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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非法父親

2024-01-11 08:02李瑞華
山西文學 2023年12期
關鍵詞:前男友

李瑞華

我出獄時,前夫張科在門口等我,說要接我回家,我問,你戒酒沒有,他說沒有,“你回來了,你監督我,我會慢慢戒掉的?!?/p>

我一個人走了。從那輛三年前李大維就開著的沃爾沃黑色車旁經過,李大維在車里沒出來,握著方向盤縮著脖子看我。他們都沒長進,張科沒戒酒,他的朋友李大維沒換車。

我也沒地方可去,只好去我媽家,我給她寫過信,她知道我今天出獄,三年里她看過我兩次,每次來回五個小時,她暈車,不容易。她今年還沒見過我,六月,也就是這個月是我爸生日,她想到我爸的死,一定在心里恨著我,可我怎么辦呢,我沒有錢,沒有落腳處,總不能住天橋底下和公園椅子上。其實也并不是不能,歸根到底是因為我怕吃苦,我怕吃苦的原因難道不是因為小時候媽把我慣壞了嗎?既然原因是她,那找她來承擔責任是完全能說過去的。

我使勁敲門,沒人理,我用腳踢門,門自己開了,原來門并沒有關,我走進去,來到廚房,這個點我媽準在這里,果然。

半年沒見,有那么一點點需要重新建立的空白還沒連接好。她扭頭看看我,似乎看的不是我的臉,是我的衣裳,我穿著三年前進監獄之前的一件黑半袖,一條藍色牛仔褲,一雙黑色運動鞋,衣服現在顯得大了,身體在里面晃晃蕩蕩,連腳都有點晃蕩。媽說,吃飯沒?她轉過身去,支起一個鋁盆,開著水龍頭洗菜。我說沒有,到哪吃去?

她沒作聲,把水龍頭關上,用剛才洗綠菜的水去洗一個大土豆。以前她洗菜愛用流水,現在她懂得節約用水了。

我擺出理所當然的姿態,坐在沙發上,蹺起二郎腿,問媽晚上吃什么飯,她還是沒說話,但廚房響起舊抽油煙機轟隆隆的聲音,搞得我頭疼。

房間是兩室一廳,爸媽一間我一間,我去主臥那邊看,三年了,家里比老樣子還更老了一點,不必贅述。左邊床頭柜有我爸一張照片,戴黑框眼鏡,大眼睛有點笑瞇瞇的,看著是個和善的好人形象,這張照片我見過,他不喝酒時就是這樣。我伸手去拿相框,忽然我媽在門口喊我,吃飯了。媽的白頭發亮亮地點綴在黑發里,我縮回手,仿佛相框里是她的一把白頭發。三年前哪里有?

飯是蔥花餅、黑米粥,一盤涼拌紅油豬耳絲,一盤清炒空心菜,一盤土豆絲,都是我愛吃的。我吃飯時媽在廚房收拾,我喊她,她說不餓。

吃完我去洗碗,媽沒有阻止,我把水龍頭也開到最小,鼻子有點酸,可也沒什么話想說。

早早躺下,我和媽關燈說話,窗簾照例不拉嚴實,留出一指寬的縫隙,月光的細流在其間眉眼低垂不聲不響。

媽怕黑,我在身邊也不足以壯膽兒,她想要一點亮光,明亮生膽氣。我卻想沉進黑暗里,永不見人。被子暄軟蓬松,一定是媽白天曬過,我承受不起這份照顧,摸索著鉆進她的被子,先是手再是腳,再是整個身體,她被子里潮乎乎的,我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仿佛那些潮氣一整個把我弄濕了。她伸出手環抱著我,我們都裸著身體,乳房對著乳房大腿交叉大腿,耍賴似的哭,我們誰也不幫誰擦淚,各哭各的,早上起來,我們眼睛都腫著,幾乎不敢直視對方,無論是我還是她,彼此的擁抱和原諒,無疑是對父親的不公。

