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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程嬰書

2024-02-22 19:21潘軍
天涯 2024年1期
關鍵詞:屠岸賈程嬰趙家

上篇:捕風

很多年了。從我記事那天起就知道,由你領銜主演的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大義之舉,在這世上已經登臺亮相了至少八百年。我父親曾以它為題材寫過通俗小說,我母親在戲曲舞臺上還扮演過你的妻子?,F在,又輪到我以電影的形式來講敘這個故事了,我是編劇,也是導演。起初,我的投資人對此毫無興趣,說這是一個陳舊的故事,不值得拍,況且也被人多次拍過了。但是,當我把自己的構思說全了之后,他很快改變了主意。他有點興奮地說,這樣的話,或許真的有點意思了。

這些年研讀你的故事,對我而言儼然是一份使命,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慫恿著我,說是鬼使神差也不為過。不過說實話,我對你的故事原本也是沒有多少激情的,但凡家喻戶曉的故事難免令人乏味。我之所以對此不屑,是因為早就發現與你相關的事跡在所謂的歷史典籍中不過是一個混亂而矯情的傳說,即使是在《左傳》《史記》這樣偉大的著述中,也往往自相矛盾。說得難聽一點,就是漏洞百出,經不起推敲,終究還是紙包不住火。都說時間是一把雕刻刀,能把歷史雕刻得不成個樣子,甚至面目全非。遺憾的是,這種帶有濃重學生腔的表述有時卻顯得恰如其分。

始作俑者可能是元代那位雜劇作家紀君祥。他蟄居在大都的屋檐下,從斷簡殘篇里搜羅出一鱗半爪,第一次以雜劇的形式敘述了這個不可思議的故事,而且還取了一個嘩眾取寵的名字——《趙氏孤兒》。于是,瓦舍勾欄下伶工們粉墨登場,伴隨著長袖與絲竹,閣下的大名像瘟疫一樣,很快就傳遍了大河上下大江南北。呵呵,那時的群眾就開始吃瓜了!他們聽得津津有味,哭得稀里嘩啦,卻不知那時分寫戲的人正鉆進某家青樓聽著小曲,喝著花酒,要不就是摸著骨牌。當然也早有人質疑,認為你的形象其實是虛構,即使在太史公的筆下也是一帶而過,但這一點也不會妨礙你的故事深入人心,并且經久不息。

程嬰先生,今夜月亮很好,很大。我獨自逗留在大別山區的妙道山顛,住進了一處看似蒼老實則時尚的房子,喝著清香的野茶。這里海拔不高,只有一千多米,負氧離子充足。城里是絕對沒有這樣的空氣的。適逢重陽節,這一天有登高的傳統,我是個懶人,算是借此登高了。自我進山以來,電視機里一直在滾動播放著中東地區以色列和哈馬斯交戰的新聞。這是近期的世界熱點,沸沸揚揚,為人世人關注。而另一個地方,同根的俄羅斯和烏克蘭早已經打了六百多天,戰火至今未滅,這個世界從來就不大太平。我父親生前說過一句高屋建瓴的話——第二次世界大戰其實并未結束,第三次世界大戰顯然早已開始。不過這幾天俄烏那頭似乎淡出了大眾的視野,實際上也不是消停,只是風頭讓給了中東。所謂的輿情跟油漆一樣,很容易互相覆蓋。這是網絡時代的無奈,更是人類的悲哀。

程嬰先生,在這個略帶涼意的晚上,我在琢磨著給你寫信,我想與你筆談,這當然是一個奇怪的念頭,卻不乏天真,我只是想借這個難得的環境繼續打磨我的劇本。在這個文本里,我還會不時向你劇透,假想與你在空氣中交流,作饒舌的闡述。對此,我總是顯得信心滿滿,這或許有點自負。

我的劇本是這樣開場的,看似漫不經心——

按《史記》記載,這個故事要追溯到公元前近六百年,春秋時期的晉國已經到了晉景公執政的年代,實在太遙遠了。

那時候還沒有二十四節氣的說法,只有春夏秋冬。

陽春三月,汾水岸邊的柳樹已經發芽,遠遠看去草色一片嫩綠。

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晉國都城的街上還沒有完全熱鬧起來,只有零星的馬車駛過,發出清晰的聲音。透過街邊的一排羊皮燈籠,可以看見對面威嚴的趙府紅門緊閉。門前那對石獅子剛被雨水洗過,卻顯得并不干凈,而且那只雄獅的眼神看上去也不大對勁,仿佛瞎了一只眼。

很快,從城北方向跑來了一匹棕色的馬,在臨近趙府的時候便開始放慢了步子,走到熟知的拴馬樁前停下了。

一個穿戴整齊的男人下馬,他叫程嬰,還不到四十歲,面白身修,背著一只藤編的藥箱,緩步走上了門前的臺階。

那真是一個撲朔迷離的時代,細說或戲說都是捕風捉影。遙想春秋五霸,真叫一個亂字了得。那些互相殘殺的畫面我不想多加描繪,在未來我這部電影里,充其量不過是序幕的素材,或者僅僅作為片頭字幕的襯底。那時候大戶人家養士的風氣還沒有盛行,但很多記載認為你是趙家的門客。我不喜歡“門客”這個詞,這種模糊的身份給人的感覺就是四處游蕩混吃混喝。我更希望你是一位名醫,都城的人從來不叫你郎中什么的,一律尊稱你先生,民間對你的醫術也傳得神乎其神,甚至認為你能讓人起死回生,如果不是被那樁義舉所遮蔽,你的影響力或許能與后來的扁鵲不分伯仲。而且你本人有著一副端正的長相,慈眉善目,頭發微卷,說話和氣,聲音也非常好聽。所以,我的劇本決定安排你在這個春日之晨從容地走進趙府,顯然,作為主角,這樣的出場似乎有點平淡,但我不想讓你的亮相過于搶眼,你就是一個普通的男人。

現在你已經走進了趙府大門,經過前院,順著回廊來到了這個中庭小園,眼前便為之一亮。這是兩年前趙家為迎娶趙莊姬公主而修建的,與中原的建筑風格迥然有別,更像是江南的感覺。需要說明的是,趙莊姬是多年以后對公主的稱謂,那個時代人的姓名很復雜,皆是以氏作姓,譬如趙家本是嬴姓,趙為氏,但沒有人稱趙家叫嬴家。對趙莊姬而言,趙是夫氏,莊是夫的謚號,姬才是她的本姓。為了敘述的方便,在這個文本里我一般會稱她為少夫人,只是在她的丈夫趙朔將軍死后,才改稱莊姬或者趙莊姬。少夫人是晉成公的女兒,當今國君晉景公的妹妹。彼時老相國趙盾剛剛去世,這大宅子多少覺得有些蕭瑟,盡管現在已經是春暖花開的季節。

你的腳步有些遲疑了,這些許的不安應該源自兩年前趙府那場盛大的婚禮。

趙府的婚禮轟動了都城。那一天里都是鼓樂喧天,一時間萬人空巷,人們爭先恐后想看一眼傳說中驚為天人的公主。當氣派的花轎降落到趙府門前,場面險些失控。膽大的沖到前面企圖掀開新娘的大紅蓋頭,但伸出來的手一律被家丁的鞭子抽回,人們最終也沒有一睹公主的芳容。那天你也在場,始終不離新娘左右,這顯然是趙家事先的安排,防止意外的魯莽會傷及金枝玉葉。但你的目光卻投向了高頭大馬上的新郎趙朔,那是一個看起來俊朗且持重的年輕人,是父親最中意的兒子,也是晉國最年輕的將軍。你一眼就看出,新郎過于沉靜的表情與喜慶的氣氛有點格格不入。很快,也許是從第二天起,坊間就開始流傳關于這場婚禮后續的閑言碎語……

月上柳梢頭。

鼓樂聲終于褪去了,前來參加婚宴的賓客早已陸續離開。此刻,新人也入了洞房,門前的一對大紅燈籠在夜風中輕微搖曳著,月光下的中庭小園顯得格外安靜。

不多時,傳來了遲疑的開門聲。接著,一個披著白色斗篷的身影從門里走出,這是新郎趙朔。

經過回廊,趙朔來到了小園。他的步伐似乎有點凌亂,仿佛還在醉中。年輕的大夫在小園里踱了幾步,又在冰涼的石凳上坐下。

月光在池塘里抖動著,映照出新郎憂郁的表情……

他抬頭看了看月亮,隨后便是一聲長嘆……

漸漸地,洞房傳來了瑤琴的彈奏聲,聽起來很隨性,仿佛山澗里的流水,讓人頓起莫名地感傷。

新郎卻沒有聞聲望去,洞房里也沒有燭光。

借著朦朧的月光,依稀可見一個女人在優雅地撫琴。這無疑是公主,也是今天的新娘。但無法看清撫琴人的面容……

一只纖細的手輕輕撥動著琴弦,很快又轉為激烈的劃動……

突然,黑暗的洞房里傳來沉悶的一聲響。

月光里,那張瑤琴斷了一根弦。

——程嬰先生,你同意這樣的安排嗎?

