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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魚

2024-02-06 18:30楊文豐
北京文學 2024年1期
關鍵詞:鯽魚金魚

楊文豐

一群金魚在魚缸里,它們看到的和我們所處的哪個更真實……我們怎么知道,我們不在一個更大的金魚缸里呢?

—— 斯蒂芬·霍金

端午剛過,南方的龍舟雨,仍斷續地落,你一拐入猶帶歐陽山《三家巷》風情的金魚街,那混雜雨霧的金魚腥濕,就朝你氤氳罩來,那些金魚,浮游在一排排一疊疊水族箱里,似看非看著你的到來,你隨即警醒自己:這些全是被“囚養”的金魚,而不久前,你還以為金魚一直享受天堂般的待遇。

你去金魚街,緣自幾天前,在生態園河畔,你見有人釣起一尾鯽魚,那尾巴頗為異樣,長而闊,宛若金魚尾,你遂想:生態園的某些環境,從理論上講,也是能囚育出金魚的;“人工”濃重的生態園,亦多少罩著金魚般的宿命。

何以說金魚是“囚養”出的?這與金魚是由野生鯽魚異化而來相關。日本生物學家曾提取金魚和鯽魚的血清,做了“尋根”檢驗,證實金魚和鯽魚確是同宗同種。我國著名動物學家、金魚遺傳學家陳楨教授亦以實驗證明,任何品種的金魚與野生鯽魚巫山云雨,都能子孫滿堂。

金魚從其始祖開始,就離不開人的囚養,陰晴雨雪里都依賴人,不見人半日也如隔三秋,委實是受人控制。人與自然的關系,紅白黃黑,林林總總,而這種人魚關系實屬罕見。

當然,金魚最初離不開的還只是中國人,因為金魚和“女人小腳”一樣,都是中國國粹。國人囚養金魚始于南宋時的杭州,其時的杭州,好些名勝尤其是寺廟,都開始豢養金魚,香煙縈繞下,金魚能傾聽暮鼓晨鐘,并享用僧人香客投入魚池的食物。說起來行政級別最高的金魚“發燒友”還是宋高宗,他不只在德壽宮建造養魚池,還指派專人到外地遴選“接班魚”。(《金魚》,趙承萍、張紹華 編著,金盾出版社)

南宋人在建構金魚缸池時,已頗為用心,養金魚的方形缸和小水池,多會美鋪底砂,甚至會加養幾只溫潤類似中華田螺的螺蚌,既點綴景觀,還借其濾食性,凈化水體,那池底綠生生水動惹搖曳的,必是黑藻、碎花狐尾藻、水車前等沉水性植物,按今天的說法,植物能分解有害物質,草隙也可供小金魚棲身,在尚無打氧泵、無照明升溫小壁燈可裝的南宋,缸池的生態系統即已構成,盡管較微型,但正是這種局促、逼仄的環境,在強迫魚體生命力走向委頓,陷入變異。

若問:家囚金魚,最險惡的環境是什么?

答曰:是“生態球”!

你選一個透光性好的大號玻璃罐,注入八分滿的水,預留兩分空間的空氣,好供金魚殘喘,當然大可以設置鵝卵石、水草和小假山……金魚被請入如此之“甕”后,你再狠狠心,找片玻璃壓緊瓶口,并以火蠟封嚴瓶口,獨特的生態監獄——“生態球”,就竣工了。

制作這種生態球,對于今人,實在是雕蟲小技,卻已盡顯人之惡。

想想,你也寫過以“生態球”囚養小金魚的“歷史”,你當時年少,不曉得“游戲”的殘忍,不懂水草是金魚的食糧,金魚排泄物是水草的養料,水草生產的氧氣可為金魚續氧,至于金魚呼出的二氧化碳還能供水草光合作用,可謂自成循環。然而,竟隱藏大危險: “囚室”光照不足,水草只能枯萎,時光一絲絲經魚嘴溜走時,水質卻在逐漸渾濁……小金魚,下體已拖起細繩似的糞便……

