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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馬(組詩)

2024-02-06 18:30胡了了
北京文學 2024年1期
關鍵詞:骨灰盒三輪車

胡了了

應該讓孩子從小養寵物

讓他較早體驗他所愛的死去

然后再給他買一只

讓他學會遺忘

讓他知道自己

一生要照顧的生命

一個接一個

像隨機的走馬燈

最后一刻的閃耀

先前的懷念

都白費工夫

穿過馬路的時候,我聽見汽車的喇叭聲

它不是為我而鳴,是為它前面的三輪車

在這條兩旁停滿汽車的狹窄單行道

它按著喇叭,裝滿廢品的三輪車

緩慢地向前移動,喇叭聲像驅使的鞭子

一下一下,抽打在迎風蹬三輪車的老漢身上

他身體彎成一把弓去加速

可三輪車不能像離弦的箭

飛出這條小路——

廢品太重了,車斗太重了,他身上裹的破棉襖太重了

我注視他騎向我站立的路口

勉強的表情緩慢地擰起來,咧開嘴咬牙

慢鏡頭般用力,我能感受到

他視野里道路和人影劇烈地搖晃

他用來保持三輪車平衡的衰老身體太重了

我向前走出兩步,為三輪車的即將抵達讓路

心中敬意與憤怒的情緒交織:那汽車

還貼在三輪車的車尾,無休止地按著喇叭

按個不停,好像只有它有喇叭,只有它能把喇

叭按個不停

如果我有車里那人的手機號碼,我會給他打

電話

對他說,你他媽的別按了

他還需要一些時間才能騎到,等他騎吧

故鄉的河是湘江的支流

沒有名字的一條支流,可能有

但父親沒告訴我

父親在橫跨十米的石橋上

和我講橋下流淌的這條河

拖拉機正從我們身后

突突突地冒著黑煙開過去

我感到橋身顫抖,擔心會塌

他正在和我說童年的野泳

嬉戲的花樣,遭遇水蛇的化險為夷

他邊說邊笑,我沒有話可以接

這讓他以為我心不在焉

漸漸也和我一起沉默著

看下面的河

那邊有牛踏進去走,嘩啦啦的聲音

我們腳下是連綿不斷的汩汩聲

這容易忽視的聲音,其實很大

在意它的時候

剛才拖拉機的突突突也沒擋住

它流進我的耳朵

我把父親在橋上說的經歷

寫進開學后的作文《童年趣事》

當作范文朗讀,課間有同學

羨慕我故鄉有這樣的河,

我也因此無知地羨慕過

兒時在河邊饑餓的父親

今天早晨,我突然理解了結婚的意義

如果不是一個能夠把全部精力投入到

理想事業中的人,那他早晨起床

身邊沒有另一個人,廚房和浴室也沒有

這個住所只有他一人,沒什么好做的事

他很容易感到空虛,而床上躺著一個

熟悉的人(即使戀愛的激情早已散去)

這就讓他有信心,把平庸的生活維持下去

甚至還會產生要做點事的欲望

即使沒有做好任何事的才能

因為有她在看,就很難放棄人生

很難心平氣和地做一個沒用的人

灰暗的心靈涂上不甘心的色彩

我想到那些著急的母親,“結婚吧”

她們對一事無成而迷茫的兒子說

她們自私地期待,有一個女人來拯救他

讓他起碼可以快樂地接受自己的平庸

我只能在你的凝視中讀到溫柔

你凝視到的我的眼睛也如此嗎

馴化產生的依戀,我也能有

我用梳子梳你的睫毛,鬃毛

你的一大束尾巴,我把在手里

梳子這時像把牙刷

想梳,不知怎么梳

每天理完你的毛發

我要嗅嗅梳子上你的味道

再把它貼上自己的額頭

梳完,還是你的味道

沒染上我的而變質,真是太好了

我怎樣鍛煉,也沒法有你這樣的肌肉

這樣緊實的屁股,卻是匹小母馬

我怎樣吃,也沒有你的好胃口

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動物

拴在簡陋的馬廄里,站著睡覺

我環起胳膊靠在你背上

鼻子蹭來蹭去,從沒驚醒過你

我們肌膚的親密,對于你還不如馬虱

這是我難過的,可又沒有什么辦法

父親教我騎你,還給我做示范

他臃腫的身體在你背上,多么丑陋

多么惡心的畫面,一個人坐在一匹馬上

用靴子猛撞你的肚皮,利用你的痛苦驅使你

我真想奪過他的馬鞭,把他從你身上抽下來

可你跑得太快

我在圓圈的中心,找不到撲上去的時機

我的目光追逐你,眩暈的不適令我嘔吐

父親說我太弱了,可能沒法學騎馬

我高興地甩著手上的穢物,在衣擺上擦干凈了

牽你回馬廄,你對我的凝視依然溫柔

晚上,我坐在欄桿上和你說,

有機會,我們也可以一起出門

不過我不會騎你,我們一起走路

你如果想奔跑,也可以先跑出去很遠

然后在原地等我跟上

我可能很慢,但你能站著睡覺……

你正在咀嚼,腦袋一搖一晃的

我吻了你的額頭,我長這么大

從沒見過你獨自奔跑的樣子

只是想象過它的美麗。我們倆多么可憐

我下巴貼著你的耳朵,說

咱們就明天走吧,帶上咱倆的梳子

到處都有草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谷既沒,新谷既升,鉆燧改火,期可已矣?!弊釉唬骸笆撤虻?,衣夫錦,于女安乎?”曰:“安?!薄芭?,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

