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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調元詩序之史料價值與藝術特色

2024-01-23 10:53鄧江祁
關鍵詞:詩序

鄧江祁

(湖南省教育廳,湖南 長沙 410016)

詩序,指位于詩題之下、詩文之上,用來介紹詩歌背景、主旨及補充詩歌內容的一段或數段文字。由于其能擴充詩歌的內容、強化詩歌敘事和紀實功能,詩序在唐代就已非常流行。杜甫的《同元使君舂陵行并序》《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并序》《課伐木并序》《園官送菜并序》《種萵苣并序》等,就是詩序與詩文本密切結合在一起的詩歌。寧調元自幼就十分喜愛杜詩,立志學杜、師杜,因而其在詩歌創作中也繼承了杜詩的詩序創作方法[1],并在詩序創作中形成了鮮明的藝術特色。

對于寧調元的詩序創作,學界迄無涉及。有鑒于此,筆者不揣淺陋,特就這一課題作一論述,以拋磚引玉,并就教于方家。

一、寧調元詩序的特點及類型

寧調元既是辛亥革命時期一位勇敢無畏的革命斗士,也是一個熱情奔放的著名詩人。根據楊天石、曾景忠所編《寧調元集》,寧調元現存詩歌(含詞作,下同)406 題,其中立志革命后創作的詩歌308 題,占比76%。在寧調元革命生涯中,有1907 年至1909 年以及1913 年6 月至9 月兩次被捕入獄的經歷。由于獄外同志們的努力,通過“完滿之金幣主義”[2],寧調元在獄期間不僅能夠讀書學習、與外界通信聯絡,而且還能在獄室接待同志們的來訪,甚至與同志們宴聚,借以研究革命工作,享有“不自由之自由”[2]198。所以,在他立志革命后的詩歌中,兩次入獄期間創作的詩歌多達271 題,分別占其詩歌總量和立志革命后詩歌的67%和88%,因而寧調元有“監獄詩人”之稱。

值得注意的是,在寧調元創作的詩歌中,有與詩文本連為一體的詩序作品34 篇,其中33 篇創作于立志革命后,30 篇創作于長沙和武昌獄中,分別占比97%和88%。由此可見,寧調元絕大部分詩序是在監獄這種“不自由之自由”的特殊環境中創作的。這些詩序記錄了寧調元在牢獄的方寸之地讀書學習和工作戰斗之經歷以及其所思、所感和所想,在同時期革命詩人的詩歌創作中具有一種與眾不同的特殊價值和意義。

從詩序的表示方式看,寧調元的詩詞中既有在題目中用“并序”或“有序”等字樣標示的“明序”,也有在題目中未標示“并序”或“有序”字樣但實際又存在的“暗序”。其中含有明序的篇目5 篇,即《經詒書塾留別王氏柏樵、紆青、蕭韓、小衡諸兄,并序》《懊惱五首寄文渠,有序》《游白云歸,感賦四章,并柬同游諸子,有序》《武昌獄中書感,并序》《秋興用草堂韻,并序》;含有暗序的篇目29 篇,即《題〈桃花扇〉后》《滬江雜事詩》《述感四什》《春夜》《清明日憶亡友姚競生》《題〈痛史〉》《讀史感賦八絕》《聞某書三大主義得四絕句》《美人蕉歌,酬唐、謝二君》《贈約真》《解脫吟》《秋夜懷人詩三十什》《蕉葉嘆》《秋興十章》《題〈懺情記〉上卷十五什》《獄中雜吟,用日人幸德秋水韻》《自懺詩》《柬湘浦》《傷春五什》《憐我疊賦十律》《愿詩四十什》《至日詩七十什》《簡天梅》《唐守楩蹈江死,詩以哭之》《感懷四律,和陳蛻盦用原韻》《玉蓮花·送春柬牧稀》《憶秦娥·傷別詞》《憶秦娥·后傷別詞》《人月圓·中秋感賦》。