在我出生的無谷縣,盛產著各種各樣形態的酒鬼。盛產酒鬼和盛產高粱跟一家酒廠有著直接的關系,高粱稈人高馬大,耐旱耐澇耐鹽堿,磨出的米粒呈淡紅色,純糧固態發酵后,酒質醇厚,口感怎么樣,看這里天天都有醉酒的人就可知一二了。酒是高粱寫的詩,糧是酒里的肉味,喝酒等同于吃肉,等同于一個詩人在吃肉,說明他不窮,且很有品位。

爸開始是不大喝酒的,我大一放假回家,忽然發現他變成一個醉鬼,家里泡著一些奇奇怪怪的酒,高粱酒泡青梅,高粱酒泡十幾只整蝎子,高粱酒泡人參,高粱酒泡枸杞,四個大罐子,有兩個放在玄關那里一個大柜子上,那里原本擺著干花,蓮藕和素荷插在高陶瓶里,是我們家一度和別人家有所區別的一個標志性擺件?,F在這個充滿文藝氣息的東西沒有了,后來我在地下室一個角落里借著灰暗的燈泡光找到了它,上面蒙著一個破塑料袋子,袋子上落滿灰塵。還有兩個罐子放在餐桌上,還好餐桌上放的是青梅和枸杞兩種,不然我不知道媽每天對著伸出利爪的蝎子怎么把飯吃下去。

爸喝酒的緣由,源于一次同學會,爸去參加同學會后,從前的朋友,在一座城市的不在一座城市的,全部聯系上了,于是隔幾天他們會小范圍大范圍的聚一次,每次少喝一點,慢慢的,酒量在潛移默化中得到提升,從二三兩到五六兩,從七八兩到一斤,不知不覺,像一個懷孕女人的肚子,他的酒量結出碩果,交際能力同步得到提升,還在同學中找到一些炒股和理財信息,發了一點點小財,喝酒等同于吃糧食的肉,爸這樣一個事業單位不怎么得志等退休的中年人,因為酒煥發新生命,開啟新人生。媽對此變化一開始沒感覺,有時候還打扮一新跟著出去一塊跟他們聚,漸漸對酒局變得麻木,對可能造成的后果習焉不察,她看他們鬧,甚至覺得有趣。

過年時我們喝了枸杞酒,三個人對著明晃晃的兩個大罐子吃飯,菜炒了一盤又一盤,我有一種酒池肉林中過日子的錯覺。

過了十五我回學校,千里之外,再回家可能是暑假,我囑咐爸少喝酒,又囑咐媽管著點爸,把錢也管好,股市有風險什么的話沒有說服力,我學園林專業,對這個實在沒有研究,只憑直覺來微弱發聲,他們送我到樓下,我坐出租車去車站,爸在身后喊,下次你回來,我就買新車了,到時候我送你。

媽從我出生起就不工作了,因為雙方老人都離得遠,她承擔照顧我的責任,爸的收入買了這套九十八平米的單元樓已經不易,現在有幾個人沒車啊,我想爸在他那些有錢同學堆里一定是自卑的,他喝酒,也許是打死自卑的一種方式,對此我還能說什么。我開始懂得男人了,因為我交了男朋友。

對一個沒有戀愛經驗的人,男朋友像我爸之于酒的靠近一樣,在試探中漸漸覺察出的各種滋味又折磨又上癮,宿舍同學去上課時,我去他那里或者他來我這里,第一次單獨見面在接吻時我們都笑場了,因為他臉紅的出戲,而他說,你怎么舌頭也在發抖。你真的愛一個人時你會發抖,這是從小做乖孩子沒有戀愛經驗的我總結出的第一條戀愛經驗。愛讓人充滿不管不顧的羞恥,像一個酗酒的人對酒的無限欲望一樣忘記自己是置于世界中世俗中而非只置于他的懷抱,有一天在他那里有人敲門,是他們宿舍的另一男同學回來拿一本書,他對門外說,等一下。這時我從他懷里掙出頭來說,你可以先借別人的嗎?外面一下安靜了,片刻后說,明白了明白了,我走了,你們繼續。

