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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體同構:關于《紅樓夢》中賦與賦寫《紅樓夢》問題

2024-01-31 02:01王思豪
關鍵詞:同構寶玉紅樓夢

王思豪

(澳門大學 中文系,澳門 999078)

在《文心雕龍·論說》中,劉勰以“詳觀論體,條流多品;陳政,則與議說合契;釋經,則與傳注參體”[1]326論說體文之間存在相互參涉、相互滲透的“參體”現象。從摯虞《文章流別論》到祝堯《古賦辨體》、吳訥《文章辨體》、徐師曾《文體明辨》與賀復徵《文章辨體匯編》,文體批評領域的“辨體”“尊體”之說,旨在顯示文體之“異”;而“參體”之“同”也須加以關注。因此,筆者曾以辭賦與小說為例,提出“文體同構”的概念,意圖以“史”的演進揭示文類互滲現象及其所形成的文學傳統(1)按:古代辭賦與小說“文體同構”是指這兩種文類在文體源流、題材選擇、主旨意趣、組織結構、批評取向等方面存在相互滲透、融通、適應以及改造,甚至因賦予彼此新的結構性力量而發育出新的文本的文學現象。[2]。辭賦是中國所獨有的文學體式,“文備眾體”是中國古代小說所獨有的特征。此兩種“獨有”之文體又作為“一代之文學”而“互參”,造就了以雅俗、韻散呈現于同一文本的文學現象。這一現象在文學演繹過程中衍生出“情事互文”“曲終奏雅”“勸百諷一”“主客問答”等諸多“同構”傳統。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紅樓夢》,因其豐富的文化內涵和知識譜系,以及“文備眾藝”的卓絕藝術造化,使賦體文學在其中成為一個重要的文類存在,并深植于小說敘事策略之中。這有別于正統的賦學研究領域,是一種“別樣存在”,不應被學界忽略。在賦學史和紅學史上,“題紅賦”因賦體“曲終奏雅”結構和“鋪采摛文,體物寫志”“敷陳其事而直言之”的描寫派特征,有別于詩詞歌詠而有獨特之價值。誠如柴小梵所言:“《紅樓詞》,予所見者,都有十六種,俱皆藻思軼群,綺芬溢楮。其他如王雪香之《評贊》,盧半溪之《竹枝詞》,綠君女史之七律,馮庚堂之律賦,楊梅村之時文,封吉士之南曲,愿為明鏡室主人之《雜記》,無不借題發揮,情文交至。而尤以沈青士之《賦》二十篇,為獨有見地?!盵3]786《紅樓夢》中的賦與沈謙諸人的《紅樓夢賦》在“賦-說”交替互寫的過程中形成“情事互文”等“同構”傳統,在對小說的人物品評、情節重寫以及文本的經典化歷程中皆有重要貢獻,值得探討。

一、正統之外:《紅樓夢》中的賦與賦論

相較于正統的賦學批評而言,小說中的賦作與賦論,是中國賦學生存的一種別樣狀態[4]?!都t樓夢》中以“賦”為名的賦作,見于第五回賈寶玉神游太虛境,“早見那邊走出一個人來,蹁躚裊娜,端的與人不同。有賦為證”[5]71。這篇賦作小說未予命名,《增評補圖石頭記》護花主人回合總評有“警幻仙一賦”語,故這里定名為《警幻仙賦》。此賦有兩個問題值得關注。

一是《紅樓夢》諸本中的異文問題?!毒孟少x》在《紅樓夢》的版本流衍過程中,出現了較多異文,如甲戌本“乍出桃房”,乙卯本、楊藏本作“乍出花房”;甲戌本“鳥驚庭樹”,舒序本作“鳥驚匝樹”,卞藏本作“鳥驚棲樹”;甲戌本“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舒序本作“唇含櫻顆兮,榴吐嬌香”,卞藏本作“唇綻櫻桃兮,新齒漱香”;等等。這些僅是個別字詞的差異,還有一些語句出現異文。這里以甲戌本為底本,校以程甲本、程乙本等,舉例如下:

(1)纖腰之楚楚兮,回風舞雪;珠翠之輝輝兮,滿額鵝黃。(甲戌本)

纖腰之楚楚兮,若回風舞雪;珠翠之輝輝兮,滿額鵝黃。(乙卯本、楊藏本)

盼纖腰之楚楚兮,風回雪舞;耀珠翠之輝煌兮,鴨綠鵝黃。(程甲本)

盼纖腰之楚楚兮,風回雪舞;耀珠翠之的的兮,鴨綠鵝黃。(程乙本)

(2)羨彼之良質兮,冰清玉潤;慕彼之華服兮,閃灼文章。愛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態度兮,鳳翥龍翔。(甲戌本)

羨美人之良質兮,冰清玉潤;慕美人之華服兮,閃灼文章。愛美人之貌容兮,香培玉琢;比美人之態度兮,鳳翥龍翔。(程乙本)

(3)應慚西子,實愧王嬙。吁!奇矣哉--生于孰地?來自何方?信矣乎--瑤池不二!紫府無雙!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甲戌本)

遠慚西子,近愧王嬙。生于孰地,降自何方?若非宴罷歸來,瑤池不二;定應吹簫引去,紫府無雙者也。(程乙本)