——《論語·陽貨》

他沒法遵從父親的遺愿,從火葬場出來

懷抱骨灰盒,由金黃的綢布包著

父親住院的日子,祖墳已被連根挖掉

新聞沒能引起外界的多少討論

地方上,處理過一些靜坐的人

他們老得關心死亡,連他們的孩子

對此也越來越不耐煩,埋人的荒山

已經開發,家譜失去容死之所

如果父親在世,或許胸前戴一朵白花

和他們坐在一起,一同改不了火化的命運

他坐在回家的出租車上,開始幻想一些

不切實際的,關于土地,忽然背出兩句

青春時喜歡的海子的詩,“你是唯一的一塊

埋人的地方”,但上次回故鄉是十二年前

他抬祖父棺材的兒時,母親還沒改嫁

在他右側,用眼神給他鼓勵,向上抬

至今清晰,不留神就進入回味與刺痛

他左旋鑰匙擰開門,走進他獨自的

家,里面卻混雜著一家三口的東西

他的眼睛四處看,找不到一個合適的

放骨灰盒的地方,他下意識往高處找

最高的擺設是冰箱,那兒

有一小桶不知多少年的蜂蜜

他需要取下蜂蜜,就要先把骨灰盒

放在雜亂的茶幾上

不得不的壓迫感,來得讓他煩躁

放在哪里還不是放呢,他隨手一放

隨手就放在了邊緣的一角

壓著他辭職前未完的文案

低著腦袋面對它,感到對父親的不敬

冰箱不行,又雙手把它鄭重地端起

在這家的各個房間找個高處

他穿著定做的嶄新孝服,就這樣

無頭蒼蠅般穿梭在幾個房間

他沒有要忙的事,父親剛查出病

他就進醫院去照料

上一份工作,是父親逼他才去的

他早已不想干,這也理應在儀式里

他終于胡亂走進廁所,面對鏡子

打量這嶄新的孝服,合身、好看

總覺得這是他穿過的最好看的衣服

想要這么一直穿下去,帶進棺材

這樣一想,他也覺得火葬不對

他看著鏡子里的骨灰盒,心里涌起

和父親達成共識和默契的感動

把右手愛憐地搭上蓋它的綢布

撫摸

像摸一只貓?他家沒養過寵物

像他一次犯錯,母親沒懲罰他

以撫摸他的頭發代替,那未必是同一人

而此刻,他感到都在場的團圓

把骨灰盒放在鏡柜木板的中央

團圓——他為此而解脫,不想再工作

不想再做任何事,包括和父親最后幾天

承諾的一切,死期創造完此刻的他

容器已成,他就等創造自己的死期

小時候,我是等小伙伴叫我下來玩的孩子

我的房間臨著四樓的陽臺

周末或者暑假,有人站在草坪喊

“胡——子——旭!

下——來——玩!”

我就飛快穿上鞋,跑下去

沒人在樓下喊我的上午或者下午

我坐在床上,玩一種叫“游戲王”的卡牌游戲

那是一對一的游戲,我用左手對戰右手

我準備兩個本子,計算兩方的生命值

盡量拖延每一局游戲的時間

如果左手生命值快歸零了,就讓右手失誤

直到左手擁有逆轉的機會

總是把兩邊的牌打光,才分出勝負

小時候,我以為沒人叫我下來玩的日子

都將在這樣仁慈的游戲中度過

可家里不同意把兩箱卡牌搬到浙江去

我本來以為小伙伴們的呼喚

可以傳到更高的樓層(可以傳到天上)

初中搬家到浙江后,住的樓層低了一層

我卻再也沒有聽見

我偶爾望一眼樓下永遠沒人踩上去的草坪

有人踩上去也不會是我的小伙伴

我在它沉默的伴奏中學會了寫作

我隨時都能找回那時的眼睛

得到那時視線里的世界

感到那時的光線

我隨時都能進入身在你的我

當我閉上眼睛直接進入夢鄉

借助一個穿旱冰鞋滑過西夏區的少年

或他緊握風箏線的父親

他家和回族主婦初學搟面的母親

我隨時都能加入你們,牽上車車

去到結冰的人工湖上打陀螺

到四方圓紋的地磚上捉羊拐

我隨時都能在去理發店的路上

穿過一片白楊樹林

一對白衣的青年坐在草地上彈琴

多年過去,他們的孩子叫我叔叔

我隨時都能得到一團靈魂

只要我張開手,再用力一握

那么堅硬,卻永遠不會傷害我

讓我疼痛,卻是為了保護我

我隨時都能在迎賓大道上

騎爸爸2008年丟的自行車

脖子上掛著的羊頭護身符

迎著北風亂晃,輪胎

眼睛里進沙,瞇著,怒吼

我隨時都能走進九九香拉面

叫一個大碗,舀兩勺辣子

吃完出門去,赴約好的架

我隨時都能想起你

心中一陣酸楚,卻從來不哭

甚至每每能止住今天的淚水

你賦予我靈魂,給我以生長

不想做人了

真想做條狗

自由自在

跑得又快

心思簡單

行動純粹

做人做到極致

也就是像狗

狗生來就是

而人需要努力

我們不要因袒露心聲而羞恥

不然,會因此失去心聲!

當你向我激動地傾訴時

我在傾聽

和你一樣激動

你和溫柔的朋友說起我

像談論一個孩子

你童年時本該最好的朋友

只是沒有出現在你的童年

晦暗的時刻,我們沒有神

我們就是彼此的神

我們是彼此的牛

反芻胃里留下的

借你笑與淚——閃耀的光

外面的人都在等候啟示

暴露在黑暗里多么寒冷

溫柔的朋友同情他們,想施以幫助

我于是跟隨著同情

也伸出了手

拉住那只手的人不多

只有一個,拉住我

我才知道我的手是溫暖的

拉住我的手也是溫暖的

寒冷的只有黑暗——

借你的手,我們從它隱藏了起來

責任編輯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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