他一邊抱怨我的胡鬧,一邊把我摁住讓我小聲點,他認為正確處理方法是他從同學床上找到那本書開門遞出去,而不是我這么赤裸裸暴露自己,很多事情宜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而不是宣之于口大白于天下。我們的這種性格差異后來導致很多矛盾,然而當時增加的是更多的吸引力。起碼我當時那樣想,愚蠢地認為他是辦事周全。我們大二分手時我才明白他不官宣戀情的心機,他給自己保留了無限可能性,給每個對他有好感或者他有覬覦之心的女生都留著一點活口,這個活口只有封住我的口才能順利通暢,可惜我當時不能明白,我暑假沒有回家,只因為他剛開始說不回。后來跟我待了三天左右,他說他媽生病了,一個人買動車票走了,他沒有說要帶我去,我也沒有問,我長大了一點點。

寒假時我回家過年,這時候戀情到達尾聲部分,慘淡到立刻要迎來悲哀大結局,他等我提分手,方法是對我冷漠跟別人曖昧不回我信息,半夜等他信息失眠,第二天他輕輕一句“我只是睡著了”就算解釋。我自問沒有做錯什么,不過是對戀情想要高調一點,他說這會影響到留校,一個事業未成就投身愛情的人怎么能讓組織信任?怎么能托付重任?

我回家的心情是怎樣可想而知,戀愛期間我除了要錢跟家里聯系不多,他們這邊也很少跟我聯系,因此到家后家里的境況令我一時難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爸媽看上去和家具一樣都舊了,沒有光彩,仿佛需要一次擦拭,這個擦拭者應該是我。房子里一切如舊,罐子里的酒各樣都少了一些,裝蝎子的那個少的最多,幾乎三分之二不見了。還好什么都在,爸媽和家里所有的陳設都在,家里失去的是存款,一分不剩,都在股市搞沒了。我問有沒有欠債,他們一起坐在沙發上使勁搖頭,這場面頗有點滑稽,我站在對面想起小時候踩著小板凳打開冰箱一次性吃了五根冰棍時,他倆也是這么問我的,我在沙發上拼命搖頭,可是肚子里咕嚕咕嚕響,他們站在對面哈哈笑,我們現在換位了,他們是做錯事的孩子,接受我的盤問,時已黃昏,我們三個人的肚子都開始響,要吃飯了,我媽避開我小心翼翼指指廚房說她去做飯,爸不看我,眼睛飄向那些酒罐子,窗外間或有一輛駛進小區的車發出打喇叭的聲音,我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要買車去送我上學的承諾。

我去衛生間洗抹布,把家里全部擦了一遍,把那些酒罐子也逐個擦得光光亮亮,我記得爸因為酒而飛揚過的臉,也不能下結論說他現下的狀況是因酒而起,我是想提醒還是警示他?這些光亮如鏡的器皿,在我狠命擦拭中發出驚人的光亮,我把地也一并拖干凈,把垃圾桶里沉積的垃圾清理到樓下藍色的大桶里,大桶里的異味格外刺鼻,我拿出手機跟我不死不活的戀愛說了再見,我知道他在那邊偷笑,洋洋得意。我不知道他經常作為借口的媽媽病好了沒有,在垃圾桶旁邊我問候了一下他的媽媽。這是唯一的一次,通常我不罵女人,別人說你媽的,我回你爸的,你爺爺的,你孫子的,我不罵他媽的,這次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什么才是不值得的。

我沒有男朋友了,家里沒有存款了。我自己也沒有存款,男朋友,哦,現在是前男友,剛開始戀愛會說我給轉賬好不好,給你轉兩萬夠不夠,我說好。后來他會說,我給你轉賬,給你買化妝品好不好,我說好。他還說,我養你啊。我說好。

但一次都沒有兌現過,我其實不在乎,我只要愛。我手上戴著一個黃金的素戒,小圈,是我堅持讓他買給我的。也是拖了很久才一起買的。我盯著這枚戒指,在這天夜里哭了很久,他沒有任何消息再給我,他死了,我的行為不過是為他守靈,向他告別。我見過愛情的樣子,所以知道不愛的樣子,算了吧。我取下戒指時,像拿下自己身體的一個器官,失落到萬箭穿心的疼,我又戴回去,一直到我結婚,離婚,我都戴著它。它閃著樸拙的啞光的光彩,和那些酒罐子一樣,都是對我生活的點亮,是的,不是熄滅,是點亮,我是悲觀的樂觀主義,于絕境處從不忘設法赴生,等死是一種恥辱,我要高調赴生,像對待失戀一樣在生活的打擊面前高歌猛進。