例(1),甲戌本除去“兮”字,是上五下四隔句;乙卯本、楊藏本中的“若”字,當是衍文,所以也是上五下四隔句;且“回風舞雪”與“滿額鵝黃”并不完全相對。程甲本、程乙本除去“兮”字,均是上六下四隔句,且“風回雪舞”與“鴨綠鵝黃”相對工整,程甲本的“輝煌”也變成了程乙本的“的的”。例(2),甲戌本中的“彼”字,在程乙本中都改為“美人”二字。例(3),甲戌本中表達感嘆意味的漫句“奇矣哉”“信矣乎”“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在程乙本中都被刪除。甲戌本中的“瑤池不二!紫府無雙!”,程乙本變成四六隔句“若非宴罷歸來,瑤池不二;定應吹簫引去,紫府無雙”。又甲戌本最后一句不押韻,程乙本刪除漫句后,全篇只押一韻。從以上異文對比可以看出:從甲戌本到程乙本,增隔句、刪漫句,賦句的駢儷化逐漸加強,賦的韻律要求更加嚴格;甲戌本賦文中無“美人”二字,直至賦的末尾“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用一問句點出“人”“美”二字;程乙本將賦中“彼”字換為“美人”二字,賦末不再點出“美”字。

以上這些異文,究竟哪一種更符合曹雪芹的本意呢?在《紅樓夢》的第七十八回有這樣一段論述:

誄文挽詞也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為世人觀閱稱贊,何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喻,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間哉![5]1107

這段文字是借賈寶玉之口表達對誄文的獨到見解,但所師法的篇目是屈原《招魂》《離騷》、莊子《秋水》、宋玉《大言賦》《九辯》、東方朔《答客難》(或揚雄《解難》)、阮籍《大人先生傳》、庾信《枯樹賦》,這些作品多是辭賦或類賦之文。我們或可以把這段文字看作曹雪芹對賦體創作的見解。曹雪芹強調作賦要獨具一格,不拘俗套,可以“雜參單句”“偶成短聯”,不必在乎駢儷、格律的束縛。這樣看來,甲戌本的賦作原文更符合曹雪芹的本意,這恐怕也是程高本中修改此賦并將此段賦論刪除的原因之一。

二是這篇賦是否可以視為“閑文”的問題。脂硯齋甲戌本眉批曰:“按此書‘凡例’,本無贊賦閑文。前有寶玉二詞,今復見此一賦,何也?蓋此二人,乃通部大綱,不得不用此套。前詞,卻是作者別有深意,故見其妙;此賦,則不見長,然亦不可無者也?!盵6]147誠如脂評所言,此賦不可以“閑文”視之,而是與寶玉二詞一樣寄寓作者之“深意”。首先,《警幻仙賦》借寫警幻仙子之美來喻示寶玉“釵黛合一”的“兼美”追求。這篇賦出現的時機很微妙:在描摹黛玉之美后,又在寶釵出場、因“品格端方,容貌美麗”以致“人人都說黛玉不及”之時。此時黛、釵、寶三人的內心狀態是:黛玉“心中有些不忿”;寶釵“渾然不覺”;而寶玉“視姊妹兄弟皆如一體,并無親疏遠近之別”。這樣,寶黛之間言語就有些“不和起來”?!毒孟少x》全篇都在寫一“美”字,寫“美”之程度達到全篇小說的巔峰?!毒孟少x》中的人之“美”,可以視為寶玉對“美”的理想化追求,是寶玉心中“釵黛合一”之“兼美”的顯現。小說中的《西江月》詞是緊接著寶玉外貌描寫后出現,賦是釵黛出場后給寶玉留下“美”之映象后出現,兩詞一賦,前寫寶玉之性狀,后寫釵黛之兼美。這種“兼美”的寓意,巧妙地通過警幻仙子之妹、寶玉意淫對象“可卿”的字寓示出來,正如小說寫“可卿”美貌曰:“其鮮艷嫵媚大似寶釵,裊娜風流又如黛玉?!敝廄S指出寶玉與警幻仙二人是小說之“通部大綱”,實則寶玉與“釵黛合一”之人是小說的“通部大綱”。脂硯齋在庚辰本第四十二回總批中即謂:“釵玉名雖二人,人卻一身,此幻筆也?!盵7]1486這也正是“正冊判詞之一”中將釵、黛合一來寫的原因所在。其次,《警幻仙賦》在賦史上雖算不得一流佳篇,然在藝術上也有諸多巧構之處。清張新之評賦首幾句即謂:“山后走出一人,曰‘塢’,曰‘房’,曰‘庭樹’,曰‘回廊’,作者狡獪至此?!盵8]217可見構思之巧妙。王伯沆謂《警幻仙賦》“意格在六朝、初唐之間”[9]66,這種評價是合乎此賦在賦史上的地位的。

再次,這篇賦在小說敘事架構上有預示意味。護花主人評曰:“警幻仙一賦,不亞于巫女、洛神?!盵10]88就賦作而言,《警幻仙賦》全篇遣詞造句明顯仿效曹植的《洛神賦》[11]?!毒孟少x》以子建之夢寫寶玉之夢,誠如張俊、沈治鈞評批云:“此賦摹擬子建《洛神》,或以為贊賦虛比浮詞,了無深意。實則作者乃有意仿效曹賦,故落俗套,使閱者想及子建夢宓妃事,兩者情境相合,非雪芹才拙也?!盵12]116曹雪芹有意師法曹植賦作,小說第四十三回,寶玉在水仙庵祭拜時云:“比如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來并沒有個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謊話,誰知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著。今兒卻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盵5]582并在賞鑒洛神像時寫道:“雖是泥塑的,卻真有‘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之態,‘荷出綠波,日映朝霞’之姿?!盵5]582由此可知,曹雪芹熟知曹植《洛神賦》,且明確表示有“借用”之意。