風拂過,一股濃郁的梔子花香撲面而來。你本能地吸了吸鼻子,這花的香氣實在太出挑了!晉地斷沒有這樣的花,應該是由江南一帶移植而來,它看上去一點也不名貴,卻顯得潔白干凈,姿態容顏也不輸牡丹、芍藥。丫鬟已經進屋向主子通報了,你在小園里等候,除了形態各異的花木,這里的奇石和蓮池也一樣讓你留戀。今天的天氣真好……

先生來了?

聲音來自你的左前方,顯得輕盈,猶如一只蜻蜓安靜地立在荷葉上。你循聲望去,視線越過了面前那叢梔子花——這也是我未來影片特意設置的畫面前景,我的鏡頭焦點一開始就聚集在花瓣上,這無疑是一個主觀鏡頭——你的主觀,我會讓你的視線引領觀眾向前方看過去,然后,你隱約看見不遠處的檀木屏風后面走出了一個粉色的身影,鏡頭慢慢越過這些花叢,等焦點完全變實,你的眼光卻虛了下來,身體隨之輕微顫動了一下。于是,這位仿佛還在蜜月中的公主就向你款款走來,立到了你的面前。她二十來歲的年紀,略施粉黛,身材窈窕,如同她的聲音一樣的輕盈,但毫不拘謹。一雙水汪汪的丹鳳眼帶著一絲不屑地看著你。你趕緊把頭低下……

——程嬰先生,我試圖這么安排你們的第一次相遇可以嗎?雖然這種先聞其聲后見其人的手法有些老套,鏡頭刻畫或許也有點啰嗦,但我實在不肯舍棄。你們互相的第一眼對我很重要。我需要強調“一見”。

哦,公主。

我都嫁人了,先生何以還這樣稱呼?

叫習慣了。

你我算是初見,怎么就叫習慣了?

雖然……雖然在下還是頭回見到公主尊容,但公主的大名我早有耳聞……

其實也不能算是初見。出嫁之日,我就透過蓋頭的縫隙看見過先生。

哦……

先生,你額頭可出汗了呀!

然后女人就呵呵地笑了起來,露出了兩顆可愛的小虎牙。你用衣袖擦去了額頭上的細汗,感覺心跳瞬間加快了,還有點兒亂。這時,少夫人從腰間摘下一方淡綠色的絲帕遞到了你面前,你不敢接,還是用衣袖擦拭著額頭。女人倒也不勉強,就這么散淡地看著你,這讓你更加的不自在了。

——程嬰先生,你一定覺得這樣的會面顯得有點曖昧,沒錯,但這就是我的期待。然而始料不及的是,正是這樣一種不經意的曖昧最終將導致一發不可收拾的兇險,這就完全脫離了你我的想象。

隔著小園里的一張石桌,程嬰與少夫人相對而坐。這本是她平時的琴案,現在卻用來把脈了。程嬰打開那只藤編藥箱,從里面拿出把脈用的墊枕??墒巧俜蛉藚s說,不急,先用茶。

丫鬟很快端上了兩只木雕的蓋杯,放在二人面前。

程嬰小心地用拇指和中指揭開蓋子,立刻就聞到了散發的清香。他用杯蓋拂去面上的細嫩的葉子,那茶湯泛著誘人的淺綠,像是一幀繡品。這應該是剛剛采摘下來的野茶,也是這個春天他嘗到的第一口新茶,程嬰不禁贊嘆道:好茶!

少夫人似乎一直在盯著程嬰的手指,然后脫口而出:先生的手指好看,這樣的手真該去理絲桐啊。

程嬰有些靦腆:年輕的時候,我還真做過這夢。只可惜……

少夫人:可惜什么?

程嬰:斫琴的天分都讓公主占去了……

少夫人又是抿嘴一笑:先生真會說話。

程嬰放下杯子,又提了一下袖子,這才說:公主,勞駕伸出你的手……

少夫人便伸出了蓮藕一般的手臂,低聲問道:我的手涼嗎?

程嬰也是低聲回答:有點,玉的表面都是涼的。

少夫人:脈象如何?

程嬰:稍嫌紊亂……

少夫人抬起頭看著程嬰:怎么個亂?

顯然,劇本里這段戲延續了曖昧。從后來的事實看,那一次你應約去趙府探望少夫人,實際上是不知不覺中走進了一個溫柔的圈套。雖然你在那個迷人的中庭小園逗留的時間不長,印象卻難以磨滅。公主沒病,只是缺乏優質的睡眠,未能消解淤積的心事。而且,女人也沒有懷孕。今天少夫人召你來,其實也沒有興趣回答你的問診。她只想和你聊聊天,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談。日影有些變化,你也打算起身告辭了。這時,你仿佛聽到了一個聲音,像是開門聲,連日的陰雨天氣會讓木頭受潮,門聲聽起來便有些喑啞,像是從一個行將斷氣的人的喉嚨里發出的。這聲音應該來自少夫人的后院,那里還有一個暗門,通向暗道,一直可以走到城南的河邊。這是大戶人家防止兵變與匪患的防御安排。不過,當時你并沒有往心里去。

明媚的陽光,熙和的天氣,小園里那幾株梔子花招來了蜜蜂和粉蝶,始終在花叢里追逐,其中一只帶著白斑的黑色蝴蝶,努力想停在少夫人抹過頭油的高聳發髻上,女人用寬大的袖子趕走了蝴蝶,身體扭轉之際失去了平衡,腳下一滑,險些摔倒,你趕緊上前扶住了她,于是女人就勢靠在了你懷里。這是你們第一次身體接觸。天氣開始轉暖,女人今天又穿得顯薄,這個瞬間你切實感受到了女人的體溫,還沒有來得及放手,女人就說話了:先生的心跳得也有點亂呢!

你竟不敢接話了,含混地笑了笑。當女人低頭拂去鞋上的一片葉子時,隔著窗紗,你瞥見了一個寬大的身影出現在后院,一晃而過,接著你又聽見了門聲,但這回不是喑啞,而是沉悶。

那是個男人,但分明不是趙朔。

那年,一個雪霽初晴的早晨,你去汾水邊上遛馬,遠遠看見古渡口旁立著一個瘦削的身影,形同河邊敗落的蒹葭。走近了,才看清是趙府的少爺趙朔。其時年輕的將軍剛剛度過蜜月,神情卻有些黯然。這讓你再次想起坊間的閑言碎語,本想回避,但趙朔已經對你打招呼了。畢竟你們是老熟人,趙盾相國健在時也經常在一起喝酒。你們就隨意聊了幾句。當時將軍只說因為軍務需要馬上去一趟邊關。很長時間過后,你才知道這可能是個借口,其實他是負氣離家,恰好印證了坊間流言的真實。這期間趙朔是否回過都城也無從知曉。即使在今天,你在對少夫人問診時,還有意無意地問了句:“趙朔將軍可好?”后者的回答就兩個字:他忙。

回來的路上,你一直在想著剛才無意間見到的那個模糊的身影。不會看錯,那就是一個男人,卻出現在少夫人的后院,多少有點蹊蹺。也許是自己想歪了,趙府豪門深院,家臣、傭人無數,沒準是哪個匠人在忙著修葺什么物件呢——程嬰先生,你之所以忘不掉那個瞬間,是不想今天這次會見的美好感覺受到一丁點兒破壞,如同那杯新茶里實在不能落下一點兒灰塵,雖然這次的會見未必顯得多么潔凈。

就這樣,帶著幾分竊喜又有點復雜的心情,你回到了城北自己的家。那時候妻子已經做好了一桌菜,正在替你溫酒。你這才想起,今天是你們的結婚紀念日。妻子是你師父的獨生女,嫁到你家整整十年了,至今尚不能為你生下一男半女。這是女人的心病,你卻治不了。

一轉眼,十年了!你不禁感嘆,端起竹節酒盅一飲而盡。

妻子放下筷子為你斟酒,嘆息道:我都虛三十了。唉,也不知上輩子作了什么孽,老天爺罰我,成了一個空心蘿卜……

女人說完,沒有再拿筷子。

你看著妻子,知道女人心病又犯了,便忽然提起:要不,咱抱養一個娃?