大三最后一個學期,爸生病,到我學校所在城市的各大醫院看病,一查二查三查,中間還換了別的醫院以確認。食道癌,六年前,爺爺也是因為這個去世的。

好了,我號稱要高歌猛進的生活又止步難前,失戀,家里沒有存款,我爸得了癌癥。在考公和考研兩個選擇面前,我選擇考公,這個方法可以更快賺到錢。畢業典禮后,我搬進之前租下的一間離醫院很近的小房子,方便照顧我爸,我們沒有富裕的親戚可依靠,自己也沒有錢,靠著爸的工資,根本不足以應付那些化療和藥物費用。Z 城的冬天,我掃碼騎單車穿行在醫院和出租房之間,做好飯給爸媽送去,媽不會騎車,出門就迷路,不能指望她來承擔更多,她日夜陪護在病床,已經解決我的大問題了,深夜里,我困了瞇幾分鐘,又起來學習,睜不開眼睛了,睡一小會,再接著起來學習。過年這天下午,爸得到允許可以出院來小屋吃飯,我吩咐他們打車,自己去買了鱸魚和豬肉,照著菜譜去做最簡單的蒸鱸魚和青椒還有大米飯,擺到桌上,下樓去接他們的時候,在關門時轉身,恍惚間仿佛看到自己回到千里之外兩室一廳的家里,桌上放著的青梅酒波光閃閃,我記起上次回去的時候那些青梅已經全部皺巴巴了,和我現在的日子一樣,難以舒展。

我們三個人歡天喜地吃年夜飯,他們夸我無師自通廚藝好,我說,現在有各個短視頻教做菜,太簡單了,媽忽然拉住我的右手看,我把袖子往下拉扯,但這是徒勞,手背上紅色的烙印像是烙刑的傷疤,和我的小指頭一樣長,是我剛才蒸魚時在鍋邊上燙的,我已經學會一聲不吭的面對所有傷痛,忍受也是戰勝的一種辦法,不是嗎?但媽不行,她放下筷子開始哭,爸也拉過我的手,問我疼不疼,他還對著我的手背輕輕吹了幾下,他嘴巴里的味道是醫院的味道,不是爸的味道,在那一刻我不好的預感洶涌而來,我要失去他了。

我特意另外給他做豆漿,蒸蛋,他一口也沒有吃。房間里只有一張床,晚上,他和媽睡在床上,我躺到沙發上,戴著耳機聽老師講課,繼續為考公務員做準備,和往常不同的是,我沒有學一會睡一會,而是哭一會睡一會,我猜爸媽也沒有睡好,盡管我戴著耳機并沒有聽到他們大聲說話,但我猜就是在這晚,爸下了那個決心。

二月份,我穿過密集的那些父母陪同的考生叢林去考場,比誰都希望能考上。兩天的考試結束后,我在干冷的冬天后背滲出一層層汗水,這汗水和我最終知道自己落榜之后的汗水不同,考完后我緊張,后背出冷汗,是拼力后面臨等待結果的恐懼。得知自己榜上無名后,是焦急,滿頭滿臉的冒汗,我得工作,得有錢給我爸治病。

三月,寒意未消,風刺在臉上,讓我清醒,在得知我落榜當天,我給爸媽送完飯,準備好了所有應聘工作需要的資料,并廉價買回一套藍色的套裝,第二天,我讓媽去醫院餐廳打飯,自己抽空按照網上的招聘信息,找了五家公司去應聘,最后,選了一家園林設計公司,我的職位是,前臺。試用期三個月,工資四千九百元。除去房租兩千五,還有兩千四百元。因為白天沒有去醫院,我在出租房洗澡,換衣服,收拾了房間,又買了一些梨和香蕉連夜過去,想把我找到工作的消息跟爸媽分享。護士以都已經過十點半了這個時間不準探視為由拒絕我進入,我又是詛咒又是發誓,保證我真有急事要跟爸媽商量,又保證很快出來,但她說害怕被值班醫生們發現我,讓我走樓梯,我答應了,她才勉強放行。