前揭曹雪芹論賦與類賦之文的創作要“另出己見”,不“蹈襲前人的套頭”,強調“遠師楚人”;同時也要“或用實典,或設譬喻”,正如小說第三十七回寶釵所說的“古人的詩賦也不過都是寄興寓情”,作賦要有所“寄托”。六朝賦重寄托,《紅樓夢》中很少提及漢人賦作,而魏晉六朝人賦有曹植《洛神賦》、左思《三都賦》、庾信《枯樹賦》、江淹《青苔賦》、阮籍《大人先生傳》等。緣此,我們可以認為曹雪芹的賦學觀念是“遠師《楚辭》而近學六朝”,尤其是著意“借用”同宗曹植的賦作,而這種“隱曲之筆”與《紅樓夢》全書重“寄托比興”的風格一致,且“觀其結構,前幾回為小說情節開展之鋪墊,至第五回‘賈寶玉神游太虛幻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始以隱曲之筆,通過寶玉與秦可卿的戀情,開啟了寶、黛愛情悲劇”[15]822,《紅樓夢》中的辭賦作品能深透其境,成為預示作者創作意圖和情感建構的重要組成部分,尤其是小說第五回賦體“閑文”的矛盾運用和結構安排,皆有所寄托,予以“隱曲之筆”。

二、曲終奏雅:“七體”結構與《紅樓夢》第五回敘事層級

“紅學”索隱派謂《警幻仙賦》“通篇套《洛神》,大有陳思感甄之意”,“警幻亦小琬影子”[16]68。警幻仙子是否有小琬的影子,我們姑存疑不論,但由《紅樓夢》作者認為“曹子建的謊話”正“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的預示來看,《警幻仙賦》以賦的文本形式來暗示小說第五回有賦之“曲終奏雅”的結構安排,以及由“感甄”到“悟賈”的寓意層設,值得注意。

“真”與“假”是《紅樓夢》中赫然存在的一組相對應敘事觀念,即“真事隱(甄士隱)”“假語存(賈雨村)”之意,誠如護花主人《紅樓夢總評》謂:“《石頭記》一書,全部最要關鍵是‘真假’二字?!盵10]13在小說《警幻仙賦》之后接著寫到的就是“太虛幻境”石牌坊上的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5]73,看到這副對聯的是“賈寶玉”。巧的是,這副對聯在小說第一回已經有了描寫,而看者是“甄士隱”(2)按:小說第一百十六回,寶玉魂魄出竅,重游幻境,見到“真如福地”有一副對聯“假去真來真勝假,無原有是有非無?!薄罢嫒绺5亍笔恰疤摶镁场钡姆戳x詞。。至第五回此聯再次出現,看者由甄士隱變為賈寶玉,這種轉換有結構預示和小說旨義揭示之意味。曹雪芹在此巧妙借用曹植《洛神賦》的“感甄”之說(3)關于《洛神賦》“感甄”說,較權威的資料來源是李善注《文選》?!堵迳褓x》是否即為《感甄賦》,后代學者有爭論,但多被小說家接受,胡克家即說此注出于小說《感甄記》,姚寬說裴铏《傳奇》載有《感甄賦》,《太平廣記》卷三一一“蕭曠”條引《傳記》一篇,說:“曠因舍琴而揖之曰:‘彼何人斯?’女曰:‘洛浦神女也。昔陳思王有賦,子不憶耶?’曠曰:‘然?!瘯缬謫栐唬骸蚵劼迳窦凑缁屎笾x世,陳思王遇其魄于洛濱,遂為《感甄賦》,后覺事之不正,改為《洛神賦》,托意于宓妃,有之乎?’女曰:‘妾即甄后也,為慕陳思王才調,文帝怒而幽死。后精魄遇王洛水之上,敘其冤抑,因感而賦之。覺事不典,易其題,乃不謬矣?!盵17]2459-2461,由“甄”到“賈”,小說由“賦法”啟迪賈寶玉的“悟賈”之意得以彰顯。

曹雪芹對小說中“滿篇‘子建’”的寫法持批判態度?!都t樓夢》首回即開宗明義謂:“至于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涉淫濫,在作者不過要寫出自己的兩首情詩艷賦來?!盵18]3既批判滿篇“子建”,又大幅仿效、引用子建賦作,這種矛盾或是作者的有意為之。前揭張俊、沈治鈞二位先生指出曹雪芹模仿《洛神賦》的深意是“使閱者想及子建夢宓妃事”,眼光敏銳,而更深一層次的原因,還在于引導讀者將小說第五回的敘事層次與曹植《七啟》的“七體”結構結合起來,以體會小說此回描寫之精妙?!稘h書·司馬相如傳》謂:“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要其歸引之于節儉,……揚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而風一,猶騁鄭衛之聲,曲終而奏雅?!盵19]2609大段“娛心悅目”之鋪陳后再施以“曲終奏雅”的結尾,這是賦的典型結構特征,而賦體中的“七體”尤與小說第五回的敘事層級密切相關。曹植《七啟》假托居于“大荒之庭”的“玄微子”與“鏡機子”對話,鋪敘肴饌、容飾、羽獵、宮館、聲色、友朋之妙,最后贊頌王道功績,一步步說服玄微子改變生活方式、事業觀念,最終“從子而歸”,“悟道”用世,建功立業。