從詩序的位置看,寧調元創作的詩序中,先序后詩的詩前序33 篇,先詩后序的詩后序只有1 篇,即《感懷四律,和陳蛻盦用原韻》之序。

從詩序的篇幅看,寧調元的詩序以100 字以內的短序為主,最短的應為《簡天梅》的詩序,僅有“前寄四詩,承依原韻相答,謹疊前韻,以謝盛意”18字;但也不乏長序,《自懺詩》的詩序200 余字,《唐守楩蹈江死,詩以哭之》的詩序則多至300 余字,而《武昌獄中書感,并序》的詩序,更是長達430余字。

根據其特殊的人生經歷及詩序的性質與功能,為方便研究起見,可將寧調元的詩序大致劃分為以下八大類:

1.贈別類(2 篇):此類詩序點明詩為與友人分別時所作。

例如,《贈約真》序云:

身敗名裂,幽于囹圄,下賤所難,誰復齒數?約真二月來垣,肄業于城南。休息之暇,輒來省視。形跡既疏,往返日密。所以惠我,兄弟不啻。豈今日狐兔出沒之世所數見之士哉?暑假既屆,行將歸梓,因擬數言贈之[2]55。

其他還有《經詒書塾留別王氏柏樵、紆青、蕭韓、小衡諸兄,并序》的詩序。

2.宴聚類(2 篇):此類詩序表明詩為記述宴聚而作。

例如,《人月圓·中秋感賦》序云:

調元邸湘獄,閱中秋者三。今年為己酉也,嘯樵師洎牧稀、式南、弼虞、藎生、鈍子、虛竹諸君子,相約聚飲于此[2]181。

其他還有《感懷四律,和陳蛻盦用原韻》的詩序。

3.唱和類(5 篇):此類詩序表明詩為與友人唱和而作。

例如,《美人蕉歌,酬唐、謝二君》序云:

唐、謝二君,余莫逆交。一日,特購時花蘭種相貽,為慰岑寂,惟美人蕉一種尤佳。繼念投桃報李,昉于自古。適二君索詩,因作短歌以酬之[2]52。

其他還有《簡天梅》《柬湘浦》《至日詩七十什》《游白云歸,感賦四律,并柬同游諸子,有序》等詩的詩序。

4.感懷類(14 篇):此類詩序表明詩為抒發某種情懷而作。

例如《秋興十章》序云:

臥病索居,嗒然若喪?;晟彳|殼,周馳四宇。去白日之昭昭,襲長夜之悠悠,凜乎若秋氣之逼人也。時夜已半,推枕而起,挑燈拈韻,與蛩聲、鬼聲、鐵鎖鎯鐺聲相響應,不自知其悲從中來也,竟漫成七律十首[2]65。

其他還有《春夜》《述感四什》《秋夜懷人詩三十什》《愿詩四十什》《滬江雜事詩》《憐我疊賦十律》《秋興用草堂韻,并序》《聞某書三大主義得四絕句》《蕉葉嘆》《讀史感賦八絕》《懊惱五首寄文渠,并序》《解脫吟》《獄中雜吟,用日人幸德秋水韻》等詩的詩序。

5.追憶類(3 篇):此類詩序表明詩為追憶往事而作。

例如,《自懺詩》序曰:

蘧伯玉曰:“吾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蔽疑恍?,逢此百罹,人情險阻,世道崎嶇,間嘗領略之矣。今年近三十,如騎劣馬下危坡,不早收韁,后雖悔之,又將何及?元旦試筆云: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后種種,譬如今日生。蓋發大誓愿:誓從今起,有談政治講種族者,吾必唾其面,或談團體道民權者,亦復如是。山長水遠,空悲行路之難;地棘天荊,合辟孤行之徑。斷情根以慧劍,貯熱血于冰洋。吾掩吾目,吾塞吾耳,吾拊吾口,吾結吾舌。作《自懺詩》二首,以矢弗諼[2]81。

其他還有《傷春五什》《武昌獄中書感,并序》等詩的詩序。

6.傷悼類(4 篇):此類詩序表明詩為追悼友人而作。

例如,《清明日憶亡友姚競生》序云:

乙巳冬,日廷頒布《取締規則》,我留學界組織聯合會以反對之。陳子星臺奮不顧身,死于大森。姚子競生渡海而西,倡辦中國公學。見經費不足,同事者日花天酒地,不以在意,至清明日,遽捐軀黃浦江。越四十七日,余等扶其柩,合葬于麓山之陽。觸當道忌,復以他故,遂賈鄒陽之禍。今日何日?俯仰之間,一年又周。節同時異,物是人非。心非鐵石,未免感慨系之[2]48。

其他還有《唐守楩蹈江死,詩以哭之》《憶秦娥·傷別詞》《憶秦娥·后傷別詞》的詩序。

7.品評類(3 篇)。此類詩序指出詩為評價某些詩文而作。

例如,《題〈痛史〉》序云:

《新小說》,?;庶h機關雜志之一。惟所載《痛史》,寫宋室淪亡,元丑竊僭,悲壯吁戲,自是有心人作,不可與《新民叢報》等一概抹煞,惜后半編不能一睹耳[2]48。

其他還有《題〈桃花扇〉后》《題〈懺情記〉上卷十五什》等詩的詩序。

8.勸告、鼓勵類(1 篇):此類詩序表明詩為規勸或鼓勵友人而作。

例如,《玉蓮花·送春柬牧稀》序云:

玉蓮女士者,牧稀之細君也。吳頭楚尾,久感離居。牧稀朝暮抱其小照,思之不已,餐食為減。倚此調之[2]169。

這些詩序,擴充了詩歌的內容,強化了詩歌敘事和紀實功能,為引導讀者正確理解詩歌的主旨、宣傳革命思想發揮了很好的作用。

二、寧調元詩序的史料價值

寧調元雖然兩度入獄,但他“鐵鎖鋃鐺帶笑看”[2]37,表示“不管習風與陰雨,頭顱尚在任吾狂”[2]74,渴望“祝身化作千百億,日日東西南北之”[2]51。因此,在獄外同志們的幫助與配合下,寧調元繼續積極開展力所能及的革命工作,為民主革命大業作貢獻。與此同時,在其詩歌創作中,寧調元善于利用詩序的敘事和紀實功能,或提示時間,或點明地點,或記錄事件,或介紹人物,從而使其詩序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

1.提示時間

例如,《述感四什》序中云:“牢獄生活,忽忽百日?!盵2]45寧調元1907 年1 月入獄,“忽忽百日”就提示此詩寫于1907 年4 月的長沙獄中。

又如,《贈約真》序中云:“約真二月來垣,肄業于城南。休息之暇,輒來省視?!罴偌葘?,行將歸梓”[2]55,其中提示此詩寫于1907 年夏長沙獄中。

再如,《秋夜懷人詩三十什》序云:“余以客歲觸吏議,捍文網,經冬徂暑,轉瞬秋來?!盵2]61寧調元于1907 年1 月28 日(農歷丙午年臘月十五日),即“客歲”之冬這段時間被捕,他于1907 年秋寫作了此詩。

此外,《憶秦娥·傷別詞》序中“八月初八午前十二時”[2]178,《武昌獄中書感,并序》序中“時癸丑六月”[2]141等語,也都提供了明確的時間范圍。

2.點明地點

例如,《題〈桃花扇〉后》序云:“幽在囹圄,益恍于世情矣,為題一絕?!盵2]39《讀史感賦八絕》序曰:“余既與世多忤,禁錮長沙,知世途多艱”[2]49,《秋興十章》序云:“時夜已半,推枕而起,挑燈拈韻,與蛩聲、鬼聲、鐵鎖鋃鐺聲相響應”[2]65,等等,均點明其詩作于長沙監獄。

又如,《人月圓·中秋感賦》序中云:“調元邸湘獄,閱中秋者三。今年為己酉也”[2]181,則點明此詞作于己酉年的中秋節,1909 年9 月28 日的長沙獄中。

再如,《秋興用草堂韻并序》序云:“癸丑邸系武昌,自夏徂秋”[2]144,點明此詩1913 年作于武昌獄中。

3.記述事件

例如,《柬湘浦》序云:

湘浦之肄業北京大學也,來函謂:一夕引余出獄,兩獄卒偕,是晚止宿其家。余據案成詩章,有“到眼河山瘦,□胡歲月肥”之句。湘浦以肥、瘦二字用得奇絕,方用沉吟,轉瞬則不知余之所在。披衣起視,燈火微明,東方未白,始知春夢婆惡作劇也。余得書,因即足成一律,并寄湘浦[2]88。

此序采用浪漫主義手法,記錄了獄中一晚所做之夢,將寧調元在獄中盼望出獄的迫切心情表現無余。

又如,寧調元在長沙監獄期間,革命戰友劉彥、文斐、傅尃、潘昉、潘昭、陽紹城等不僅常來探望,而且有時還在監獄中與寧調元舉行宴聚,借機交流獄外的革命形勢,研究革命工作?!陡袘阉穆?,和陳蛻盦用原韻》序云:

重九,蛻盦、牧希、今希、竹云、笛三諸君皆會飲于敝處[2]147。

寥寥數語,即將此次與友人聚會的時間、地點、人物、事由(歡度重陽節,并借以研究革命工作)交待得一清二楚。

再如,《游白云歸,感賦四律,并柬同游諸子,有序》序云:

七月既望,英伯發起作石門之游,君衍有北郭昌華之約。連日征還,老子于此,興復不淺,以為廣州附郭名山,首數白云,舟車四至,而不及此,誠恐山靈笑人。此次同去者,為梅縣謝英伯、順德黃晦聞、蔡哲夫、鎮江王君衍、蘇州李茗柯、南海潘致中,并余為七人,在能仁寺一宿而返[2]140。

從而將1912 年8 月28 日(農歷七月十六日),寧調元與謝英伯、黃節、蔡哲夫等7 人游覽廣州白云山,借以商議組織南社廣東分社以反對袁世凱獨裁專制統治之事記述得十分清楚。

4.介紹人物

寧調元的詩序,不僅有時間、地點、事件的記記載,也不乏對人物的記述。

例如,《獄中雜吟,用日人幸德秋水韻》序云:

幸德秋水者,日本提倡民生主義最力之人也。前歲以主持《直言報》觸當道忌,下獄禁錮數月。余悲其遭遇與主義之相同也,立和五絕,其原韻間有出入處因之[2]76。

序中介紹了日本早期社會主義思想先驅幸德秋水,闡述了用幸德秋水韻之緣由。

又如,《唐守楩蹈江死,詩以哭之》序曰:

丁未年七月十八日,實我同鄉唐震礎投江之期也。唐君者醴陵人,從東瀛束裝返國,歷上海至南京,睹一切政治、實業之腐敗如故也,學士、大夫之酣歌游嬉猶昔也,偵探、警察之騷擾不堪也,輪船、民舟之稽查備至也,喟然曰:不自由,毋寧死!黑霧屯天,荊榛塞地,可憐哉,亡國奴!水遠山長,何處是托足地?英人之治印度,法國之待越南,豈若此其甚乎?吾其去此。買舟經黃石港,遂躍身出船艙投水死。越十有二日,噩耗達湖南,予聞而悼之:嗟乎!余比年來,一幅血涕向江流灑盡矣!兔死狐悲,常飲切膚之痛;臥薪嘗膽,寧忘句踐之仇?自失身陷□□羅網中,馬角不生,烏頭未白,匪特不能為人雪恥,而又穽之日暮途窮,人間何世,以此思哀哀可知矣。曹孟德之詩曰: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江文通之賦曰:郁青霞之奇意,入修夜之不暘。余何不辰,偏逢此酷。爰感慨而賦之[3]。

此序300 余字,簡介了唐守楩的生平及其蹈江的時間、原因,為讀者認識唐守楩、理解此詩提供了充足的背景信息。

再如,前述《清明日憶亡友姚競生》的詩序,數語之間,把姚宏業因反對“取締規則”而回國辦學,嗣因經費不足而投江自盡以及由寧調元等將其葬于長沙岳麓山等情況述說得一清二楚。