這事以前也提過,每次說到這口上,妻子就斷然否決。但今天女人卻一聲不吭,或者說,她認命了。接受這個建議并非女人的心愿,也背離了你的意志,你早就私下里懷疑自己的生育能力,問題沒準出在自己這一頭呢。子嗣不是家長里短,除了血脈,還有顏面。不過,此刻你倒是有了一個更好的主意……

程嬰先生,戲到這里,我想賣一個關子,暫且按下不表。鏡頭里我僅僅是表現你對妻子的耳語,但從女人臉上出現的表情變化——疑惑、驚訝,再到按捺不住的喜悅,給人——當然是未來的觀眾,一種美好的期待。這事說完,妻子便顯得有些興奮了,她又拿出一只酒盅,為自己斟滿了酒。如同十年前的今天,女人要與你喝交杯酒。于是,你們互相看著對方的眼睛,把酒盅送到唇邊,喝得很慢,很慢,最后喝干。這真是一次難得的歡心的午餐,一桌的菜所剩無幾,一壺酒也差不多喝盡。接著,妻子又提起了另一個話頭。

公主得了啥病???

脾胃毛病,吃亂了。

那不礙事。

富貴人家嘛,管不住嘴的……

人家是金枝玉葉啊,你可千萬要小心。

你放下筷子,看了妻子一眼?;匚杜诉@最后一句順口的話,你心下竟起了些許的慌張——難道心思寫到了臉上?你拿起面前的酒盅一口干了。妻子正打算為你再斟上,你推開酒盅說:我夠了。

細心的人會發現,從這個晚上起,城北程先生家的燈火比以往要明亮得多,而且也熄得遲了。屋子里不時會傳出劈劈啪啪織布的聲音,使夜晚顯得格外安靜。這個晚上你睡得很香,你度過了十分美好的一天,既見到了仰慕已久的公主,又安慰了結婚十年的妻子。這一覺睡得很沉,還做了一個夢,在夢中你又一次聞到了晉地稀罕的梔子花香。這奇異的香味似乎還沒有散去……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程嬰正在屋里試穿妻子剛做好的一雙新鞋,忽然聞到了一陣梔子花香。他抬頭一看,趙府的馬車已經停在了門外。那個丫鬟又來了,這回手里還捧著一盆秀氣的梔子花。

程嬰便迎上去,丫鬟就把花盆交到他手上:這是我家夫人送給先生的。

程嬰開心地笑了:公主客氣,謝謝……她的身體……

丫鬟說:還是肚子不舒服。

程嬰又問:是不是又吃了什么不該吃的東西?

丫鬟抿嘴一笑:也許吧。夫人還是想請先生過去一趟,如果抽得開身的話。

不等程嬰回答,妻子便在他身后回話了:抽得開身。再說了,就是再忙,那也是公主的身子要緊啊。

程嬰心里嘀咕,這個蠢婆娘啊。

鏡頭移到了那盆梔子花上……

——這是常見的一種蒙太奇轉場,借助這種傳統的手法,你已經隨這丫鬟來到了你喜歡的趙府中庭小園,梔子花就這樣自然連接了兩個不同的空間,但這里的梔子花更顯得茂盛。這回你不再覺得新奇了,也沒有在小園里逗留,眼神也散漫,你跟隨那丫鬟直接走到了那扇檀木屏風后面,然后,走進了少夫人的房間。這是一間寬敞但不明亮的屋子,當初按照女主人的建議,窗扇上都鑲嵌了兩層紗。中間是一個廳堂,東側臥室西側琴房——這里現在應該成了少夫人的專用寓所。走到琴房邊上,你往里撇了一眼——條案上陳放著一張瑤琴,果然斷了一根弦!瑤琴也叫做古琴,不同于箏、琵琶之類的絲弦樂器,它從來不是為了悅人,只悅己。顯然,少夫人已經有些日子沒有撫琴了。

丫鬟端上了一杯清茶,然后就自動離開了,沒忘記將門帶上。屋里的陽光頓時就更顯得暗淡了,陷在陰影里的你突然覺得有點不自在,于是就借著吃茶加以掩飾,好讓自己盡快平靜下來。剛揭開杯蓋,東側臥房的門便遲疑地打開了,你連忙站起身,躬身拱手:公主,我來了……

女人好像剛從床上起來,頭發有些凌亂,衣著也比較隨意,她倚著門框毫不遮掩地打了個哈欠,對你微笑著:不好意思,又有勞先生跑一趟了。

公主客氣……

送去的花喜歡嗎?

在下很喜歡……

不過,都城的人未必喜歡,有說這花不吉利的,也有說它生來下賤……

那是胡說!

就當給先生作個陪伴吧。每天看上幾眼,先生自然會往我這里多跑上幾回。我一個人待在這么大的宅子里悶得慌啊,身邊連個可以說話的都找不到……

女人一邊說話,一邊伸手把散落的頭發隨便攏了攏,又拔出發髻上的鳳釵,用嘴唇抿住,待發髻收拾整齊再重新插好。這一系列的動作完成得行云流水,像是一次表演——女人今天是有意演給你看的,你竟看得有些癡迷。那一刻你在想女人剛才的話,顯然這已經不是在閑談了,而是傾訴,女人在對你傾訴,連暗示都省去了……

先生,今天我請你來,也沒大不了的事,權當談心。

談心也好……

我喜歡這個詞。原來心是可以拿來談談的。都說頭回生,二回熟,現在我就不拿你當外人了……

公主……

叫我夫人。

哦,夫人請明言。

幾天前你給我號過脈了,但我今天還是想當面問問你——我這輩子,還可以做一個實在的女人嗎?

離開趙府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沉。少夫人本想留你共進晚餐,你婉言謝絕了。你說天氣不錯,想去河邊遛馬,所以今天你還是騎馬跟著一塊來的,你習慣駕馭。這匹老馬有好些日子沒跑遠途了,很憋屈,幾天都沒有好好吃草??磥頍o論人畜,骨子里都埋著一份賤性。你不知道為啥會這么想。這時,女人突然湊到你耳邊嘀咕了一句——別忘了時常來遛遛我。你的臉頰霎時就熱了起來,一直熱到耳根。女人接著嘀咕:要不就由我來遛你……

你回頭看著少夫人,這會兒女人的頭發又顯得亂了,然后對你開心一笑:走你的吧。

女人的兩顆虎牙著實可愛。

走過那兩扇紅漆大門時,你迎面遇見了看門的家丁,這個一臉胡子的壯漢平時很木訥,今天一直在門前轉悠,好像在等人。你本不想搭理,可他卻對你咧了咧嘴:先生辛苦了。

哦,份內的事。你這是……

我在等石匠來瞧瞧這只雄獅。

這雄獅……

少爺總說越看越不對頭,像瞎了一只眼。

我倒不覺得……

對呀,我也沒看出來!

你家少爺回來了嗎?

這我就說不好了,我是下人。

就這樣敷衍幾句,你便躲開了這人的眼光,翻身上馬,往河邊去了。這一路上你都在想,那只看上去威風八面的雄獅,為什么趙家少爺卻固執地認為瞎了一只眼呢?

