債權家族信托的定位與規范

韓良 滕杰

債權家族信托具有設立簡便、信托資金運營安全、稅務優化與規范等優點，廣受民營企業家歡迎，成為商業銀行和信托公司開展家族財富管理業務的一個亮點。但債權家族信托業務也面臨法律性質與定位不清晰、展業方向不明、法律規制不健全等問題，本文對債權家族信托的定位與規范問題進行初步探討。

債權家族信托的合法性與定位

委托人設立家族信托的目的在于通過受托人對信托財產進行穩定、安全的管理，以期實現家庭財富的風險隔離與傳承。家族信托受托人的主要義務為信托資產管理和信托事務管理。與投資于高收益、高風險的信托產品不同，家族信托的資產配置應該以具有安全性、收益穩定的產品為主，保障家族信托資產產生穩定的現金流，從而實現信托對家庭成員長期保護與財富的傳承。在經濟下行周期的環境下，市場中具有安全性、收益穩定的產品較為稀缺，資產管理機構面臨資產配置的難題，委托人對信托資產的保值、增值信心不足。為此，一些企業家將家族信托的一部分資金以債權方式投資到自己的經營正常、收益比較穩定的企業經營中，為企業補充流動資金。這種資金類的家族信托被稱為債權家族信托，其運用方式是否合法，是否符合監管規定呢？

我國非金融機構包括個人為企業提供資金支持受到嚴格限制，《中國銀保監會關于規范信托公司信托業務分類的通知》（銀保監規〔2023〕1號，以下簡稱《信托業務分類通知》）規定：“原則上不得以受托資金發放信托貸款。信托公司確實基于委托人合法信托目的受托發放貸款的，應當參照《商業銀行委托貸款管理辦法》（銀監發〔2018〕2號，以下簡稱《委托貸款辦法》）進行審查和管理?！备鶕缎磐袠I務分類通知》規定，信托公司可以基于委托人合法信托目的受托發放貸款，但要參照《委托貸款辦法》進行審查和管理。債權家族信托是對放到家族信托中的資金進行配置與運作的一種方式，家族企業是家庭財富的延伸和外在表現形式，對家族企業進行財務支持，符合《信托業務分類通知》關于設立家族信托“以家庭財富的保護、傳承和管理為主要信托目的”的規定。因此，在我國開展債權家族信托業務具有合法性。根據《信托業務分類通知》，可對債權家族信托進行以下界定。

債權家族信托屬于資產服務信托分類中財富管理服務信托項下的家族信托業務。以家族信托項下資金對家族參股企業進行債權投資屬于信托貸款性質，按照《信托業務分類通知》規定、參照《委托貸款辦法》進行審查和管理固然可以規范和減少風險，但一旦產生糾紛，司法審判機關可能會產生錯覺，將其視為代理關系的委托貸款，債權家族信托項下財產的獨立性會受到影響，因此，應該對其信托貸款的性質進行明晰。

債權家族信托投資只能限于家族企業以及與家族財富相關聯的項目。債權家族信托的投資與運用要符合“以家庭財富的保護、傳承和管理為主要信托目的”。這一點類似在英美法系與離岸國家和地區的私人信托公司（PTC）業務，私人信托公司只能經營“相關信托

業務”，即只能經營指定人設立的信托及其委托人的關聯人設立的相關信托，不能面向公眾招攬信托業務。

債權家族信托除了與委托代理關系的委托貸款不同外，還與其他財富管理方式不同。

與債權信托不同。自然人、法人與非法人組織都可以對第三人合法成立的債權設立信托，自然人設立的債權信托屬于財富管理服務信托項下的“其他個人財富管理信托”業務，其與債權家族信托存在區別。

一是信托財產不同。自然人債權信托的初始信托財產是其合法擁有的債權，而債權家族信托的初始信托財產是委托人轉移到信托的資金，受托人按照信托目的將信托資金貸給委托人的關聯企業就形成了債權家族信托。

二是信托目的不同。自然人設立的債權信托一般是自益信托，是委托受托人對債權資產進行保護和提供相關服務，而債權家族信托一般為他益信托，除了對家族企業進行財務支持外，還包括家庭成員的生活保護、子女教育、家族治理等內容。

