光。大海之中,群龍跳躍,準備搖翻百雉之城。六鎮掀起狂風巨沙,自己鬢發開始凋零,一年之中要到天下各地出征。如今端坐在高高的城樓,閱讀流傳下來的《孫吳兵法》,直到金色香爐的煙火歇滅,蠟燭燒到根的底部。

五是隨身攜帶《孫吳兵法》學習,亦出自蔡濟恭的詩歌書寫。蔡濟恭《阿耳鎮,用鐵堂峽韻》有言:“杰壁四環拱,其上飛鳥絕??坍嫺≡祈?堅城镕白鐵。大江束成襟,華夷地脈裂。民力刀線路,四月斲冰雪。關防始有得,徇譙我顏悅。標巖戴受降,萬古立不折。但使兵食足,何有攙搶滅。袖中《孫吳》傳,腔血長時熱?!?53)蔡濟恭:《樊巖集》卷十二《詩·關西錄·阿耳鎮,用鐵堂峽韻》,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235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28頁。詩人描述阿耳鎮的氣象雄偉,有非同一般的城墻,四面拱衛。城上飛鳥斷絕,城樓頂部如同雕刻在浮云之中,堅固的城防,如同白鐵鑄成一般。依附城下的大江之水,如同束起的衣襟一樣。華夷之地,如地脈一樣斷裂。憑借民眾力量,開辟出一線之路。四月時節,頂著冰雪,才最終修筑了這一關防。巡行譙地,內心無比地喜悅。只接受敵人的投降,萬古屹立,從不屈服。只要軍糧充足,何必擔憂不能掃滅禍亂。隨身攜帶著流傳下來的《孫吳兵法》,內心滿腔熱血,長時間沸騰。

六是學完《孫吳兵法》之后飲酒,顯現于成大中的詩歌描寫。成大中(1732—1812),字士執,號青城,又號醇齋,昌寧人。任司憲府持平掌令、五衛將。趙寅永《青城集序》贊揚其才學:“根柢六經,總括百家?!背纱笾性姼琛陡呱潮?遇江界老妓巫云書贈》有言:“讀罷《孫吳》謾引卮,壯心虛負勒燕碑。白頭偶過臨江戍,閑聽云婆詠出師?!?54)成大中:《青城集》卷三《詩·高沙堡,遇江界老妓巫云書贈》,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248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399頁。詩人述說自己讀罷《孫吳兵法》后,隨興飲酒。感慨白白辜負了立碑于燕然山的雄心壯志。如今年歲大了,偶爾路過臨江戍地,空閑時聽到歌妓詠唱出師的樂曲。

管中窺豹,上述詩文折射出朝鮮文人和武官學習孫子兵學的熱情。更有甚者,文學家、思想家樸趾源(1737—1805)點明《孫吳兵法》受眾廣泛。任晉州鎮管兵馬節制都尉樸趾源在《贈左蘇山人》一詩中詠嘆:“孫吳人皆讀,背水知者寡?!?55)樸趾源:《燕巖集》卷四《詩·映帶亭雜詠·贈左蘇山人》,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252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89頁。詩中“孫吳”顯然是指“書”,而不是指“人”,故而“孫吳”是“《孫吳兵法》”的省稱?!皩O吳人皆讀”,固然屬夸大之詞,但從側面反映《孫吳兵法》很受喜愛,受眾廣泛。知名學者安重觀(1683—1752)指出,社會上崇尚《武經七書》,它的傳播最為興盛?!秾O子十三篇去注序》:“世之所尚,唯《六韜》《三略》等七書,號為《武經》者為最盛?!?56)安重觀:《悔窩集》卷四《序·孫子十三篇去注序》,韓國古典翻譯院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續》(第65冊),韓國首爾:古典翻譯院,2008年,第320頁。