首先,《七啟》與《紅樓夢》第五回“引入”的方式一致?!镀邌ⅰ分戌R機子針對玄微子“耽虛好靜”“飛遁離俗”“隱居大荒”的行為問道:“仆將為吾子說游觀之至娛,演聲色之妖靡,論變化之至妙,敷道德之弘麗。愿聞之乎?”[13]1578《紅樓夢》中警幻仙子引導來自“大荒山”上頑石變幻而來的寶玉游太虛幻境曰:“此離吾境不遠,別無他物,僅有自采仙茗一盞,親釀美酒一甕,素練魔舞歌姬數人,新填《紅樓夢》仙曲十二支,試隨吾一游否?”[5]73勸說者同以“鏡”“警”之意名,勸說的對象同是來自“大荒”之庭,勸說的方式同是游觀、音樂、聲色等歡耳目、極口腹之欲。而就勸說的旨意而言,《七啟》是鏡機子見玄微子“棄道藝之華,遺仁義之英,耗精神乎虛廓,廢人事之紀經”,希望玄微子能積極用世,走上正途[13]1576?!都t樓夢》第五回警幻仙子勸諫寶玉也是因為受寧榮二公之靈囑托:“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性情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幸仙姑偶來,萬望先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盵5]80導入的方式如同《七啟》。

其次,《七啟》與第五回敘事同用“七層漸悟”之法?!镀邌ⅰ返谝粚蛹壥卿仈ⅰ半瑞傊睢?玄微子未悟,曰:“予甘藜藿,未暇此食也?!盵13]1577《紅樓夢》第一層級是“翻閱‘金釵’冊籍”,警幻仙子“先以他家上中下三等女子的終身冊籍,令其熟玩”,結果寶玉“尚未覺悟”;于是警幻仙子“故引了再到此處,遍歷那飲饌聲色之幻,或冀將來一悟”,接下來便寫到第二層級的“入仙宮見仙姬”;第三層級的“茗‘千紅一窟’茶”;第四層級的“飲‘萬艷同杯’酒”;第五層級的“《紅樓夢》十二支舞曲”,勸諫的結果是“警幻見寶玉甚無趣味,因嘆癡兒竟尚未悟”。這與《七啟》第二層級的“容飾之妙”、第三層級的“羽獵之妙”、第四層級的“宮館之妙”、第五層級的“聲色之妙”未能讓玄微子悟道,結構藝術如出一轍。至第六層級,《七啟》鏡機子鋪敘友朋之道,玄微子意志動搖,曰:“予亮愿焉,然方于大道有累,如何?”[13]1579《紅樓夢》第五回,警幻仙子對寶玉說道:“今既遇令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君獨為我閨閣增光,見棄于世道,是以特引前來,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于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令汝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如此,何況塵境之情景哉?而今后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于經濟之道?!盵5]87第六層級的“入香閨,成云雨”讓寶玉“恍恍惚惚”“依著警幻所囑”,漸有所悟。至第七層級,《七啟》由鏡機子鋪敘王道之業,玄微子攘袂而興曰:“偉哉言乎,近者吾子。所述華淫,欲以厲我,只攪予心。至聞天下穆清,明君蒞國,覽盈虛之正義,知頑素之迷惑。今予廓爾,身輕若飛,愿反初服,從子而歸?!盵13]1580《紅樓夢》中警幻仙子勸諫寶玉的第七層級是“入迷津,作速回頭”,大驚夢醒,“爾今偶游至此,設若墮落其中,則深負我從前諄諄警戒之語”,寶玉“以情悟道”[5]88。大致情形見表1。

表1 曹植《七啟》與《紅樓夢》第五回敘事層級對照

緣此,可見無論是居于“大荒之庭”的玄微子,還是來自“大荒山”上的頑石寶玉;無論是鏡鑒世人的“鏡機子”,還是警誡寶玉的“警幻仙子”;無論是鏡機子鋪敘的“華淫”,還是警幻仙子指稱的“皮膚濫淫”“意淫”,《紅樓夢》第五回取意與勸諫層級都和曹植《七啟》有關。而就《紅樓夢》第五回的結構而言,寶玉入夢后,在可卿(秦氏)的引領下見到警幻仙子,遍閱聲色繁華;再由警幻仙子秘授與可卿(仙子)云雨,此皆是“幻”,云雨是“幻”的高潮,“警”意也漸漸顯露;至云雨之后與可卿(仙子)攜手游玩,被夜叉海鬼拖入迷津,以致驚醒喊出“可卿救我”之詞,“幻終顯警”。戚序本在此回前有批語曰:“萬種豪華原是幻,何嘗造孽?何是風流?曲終人散有誰留?”[20]88太虛幻境中的種種豪華,一如《七啟》中的“華淫”,到頭來皆如夢中幻境,警醒世人。警幻仙子期待寶玉“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于經濟之道”的初心與小說續書結局的“家道復初”“蘭桂齊芳”相符,皆是“曲終奏雅”筆法。這種“幻終顯警”的意構與賦的“曲終奏雅”結構,尤其是《七啟》中的“七層漸悟”的結構若合符契。