夕陽的余暉在汾水上抖動著,一群鴨子悠閑地劃動,不時發出幾聲零碎的鳴叫,卻讓人對這個稍縱即逝的春天頓生疑慮。

你又一次來到了這個古渡口。上一回來這里,還是去年的冬天。你在此地遇見了即將登舟遠行的趙朔?,F在看來,年輕的將軍從那次出門之后或許就沒有回來,剛才少夫人雖沒有明說,但事實本該如此。顯然,對這場君臣之間的聯姻趙朔沒有興趣,如果不是父命難違,他也許會斷然拒絕。如此看來,新婚之夜的不歡而散自有道理,來自坊間的那些流言蜚語也絕非空穴來風……

聯想起剛才發生的事,你有點不寒而栗了。這個女人啊……

少夫人又一次把手遞給了程嬰……

程嬰屏住呼吸,神情專注地號脈。今天女人的脈象倒是不弱,甚至有點強勁,但還是顯得紊亂。

程嬰:還是顯得亂……

少夫人:怎么個亂?

程嬰:平緩的跳動不到五下,便會停頓一下,再連跳兩下……

少夫人:是喜脈嗎?

程嬰搖搖頭……

少夫人:是身子太虛?

程嬰:不完全是……

少夫人的神情有些沮喪,突然又苦笑道:看來,這輩子我是難為人母了,既然如此,那就踏實地做一個女人吧!

不等程嬰回答,女人便突然握住了男人的手。她含情脈脈地盯著他的眼睛,后者卻有些膽怯地避開了,額頭又顯出了細汗。

少夫人激動地說:我太喜歡你的手了……

程嬰緊張地說:公主……

少夫人卻裝作嚴厲地說:叫我夫人!

程嬰:夫人……

少夫人湊到程嬰耳邊,溫柔地說:現在,我是……你的夫人……

春風送來了梔子花的香氣,借著這份沖動與沉醉,程嬰抱住了公主。

未來的影片到了這里,鏡頭的焦點會逐漸變虛,但無法掩蓋你們的肢體語言,那些習以為常的動作在多機位和多景別的處理下,會讓人感覺有些夸張,甚至比較粗野,后期的弦樂合奏烘托著這場不期而至的風花雪月,而魚水之歡的表現手法卻是十分的寫意,但是,你們的表情在鏡頭里將會無比清晰。你會強烈感覺到,這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女人,平時總是一副慵懶的樣子,似乎從來沒有睡夠。然而在這一刻卻是生龍活虎,恨不得一口將你囫圇吞下。

嬰……嬰……

女人呻吟著,再由呻吟過渡到呼喊,直到最后身體繃得像一張滿弓,而你也完成了最后的沖刺。你大顆的汗水像一場大雨過后屋檐下的滴水,雜亂地落到女人的臉頰上,與她的汗交匯在一起,融化了胭脂,破壞了美麗,那張原本好看的臉頃刻間就成了被狂風驟雨摧落的一片破敗的枯葉,孤單地漂在池塘里。這已經不是你心儀的那張臉了,也徹底背離了你的夢境……

啪——身后猛地傳來了一聲鞭響,驚得你渾身一哆嗦,女人的臉也隨之消失了。

你定了定神,回頭看去——一位須發飛霜的老漢騎著毛驢正順著河岸向你走來,好悠然的樣子。此人叫公孫杵臼,也是趙家的門客,和趙盾算是至交。他雖是個石匠,卻滿腹經綸。趙盾當國時曾多次邀他入幕充當謀士,均被其拒絕。他寧肯做趙家的朋友。想起來了,當年趙府竣工,門口那對完美的石獅子就是公孫杵臼的賀禮。

公孫先生,想必也是剛由趙府過來吧?

你覺得那只雄獅眼神不對嗎?

沒覺得……

可趙朔那后生偏說像瞎了一只眼!

也許趙將軍說得有幾分道理……

這后生執拗著呢!

毛驢去河邊喝水了,老人也蹲下身子,用手捧起河水洗了一把臉,水珠在他那霜白的胡須上透著晶亮。你們坐在河邊的兩塊石頭上,似乎有些茫然的望著波瀾不驚的河水。你知道老人還有話要說,也大致知道他想說什么,你在等待。果然,老人捋了捋胡須,再把手在衣服上擦干,輕咳了兩聲,說話了。

聽看門的說,這些日子少夫人身體欠安,總勞你三天兩頭的出診?

其實也就來過兩回。

少夫人啥病???

胃寒,又貪吃了不該吃的東西。

他男人沒在家嗎?

倒是沒有見到趙將軍的身影,也沒敢向公主打聽。

都嫁到趙家兩年了,哪來的公主?

叫習慣了……

得改。

說話間,不遠處的堤壩上揚起了煙塵,接著就傳來了雜亂的馬蹄聲。望過去,逆光下一隊人馬浩浩蕩蕩疾馳而來,隊伍的前面打著一面猩紅色的“屠”字旗號——這是新任的晉國大司寇屠岸賈班師回朝了。屠岸本是復姓,旗幟上卻單標出一個“屠”字,無端透著殺氣。這位屠岸大人,在都城可謂是無人不曉。從前這個人是晉靈公的寵臣,桃園打鳥殃及百姓就是他的杰作。如今又成為晉景公手下的得力干將。趙盾在時,對他有所節制。如今老相國一走,屠岸賈便毫無忌憚,位極人臣,大有取而代之可能,日后將位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公孫杵臼捋著胡須,不禁自語:景公這個時候提調屠岸賈,咋個意思?

老人的這句話當時并沒有引起你的重視,直到這年的冬天,當你走過這條大河凝結的冰面時,你才猛然回想起這個黃昏的情形,你意識到,原來那場驚天的殺局就隱藏在這一天的西風殘照里。

河邊的這次與公孫杵臼看似隨意的交談,讓你一連想了幾天。老石匠早就離開了城區,隱居后山,可為什么偏要繞到河邊見你一面呢?那幾句不咸不淡的話語也并無玄機,充其量只是一次旁敲側擊,算是善意的提醒吧——和少夫人要保持距離,要懂得拿捏分寸。糟糕的是,如今距離和分寸都已失準,你已經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難以自拔了??磥?,這些日子是不好再邁進趙府大門一步了。門前那只石頭雄獅雖然看起來像瞎了一只眼,卻是明察秋毫。

一連幾天你都沒有出門。

直到幾天后的一個午后,你在睡夢中又嗅到了濃郁的梔子花香,然后就隨這奇異的香氣醒來,以為是妻子把院子里的那盆花端進了臥室??墒蔷o接著又傳來了一個女聲——先生在家嗎?

那丫鬟又來了,還是捧著一盆梔子花。

對于身心契合的一對男女,性愛無疑是一種強烈的依賴,是會上癮的。你得承認,你和趙府的女人算得上是金風玉露,相逢即是完美??墒乾F在你心里有掛礙,這就讓你感到力不從心。女人對身體的貪婪不僅考驗著男人的體魄,還測試著他的態度,你必須裝作投入,你必須動作粗野,你必須大汗淋漓,最后,你還必須傾聽著她生不如死般的呻吟……

嬰……嬰……嬰齊……

女人的這句呻吟令程嬰震驚,他猛地直起腰,順手對著身體下的那張破敗的臉用力抽了下去!

一切都靜了,屋子里能聽見一根針掉落的聲音。這一刻連窗外的梔子花香都仿佛消失了。

程嬰想起了一個月前的情形?,F在他知道了,無意中看到的那個寬大的身影,就是趙盾同父異母的兄弟、趙朔的叔叔趙嬰齊!

原來這女人……

沮喪像一件衣服披到了程嬰身上,他已經顧不得為剛才的粗魯道歉,身體在微微顫抖。

女人倒顯得平靜,甚至可以說是異常平靜。她沒有指責男人,而是從枕頭下摸出一把鋒利的匕首,扔到男人面前。

那小刀在地磚上跳動了兩下,隨之發出了清脆的幾響,感覺是風吹動了屋檐下的風鈴,一點都不瘆人,卻牢牢拽住了程嬰的視線。

少夫人靠在床上說:你,把刀子給我拾起來。

程嬰沒有動彈。

少夫人不屑地看著:覺得我輕賤,你現在就可以把我殺了!