醫院的夜晚比早上安靜,爸的病房在五樓,我一層一層往上走,說實話,樓梯里一個人都沒有,有點瘆人,有的樓層里,還會響起一些病人的呻吟聲埋怨聲,使這種安靜更加包含絕望。我到五樓爸病房發現他已經睡著了,臉瘦成了一條,鄰床換了人,之前一直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男人,他年輕的妻子陪著她,今天換成了一個禿頂的中年人,歪著頭閉著眼睛,似乎也睡著了,他旁邊沒有人陪床。爸旁邊放著一張折疊床,是媽媽每天睡的,這張床是不被允許的,白天藏起來,晚上很晚才拿出來,護士刻意忽略這種違規,因為椅子實在不舒服,一夜一夜的陪床者,也是最煎熬的人。

媽不在,我出去找,在五樓衛生間,沒找到,我心里不知怎么的起了一個別樣的念頭,害怕她在重壓面前會想不開,也不管會不會被醫生遇到深夜來訪,摁了電梯就往頂樓上走,電梯走上七樓,有人進來了,是兩個不熟悉的護士,在討論性格怪誕的癌癥病人,其中一個說,真不知道那個護工怎么忍得下來,另一個說,還不是因為那個護工老公家里沒錢,老公食道癌,女兒沒工作,這年頭,最怕沒錢,只要能賺到錢,有什么不能忍的。

我腦子里的血在往外涌,在八樓沖出電梯,從扶梯那里返回七樓。在一間病房小窗口,我看到媽的側臉,她正一條腿站立,一條腿跪在床上,俯身趴在一個屁股后面,徒手幫那個屁股扣糞便。我全身顫抖,我看到喜歡的人手發抖,和愛的人接吻舌頭顫抖,現在我看到我媽貼著一個不辨年齡的屁股為這個屁股服務,我全身顫抖,我哇的一聲哭出來。我的前男友總是教育我不要把什么情緒寫到臉上,可是我改不掉。我高調地哭出來,在那個病房外,我哇哇大哭,驚動了我媽也驚動了護士驚動了醫生,我被禮貌請出了醫院。第二天,我一進醫院就遇到我想躲閃的昨晚那個放我進去的護士小姐,她端著一個白盤子,里面放著打點滴需要的各種器械用具,她狠狠白了我一眼,眼白和我手里的豆漿一樣渾濁,我在里面加了核桃紅棗黑芝麻。

連爸都不知道在他睡著后,媽去做夜里的陪護賺錢,媽撒謊說有時候會有病房空著,她偷偷去好好睡一夜,她已經做了一個月,賺了八千七百塊錢。我媽,這個身高一米六體重一百零四斤生下我之后就靠著我爸生活的小女人,也在重壓之下找活干了。她說你昨天哭什么,那是個女的,又不是男的。我說不是因為這個。她說那因為什么,我說你別煩行不行。

爸說想喝西紅柿拌湯,我站起來說我去買,爸說你別去,讓你媽去,你這幾天怪累的,不是說找到工作了嗎,多會上班,我說今天周三,下周一才去。他說,那咱倆聊會吧,我給你講講職場攻略。他用的算是新詞,但他懂什么職場攻略,一個事業單位的中層干部,一輩子也沒升上去,有什么能教給我的。

媽拿著飯盒走了。爸讓我坐到他床邊,表情嚴肅鄭重,像電視里的地下黨接頭一樣放低聲音。

他的病不好,一發現已經是晚期,通常存活率是一年左右,這些我們三個人都知道。他要跟我談的意思就是這個,他要回家,不治了?!爸我舶字?,你媽都要賣房子了,房子不能賣,房子是留給你的?!?/p>