《紅樓夢》全書中僅第五回有此一篇看似“閑文”的《警幻仙賦》,此賦著意仿效曹植《洛神賦》,由“感甄”預示“悟賈”;而此回又以“七體”結構全篇,“七體”層級與曹植《七啟》如出一轍,預示“悟賈”的方式是由“七啟”到“七警”。小說第五回以“賦法”結構全篇,先“騁鄭衛之聲”,“七警”“七悟”,后以“曲終奏雅”完篇,即劉勰《文心雕龍·雜文》謂“七體”乃“蓋七竅所發,發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1]254之謂。這種寫作方法與第五回在《紅樓夢》中的突出地位有關。誠如張俊、沈治鈞二位先生謂:“此回寫寶玉神游,將前五回書作一收束,通書之故事信息、小說旨義、敘事結構、抒情基調,提綱挈領,皆隱然于讀者胸中?!峭跸AQ此回‘是一部《紅樓夢》之綱領’、姚燮稱其為全書之‘大開’也?!盵12]143由《警幻仙賦》預示“七體”層級“悟賈”,到以賦體結構的“勸百諷一”“曲終奏雅”來構設《紅樓夢》小說全篇,由隱喻式人物到隱喻性文本,再到隱喻性結構,“賦-說同構”的形態在小說文本敘事中得以實現。

三、情事互文:賦寫《紅樓夢》的結構模式

與詩相比,賦以“鋪陳”取勝,清人劉熙載《藝概·賦概》說:“賦起于情事雜沓,詩不能馭,故為賦以鋪陳之。斯于千態萬狀,層見迭出者,吐無不暢,暢無或竭?!盵21]86而錢鐘書先生論漢杜篤《首陽山賦》借“鬼語”敘事謂:“按觀‘卒命’句,則所睹乃伯夷、叔齊之鬼也?!槭乱嗫叭搿端焉裼洝贰懂愒贰返葧??!嫠魉蛊?,可想象漢人小說之仿佛焉?!盵22]1573賦與小說在“情事”層面于早期即形成“互文”的結構傳統。落實到《紅樓夢》小說中,護花主人在第五回回后總評:“第五回自為一段,是寶玉初次幻夢,將正冊十二金釵及副冊、又副冊二三妾婢點明,全部情事俱已籠罩在內,而寶玉之情竇亦從此而開。是一部書之大綱領?!盵10]89《紅樓夢》第五回是一部小說之綱領,不僅存賦篇,更由《警幻仙姑賦》警示第五回的“七體”賦法結構。

后世賦家沈謙、朱作霖很敏銳地聚焦到這一點,運用賦法反過來寫第五回的小說情節,紛作《賈寶玉夢游太虛境賦》《賈寶玉神游太虛境賦》等,進一步印證與構筑“賦-說同構”的文學形態。沈謙《賈寶玉夢游太虛境賦》是一篇典型的八韻律賦:第一韻句“有緣皆幻,無色不空。風愁月恨,都是夢中”[23]1-3,屬一東韻,破題,發端警策,典型律賦做法;隨后二至七韻分別寫入仙宮見警幻仙姑之妙、宮館之妙、舊冊新圖之妙、肴饌之妙、聲色之妙;最后第八韻句“無何仙界難留,錦屏易曉。眼前好景俱空,梁上余音猶繞。人生行樂只如此,十二金釵都杳渺。不想紅樓命名意,誤煞少年又多少”[23]2a-3a,屬十七筱韻,成功悟道。沈謙好友俞霞軒在評點此賦時,即注意到這種層級特征,并分別概括為“甘露入頂,慧水灌心”“入夢”“看冊”“與宴”“演曲”,最后尾評道“吹大法螺,擊大法鼓,然大法炬,如來說法,真要喚醒一切,救度一切”[23]2a-3a,以“七警”之法完篇。朱作霖《賈寶玉神游太虛境賦》與小說第五回“同構”之法更明顯,它與沈賦不同,以散體賦形式構篇,分別鋪敘:“其地……其居……其人……其物產……”形成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接著來三個“神兮來游”,陳述在這個世界的宴游之妙、容飾之妙、聲色之妙,極盡鋪排之能事;最后“公子于此不禁情移魄喪,攝衣起謝曰”,寶玉警悟“恨夢覺其何遲兮,嘆津迷于是古”,曲終奏雅。誠如借華庵主評曰:“慧珠掌上明秋月,照見璇宮五色絲,天風冷冷,令人輒喚仙手?!盵24]6無論沈謙《賈寶玉夢游太虛境賦》,還是朱作霖《賈寶玉神游太虛境賦》,都是以賦體“同構”《紅樓夢》小說第五回情節,且在敘事層級上達到非常默契的對應。

大而言之,不僅能夠以賦體重寫小說第五回全篇,還能運用賦體來重寫整部小說,《紅樓夢賦》即應運而出。就目前所知,有沈謙《紅樓夢賦》20篇、程芙亭題《紅樓夢》賦2篇、馮庚堂《紅樓夢律賦》(存目)、林起貞《紅樓夢賦》(存目)、顧影生《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賦》(以題字為韻)、朱作霖《賈寶玉神游太虛境賦》等。具體篇名與小說回目對照情況見表2。