程嬰低著頭……

少夫人:要不,你就把自己捅了。

程嬰渾身哆嗦……

少夫人:你有這膽氣嗎?

程嬰的眼睛濕潤了……

少夫人跳下床,拾起那把刀:你若下不了手,那就只好等著我來……

程嬰撲通跪在了女人面前,淚如雨下。

——程嬰先生,我能想象得出,對這樣的安排你一定很不滿意,也許還會感到幾分憤怒。也難怪,這種自古以來就見不得光的茍且之事,怎么也不應該和傳說中你那偉岸的形象有所勾連。對于歷史上這位莊姬公主的節操,《史記》倒是回避得干干凈凈,但《左傳》又說得頭頭是道,我該信誰呢?司馬遷還是左丘明?我覺得,我還是信一回自己吧。開宗明義,眼下我這個文本就是捕風捉影。從少年到中年,從書籍到舞臺,從電視機到銀幕,在被你的故事感動過很多次也困惑過多次之后,一個不經意間,我接近了你的影子。我發現那個看似虛無的身影掩蓋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的想象滋生出對你的懷疑,最終成為虛構的支點。原來你和趙府的少夫人共同擁有一件華麗的錦衣,攜手夜行了兩千多年。你看,那一刻天空聚集的烏云,就是這件錦衣。我的鏡頭會隨著你空洞的視線推向窗外,迎著那姿態輕佻的云朵,然后天空開始出現閃電,遠處也響起了嗡嗡的雷鳴。很快,下雨了,一開始就氣勢洶洶——這好像又沒有跳出窠臼,不過我覺得,對付飲食男女這堆繞不開的人間煙火,老套的手法最好不過?;蛟S失去了詩意,卻能直抵人心。

大雨滂沱,可你沒有躲雨,也沒有騎馬,你甚至謝絕了趙府的馬車,執意要淋著雨往家走。這種反常的舉動讓丫鬟不知所措,也引起了看門家丁的注意,他好意地遞給你一頂斗笠,說雨大得嚇人,淋久了,會生病的。你對他笑了笑,說:我是先生,知道深淺。其實你恰恰就是忘記了深淺,所以才借助這場無端的大雨作為警示,也讓自己病倒,這或許才是斬斷情絲的一把快刀。但是你是否想過,再大的雨也撲不滅人心頭的欲火。

街上已經看不見一個人影了。你深一腳淺一腳地趟著,四顧茫然。在迷蒙的雨幕中,你仿佛又一次看見了那個寬大的身影?,F在這影子對著你轉過身來——正是趙嬰齊,那個能說會道的晉國大夫。這個人在對著你訕笑……

你不禁打了個寒顫。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難怪趙朔那么急著要去駐守邊關,絲毫不留戀自己的安樂窩??!他應該早就嗅出了紅門深院里的齷齪。這種亂倫的奸情無疑是天下的丑聞,有辱他趙家的顏面,將為都城的百姓恥笑。但是現在,你又有什么資格評說這些呢?黑暗中,這次你是用力抽了自己一嘴巴。你感覺吞下了一只蒼蠅,其實你是在嫉妒,由嫉妒衍生出憤怒,仿佛那個叫趙嬰齊的男人奪了你的女人——程嬰先生,你不覺得有點荒謬嗎?

就這樣淋回了家,如落湯雞一般。那時候妻子正在機房里忙著織布,見你這副模樣便很吃驚。

你這是咋了?

馬車路上壞了……

那也該躲雨才是??!

妻子似乎還想問什么,但是你已經不想聽她啰嗦,吩咐女人趕緊燒水,你想洗個熱水澡,去去寒氣。女人立即進了廚房,一邊往鍋里舀水一邊說:我今天的一段布快織好了,明天一早就系到肚子上。哦,原來這就是你那天關于生育的計策,謀劃的竟是一次“詐孕”——你讓妻子每晚織好一段布,第二天系到肚子上,就這么織上三百天,等完成了“十月懷胎”,你再悄悄去鄉下買回一個襁褓中的嬰兒……人的一張臉真的如此要緊嗎?要臉難,不要臉也難,你不禁嘆了口氣。

織布的活計給妻子帶來了興奮,更帶來了希望。這些日子,女人的心思都放在這上面,也就無法留意到你有什么變化。這是個好女人,這輩子都欠她的。你提醒妻子要記好日子,記著每天只能在肚子上增加一段布,你說:女人的肚子是一天天變大的。

妻子一笑:我又不傻。

女人說得沒錯,犯傻的是自己。

果然病倒了。后半夜你就開始發熱,渾身酸脹,頭也疼得厲害。喝過姜湯,捂上棉被,想盡快逼出體內的寒氣。你想沉沉地睡上一覺,卻又擔心神志不清信口胡說,透露了心思。于是這個晚上你就讓妻子臨時去了客房,這才放松了身心。沒過多久,你又回到了那個幽靜的中庭小園,回到了那張香氣四溢的大床上,然后就聽見一個急迫的聲音在呼喚著你——

嬰……嬰……嬰齊……

你一下就驚醒過來,渾身大汗淋漓,發現外面的天已經發白了,四野的雞鳴聲此起彼伏。隔壁的妻子還在酣睡,你沒有驚動她。挪動身子下床,你站到了窗前,望著院子里的那兩盆梔子花,空洞的眼神顯出了莫名的憂傷。大雨過后,這好看的花已經徹底敗落了,無精打采,那奇異的香氣也蕩然無存,其實離花謝的日子還早吧?

你披上衣服,飄飄然走到院子,有些憐惜地摸著發蔫的花瓣,暗暗下了決心,不再趟那灘渾水,現在煞住腳或許還來得及。然后,你就把這花給連根拔掉了,扔到馬棚里。

已經有些日子沒有去趙府探望了,盡管這期間那丫鬟又來過兩次,你都稱病不出,讓妻子客氣地擋回去了。妻子說你一直臥病在床,行動不便,還望公主海涵。于是少夫人很快又派人送來了一只羊羔,說是讓你補補身子,盡早恢復元氣。那會兒你就覺得,這女人太高明了,想擺脫她的控制并非輕而易舉。當然,你也未必想擺脫,因為你也享受了這種控制帶來的愜意,這算骨子里的賤性嗎?你不禁自問。不過,這只羊羔第二天就讓妻子送到集市上賣了,好像價錢還不低。那天女人興高采烈的回到家,進門就催你去趙府看看,像這樣的大戶,一般人是高攀不上的。女人說,那丫鬟都來幾回了,人家又送了羊,不去怕是不合適的。

公主的病其實不在脾胃……

不是脾胃?

她得的是心病。心病難除。

程家屋后的荷塘里,一只紅蜻蜓停在花蕾上,抖動著雙翼。

程嬰站在柳蔭里,轉暖的天氣也一定程度上調整了他抑郁的心情,氣色也有所改變。這個上午他已經在這荷塘邊上轉悠很久了,他舒展了一下身體,在想著是否該去趙家看看了。

這時,他聽見了自屋前傳來的馬車聲,心下一緊,知道趙府又來人了。這一次他不打算回避,于是就轉過身來,向前院走去——那個熟悉而親切的身影立即映入眼簾,他趕緊疾步上前,躬身拱手道:在下不知公主駕到,有失遠迎,多有得罪……

少夫人莞爾一笑:先生客氣了。

說著,就讓丫鬟把帶來的一匣點心遞到了程妻手里。女人便欠身:多謝公主……

少夫人說:自家做的,未必合你們的胃口。

妻子說:那也是好吃。

少夫人看著程嬰,親切地問:先生身體可有好轉?

不等程嬰回答,妻子立即接過話頭:自從吃了公主送來的羊羔,印堂就發亮了,眼也有光,就跟換了個人似的……

程嬰打斷說:還不去給公主上茶?