由于寧調元的詩序記述了某一時期、某一地點的人和事,其不僅為讀者正確理解其詩意提供了條件,而且對于研究或考證其相關時期思想和活動具有重要史料價值。

例如,為了相互關心、砥勵志節,寧調元常與戰友們互相唱和,并樂此不疲:“良友千里,互相唱答,罔計工拙,亦一時韻事?!盵2]2131908 年1月20 日,寧調元獄中筆記記載:“文渠十五(日)來詩一首,并索和?!盵2]40624 日的筆記又記載:“上午和文渠七律四首?!盵2]406高旭對之也深有感慨:“往年君系長沙獄,唱和情深兩地癡。今日武昌重被錮,又勞千里寄新詩?!盵4]從而贏得了戰友們“誦君詩句當離騷”的贊譽[5]。由此可見,寧調元唱和類的詩序也是這種戰友之間互相唱和的一種重要見證。

又如,寧調元1908 年2 月5 日的筆記記載:“抄錄日人幸德秋水《獄中雜吟詩》五章?!盵2]409這一記載與前述《獄中雜吟,用日人幸德秋水韻》詩序相互印證,反映了寧調元1908 年2 月在長沙獄中學習與唱和幸德秋水詩作的情況。

再如,前述追憶類的《自懺詩》詩序中有“元旦試筆”之語,又查寧調元致好友傅尃信(未署日期)中有“虛竹來,蒙寄付各種,均收到矣?!瓏阡浗?,謹擇《自懺詩》二章如下”[2]195之語,而寧調元1908 年1 月1 日的筆記記載:“上午,虛竹、是男來自東京,帶歸四史及諸子書五十種?!盵2]402綜合以上詩序、信及筆記之間的三者互證,我們不難判定,《自懺詩》詩序及詩本文作于1908 年1 月1 日,寧調元致傅尃信寫于稍后。

還需要指出的是,寧調元的詩序不僅可作為解讀寧詩、研究寧詩以及寧調元生平思想與活動的重要史料,而且也為研究相關歷史人物和事件提供了可靠的史料。

例如,關于姚宏業投江自盡的日期問題,史學界歷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3 月3 日、3 月7 日、3 月27 日、4 月6 日、5 月6 日等五種說法,以致政府有關部門在處理相關事務時也感到無所適從。1990 年10 月,長沙市政府為岳麓山姚宏業墓所立之碑中只是說姚宏業“1906 年5 月投黃浦江殉國”。與此同時,被毛澤東譽為“驚天動地可紀的一樁事”[6]的禹之謨、寧調元等人領導長沙萬余學生公葬陳天華、姚宏業于岳麓山的時間問題,史學界也是眾說紛紜,有1906 年5 月23 日、5 月25 日、5 月29 日、6 月10 日、7 月11 日等五種說法。寧調元1907 年4 月6 日《清明日憶亡友姚競生》詩序中說:“至清明日,遽捐軀黃浦江。越四十七日,余等扶其柩,合葬于麓山之陽?!备鶕苏f,丙午年清明節是三月十三日即陽歷1906 年4 月6 日,是姚宏業投江的日期;過47 天,便是丙午年閏四月初一即陽歷5 月23 日,是公葬姚宏業于岳麓山的日期。寧調元與姚宏業曾是一對并肩戰斗的戰友,1905 年底共同組織和參加了反對日本政府針對中國留日學生的“取締規則”運動,后又一同回到上海創辦中國公學,而公葬陳天華、姚宏業于岳麓山的活動也是寧調元親自發起和參加的。因此,對于當時姚宏業投江和公葬的重要時間節點,寧調元應當是清楚的。筆者通過查考姚宏業遺書上所署的確切日期和《申報》當時對公葬的報道等史料,也證實了寧調元詩序中所說這兩個日期的真實性和準確性,因而它是圓滿解決以上兩個長期爭論問題的真實可信的有力證據[7]。

三、寧調元詩序的藝術特色

寧調元的詩序不僅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而且具有鮮明的藝術特色。

第一,文辭優美,對仗工整。寧調元的詩序多用詩的語言、對仗的句式,不僅透露出詩人對詩序的重視,而且顯示出其高雅的品位。

例如,《經詒書塾留別王氏柏樵、紆青、蕭韓、小衡諸兄,并序》序云:

金風焰歇,老圃秋殘。云斂煙霏,蕭齋寂寞。忘形鹿豕,寄跡鷦鷯。伐木相求,聯床未幾。撫念疇昔,黯然魂銷。仆本恨人,君真健者。折枝江岸,攜手河梁。壯士去兮,班生行矣!欲別難別,日下愁長[2]30。

不難看出,此序本身就是一首優美的四言詩。

又如,《秋夜懷人詩三十什》序云:

秋日蕭索,浮云無光。履景吊心,倭其寡歡。鳳哀鳴以求侶,獸獨處而泣群。人事幻其無端,萬類觸而皆非[2]61。

此序前后兩句分別是四言句和六言句,錯落有致,頗有韻味。

再如,《懊惱五首寄文渠,有序》序云:

天臺歸去,桃花渺然。我所思兮不見,欲往從之奈何?舊恨重重未消,新愁裊裊來攪。淚眼欲枯,方寸如灰。感而賦此,悲歌當哭[2]116。

此序也是由詩句組成,四言、六言交替呈現,中間兩組六言句對仗工整、意味無窮。

此外,《秋興十章》序云:“臥病索居,嗒然若喪?;晟彳|殼,周馳四宇。去白日之昭昭,襲長夜之悠悠。凜乎若秋氣之逼人也?!盵2]65《題〈桃花扇〉后》序云:“不履羊腸者,不知道路之險;不經洋海者,不知風浪之惡?!盵2]39《述感四什》序云:“日月不居,時序如流。牢獄生活,忽忽百日。傅玄之獨悲身世,無地求生;袁安之每念時艱,自然流涕?!盵2]45等等,這些詩序都詩意綿綿,且講求對仗或對偶。

詩序常以散文文體呈現,而寧調元的詩序則追求韻文化,講求句式、對仗和對偶,力求文辭精美,從而形成了其詩序與眾不同的藝術特色。她猶如一支樂曲的前奏,不僅自身優美動聽,且為后面的“樂章”即“主旋律”確定了基調和風格,兩者融合成一首和諧美妙的樂曲。

第二,意境開闊,氣勢宏偉。寧調元學識淵博,即使對于如詩序這樣的提示性、輔助性文字,也毫不馬虎,力求著眼高遠、思路寬廣,使之有意境、有氣勢,從而有效地增強其表現力和感染力。

例如,《聞某書三大主義得四絕句》序云:

仆本愁人,尤多恨事。天公沉醉,排閶闔以何年?國步艱難,慘風云于后日。大澤無斬蛇之望,壯懷少投筆之機。是以庾信文章,悲歌乎身世;屈原幸直,發詠夫蘭荃。蘇軾《蟄龍》之詩,賈生《鵩鳥》之賦,寓遙深之寄托,攄感慨于生平。庶香草美人,難問妖言之罪;蒹葭秋水,聊伸痛定之思[2]51-52。

序中,寧調元感嘆自己不能像劉邦那樣在大澤斬蛇起義,不能像班超那樣投筆從戎,反而像屈原、蘇軾、賈誼那樣蒙冤入獄。此序文字優美,融四、六、七言詩句與四六駢句于一體,且用典巧妙、聯想豐富、意境廣闊。

又如,《傷春五什》序云:

仆迍邅一命,侘傺百罹。阮籍疏狂,未殊故態;賈生痛哭,不過中年。既喪狗之無歸,悼神騅之易逝。蘇玉局蟄龍之禍,周武侯牘背之辭。嵇康之意不揚,安國之灰長死。漫漫長夜,無路問天;耿耿寸心,常思填海。既吊滄桑于今古,復憫陵谷之遷移??谏嗒q存,芳菲可戀。遂乃廣孝標之意,詠仿《玉臺》;擲禰衡之槌,歌聽《團扇》。若謂靖節《閑情》一賦,有玷清聲;屈平香草之思,無關宏旨,是則鯫生知罪者也[2]95。

此序也是融四、七言詩句與四六駢句于一體,聯想豐富,用典巧妙,意境開闊,表達了感嘆身世、感念時艱的情懷。

再如,《武昌獄中書感,并序》之序云:

東望夏口,西望武昌。滿眼劫灰,三月咸陽之火;秋墳鬼唱,昨年江上之魂。此古戰場,李華過而流涕;竟非吾土,王粲倦而登樓。范希文經世之思,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屈正則卜居之痛,眾人皆醉我獨醒,眾人皆濁我獨清。進退已成羝羊,公私且問蛤蟆。自共和始創,專制既除,兩紀于茲。九州之內,商不安業,農不歸耕。在朝無百年長治之謀,在野存旦夕茍延之想。飛燕覆巢之懼,城猶是而人已非;啼鵑望帝之聲,樹欲靜而風不息。山崩鐘應,險象環生。兔死狗烹,惡因迭種。出東門而懷天路,依南斗而望京華?;⑷ダ莵?,一蟹不如一蟹;風凄雨苦,后人還哀后人。宮之奇盡室以行,魯仲尼臨河而返。子胥殉波臣而抉雙目,梁鴻瞻宮闕而發五噫。人之云亡,天胡此醉?余為民請命,遠禍無方。龍有魚服之嫌,遂困豫且;路多羊腸之險,誰閔勞人?化為精禽,識孽緣之未盡;踢翻鸚鵡,原兒戲之所無。市虎竟駭聽聞,靈犀莫辟鬼魅。后漚續前漚而至,鼠穿屋而有牙;來日與去日俱難,馬何時而生角?此皆天心之未悔禍,抑亦人事之莫如何者也![2]141-142

此序雖長達400 余言,但長而不亂,比較系統地描述了民國創建一年多來,由于袁世凱的專制統治,“在朝無百年長治之謀,在野存旦夕茍延之想”,以致“商不安業,農不歸耕”,“一蟹不如一蟹”的社會現實,并回顧了自己在“為民請命”道路上的坎坷曲折經歷,表達了“生死何常,憑諸天命”、革命到底的決心。此序不僅記述了民國創建一年多來的現實,具有較高的史料性,且集詩句與駢句于一體,對仗工穩,對偶工整,用典貼切,出語自然,沉郁頓挫,氣勢雄偉,與詩文本相映生輝,富于較強的藝術感染力,堪稱詩序中的精品佳構。

第三,鋪墊烘托,引人入勝。寧調元還善于以簡短的詩序進行鋪墊烘托,或點醒,或交待,從而使其起到了“四兩撥千斤”的效果。

例如,《憶秦娥·傷別詞》序云:

黑獄曼曼,見天無望。每憶舊游,生離死別,各成隔世。偶誦《清真》“沉思前事,似夢里,淚暗滴”之句,不覺有所觸感,凄然達旦,淚如零雨。曉起,倚聲成《傷別詞》十闋,聊以寫憂[2]178。

寥寥數語之后,10 闋以“傷離別”開頭的詩句,將詩人長期郁積于心的對“生離死別,各成隔世”舊友的深沉思念,如排山倒海般地奔涌而出,讀之令人肝腸寸斷。其中最后兩闋云:

傷離別,西風卷地梧桐葉。梧桐葉,哀蛩啼露,孤鴻唳月。 居平只苦歡娛歇,沈腰潘鬢堪愁絕??俺罱^,沉沉夢境,跡痕都滅。

傷離別,秋娘庭院天涯隔。天涯隔,暮蟬續斷,夕陽明滅。 當時淚與星星血,重來處處棠梨發。棠梨發,從今歲歲,佳期虛設[2]179。

又如,《愿詩四十什》序云:

丙午夏,旅居滬瀆。見某君著《愿詩》如干章,每嘆佳絕。幽憂無聊,偶觸《晨風》之感,遂捧東家之心。定盦句云:“此意不可語,有若茹大鯁?!睘鹾?!此三百篇中所由多寄托之作也歟?[2]105

運用“從對面寫起”的手法,表達對家鄉愛妻的思念,是寧調元在獄中創作情詩的特色之一[8]。此詩序點明其詩因《詩經》中描寫一個女子癡心地渴望和等待見到朝思暮想的“君子”的《晨風》的“偶觸”而作,之后詩人借女子對丈夫思念和祝愿的40 首五絕愿詩,盡情抒發了自己對愛妻的無盡思念和祝愿。