身陷“生態球”的金魚會感覺痛苦嗎?我研究過金魚的眼神,即便再驚恐,仍滿眼木然,你卻斷言,金魚肯定會倍感痛苦,那痛苦,該也“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生物學家已斷言:金魚很不簡單,是一種復雜的動物,認知能力極好;若認為金魚遲鈍愚笨就完全錯了。它的視覺、聽覺、味覺、觸覺,很靈敏發達還不算,它還有連人也希望擁有的器官——“側線”。側線,就長在鱗片或皮膚上,是一連串的小孔并相通連成的長管。我近距離辨識過,這側線就“扎根”于身體兩側偏中部,從鰓蓋至尾柄,逶迤凸起猶似長嶺。側線的功能是什么?介于耳朵的聽覺和手的觸覺之間,可預警躲避障礙物,感受人間水體寒暖,當然也能夠于無聲處聽驚雷。在金魚街,我試以手指輕敲魚缸壁,金魚迅即產生反應,有的轉身扭頭看我,有的干脆朝我游來。日本生物學家給3條金魚分別播放3支世界名曲,每播完一支曲子,就投放一種顏色的美食,晨夕聆聽過幾回后,金魚就能分辨各支曲子對應的是何色美食。據載,蘇州有位金魚大玩家,一口大魚缸內養了紅、白、紫、黑金魚,他后來給金魚喂食,搖動一種顏色之旗,同顏色的金魚必浮頭吃食,因為他在金魚喂食與旗色方面,進行過建立條件反射的訓練。

那天在友人家,看著色相繽紛的金魚,我突發奇想:假如你也似莊周化蝶般,夢為“生態球”里拖一襲紅艷長裙的金魚,你頭腦中有關自然萬物“可怕”的記憶,已全被刪除,你或許不會再想天上有無白云飄,但可能會想,這四面八方圍壓自己的,果真只是水嗎?是有水的柔軟,但感覺已近乎玻璃,不太透明,甚至還尖利……今夕何夕,是晴日嗎?有微光,無雨打萍的微響,可怕的更有那一雙雙越來越近的圍觀人的目光……你尚能吐水泡,一個、又一個……你有淚流卻難于下流,流也無聲,而你流的是水是淚,又有誰知,誰會在乎……

你本是有權擁有野生鯽魚天地的……而今,那一切已成遙遠的牧歌式的過去,你基本已喪失“自我”……只能搖蕩日益臃脹的身子,供人賞看,滿足人的色欲,還越畸形越變態越吃香,你的職業、職責、職能,連帶生存,都只剩下一個目的——色相表演!

倘若離開人工水體,離開水深火熱,你還能活嗎?

我發現,人對金魚的態度,從來都深陷悖謬,卻八面玲瓏,還非?!皟擅媾伞?;人,一方面苦心孤詣禁囚金魚,另一方面卻對金魚關懷備至,溺“愛”入骨。

金魚初時離不開的,還僅是中國的好水。國人總是小心翼翼地遴選寵養金魚的水。杜甫的長江水,李白的黃河水,王維石上流的清泉,在金魚發燒友眼里,未必就是好水?!坝B金魚先養水”。有好水方能實現“如魚得水”,這和金魚是變溫動物,體溫會隨水溫“沉浮”,也非無一毛錢的關系。適合金魚的水,絕對杜絕渾濁,最好須皺小橋流水的微瀾,暝色入高樓的明暗,空谷幽蘭的靜安。金魚,喜新水卻不全厭舊水,你幾天就得為金魚換一次水——還得保留三分之一的“老水”,老水養分多,顏色油綠,利于積累和穩定金魚體內的色素。新水宜經由光天化日暴曬。換水還宜晴天、宜午后。金魚最喜歡的或許還是井水。你明白不喜歡“好水”的金魚絕不可能成為好金魚。南宋有個官員叫吳曦,嗜癡金魚,此公從杭州赴天府之國履新,恐金魚水土不服,還征購了三艘大船,滿載西湖水入蜀。