少夫人擺擺手:不用了,我出門一向沒有吃茶的習慣。不如陪我走走吧……

于是,程嬰便陪著少夫人從前院到了后院,邊走邊看,女人感嘆道:雖然有些簡陋,但這房前的柳樹,屋后的荷塘,還有這滿院的雞雛,都是那么生機勃勃,怎么瞧都是一份溫馨啊。

程嬰說:貧賤人家無非平常日子,不足掛齒。

趙府少夫人的不期而至是這個上午最亮麗的風景,但對于主客雙方而言,則是一次計劃外的公開表演,分明是一次突襲問罪,卻又被甜美的笑容、溫和的語氣所包裹;明面上的噓寒問暖,卻讓你感到莫名的慌亂。少夫人舉止得體、落落大方,你卻一時間手足無措,口齒也變得極不流利。你明顯地感到體內升起了一股寒氣,那個模糊的身影,那聲清晰的呻吟,還有那突然扔到面前的匕首,這些都讓你放松不下……

少夫人忽然站住了,回頭用詫異的眼神看你:怎么沒見到我的那兩盆梔子花???

讓,讓那場大雨……

你給扔了?

豈敢!是……敗了……

也難怪,那花本就不該插在這塊土上。

在下該死……

看你,又出汗了……我可沒怪你。

多謝公主寬??!

替我把把脈吧。

在下遵命。

于是你趕緊進屋搬出那只藤編藥箱,利索地拿出墊枕,少夫人便把手輕巧地放在上面,眼睛卻轉向了你的妻子——這女人剛才沒有隨你們四下轉悠,一直怯怯地站在門邊。你的手指剛剛觸及少夫人的脈搏,就意識到一件大事發生了。你屏住氣,很快就作出了進一步的確認。然后,你恭敬地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再次對少夫人躬身拱手:恭喜公主!喜脈……

少夫人仿佛還沒有回過神來,竟一時無話。直到你妻子也上前欠身,說“恭喜夫人有喜了”,趙家的女人才慢慢站起來。

先生……可確切?

千真萬確!公主有喜了……

少夫人一笑,接著就笑出了眼淚。

趙府少夫人有喜的消息這年夏天開始就傳開了。與此同時,你的妻子也每天挺著可笑的肚子招搖過市,集市上的人大都認識你們兩口子,所以每次她買菜回家,儼然是挎著一籃子的祝福。今天你沒有讓女人出門,你說要去后山看看那位老石匠公孫先生,畢竟有些日子沒見了,想陪老人吃茶。妻子也想和你一起去,這幾年風不調雨不順,鄉下人窮得叮當響,她早就聽說后山那一帶有做買賣娃營生的,想先去探探路,問問行情。你說這事不急,日子還早著呢。女人卻執意要去,說只要找到肚子和她一般大的孕婦,價格合適,就提前號上。你臉一沉,厲聲警告女人,這事不得泄露一點風聲,也沒有提前的必要。妻子無奈地點點頭,又進機房專心織布去了。

如你一樣,關于這位公孫杵臼,史書上基本沒有什么蹤跡,即使有,也都是不著邊際的演義。意外的是,你們的形象卻扎根在演義里開出了奇異的花,在后來的各類作品里顯得十分飽滿,雖然說法各有不同。為了維護那場義舉,我只能保留這個人物。我深知,廢除一個傳說比摧毀一支勁旅還要艱難。我必須作出讓步,盡可能延續你們這場珠聯璧合的演出,這個歷史悠久,卻又疑點重重的故事一出籠便具有濃烈的傳奇色彩,經過不斷地加工和潤色,距離神話僅是一步之遙。這樣的傳奇往往具有頑強的生命力,虛構顯得比史實還有分量,實在是不可思議。不過,有一點先得說清楚。你已經知道,在本人筆下,這位公孫先生已經消除了顯赫的身份,他就是個石匠,而且還是光棍,年近古稀,稀疏的白發和須髯讓他看上去仙風道骨,顯得德高望重,使人幾分敬畏。你們算得上是忘年交。有人說,那年晉靈公借桃園打鳥欺辱百姓,遂與相國趙盾鬧掰,公孫杵臼便決計離開都城來后山隱居,他前去趙府向趙盾辭行,據說告別之際兩人還抱頭大哭了一場。

所謂的后山屬于太行山的余脈,山勢不高,林木也不算茂盛。倒是山腳下的那條河一年四季盡顯秀色。這條河至今沒有名字,發源于哪里又流向哪里,都沒有人說得清楚。這又是一條不凍的河,無論什么季節都是奔流湍急。很長時間過去后,你突然明白過來,這原來是一條生命之河。

公孫老漢的房子是石頭壘起的,屹立在半坡上。那間逼仄的的屋子里堆積著不同成色的竹簡,院子里也放滿了顏色各異的石頭。老石匠如今手腳不大靈便了,只有在不讀書的時候,才會想起擺弄這些石頭。你牽著馬走進院子,我的鏡頭會一直追隨著你,還是順著你的視線向前方看過去,那棵粗大的老榆樹下,老人坐在一截樹樁上,在專注地鑿著一塊青石——那是一尊剛顯出輪廓的石像,從去年冬天到現在,你沒有看出有多大的進展。

未來的電影里將有如下的一段對話,看似可有可無,但我以為很有必要——

程嬰撫摸著那尊尚未完工的石像,思忖著,這尊仿佛永遠也不會完工的雕像主人是誰。于是便問:一直沒好意思問你,這石像的主人……是誰???

老人說:重耳。

晉文公?程嬰有點意外,怎么想起來給他雕像?

老人一時沒有回答,神色卻變得有些凝重了。

程嬰繼續問道:還是有人雇了你?

公孫杵臼不禁一聲嘆息,順手給程嬰倒上茶:就當我喜歡這個人吧。

程嬰還是有些納悶,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少頃,放下茶盞問道:是因為從前的老丞相趙衰嗎?坊間都知道他們是發小。

老人說:不全是。

程嬰再問:這么說還有別的理由?

老人躺在一張竹靠椅上,捋著胡須,感嘆道:我就覺得,那會兒是晉國最好的時光……

哦,原來這老人在緬懷從前呢!

公孫杵臼這番話讓你想起了一些往事。對于晉國,晉文公姬重耳的大名也是如雷貫耳。他的勵精圖治、文治武功至今還在民間廣泛流傳,仿佛已經不是晉國的歷史了,儼然一部輝煌的神話。那算得上是晉國歷史上最為強盛的時期嗎?這位晉文公當權時已年過花甲,前后不過九年。那會兒你還是個孩子,聽父親說,至少從公子重耳那時起,君家與趙家就結下了不解之緣。驪姬之亂發生后,公子重耳擔心自己會遭到暗算,便開始了流亡生涯。他身邊有五個鐵桿哥們陪伴,居功至偉的就是趙衰。

趙衰,嬴姓,趙氏,字子余,史稱趙成子。當年他跟隨公子流亡到了翟國,這對發小分別迎娶了翟君家的一對姊妹花叔隗和季隗,由此成為連襟。十九年后重返晉地,公子搖身一變為國君,一時間晉國大地氣象萬千。實際上,重耳返國主政,依靠的還是秦穆公,只是君家和趙家都向民間掩蓋了這個事實,從而也夸大了重耳的功勛。這種默契令晉文公非常滿意,竟作出了一個荒唐的決定——把剛滿十六歲的女兒嫁給了趙衰,于是連襟又成了翁婿……多奇葩!他和原配叔隗生下趙盾,又與二夫人生下了趙同、趙括和那個趙嬰齊?,F如今,趙盾之子趙朔迎娶了公主,這種復雜的聯姻看上去是那么的混亂不堪!這混亂是一代代積累起來的,說是傳承也毫不過分。這一點你與公孫杵臼或許很不一致——程嬰先生,你以為呢?

外面都在傳,趙府的少夫人有喜了,有這回事嗎?

我替公主,不,少夫人把過脈,確實喜脈。

趙朔可回來了嗎?

我很長時間沒有踏過趙府的門檻了。我想,趙將軍得知這樣的喜訊,是不會怠慢的……

萬一,那后生不肯回來呢?