三是設立信托的初始財產起點不同。自然人設立的債權信托的初始財產起點為人民幣600萬元，債權家族信托的初始財產起點為人民幣1000萬元。法人與非法人組織設立的債權信托除了設立主體、設立的初始財產起點為人民幣1000萬元與自然人債權信托不同外，其他方面與自然人債權信托相同。

與債權人信托不同。2019年10月，賈躍亭在美國向特拉華州法院申請個人破產重組并提出了重組方案，計劃將其所有合法的個人財產全部轉入債權人信托，用于清償債務，從此債權人信托為我國公眾所熟悉?！缎磐袠I務分類通知》將債權人信托界定為風險處置服務信托，是指信托公司作為受托人，為企業風險處置提供受托服務，設立以向債權人償債為目的的信托，提高風險處置效率。其與債權家族信托最大的不同在于財產所有人將其財產注入信托的目的不是為了自身的利益，而是為了向債權人償債。

債權家族信托的功能與應用場景

債權家族信托是為委托人家庭及其家族企業量身定制的受托服務，具有以下特有的功能。

一是為家庭以及受益人提供穩定、安全的投資回報。將家族信托資金以債權方式投資到委托人目前經營比較正常、收益比較穩定的企業經營中，可以增加委托人對信托資產安全的信心，同時也可以使家族信托獲得穩定的投資回報。債權家族信托是在家企分離的前提下，用設立家族信托的資金向家族企業進行債權投資的一種資產配置方式，該方式參照《委托貸款辦法》進行審查和管理，避免了與家族企業財產混同。由于信托財產具有獨立性，委托人的債權人不能對信托財產進行追索，法院也不能在《信托法》規定的范圍以外對該信托財產進行強制執行。

二是對家族及家族企業的財務狀況進行優化和規范。設立債權家族信托，所取得的合理的利息收益可以在家族企業中作為經營成本依法在稅前扣除，但是，根據我國當前的《個人所得稅法》規定和稅收征管實踐，有關信托收益分配的征稅政策暫時尚不明確。

三是優化家族與家族企業的治理。債權家族信托涉及家族治理、受托人職權、家族企業治理等多方面的治理內容。設立為家族信托的財產所有權不再屬于委托人所有，委托人不能像以前家企不分時隨意將家庭財產與企業財產混同使用，受托人要參照《委托貸款辦法》對債權家族信托進行審查和管理。家族企業也要按照《公司章程》召開董事會與股東會，對是否接受債權家族信托投資進行決策，不同主體職責的行使與管理程序的設置將大大優化家族及家族企業的治理。

債權家族信托投資只能限于家族企業以及與家族財富相關聯的項目。受托人及其財務顧問應該認真研究家族企業的資產負債表，了解家族企業的需求。債權家族信托適用于以下場景。

一是家族企業集團財務公司型信托。對于非上市且現金流較好的家族企業，可設立債權家族信托，該信托可以起到類似家族企業集團財務公司或者家族內部投資基金的作用，通過債權投資的方式對家族企業進行貸款，為企業補充流動資金，由家族信托取得固定的利息收益。

二是家族企業動產融資租賃型信托。有些家族企業面臨交通運輸工具更新、產業升級帶來的生產設備更換等問題，可以家族信托名義購買新的交通運輸工具、生產設備等動產，或者將現有的車輛、設備等動產折價出售給信托，之后由信托出租給家族企業，家族信托取得固定的租金收益。

三是家族企業不動產融資租賃型信托。如果家族企業擴大生產規模需要更大的經營場地，或者新建的家族企業需要新的經營場地，可以家族信托名義購買廠房、倉庫等不動產，或者將現有的廠房、倉庫等不動產折價處理給家族信托，然后由信托出租給家族企業，家族信托取得固定的租金收益。

四是股債結合型家族信托。在家族企業并購其他公司的情況下，家族信托一方面可以提供并購貸款為家族企業提供資金支持，另一方面可以股權投資的方式對所并購的目標企業進行戰略性持股，條件成熟時將目標企業的股權進行轉讓并獲取收益。

債權家族信托的設立與規范

由于債權家族信托的委托人與家族企業的實際控制人往往為同一人，并且從事的是關聯交易，債權家族信托可能會面臨無效或信托財產的獨立性“被穿透”的問題。設立有效的債權家族信托，需要注意以下問題。