在金魚街,你認真讀過擺賣的魚食,包裝盒上對投食時間、投放分量、適用魚種的說明,比中秋月華還清楚明白。金魚是雜食動物,嗜吃水蚤、紅蟲、水蚯蚓、面包蟲、綠藻、小浮萍、魚蝦的碎肉、豆餅等,也吃小型甲殼動物,但金魚總暴食,易撐死;即便被你喂得再飽,那嘴巴仍閑不住,我懷疑它想吞吐日月,因嘴從未閑過,不停開合間,水即不止息地與細微食物一口接一口進入口腔,經鰓耙過濾,水是出口了,過濾所得,全然就“貪污”入了食道。

人對金魚,總事事親躬如及時雨,更關懷其性事?!督痿~》(趙承萍等編著)里說,至春夏,金魚臨近產卵期,魚友就要營建“魚巢”,籌備“鵲橋會”。魚巢用什么材料制作?用狐尾藻、柳樹根、生麻絲和棕絲類,將這些硬東西以線繩束成三號電池大小,還得經高錳酸鉀浸泡消毒。當大腹便便的雌魚體色突變妖艷時,即將魚巢懸置池缸水體的中層,我看過相關視頻:雌魚產卵前下體散發的異味一被雄魚聞到,倏然性起的雄魚,即圍繞雌魚在缸池中來回追逐,前戲亢奮時至,這時的雌魚,旋即轉向魚巢,一邊以尾鰭擊水攪波,一邊抬升下體往魚巢屙出一粒粒橙黃的半透明魚卵,見狀,雄魚旋即轉身,高抬襠部,朝密集在魚巢的魚卵,陣陣顫抖,傾情噴射乳白色的“種子”……

想想,金魚色斑膨脹的身子上,那因人“善待”而“創造”的病態,是任你如何洗也洗不去了。

說來也怪,這塵世“喜歡”金魚者,前赴后繼,而筆涉金魚的文學作品,卻寥若晨星。知堂算是寫過《金魚》:“說到金魚,我其實是很不喜歡金魚的,在豢養的小動物里邊,我所不喜歡的,依著不喜歡的程度其名次是,叭兒狗,金魚,鸚鵡?!苯骷抑苁甍N嗜金魚成癖,曾吟詠金魚。日寇侵華蘇州陷落,他在皖南黟縣避難,日夜顧念故園的金魚:“吟詩喜押六魚韻,魚魯常訛雁足書??嗄罴覉@花木好,愧無一語到金魚。鐵鞋踏破紛華夢,車駕倉皇出古吳。未識城門失火后,可曾殃及到池魚?”翌年,他回歸蘇州故園,眼見滿園花木凋零,瓦缸破碎,寵養的五百尾金魚,凄凄慘慘戚戚,已蕩然無存,不禁憤從悲來:

書劍飄零付劫灰,池魚殃及亦堪哀!

他年稗史傳奇節,五百文鱗殉國來。

讀二周的文字,可見金魚身上,已不止蘊殊異的美學內質。以前我一直認為金魚純美、絕對美,而今,我才驚異省悟:金魚,精準的名字其實更應叫“人魚”——被強行嵌入人的病態思想,被按照人的畸形審美觀塑形,乃人之扭曲意志的形象化身,全然就是人類優先的“杰作”……

春秋佳日,你都曾游杭州西湖,你都會去花港觀魚。第一次見到水里的錦簇花團,你還以為那就是金魚,一時貽笑大方,其實它們多數是錦鯉,而論美,錦鯉是難望金魚項背的。想象是藝術的升騰器,因而你想象,眼前高貴的池里,就有活的一群金魚,若停若游,富麗奇媚,盡態美妍,雖貌似冷漠,卻是活生生的“藝術品”。最讓你迷離的,是幻變的尾鰭,柔腴飄逸,那是貴婦長飄的裙袂,浮泛月光透亮的銀白……朝你正顫悠而來的幾尾,怪態畸形,鼓脹渾圓,宛若民間高掛輕搖西風的夜燈籠,還讓你一時想起不知是誰的詩句——“宛若繽紛撒落水里的炮仗花……”