這個,不至于吧……

說話間有幾片落葉飄過窗前。逆光下,葉子看著透明,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起風了。山里的天氣總是變幻莫測,這難得的外景我自然不會輕易放過,我也許會用不小的篇幅來拍攝風過時的落葉,雖然每一片葉子都是青的。

你放下茶盞,偷偷擦去了額頭上的細汗。老人倒是躺在竹靠椅上,悠悠捋著胡須,臉上掛著似笑非笑,從他那副半睜半閉的眼神里,你無法猜出他這一刻的心思。但你早就覺得這老人的表情有些詭異,頓時心下就虛了,兩耳發熱。你回想起那一次在汾水邊和這老人的交談,當時他漫不經心地說了句“她男人在家嗎”,現在看來,那就是一次試探……

你沉默了,專心吃茶,你在以這種方式等待公孫杵臼的進一步追問。果然,老人從竹靠椅上直起了身體,看著你的眼睛,突兀地問道:趙朔有一個叔叔叫趙嬰齊,你不會不知道吧?

你手里的茶碗晃了晃,茶水也濺到了身上。你放下茶盞,避開了老人的眼光,點點頭回答道:是老相國趙盾同父異母的兄弟。他有三個這樣的弟弟,都是晉國的大臣。

知道就好……

這是一次倉促的談話,前后還不到一個時辰。老人的閃爍其詞讓你越發感到不安。于是起身告辭,你說,妻子這些日子身子略有不適,得回去照看。公孫杵臼卻哈哈大笑起來:老夫差點忘了給你道喜了!

在得知懷孕后,趙府的少夫人霎時就流淚了,都以為是喜極而泣,卻沒有人知道這一瞬女人復雜的心思。才入夏季,女人卻覺得已身處秋天,心里納滿了蒼涼。懷孕已是即成的事實,卻脫離了她的計劃。她原以為這輩子是不大可能做母親的,所以意外的受孕讓她一時手足無措——孩子的父親是誰,她本人沒有把握。如果這個孩子順利產下,趙家人會怎么看待?正是在這樣的煩躁中,丫鬟傳話來了:程先生求見。

女人頓時眼睛一亮。

如往常一樣,每次只要走進這個中庭小園,程嬰都顯得格外的小心,他提著衣襟,生怕弄出不該有的聲響,驚擾了少夫人。

小園里的那片梔子花凋謝了。這本是意料中的,卻還是讓他有些惋惜。

茶已經預先放好,女人也端坐著,微微隆起的腹部一望便知。

程嬰走進門,上前躬身拱手:少夫人……

少夫人還是一笑:你總算改口了。

程嬰就有些慌張,一時不知該怎么說話了。

少夫人翹起手指:先生請坐,請用茶。

程嬰忐忑不安地坐下,卻不敢看女人:在下不請自來,多有冒昧……

少夫人:我知道你會來的。我也一直在等。

程嬰:不知道少夫人近來口味如何?

少夫人:倒不挑食,也不大嘔吐,有時想吃點酸辣的東西。

程嬰這才抬頭看著女人:有勞公主把手遞給我……

少夫人:還是叫我少夫人吧,聽著順耳一些。說著,就把手伸過去,放到了墊枕上。

程嬰開始把脈,顯得十分專注。少頃,他對女人笑了笑:恭喜少夫人,懷的是個男孩!

少夫人也笑了:這你也號得出?

程嬰:當然,也不是萬無一失……

少夫人話里有話:依先生的能耐,肯定百發百中??!

女人開心地笑著,兩顆小虎牙是那么的明顯。丫鬟說,自從夫人有喜以來,還沒有過像今天這樣開心呢。那會兒窗外的陽光正透過窗紗照進了屋子,只有你依舊落在陰影里。你在推算著女人受孕的日子,其實是在猜測女人腹中孩子的父親,顯然不是趙朔,他離家的時間太久了,那么,趙嬰齊呢?似乎也不是。如此看來就只剩下一種可能……

丫鬟在側,少夫人便提起了一個話頭,說丈夫離家時曾留下一句話,如果日后生下的是女嬰,取名叫“文”;男嬰則叫“武”。說著,還回頭看了那丫鬟一眼:是這樣嗎?

丫鬟說是,那天她在邊上為少爺整理行裝,聽得真真的。

女人這番表演,無非是想通過丫鬟作為見證人把消息傳出去,讓都城所有的人都知道趙家這個孩子來路分明??梢娺@女人的心思多么縝密。

忽然,少夫人想起了什么,說她得馬上回宮,有事情和哥哥商量,就不好多留你了。這會兒女人顯露出了罕見的慌亂,你頗感意外,便就湯下面地起身告辭。很快你就來到了大門,突然發現看門的家丁換了,來時還是那個一臉胡子的漢子,現在卻是一個陌生的面孔,表情平淡,倚著門對你嘟囔了一句:先生慢走。

這一路上你都在想少夫人剛才的表現,覺得一定是因為要緊的事,女人才顯得如此驚慌——會與懷孕有關嗎?不至于??!女人不說進宮而說回宮,感覺她還沒有嫁到趙家,一直住在宮里似的。女人不稱景公而叫哥哥,似乎暗示著自己公主的身份不可動搖。這真是一個不簡單的女人??!現在看來,自己是孩子的父親,已經是不可更改的事實!倘若真相大白,君家會是怎樣的態度?趙家又將如何?是治你的罪還是要你的命?按日子推算,瓜熟蒂落應該是在冬季,其實并不遙遠……

你越發感到不安了。

揣著這份忐忑,你到家了。進門就看見妻子正忙著把一塊布捆在肚子上,蓋上衣服,倒是顯得無比真實,和少夫人的肚子一般大。你不禁嘆了口氣,這場“詐孕”的戲碼也將在同一時刻收場。等到晉地漫天飛雪的時候,你將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程嬰先生,我都為你捏把汗呢!

這時,妻子又說起想盡早去一趟后山,看看那一帶可有賣娃的,這事總讓她放心不下。

女人說:你就不能上點心嗎?要是遲了……

你有點急躁地打斷:這事不急!

妻子頓時就不再說了,默默流著淚。你坐到女人身邊,給她倒了碗茶水,算是道歉。女人抽泣著,說那天看著你給少夫人號出喜脈,她是又羨慕又嫉恨,折騰得一宿未眠。她感嘆自己命苦,這輩子也無望了,如果這次的計劃再有閃失……

你安慰著妻子,說:不能怪你,沒用的或許是我呢。

后來你知道,那天少夫人急著趕回宮里,險些與晉景公鬧翻了。至于兄妹倆為何事爭吵,女人卻始終沒有解釋,你當然也不便問。從這時起,你發現女人的神情和態度都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幾乎再沒有見到過她的笑容,顯然有很重的心事。對你有意無意的身體觸碰,也表現出厭煩和拒絕。這或許是女人妊娠期正常的反應吧。等到這年天空飄下第一場雪時,你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的理解是多么膚淺!當然,那種幽暗的深奧也并非一個行醫人所能理解。

未來的影片到此,會有一個暗場的處理,以表現時間又過去了一段。等幾秒鐘后銀幕再度亮起,觀眾會發現已置身于一個朔風呼嘯、雪花飄舞的世界。劇本是這樣寫的——

雪落無聲,這場沒有預兆的雪于昨夜最黑暗的時候悄然落下,都城的早晨已是白皚皚一片。

那時候程嬰還在睡夢中,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叩門聲。

程嬰給鬧醒了,不禁欠起身。

黑暗中妻子迷糊地問了一句:誰呀,這一大早的……

程嬰披衣下床,這才看到窗外正在飄雪,院子里已被雪覆蓋,立即就有了一種預感,趕緊打開門——

趙府那個看門的家丁一身是雪,站在面前,不等程嬰開口,那人就說話了:程先生,公主臨盆在即,想請先生盡快過去一趟!

程嬰連忙問:穩婆可在身邊?

家丁說:在忙。

程嬰哦了聲,便趕緊收拾好自己,提起了那只藤匣子,他聽見身后的妻子在問:誰家病了?