表2 “紅樓夢賦”篇名與《紅樓夢》回目對照

而就小說與賦之整體結構模式而言:《紅樓夢》的第一回“瞬息間則又樂極生悲,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敝u第一回甲戌側批“四句乃一部之總綱”[29]3。而結構主線即是第一回中寫到的“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5]6的“啟悟”路徑。沈謙《紅樓夢賦》先寫賈寶玉夢游太虛境,因空見色,由色悟空;再寫薛寶釵《滴翠亭撲蝶賦》,再寫林黛玉《葬花賦》,一熱一冷,潛藏盛衰喜悲之理;再寫一個眾人《海棠結社賦》,一片富貴風流、歡聲笑語,是一場閨閣才情展演的視覺盛宴。徐穉蘭評曰:“女秀才,女博士,眾篇并作,采麗益新,洵極一時園亭之勝?!盵23]11接下來沈謙從《櫳翠庵品茶賦》到《見土物思鄉賦》,按照小說情節順序賦寫金陵十二釵,有一人一賦,有二人一賦,有眾人合賦,由色生情,在熱烈喜慶場面的鋪敘中暗涌冷清幽悲之潛流。然后至《中秋夜品笛桂花陰賦》,賈母率家人在大觀園的桂花陰下賞月聞笛,夜靜月明,笛聲悲怨,“悲涼之霧遍布華林”;接下來《凹晶館月夜聯句賦》“悲寂寞”、《四美釣魚賦》“預兇兆”、《瀟湘館聽琴賦》“悲往事”、《焚稿斷癡情賦》“斷癡情”,直至《月夜感幽魂賦》“警幽魂”,傳情入色,由色而空。誠如何鏞在《紅樓夢賦敘》中評道:

于是描來仙境,比宋玉之寓言;話到閨游,寫韓憑之變相?;ɑ暝崴?,紅雨春歸;詩社聯吟,白棠秋老。品從鹿女,陸鴻漸之茶經;嚇倒猿公,張若虛之詞格。賞雪則佳人割肉,獸炭云烘;乞梅則公子多情,雀裘霞映。侍兒妙手,滅針跡于無痕;貧女孤身,痛衣香之已盡。眠酣藉綠,襯合群芳;壽上怡紅,邀來眾艷。生憐薄命,懷故國以顰眉;事欲翻新,洗人間之俗耳。斗尖叉之險韻,鶴瘦寒塘;繪閨閣之閑情,魚肥秋溆。丹維白博,天上月共證素心;翠劚紅韜,鏡中緣只余灰劫。無花不幻,空歸環珮之魂;有子能詩,聊繼縹緗之業。[30]1

《紅樓夢賦》前半幅熱鬧繁華,后半幅凄清慘淡,最后一切歸于“鏡中緣”,皆是“幻”與“空”,于是至《稻香村課子賦》,即“有子能詩,聊繼縹緗之業”,以李紈一生辛勤課子,賈蘭考中舉人,李紈終得晚年富貴完篇。誠如俞霞軒評曰:“一部《紅樓夢》,幾于曲終人杳矣。讀此作,乃覺溪壑為我回春姿?!盵23]58結尾回歸“回春姿”的雅正主題。

劉勰論賦云:“自《七發》以下,作者繼踵?!^其大抵所歸,莫不高談宮館,壯語畋獵。窮瑰奇之服饌,極蠱媚之聲色。甘意搖骨體,艷詞動魂識,雖始之以淫侈,而終之以居正。然諷一勸百,勢不自反。子云所謂先騁鄭衛之聲,曲終而奏雅者也?!盵1]255-256整個《紅樓夢賦》由《賈寶玉夢游太虛境賦》“發端警策”,中間貫穿閨閣風流及聲色之好,逐漸在“警悟”中展開鋪陳,最后由《稻香村課子賦》“曲終奏雅”,形成了一個典型的漢賦結構模式。這是賦家以“賦法”構筑起一個新的紅樓世界,“賦-說同構”的形態在賦文本敷陳情事中得以實現。

四、同構之內:作為互參的“賦法”

《紅樓夢》中賦與賦寫《紅樓夢》在“賦-說”交替互寫過程中形成“曲終奏雅”“情事互文”的“同構”現象。沈謙在《紅樓夢賦序》中說道:“自來稗官小說,半皆佛門泡電、海市樓臺,必欲鋪藻摛文、尋聲察影,毋乃作膠柱之鼓,契船之求也乎?”由“海市樓臺”的稗官小說到“鋪藻摛文”的辭賦作品,沈謙意在以賦寫小說。我們不禁要進一步追問:是什么觸動沈謙等作家用賦來寫《紅樓夢》?