魚缸麗影透明天,一襲紅裝蘇繡邊。

艷羨隨心所欲美,卻無鰭尾遠塵煙。

——姑蘇雨韻《金魚》

確實,金魚是頗為復雜的,未細究其“出身”前,你用比西山落霞更美的形容詞形容之,也不為過??扇缃褚宰鹬厣?、生命平等的觀念而觀,縱然金魚再“身粗而勻,尾大而正,睛齊而稱,體正而圓,口團而闊,于水中起落游動穩重平正,無俯仰奔竄之狀”,你恐怕就再也難以承受其恐怖的怪,畸形的丑。

在金魚家族中,我現在最懼見的是紅腦袋——紅腦袋何以瘆人?其頭上綴著草莓般紅腫霉腐的一堆肉肉,竟是大肉瘤!你以前想不到這大肉瘤竟是人“培養”的!體態圓矬的紅腦袋,如五花帽子、軟鱗紅白花帽子等金魚,它們頭上都堆著活的大肉瘤,卻一直被人視為大吉大利。耽于病態審美的日本人,尤其沉迷這大肉瘤,頭罩長大肉瘤的日本蘭壽,肉瘤越腫脹,等級越高。肉瘤最發達的金魚叫獅子頭,墨獅頭尤其令人惡心,肉瘤竟是從頭頂呼溜溜包裹而下,裹嚴兩頰顎鰓蓋還不算,還將嘴臉也凹包入肉瘤,據說這樣的,才名貴,才算珍品。

那天在金魚街,我曾被一群通體鋅白所迷惑,它們體態似塘獅魚,嘴角左右各拂肉肉的兩根老人長須,很是怪異,魚老板說這叫“蝴蝶魚”。這時,旁邊大水箱中一尾玉體也泛紅者似乎盯上了我,朝我娉婷搖擺而來,這該是屠隆在《金魚品》記過的龍睛吧,無疑是龍種金魚之代表了。龍種金魚品種繁多,均“眼若銅鈴”“眼貴于紅凸”,我明白,它顫悠悠上浮著的雙眼泡,是可以向上翻轉90度的,因為雙眼朝天,所以也叫望天。

這時,我突然想到魯迅先生的名言:“要極儉省地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出他的眼睛?!蔽也皇r機,馬上近距離研讀起金魚的眼睛來,然而,無論我看這尾龍睛,是何等的目不轉睛,相看幾已厭,還望聞問測,我仍鑒定不出此君的眼球是否正常,如此眼球腫脹外凸至眼眶外,及至頭的兩側,比咸鴨蛋還膨大的水泡眼,表皮可真是薄啊——比蟬翼還薄,清晰欲穿,透明度高得廣布其上的網狀微細血管,竟絲絲可數,洗衣液般充盈眼眶的半透明積液,左搖右擺,色相微晃,一如孤獨無依老嫗深陷枯眼將落未落的渾濁淚滴……

毋庸置疑,那些體貌色相還較正常近似鯽魚的金魚,長相也較謙虛的草金魚,均還算美色猶存;假如硬要一刀切,斷言金魚不是極美就是極丑,顯然既不客觀,也有失公允??唇痿~史,16世紀初中國金魚始進入日本,17世紀經輾轉漂泊才傳入歐洲(《金魚》,趙承萍、張紹華 編著),到如今花色艷蕩全球,說品種,至少已逾300種,無疑畸態丑陋者,還是占大多數,假如認為金魚還是有些美,也只能是“病態美”。

我現在認為,金魚微露色變,即已喪失本色,至于體態畸化、精神萎縮,則已構成對生命本原和本質的背叛。

我與好些金魚發燒友,都作過交流,很遺憾,他們都不知道野生鯽魚竟是金魚的先祖。

然而,金魚又是如何由野生鯽魚一步步變異而來的呢?