一是信托目的要合法。設立債權家族信托應該以家庭財富的保護、傳承和管理為主要信托目的，支持家族企業及關聯企業的生產、經營、發展，為家族成員的生活、成長提供保護，優化家族與家族企業治理，開展公益慈善事業。委托人在設立家族信托的文件中要對上述信托目的進行清晰的闡釋。設立債權家族信托不能用于向委托人關聯企業之外的企業進行放貸。設立債權家族信托不能以單純追求債權信托投資的高收益及保值增值、將其變成專戶理財為目的，也不能以獲取稅收利益為唯一目的或主要目的。

二是信托財產要合法。委托人要以合法取得的家庭財產設立債權家族信托，并且必須取得配偶的同意。委托人要用家庭的凈資產設立債權家族信托，不能設立欺詐債權人信托?！缎磐蟹ā返谑l規定：委托人設立信托損害其債權人利益的，債權人有權申請人民法院撤銷該信托。

三是不能設立委托人保留過度控制權的“虛假信托”。虛假信托（sham trust）始于英國，為應對司法實踐中出現的委托人與受托人惡意使用信托設計，隱藏真實目的，甚至非法目的，判例上形成了“虛假原則”（sham doctrine）。凡符合這一原則的信托，即被認定為虛假信托。1991年，澤西皇家法院在Rahman v Chase Bank一案中確立了“Rahman原則”，該原則對于“虛假信托”的主要衡量標準為：委托人沒有真正設立信托的意圖；委托人將信托財產視為己有，受托人實際上是個傀儡。如果僅將信托作為通道，而不存在設立信托的真實意圖，其實質應該是“虛假信托”?！疤摷傩磐小辈⒉坏韧跓o效的民事行為，很多情況下應該將其還原為代理關系，其信托財產的獨立性也會被穿透。因此，在債權家族信托中，委托人不能保留對該信托的過度控制權，例如，不按照《委托貸款辦法》規定的程序與要求，強令受托人將信托資金劃轉到其指定的賬戶等。

債權家族信托的設立和運營不僅要合法，還要符合監管要求，必須在以下幾方面進行規范。

一是要建立適合的家族信托內部治理架構。債權家族信托要保障受托人能夠按照信托文件的授權行使信托財產的管理權，委托人一般不保留對債權家族信托的控制權與撤銷權?？梢猿闪ㄊ芡腥?、財務專家、金融機構人員等成員在內的財務顧問機構，為受托人向委托人關聯企業進行債權投資提供建議。也可以設立保護人制度，由家族成員、律師等擔任保護人，行使對受托人的監督權。

二是對債權家族信托的收益率進行規范。雖然最高人民法院最新規定，以中國人民銀行授權全國銀行間同業拆借中心每月20日發布的一年期貸款市場報價利率（LPR）的4倍為標準，確定民間借貸利率的司法保護上限，但委托人設立債權家族信托的目的是對家族企業進行財務支持、優化家族企業的財務配置，債權家族信托的收益率應該與市場化融資成本相當。

三是對委托人控股及關聯企業的債權投資要適當。雖然債權家族信托具有一定的稅務和財務優化功能，但由于委托人與其控制或關聯的企業屬于關聯方，關聯方之間的貸款利息稅前扣除需要遵循一定的稅法規定。根據財政部和國家稅務總局《關于企業關聯方利息支出稅前扣除標準有關稅收政策問題的通知》（財稅[2008]121號）第一條規定，如果是非金融企業，在計算應納稅所得額時，企業實際支付給關聯方的利息支出，其接受關聯方債權性投資與其權益性投資比例不超過2∶1和稅法及其實施條例有關規定計算的部分，準予扣除，超過的部分不得在發生當期和以后年度扣除。因此，一定要掌握好關聯方債權性投資與其權益性投資比例。

四是應該取得關聯企業董事會和股東會的批準。將家族信托中的資金對關聯企業進行債權投資屬于關聯交易，并且數額較大，按照《公司章程》或者《企業章程》應該取得關聯企業董事會和股東會的批準，這樣交易才具有合法性。

（作者韓良系南開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滕杰系北京市京都律師事務所合伙人律師）

責任編輯：楊生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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