從總體觀察,詩歌題詠孫子兵學這一傳播模式有兩個引人注目的特點:一是傳承性。題詠孫子兵學的詩歌短小精悍,膾炙人口,易于傳唱,有利于長期傳播。二是蜻蜓點水式。題詠孫子兵學詩歌對于孫子兵學介紹缺乏深度和廣度,詩歌描寫的內容不聚焦,很難全面展示一個事物的本質與全貌,對于博大精深的孫子兵學而言,只起誘導和啟迪作用。從傳播學角度分析,這一模式的效果不可過分夸大,受詩人知名度的影響,且受此影響往往是接觸此類詩歌的文人,它的作用只是間接擴大了《孫子兵法》的知名度,驅使更多的人去關注《孫子兵法》。

六、結語

綜上所論,朝鮮王朝孫子兵學傳播模式主要有御賜孫子兵學書籍、講論孫子兵學、刊行孫子兵學書籍、武科研修孫子兵學、詩歌題詠孫子兵學等,呈現多元化的特征。而講論孫子兵學最為盛行,影響群體廣泛。武科研修孫子兵學目的鮮明,對實現武士的人生美好夢想有巨大的驅動力。值得關注的是,“偽造國書”雖說不能作為一種傳播模式來對待,卻是一個特殊現象。樸趾源(1737—1805)《熱河日記》記載,乾隆四十四年(1779)十二月,羅約國假韃上書,書中除了炫耀武力強大之外,還宣揚“論文而有孔圣、孟賢之經術,語武而有太公、孫子之韜略,寧肯多讓于中國哉?”(57)樸趾源:《燕巖集》卷十四《別集·熱河日記·羅約國書》,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252冊),韓國漢城: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97頁。

樸趾源細致地分析了此國書的來源及內容的荒謬之處,分辨出這是序班之人假借羅約國上書的名義,以孫子之韜略,即《孫子兵法》名頭來恐嚇清王朝,純屬偽造國書,賺取銀兩之舉。值得關注的是,偽造者有所謂“語武而有太公、孫子之韜略”之言,偽造國書動機的背后反映出兩種情況:一是表明偽造者深知孫子兵學影響力之大,故此假借《孫子兵法》名頭來恐嚇清王朝。二是偽造者熟悉了解《孫子兵法》。但這種有意偽造國書的背后,借助孫子的知名度,卻無意中擴大了孫子兵學影響力。

朝鮮王朝為何如此重視《孫子兵法》?主要由于該兵書特有的價值和朝鮮王朝特定的社會環境所決定的。就《孫子兵法》而言,乃是高端智慧的結晶。在戰略層面被視為“制敵法寶”;在戰術層面呈現獨一無二的制敵方略。就朝鮮社會環境而言,朝鮮王朝長期奉行慕華的外交政策,不時遭遇的內憂外患促使朝鮮人士不斷審視《孫子兵法》。這些內外因素對《孫子兵學》學習、傳播、傳承和研究,自然而然產生了內驅力。在《孫子兵法》應用方面,存在只重理論應用,而輕視實踐的弊病。例如,對《孫子兵法》用兵打仗的精髓“奇正”戰法與“靈活應用”學習不夠充分?!冻姓喝沼洝穼Υ擞兴尸F,前察訪洪禹載在奏疏中提道:“竊觀當今我國家用兵之法,只用兵學煩瑣之節目,不師奇正合變之綱領?!?58)《承政院日記》(第604冊),英祖元年十一月十二日,韓國漢城: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61—1977年影印本,第99b頁。而洪禹載提及的軍事術語“奇正”和“合變”,正是出自《孫子兵法》。而且,批評之語折射出朝鮮本土人士對孫子兵學精髓吸納并不充分。尚有一個現象值得令人思索,朝鮮許多文人分外推崇南宋理學家張載早年喜愛《孫吳兵法》,晚年卻放棄《孫吳兵法》而精研儒學的行為。張載這一舉動成為他們學習儒學并拋棄孫子兵學的借口和標桿??傊?朝鮮王朝孫子兵學的傳播與接受,不僅受儒學發展影響,而且也受兵學發展影響。在武器技術和練兵方式的沖擊下,戚繼光《紀效新書》受重視的風頭曾一度壓過《孫子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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