古時有個叫江含徵的人曾言:“金魚之所以免湯鍋者,以其色勝而味苦耳?!碑敃r還有人一擲千金,購肥艷的金魚獻給邑侯,沒承想幾天后邑侯卻言:“那花魚味苦,一點也不好吃!”這說明,世間還是有人烹金魚于湯鍋,好在一直鳳毛麟角,想來金魚也是魚,既成玩寵,所以就舍不得吃吧。當然更多的人,是視之為祥瑞物,所以就不太敢吃,才確保了塵世擁有龐大的“存魚量”,讓變異及遴選,擁有充足的“物質基礎”,須知對于金魚,形色變異,還屬小概率事件,罕見,能如戲角“爆紅”者,更是不多。眾多金魚面臨的,是沒有久照的陽光,金魚確也怕長久暴露于光天化日……

諾獎得主克萊齊奧在長篇小說《金魚》,筆醮淚血,寫出了女主人公萊拉被拐賣后,歷遭強暴、饑餓和尋找自我身份的辛酸,我認為,萊拉就是金魚囹圄社會魚缸的象征。

自然,金魚與萊拉所承受的苦難“各有千秋”。金魚進入家化后,滔滔流水不再,長距離游動的江河湖涌也不再,即使生態園中那樣的小河、小湖,也已烏有,身邊的水體,縱有動靜,在今天已多是供氧機嘟嘟冒出的氣泡,當然,溫飽算解決了,再不必快速、警覺地覓食,不必疾速躲避天敵,于是,游速就減了下來,可要命,卻導致了身體機能的衰退委頓,于逼仄的空間,在淺薄的水體,只好裝出浮游狀,連翩游也算不上……生物進化是講“用進廢退”的,可憐的魚兒,一副修長好身子,慢慢就只能退化蛻變成短矬的武大郎,雖橫看成嶺側成峰,也頗圓凸,但異化卻史無前例,胸鰭、腹鰭、臀鰭和尾鰭,面目可憎了。最是可憐的還是龍種,本來背鰭雄起,現在卻殘山剩水也不剩,背脊彎曲如老年駝背,看去很是光溜,何等滑稽!勉強保留的一襲尾鰭——“最美麗的風景線”,也傾斜疲軟成了雙層鰭。尾柄已退化,該是防止身子頭重尾輕吧,尾鰭也只好被瓜分至兩三片……沉淪至此,與先祖野生鯽魚比,論形色、論活力,差異之大,不都明擺著似和尚頭上的虱子么。

少年時,我有過捉野生鯽魚的經歷。那是20世紀60年代中后期,鄉野春天時至,溪渠的水,都上漲了,我和幾個同伴,常逡巡溪邊田渠,期盼捉得幾條野生鯽魚,當然是抓活的。我們選擇水流轉彎流速緩些的一小段田渠,先在上下游都筑起攔水泥壩,再拼起雙掌,一下下將水戽出壩外,水面漸漸見底,若果有野生鯽魚,必如驚弓鳥一般,側斜起身子,左沖右突,潑剌剌游竄……你擒捉到它后,雙掌得使勁攥握,抓而不緊,等于不抓,手中的鯽魚,腹部鋅白如月色,背部灰鍋色,完美細尖的頭,短的背鰭和單片叉開的尾鰭,最迷人的有著流線型的自然隆起的腰身……而今我想,此君也該有如此的身子,才能適應天然水域的生活,大自然天氣變幻,就似孩兒臉,洪水暴漲是尋常事,遭遇的水流,時緩時急,忽左忽右,如果你的身形不能適應,神游不起來,將如何生存……

一只巴掌拍不響,金魚被異化致殘,必像六月飄雪,存在更深刻的因由。生物學家說,金魚的神經系統和內分泌系統,并非固若金湯,而可以人工左右,金魚皮膚內有黑色、橙黃色素細胞和淡藍色反光細胞,鮮妍各異的體色,就是這幾種細胞風云際會的結果:某種“零件”密度大,金魚就顯示某種顏色。

“古人在自然界發現了紅色的鯽魚,紅鯽魚即為色素細胞變異所致,這是易遭天敵襲擒的體色。但由于紅色在中國文化中代表喜慶吉利,因而廣受喜愛,所以南宋時期的許多寺廟,最初所養的都是紅色的魚 ?!倍痿~,而后出現繁多品種,眾色繽紛,最根本的還是人的文化心理導向、人工的掌控所致,否則色相剛顯變異端倪的“紅鯽魚”,也不可能揖別暮鼓晨鐘,背馭蝙蝠翅影,“修成正果”,游入民間深處……