再如,《至日詩七十什》序云:

良夜靜寂,薄寒中人,心滲意凄,悲不可抑。聞今日為至日也,因憶杜詩有“冬至陽生春又回”之句,接續演之,得如干章[2]107。

接下來,詩人以70 首由“冬至陽生春又回”之句開頭的詩篇,使其感時傷懷之情意,奔流噴涌,恣意汪洋,一泄千里。

寧調元傷悼類的詩序,也像暴風雨來臨前的電閃雷鳴,為后面暴風雨般的情緒的奔涌發泄作了很好的鋪墊。

例如,《憶秦娥·后傷別詞》序云:

余著《傷別詞》成后,飲酒半斗,微有豪興。因檢近人詞數卷,隨手翻閱,或且朗誦,至徐女士《金縷曲》一闋,因詞涉璇卿,不禁不能成聲。夫璇卿與余不過一面之識,路人皆知,誠不審其何以傷心至此也。豈所謂兔死狐悲耶?因補成一闋,以媵其后[2]179。

詩序中述說偶因徐自華詩,想到曾經與之并肩戰斗滬上,還蒙其送別并贈送錄有其《醉歌》詩的團扇而如今卻陰陽兩隔的秋瑾,以致“不能成聲”,遂和著血淚吟成感人肺腑的千古絕唱:

傷離別,虹橋載酒當時節。當時節,徐娘雖老,豪游能說。 偏偏好事多磨折,一生一死交情絕。交情絕,江山如此,淚珠盈睫[2]179。

又如,前述《清明日憶亡友姚競生》和《唐守楩蹈江死,詩以哭之》經過其詩序的鋪墊和造勢后,前者詩云:

望渺渺兮隔海溟,鯨鯢未斬浪花腥。杜鵑啼血千山紫,春草留煙萬里青。百二山河同敗絮,兩三親友各飄萍。傷心又過清明節,樽酒招魂何處???[2]48

后者詩云:

一呼一吸一障礙,始信不如歸去休。楚水楚山皆是恨,蠻煙蠻雨哪堪愁。陸機感逝當年賦,宋玉悲來何處秋?國士無多淪落盡,青磷遙夜起山丘[2]123。

二者都具有扣人心弦、催人淚下之藝術效果。

寧調元的詩序之所以能夠獨具特色,除了其固有的詩歌藝術素養的原因之外,還與當時創作環境有關。由于身處監獄,寧調元有大量時間對其詩序吟詠、推敲和雕琢,努力使之盡善盡美。例如,《武昌獄中書感,并序》完成后,即由前來探望的戰友帶出,經葉楚傖題記后在1913 年7 月16 日的《民立報》上刊登,其對于激勵戰友們奮起反對袁世凱產生了重要作用。初稿的詩序云:

東望夏口,西望武昌。焦土留痕,想見阿房之火;戰場自古,誰招江上之魂?飛燕依曠野以結巢,遼鶴向荒城而涢涕。山崩鐘應,險象環生;鳥盡弓藏,惡因暗種。已亡羊于歧路,顧止沸而揚湯。用是周歲以來,九州之內,商不安業,農不歸耕。決專制之聲,闐于耳鼓;促瓜分之禍,逼于眉尖。蜀洛黨爭,方振相當之旗鼓;江河日下,無非自殺之機媒。宮之奇盡室以行,孔仲尼臨河而返。梁鴻瞻宮闕而發五噫,子胥對國門而掛雙眸。人之云亡,天胡此醉?余為人民請命,遠禍無方。江有不靖之潮,市多噬人之虎。鬼狐布毒,利在金錢;羅網當空,窮于風影。時維六月,遂與于禍。嗚呼!死亦何常,憑諸天命;物極則反,誰識未然?用詩以紀其事[9]。

不難看出,此序與前述修改后的詩序比較,其藝術性與氣勢自然遜色不少。

總之,寧調元對于詩序,用心用工,精益求精,使之與詩歌有機地融合一體。其詩序創作達到了與詩歌創作珠聯璧合、相得益彰的藝術境界,堪稱中國近代詩序中的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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