首先是《紅樓夢》中“賦法”的存在。何謂“賦法”?漢代《毛詩序》云:“《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盵31]271“賦”“比”“興”居六詩“風”之后、“雅”“頌”之前,是中國古典詩學的重要批評概念?!睹姟分粯耸境觥芭d”體,鄭玄解釋“賦比興”,謂:“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盵32]796至朱熹的《詩集傳》,第一次為每首詩標出賦、比、興,清人陳啟源即謂:“毛公獨標興體,朱子兼明比賦?!盵33]127朱熹對“賦”的解釋是:“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盵34]3(《葛覃》注)無論是鄭玄的“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還是朱熹的“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都指出“敷陳其事”是賦的一大征象,此即“賦法”之一?!都t樓夢》中“賦法”的存在,除了第五回中直接名“賦”的《警幻仙賦》,還有多篇“賦體文”,如第一回的《好了歌解》、第二十一回《續〈莊子·胠篋〉文》[15]823及第七十八回《芙蓉女兒誄》(6)黃小田批云:“詞極哀艷,情極纏綿,可稱作賦才?!薄盾饺嘏畠赫C》是全書詩詞歌賦之冠冕。[12]1435等。更值得關注的是,還有一些隱秘的“賦法”,如第三回林黛玉進榮國府,見到三個姊妹,其中寫探春“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脂硯齋甲戌側評曰:“《洛神賦》中云‘肩若削成’是也?!盵29]46第五回寶玉初至幻境,寫道“但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真是人跡希逢,飛塵不到”,脂硯齋評此段小文為“一篇《蓬萊賦》”[29]91。又寶黛初會,寫寶玉是“頭上戴著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5]47-48;寫黛玉“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5]49。張愛玲評曰:“因此寶黛初見面的時候一個才六七歲,一個五六歲,而在賦體描寫中都是十幾歲的人的狀貌--早本遺跡?!盵35]148在張愛玲看來,《紅樓夢》中對寶黛外貌的描寫運用了“賦法”。第十一回王熙鳳觀會芳園景物寫道:“黃花滿地,白柳橫坡。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接天臺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翻,疏林如畫。西風乍緊,初罷鶯啼;暖日當暄,又添蛩語。遙望東南,建幾處依山之榭;縱觀西北,結三間臨水之軒。笙簧盈耳。別有幽情;羅綺穿林,倍添韻致?!盵5]155俞平伯評曰:“《紅樓夢》有些特異的寫法:如第五回贊警幻有一小賦,第十回(按:當是第十一回)寫會芳園景物,亦有一節小賦?!盵36]217張愛玲評:“第十一回賈敬生日,……可見賈敬壽辰鳳姐遇賈瑞,是此回原有的,包括那篇秋景賦,不過添寫席上問秦氏病情與鳳姐寶玉探病?!盵35]118小說中不時運用“賦法”營造出“賦境”,以此啟迪作家“尋聲察影”,以賦寫小說。

其次,《紅樓夢》全書重“比興寄托”,且小說作者持“遠師《楚辭》而近學六朝”之賦學觀念,沈慕韓評云:“‘紅樓夢’一書,巫山云雨,半宋玉之微辭;洛浦神仙,亦陳留之讕語?!谑呛陟F催詩,愁云掩夢。言寓蘭蕙,動屈子之哀吟?!盵25]306《紅樓夢》有出屈宋而入六朝的“賦法”特征,這自然會得到后來賦家的感應。沈謙《紅樓夢賦序》謂:“《紅樓夢賦》二十首,嘉慶己巳年作。時則孩兒繃倒,綱官貢歸;退鹢不飛,縮龍誰掇?!杏雅笾挤?,負妻子之鶴望?!技佟都t樓夢》閱之,以消長日?!奔螒c十四年(1809年),沈謙會試失利,回鄉居住,假《紅樓夢》以消憂,作《紅樓夢賦》。而對自己賦作的認識是“況復側艷不莊,牢愁益固。仲宣體弱,元子聲雌?!欢蒴~窮鳥,寓旨遙深;翠羽明珰,選詞綺麗。借神仙眷屬,結文字因緣?!蝻L屈體,難堪竹葉笑人”[23]1-3;思路亦是“遠師《楚辭》而近學六朝”,誠如《懺玉樓叢書提要》所評云:“胎息六朝,爐冶唐宋,久已膾炙人口,無待贅言?!盵25]266程芙亭《賈寶玉祭芙蓉女兒賦》也是“幽怨盈篇,深情滿目。襪沉湘浦,記感舊之陳王”[27]2,《林黛玉葬花賦》是“使者鶯花,散盡六朝風怨含”[27]3;林起貞《紅樓夢賦》亦是“‘離騷’善怨,‘國風’不淫,蓋庶乎其近之矣”[25]171等。在出入《楚辭》、胎息六朝這一點上,《紅樓夢》與“紅樓夢賦”形成默契。任廷旸在《紅樓夢賦鈔本序》中認為這是“移情”:“果移我情,詎干卿事。而乃庾徐之藻,施諸《南郡新書》;屈宋之華,讬彼《西京雜記》者?!盵37]3“庾徐之藻”“屈宋之華”,皆有高超之“賦法”,將這些賦法移易小說,讀者與創作者所表現的情感融合為一,產生情緒共鳴。