蔣在邕在《朱魚譜》中也說:“欲金魚顏色鮮明,全在養法。龍睛魚一出皆黑色,蛋魚一出亦近黑稍淡。漸大漸變,有滿白、有滿紅、有黑紅、有紅白、有碎花、有整花。顏色變化,盡在養之得法。若一失法,常出肉紅、肉白之色 ?!笨梢?,人不擇手段,巫山云雨,成心調控色素細胞的組合和密度,就存在改變金魚“色相”的可能。比如,你欲福建蘭疇的頭瘤發達,你只需多投喂鮮活的水蚤、線蟲,因為這兩種活物蛋白質含量高,可以促進“發頭”。

由于金魚遺傳基因很不穩定,所以“合心水”(粵語,意為稱心)的金魚后代,還是依靠遴選雙親雜交而得,運氣好的話,才有望從萬千子代中獲得一二。如五花龍睛就是透明龍睛與各色龍睛“愛的結晶”;翻鰓帽子和翻鰓珍珠則是翻鰓魚與相關品種聯姻的后代;至于怪異的水泡眼、大肉瘤,更是人搗鼓出的“珍貴花色”。

千年歲月,在物種演化的長河上,只不過是一朵小小的浪花,而一些鯽魚,被囚入缸池,被“寵愛”培育,竟能夠被賦予奇異的體色、怪異的尾鰭、異樣的肉瘤、異脹的水泡眼……這些本該被自然淘汰的病態性狀,竟可以被光明正大地保留、擴展、推崇,乃至幻化至極致……

應該說,人類禍殃自然的種種作為,某些初看似乎也是想讓自然更美,或自以為是在創造美或完善美,但結果卻在孱弱生命,陷美至丑。人“愛”金魚,“愛”入膏肓,算是杰出的一例。

想到在享有山頂花園美譽的瑞士,我曾偶爾逛入過伯爾尼的一家金魚店,但見一口口魚缸,均僅養金魚兩尾,我很是詫異,一問,方知在瑞士,一口魚缸僅養一條金魚是違法的,因為這會讓金魚感覺孤單;用圓形魚缸養金魚在意大利的蒙扎市也是違法的,理由是亮晃晃的陽光穿過彎曲的魚缸壁,必發生折射,這將使滾滾紅塵,在金魚眼中變得不真實……既有今日,又何必當初,只要人的“作為”能讓金魚的生活有所改善,權作“亡羊補牢”,也未嘗不可,畢竟還是有了進步,但是,其中卻有個掩藏不了的問題:即使如此,金魚就不再遭罪嗎?

金魚游不出人的掌心。

“每一種動物都有固定的生命疆界、生命成長周期和節律,其天性模式是經過精確的自然調節而獲得適應的?!保挚萍骸秾游锇谅馕吨祟惖臑碾y》)每一種物種,也都是大自然洞開的一扇生命之門,“天地之大德曰生”,萬物化生,生生不息,即使再卑微的生物被異化至殘,也是在閉鎖生命之門。當地球村多數生命的大門被訇然關閉之日,就是人類離嗚呼上西天不遠之時。

在大自然,唯有本原、健全、自然而然的一切,才是自在、自然、至美的。任何悖逆人和動物的平等、異化自然物的行為,均是失道的、荒謬的。人與自然最理想的關系,我認為只能是:個體之間,各美其美;互不侵害,互賞互敬;自在自然,琴瑟相和;生物之鏈,持續延續;美美與共,天人和美。

然而,人,何以又會“鐘情”金魚呢?

我想,其間的原因必是復雜的、多層面的,簡而述之,必涉病態的愛美之心,含畸形的詭思異想。既想張狂人的能干、偉大,但又多少暴露出同為生物的“同病相憐”——“金魚”與人,不也多有相似之處嗎?金魚頭戴肉瘤大帽子,而古人的身心就可能完美?顯然,“精神殘疾”,古今之人一樣皆有,拍拍我們尊貴的頭顱,不也仍戴著“人類優先”的惡瘤帽嗎?

不管是誰,被病態“外力”異化,都是悲劇,都須承受宿命的隱顯苦痛……

責任編輯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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