我又開始哭。他說你聽我的,帶我回家,否則我就跳樓自殺,你擋不住我的。

他又說你別告訴你媽,她跟個孩子一樣,受不住的。

“爸,真正的孩子是我好不好,你憑什么覺得我能承受?”我心里在尖叫。

“夫妻和子女不一樣,她對我狠不起來。你狠心點,閨女,你不狠心點,以后吃苦吃虧的都是你?!?/p>

他喝了幾口媽帶回來的西紅柿拌湯,我知道他裝裝樣子而已,媽媽洗飯盒時,他說,你今天必須做決定,你邊上班,邊考公,或者繼續考研,不能把前途丟了。我和你媽回老家去。

“你要不聽話,我抽空就去跳樓?!钡吐晫ξ覂春莸卣f出這句話,他立刻換上一副笑臉對剛進來的媽媽說,“你快吃一根香蕉,閨女昨天晚上買過來的,還沒見你吃”。

于是他們倆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的秀恩愛吃香蕉了。旁邊那個中年人盯著我看,顯得比我還要無奈。

爸說的話,好比“老臣死諫”,他在威逼,脅迫,拿著刀子對他唯一的女兒下手,毫不手軟,他逼著我成長,抉擇。所謂權衡利弊,他終于在大病后想清楚了,他應該知道在我心里他的重要,可是他非要讓我做出可能會減緩他生命長度的事情。如果我不做,他就要更快地去死。

周五,我給爸辦完了出院手續,我們和醫生說好,對媽媽說可以回家保守治療,還去中醫院抓了十五包價值四千多塊的中藥回去熬。爸拗不過我,我執意送他回家,把家里收拾好,冰箱塞滿菜,并且把那些酒罐子請小區的保潔來找人拿走,在爸的堅持下我不得不保留了一個有青梅酒的罐子,其余的全部給了別人。爸說,這個你和你媽過年喝。

我又跟媽反復講爸有什么情況一定要給我打電話,又給在市醫院的同學打電話聯系,說好有什么事隨時會找他幫忙。爸在床上給我做了個鬼臉,對他的計謀成功很是自得,我是合謀者,被脅迫的木頭人。我沖他翻了個白眼,小時候我經常這樣,生氣不滿的時候就對他翻個白眼。如果我知道這是他給我的最后的一個調皮的表情,我一定會返身回去擁抱他,吻他的臉,吻他的額頭,吻他的手。我不介意他身上有什么味道,他健康的時候是我的爸爸,生病的時候,他依然是我的爸爸,

四月,我的新工作在摸索中進行,在一次公司戶外團建時,我認識了張科,他是團建公司那邊的接待,因為互相有好感,我們第一天就加了微信,而他當天就在微信朋友圈里發了我攀巖的照片,文字說明是,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孩。

他有比我高調的高調和比我熱情的熱情。他經常和他的朋友李大維來找我,我把公司的另一個女孩子介紹給李大維后,我們幾個人常坐著李大維的車在周末到處晃蕩。我練車就是在那時候完成的,無人的野外,他們在我歪歪扭扭的駕駛中獲得毫無理由的樂趣,在每個人都笑得像個傻子的陪伴中,我能筆直地上路了。

勞動節,我帶著張科回去看爸媽,他去廚房做了一桌子菜,說自己媽去世得早,他什么家務活都會,以后會把我媽當親媽待,也不會讓我受苦。這番操作俘獲了爸媽的心,爸當時高興地幾乎不像個病人了,竟然舉著杯子要讓我給他倒一杯青梅酒,我沒同意,他昏頭了我沒昏頭,但是媽堅持給他倒了一小杯,我們四個人一起喝下酒,各種滋味混雜其中,酒本身的辣味倒被沖淡不少。

六一兒童節接到媽的電話,我和張科回去,已經晚了。我想起他威脅我必須讓他出院時的嚴肅,想起送他回到家我臨走時他孩子般的鬼臉,想起他看到張科時興奮要酒喝的急切,現在,我面對的是一個聲息微弱的生命,如果他當時繼續在醫院治療是不是能多活半年,甚至一年?