最后,《紅樓夢》與《紅樓夢賦》二者成功“互參”,造化經典。沈謙的《紅樓夢賦》作于嘉慶十四年(1809年),題詠對象是一百二十回本的《紅樓夢》,這與《紅樓夢》的程高本刊刻時間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僅距18年的時間?!都t樓夢賦》流傳的版本有二十余種,被日本、美國、英國、愛爾蘭等地圖書館、博物館珍藏,影響深廣?!妒^記集評》卷下謂:“通州丁二齋大令嘉琳亦著有‘紅樓百美吟’五言排律五十韻,僅取美者百人,如賈母、邢、王諸人概置勿論,真如百琲明珠,七襄云錦,堪與蕭山沈青士錫庚所作‘紅樓夢賦’三十首、俞潛山思謙集古七古一篇并傳?!盵25]286稱贊丁嘉琳《紅樓百美吟》可與沈謙《紅樓夢賦》、俞思謙《紅樓夢歌》并傳,而俞思謙《紅樓夢歌》七言集古七十二句,繆艮《文章游戲初編序》評其謂“歌詠其事,詞意包舉,且語語如自己出,堪與本傳并傳”[38]4,合而言之,即俞思謙《紅樓夢歌》、沈謙《紅樓夢賦》可與《紅樓夢》一樣同為經典之作。又西園主人撰《紅樓夢本事詩》同治六年(1867年)自序云“蓋青士之賦,妙在不即不離,蹈實于虛,而余詩則句句征實,編集全身,似覺異曲同工”[25]287-288,其追求與《紅樓夢賦》有“異曲同工”之妙。又,朱作霖將其《賈寶玉神游太虛境賦》置于《紅樓文庫》三十七題六十九篇之首,同治六年古箬山人總評曰:“高摘屈宋艷,濃薰班馬香,實無聊之思,亦有為而作,借題發揮,惟妙惟肖,才人之用心,可愛亦可憐也。與嶺南梅孝廉《紅樓夢贊》異曲同工,更足補其所未備?!盵24]8似乎清人凡題詠《紅樓夢》的詩作,都要與以屈原、宋玉、司馬相如、班固所開創的“賦”體創作的“題《紅》賦”一較高下?!凹t樓夢賦”儼然成為衡量題詠《紅樓夢》作品優劣的一個標桿,其原因在于“賦”體之特質??滴酢稓v代賦匯序》:“賦者,六義之一也……賦之于詩,功尤為獨多。由是以來,興、比不能單行,而賦遂繼詩之后,卓然自見于世,故曰:‘賦者,古詩之流也?!盵39]1清代賦家林聯桂論賦體曰:“‘詩有六義,二曰賦’……故工于賦者,學貴乎博,才貴乎通,筆貴乎靈,詞貴乎粹,而又必暢然之氣,動蕩于始終;秩然之法,調御于表里。貫之以人事,合之以時宜,淵宏愷惻,一以風、雅、頌為宗,宇宙間一大文也?!盵40]1賦體源自《詩經》,是繼《詩》之后卓然自立為“體”,是“宇宙間一大文”,以賦體寫小說,或也可視為文體的“以高行卑”之一典型[41]?!都t樓夢》在傳播過程中,與“紅樓夢賦”形成相互造作之勢,在“同構”互參中成就彼此的經典地位。

五、結語

賦與小說在形態與體格上看似是大相徑庭的兩種文類,實則一脈相通。二者之間形成“同構”看似難以意料的文學創作,但在《紅樓夢》中賦與賦寫《紅樓夢》的實踐中卻得到成功示范?!都t樓夢》小說與賦體同構的成功之處不僅在于它和《金瓶梅》《三國演義》《鏡花緣》等小說一樣“援賦作入小說”[42-43],更在于它援引賦法、賦的結構入小說;而《紅樓夢賦》也是小說史上首次以“賦”體完整組織重寫小說的文本。因此在《紅樓夢》中作賦與賦寫《紅樓夢》是一個頗有文學史意義的創舉。西方學者艾略特(T.S.Eliot)曾指出:

我們稱贊一個詩人的時候,我們的傾向往往專注于他在作品中和別人最不相同的地方。我們自以為在他作品中的這些或這些部分看出了什么是他個人的,什么是他的特質。我們很滿意地談論詩人和他前輩的異點,尤其是和他前一輩的異點,我們竭力想挑出可以獨立的地方來欣賞。實在呢,假如我們研究一個詩人,撇開了他的偏見,我們卻常常會看出:他的作品中,不僅最好的部分,就是最個人的部分也是他前輩詩人最有力地表明他們的不朽的地方。[44]1-2

一個詩人與前輩詩人的作品存在“異點”,這是特質,值得欣賞,但“最有力地表明他們不朽的地方”恰恰是他們互參的“同點”,即一個文本總是體現出與前文本“預存圖式”的“同構”書寫。明人楊慎在書法“異體別構”之外較早關注到“同構”問題,編纂《分隸同構》,序云:“自蒼頡沮誦而下,蝌蚪鳥跡以還,為八分,為楷隸,其變夠矣?!墩f文》、《訓纂》字止九千,《玉篇》、《龍龕》至億萬,異體別構,俗創訛音,實繁其文焉。暇日搜諸字書,合于六書,而又葉于八法,得什一于千百,振體要于碎煩,名曰《分隸同構》?!盵45]29與外國文字相比,中國書體具有顯著的趨同性結構特征,以楊慎的“八法”同構書體為典型,而文體在“文章流別論”主導的理論譜系中,“參體同構”之說往往被忽略。清人姚永樸在論述由古今文字之變到古今文學之變時謂:“間嘗推尋其故,然后知今之字數孳乳而寖多,其體又視古日歧,迨至楷書通行,而去之也益遠?!使耪咭酝?今以歧而難?!盵46]6-7指出今日文體之弊就在于求“歧”而略“同”?!都t樓夢》與《紅樓夢賦》二者的成功“互參”,是辭賦與小說試圖以“賦法”同構的一個典型范例,只是這一件文學史、文體史上別具意義的文事直到中國古代小說的巔峰之作《紅樓夢》出現的時代才得以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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