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茲拉·龐德詩選

馬永波 譯

埃茲拉·龐德在后浪漫主義的地基上，搭起一座通往現代詩歌的橋。這座橋的一側是古希臘的眾多神祇，絢麗的色彩，高亢的激情，另一側則是重疊、飽滿而有現實質感的意象，斷裂、拼接，偶爾反復的富有節奏感的句子。他帶領無數人走上這座橋，自己也在親手營造的這座橋上徘徊了很久。但如果僅僅只是徘徊于這座橋上，他也只能與這座橋一起，最終成為一張歷史的老照片。而龐德之所以能成為超越了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的大詩人，原因就在于他最終跨過了這座橋，從橋的一側，來到了另一側，并極力耕耘。他晚期詩歌中大膽的實驗、龐雜的意象以及玄奧的思想，即便是放在今天也足以讓人嘆為觀止。

——主持人 吉 慶

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1885-1972），現代主義詩歌的奠基者，重要的詩人與理論家，被艾略特稱為比自己“更卓越的匠人”。出生于愛達荷州，早年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學習羅曼語，1908年旅居歐洲，1912年在倫敦發起“意象主義運動”?，F代新文學思潮的開拓者和實踐者，新詩歌杰出的理論家、翻譯家。主要詩集有《休·塞爾溫·毛伯利》（1920）、《人格面具：詩合集》（1926）、《詩章》（1959）等。

“因為我們老了

塵世的激情消亡；

我們觀察他死了一千次，

當他消逝時，一陣古老的風哭泣，

因為我們老了

我們的激情已經死了有一千次

但是我們從未變得疲倦。

記憶衰退了，像熱愛蓮花的鐘聲

沉入風的顫抖，

但是我們從未變得疲倦

因為我們老了。

你的眼睛，陌生的夜的奇跡

不會消亡，盡管激情飛逝

沿著大角星①的星野②

不再回到我們手上；

我的嘴唇冰冷

可是我們兩個從未疲倦，

陌生的夜的奇跡降臨在我們身上，

樹葉把我們的奇跡保存在它們的顫抖之中，

風用陌生的詞語填滿我們的嘴

因為我們的奇跡不會變老。

我們日子的飛蛾時刻③降臨了

控制著黎明；

我們的眼中有陌生的夜的奇跡

因為飛蛾時刻引導著黎明

像一個少女，握著手指，

黃昏那玫瑰色纖細的手指?！?/p>

他說：“古老陌生的黎明武士帶著

紅色的長矛！愛，難道你忘了

黎明的紅色長矛，

和早晨的三角旗？”

她說：“不，我記得，可是現在

黎明來了，飛蛾時刻

和他一起，輕輕地來了；

因為我們老了?！?/p>

①是牧夫座中最亮的星。

②指的是與天上的星象相對應的地面的區域。

③飛蛾時刻（moth-hour），意指黃昏余暉消失或黎明曙光初現時，天空中出現的飛蛾最多。

大地上寒冬降臨

我是萬物的一部分

既然萬物的精神在我內部運動

我必須忍受大地的冬天

為長期的寒冷和灰暗而憔悴

為短暫的陽光而歡欣，

瞧，我在等待中枯萎了，

直到我的春天到來！

或是貪婪地俯身湊近

薪柴不多的火爐取暖，

從朗吉努斯①的巨著中獲取有限的歡樂

那是我第一次讀他的作品

樹林閃耀著夏天的光芒

或是在充滿渴望的春風中，

促使我歌唱天上的群星

或是讓我的心在溫暖的玫瑰間漫游

或是在溫柔的月光下蜷縮在草窩中。

①古希臘作家，晚賀拉斯大約一個世紀。他唯一保存下來的作品是論文《論崇高》。

因為我們是錘制的魔杖

火焰的攜帶者。

我們的自我已經死去多年，

我們又像光亮的火花上升

點燃我們的陰影

所照臨到的一切。

倦于沉落，永遠上升，

火焰，那永遠上升的火焰

朝向太陽里的火焰

撕開我們的窗扉

因為道路只有一條

攜帶我們上升

朝向太陽里的火焰。

我聽到一陣微風

穿過寂靜的森林追尋著我；

我看見一陣微風

在寂靜的海上追尋。

穿過昏暗的林地

我走在自己的路上；

在寂靜的水面

我日夜追尋著微風。

當夏天統治著正午，我悠閑高臥

暫時讓自己脫離萬物的洪流，

獨自仰望浮云在高空漫游，

像在無風的天空中一樣自在。

每當只有奇怪的夢像云朵滑過

或如微風吹過琴弦的時候

我想象出來的這把奇異的詩琴

便對我低語古樸崇高的符咒。

在這樣的心情下，我看見如此陌生的真相

令人驚奇的形狀和美的王國

這樣的居民，促使時間的不安

涌上我的心頭，將我肉身的生命

幾乎全部湮沒，直到真理向我揭示

有心靈存在的地方就是寶藏。

注：此詩系《希爾達之書》中《收回靈魂的事物》一詩的變體，后半部分變動較大，反映出龐德詩思的變化，故予以保留。

白晝與黑夜從不會疲倦，

創造中的上帝也是如此，

白晝與黑夜的火炬手

是曙光和黃昏。

所以，當我厭倦了贊美黎明和日落，

不要再把我列為不朽者的一員；

把我算作一個疲倦的人，

讓我做一個牧人，

一個易物交換中被買賣的奴隸。

我不去選擇夢幻；某種奇異古老的

對功績的渴望在我心中涌現。

就像對于某個老戰士無力的手

劍柄或戰斗磨損的慣常的頭盔

將帶回短暫的生命和久已不再的靈活，

我那衰老的靈魂也是如此——

衰老于諸多的比武，諸多的突襲，

衰老于諸多的抵達和隨后的出發——

直到現在，它們送給他夢幻，不再有功績；

于是他重新焚燒，以行動的力量，

忽略長者們的建議，

忽略不再戰斗的統治者，

忽略不再依附于他的力量

就這樣，他重新焚燒，走向勇敢的行動。

我的愛是清澈的，

但是被她頭上的金絲投上了陰影，

啊，那些彎曲的葉鞘發現了怎樣一片花瓣！

橄欖樹把她完全遮住了。

她穿著長袍，那樣謹慎

樹葉和陰影把她完全遮住了。

我的愛是正直的，

但是高尚的思想堅定地跟隨著

她的行止，她走得如此端莊。

我的愛人是深沉的火焰

藏在水底下。

——我的愛人是快樂和善良的，

我的愛人難以發現

像水底下的火焰。

風的手指

與她的手指相遇

帶著虛弱

迅疾的問候。

我的愛人是快樂的

善良的

難以

相遇，

像水底的火焰

難以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