我在家待了七天,爸的照片頭發茂密,眼睛有神,臉上有可愛的肉感,是他炒股賺錢的那年春節,媽給他拍下來的一張,和病后的他判若兩人。我趴在這張遺像前哭訴了半個小時,所有親戚朋友都拉不起我,我大聲哭訴高調懺悔了當時不該讓他出院,我二姨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媽。七天后,所有親戚都走了,我媽讓張科出去買一個新拖布,家里舊的已經用壞了。媽把我留下來,說,你為了這個房子,讓你爸早死了。

我試圖解釋??蓩屨f,他怎么能自殺,我會二十四小時守著他,盯著他。你當時為什么不告訴我?

媽在無理取鬧,她能做到不眠不休守著一個決心去死的人嗎?但這種情勢下,我不復再言。張科回來后,我們收拾好行李,又返回千里之外我們工作的地方。我想過回來陪媽,在這里找工作,但現在看來,時機未到,我們走的時候,她在臥室躺著,沒有出來送我們。

我和張科領證,租房,沒有辦婚禮。在電話里告訴了媽一聲,她也只淡淡嗯一聲,不祝福也不反對也不給什么建議。我的家庭不富裕,可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是最受寵的女兒,為什么現在,我變得像個孤兒?我想爸,最大的痛苦在于我有很多事想跟他分享,他卻聽不到了。

我話越來越少,工作越來越努力,人人都說我是一個狠人,通過實習期后,我迅速升為部門主管,在城市中做白領狀穿行,張科依然和李大維到處游玩,每天都醉著回家,他開始酗酒了。從前我喜歡的放松和自由,現在只屬于他們。我給李大維介紹的女朋友也離開了他。女人成長的速度讓這個社會刮目相看,男人卻拒絕成長,沉浸于做永遠的孩子。

春節前,我在一個酒會上遇到我的前男友,他在我們那所大學留校后,又二次創業做了一家公司,主要做生態環境方面的什么業務?;橐隽钊司氲?,我想跟他聊聊,晚上約在一起喝咖啡時,他邀請我去他的公司?!澳悻F在完全變了個人,”他發出貌似真誠的感慨,我總認為他身上缺少的是真誠,可能他在生意場上學會了這個。在最該真誠的年紀他急于去世故,在一把年紀的時候他重新喚醒真誠。我手上還戴著他送給我的戒指,沒有任何花飾和鉆石的素圈箍在我左手無名指上,嚴絲合縫。我結婚時沒有買婚戒,所以這個一直戴下來,張科也沒有問過這個。

我們一起盯著這枚戒指看,誰說這上面什么都沒有呢,分明刻著青春往事里那些閃閃發光的記憶。對我是挫敗,對他是征服?,F在,對我是勝利了,他說他愛我,那時候,是他不懂愛。

張科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我們盯著戒指的眼睛抬起來,轉而望向彼此,張科出現在我們中間,像另一枚人形戒指,不是形狀,而是我沒反應過來這種突兀的插入,戒指的影像還在眼睛里,我反應遲鈍意識模糊,人有點懵,根本沒注意到前男友把我的手拿起來正送往他的唇邊,我戴戒指的手完全像個擺件,和我們家原來那幾罐酒一樣,可以說,那些酒對于我爸的結局來講責任重大罪責難逃,而我的這只戴戒指的手對我的往后生活起到的是同等效能,前男友拿起我的手,正放到他的唇邊,張科沖到我們中間,右手拎起紅酒瓶子,砸向我的前男友,我聞到了他身上濃烈的酒味。我的前男友反應敏捷,放下我的手,拿起一個透明玻璃煙灰缸舉高來襲擊張科,接下來,我站起來,用兩只手奪過那只美麗的煙灰缸,砸到前男友頭上。

空氣停滯,整個餐廳是一個定格鏡頭,背景黑白,只有我前男友頭上的血是鮮紅,一幅異常美麗的畫面。我的動作過于迅速,他們的武器均未到位,我已終止戰爭。前男友軟軟倒下去,張科看著鎮定的我,忽然過來把我緊緊抱起來。

法醫鑒定我的前男友重傷,我被判了故意傷害罪,判處三年徒刑。我堅持跟張科離婚了,我知道那一刻不是為了保護他,只是因為我是做事高調的人,我沒改,我不愛他了。光亮是媽媽的膽氣,高調是我的膽氣,酒是爸的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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