程嬰沒有回答,牽出馬,隨那家丁而去。

兩匹馬在疾馳,很快就消失在視野中……

雪地上,留下了清晰的馬蹄印……

那丫鬟早在趙府大門口等候了,縮著腦袋,不停地搓著手,跳著腳。見你下馬,她便跑上前帶著哭腔說:先生你可來了!少夫人一直在叫你的名字呢!

你來不及多問什么,就撩起棉袍掖在腰間,提著藤匣子跟隨丫鬟往里跑去,很快就來到了中庭小園,正想喘口氣,忽然檀木屏風后面就傳出一聲嬰兒清脆的啼哭。你眼前一黑,跌坐到雪地上,天啊,心里的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了……

你沒有跟隨丫鬟跑進屋子,而是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坐到回廊的“美人靠”上,大口喘息著,一臉是汗。不一會兒,你聽見了開門聲,接著就看見一個微胖的、嘴角有一顆綠豆大黑痣的穩婆,端著一只碩大的銅盆自少夫人屋里走出,搖搖晃晃的像只快樂的鴨子。那半盆的血水和一把閃亮的剪刀讓你很不舒服。正準備詢問,穩婆卻笑嘻嘻地先開了口。

先生,你脈象號準了,夫人生了個大胖小子!

恭喜恭喜……

這會兒你多想進去看看啊,但是又擔心與禮儀不合,盡管你也有過替人助產的經歷。母子平安就好,過些日子再來探望也不遲。

于是,你抓起一把雪擦了擦臉,悄然離開。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一眼,總感覺身后有一雙淚汪汪的眼睛在注視著。

這場雪雖然來勢兇猛,骨子卻相當脆弱,不到三天就融化得差不多了,是暖雪。天放晴了,大地的寒氣被陽光吸收,陡然間就覺得冷了起來。但是你今天你還有進山的安排,一來你要把少夫人得子的事情告訴老石匠;二來也想順路打聽那一帶可有人家有娃可賣,當然是月子里的娃。這兩天妻子一直在偷著哭泣,埋怨你不做準備,都說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再不行動那就露餡了。其實女人是被少夫人得子給激了。為此昨夜你也是輾轉反側,沒有睡好。

就這樣西風瘦馬地一路走著,過了城南郊外的那座小石橋,忽然,一個鄉下媳婦模樣的女人從稀疏的槐樹林中走出來,懷里抱了一個看上去尚未滿月的嬰兒,眼巴巴地看著你,于是你翻身下馬。

先生,求你買下這娃吧,是個男娃??!

你男人呢?

男人上個月死了,實在是養不活了,家里還有兩個娃呢……

你看了那襁褓里的嬰兒一眼,小臉凍得發紫,印堂也有些暗,鼻孔顯大。這樣的娃不好養??!不急,明天再來這一帶仔細尋尋,一定能找到。于是,你從口袋里摸出幾枚銅錢給了那女人:外面冷,趕緊回家吧。

那鄉下媳婦倒也沒多糾纏,對你欠了欠身,就抱著孩子過橋了。那分明是進城的路,顯然女人并不打算回家,看來她今天非得進城去,把娃再賣上一回。你不禁搖了搖頭,感嘆道:這狗年月,城里都不安生,何況鄉下?

你抽了一鞭,馬奔了起來。

當程嬰向公孫杵臼通報了趙府少夫人得子的消息后,老人的眼睛就現出了疑惑,似乎還不敢信以為真:你說啥,少夫人生了?

程嬰點點頭:生了個小子,取名趙武。

公孫杵臼:誰給取的名?

程嬰:趙朔將軍……

公孫杵臼仿佛松了口氣:他總算回來了!

程嬰搖頭:是他臨行前吩咐下來的,生女叫文,生男叫武。

公孫杵臼:太簡單了!

程嬰自己倒上茶:無非就是個名字吧,倒也好記。再說了,也含有子承父志的意思……

公孫杵臼鼻子哼了哼:但愿如此吧!

程嬰有著摸不著頭腦,老人這是何意呢?

公孫杵臼在程嬰面前來回走動著。從老人凝重的表情里,程嬰也感受到了一份壓力。果然,老人慢慢轉過身來,看著他,又往下說了。

公孫杵臼:這樣的喜事,趙府的少爺卻沒有回來,合乎情理嗎?

程嬰:這個,我不便說的……

公孫杵臼踱了幾步,仿佛自語:是少夫人沒有給出信報,還是趙家少爺……已經不在人世了?

程嬰霍地站了起來!

接著,公孫杵臼就說到了那次在汾水邊上遇見屠岸賈的馬隊,這事過去很久了,經老人再次提起,就覺得是剛剛發生,一切都看得真切。如此看來,晉景公委任屠岸賈做大司寇,且又調回都城,應該不是例行的安排,而是在精心布一個局。在這晉國,君家和趙、韓、魏三大家族之間的關系歷來微妙,也相當復雜,但這回針對的可能就是趙家。根子還是晉靈公和趙盾那時埋下的,君臣失和,反目成仇……

但你卻不這么認為。你說這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這兩個人都已作古,否則君家怎么還會把公主嫁給趙家呢?

事情的詭異也就在這里??!

此話怎講?

趙家世代良相,一門不乏重臣,景公怎么可能輕易放心?又怎么可能讓其坐大?如此看來,兩年前的那場婚禮,也是一碗迷魂湯了,為了迷惑趙家……

公孫先生,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說,我是不是該向公主提個醒???

她早已不是公主了,你得記著改口。

實在是叫習慣了。

習慣有時候會闖禍的。

多謝先生指點。

從后山回來的路上,天更嫌冷了。十幾里的山路,馬倒不累,你倒是一臉的疲憊,直到黃昏時分才臨近了自己的家門,卻意外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微胖,嘴角邊有顆綠豆大的黑痣,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像只鴨子,笑嘻嘻地一路數著銅錢。你大為驚訝——那件不堪的事終于還是發生了!于是你立即避開了穩婆,繞到了后院。屋里已經掌燈了,你湊近窗戶往里看,妻子的額頭上竟也包著一塊頭巾,正抱著一個嬰兒在喂著米湯。那孩子,小臉發紫,印堂發暗,鼻孔顯大……天吶!

你硬著頭皮走進了家門,妻子立即就對你作了一個十分得意的鬼臉:你看,我總算是坐上月子了……

你沒好氣地說:學會自己拿主意了!

別怪我,這不是著急嘛……快來看看娃吧。

我已經見過了……

你見過了?幾時見過的?

白天剛出城就見過……

那個瞬間妻子的表情有些詫異。你背著身,還是輕輕嘆了口氣。不能怨女人,這場“詐孕”的游戲本是自己的計策,無非為了個顏面。但是有一件事女人是做錯了,不該讓穩婆上門。妻子說這街坊四鄰但凡女人臨盆都離不開穩婆,她心虛,就想出一份錢好讓穩婆日后當個見證。你不禁抬高了聲音:你難道就不知道這等于是不打自招嗎?多了雙眼睛,指不定日后會惹出什么麻煩……

這下,妻子真的給嚇住了,眼淚汪汪,哽咽著:早知這樣,你還不如把娃直接買下,我還省了一筆錢……

從程嬰進家到現在,就沒聽見那娃哭過一聲,就這么靜靜地躺在搖籃里。這也是妻子早就備好的,自從“懷孕”,她就開始為娃張羅。

程嬰從搖籃里抱起嬰兒,輕輕放到了大床上,看著那張發皺的小臉,然后就卷起衣袖,小心觸摸著嬰兒的脈搏……

突然,程嬰的手像被燙了一樣猛地往上一提。

妻子嚇了一跳:咋了?

程嬰:這娃的脈象好弱??!

妻子:???

程嬰:心跳也亂……

妻子慌張地說:那,那咋辦呢?要不你開個方子,我現在就去街上抓藥?

程嬰橫了妻子一眼:吃奶的娃你讓他喝藥?

妻子六神無主:那,那咋辦???

程嬰嘆息:這娃,沒幾天好活的……

妻子立即就跪倒在丈夫面前:求求你!救救我這娃吧!

程嬰扶起了妻子,嘆息:是人,就都有個命數。

窗外,一時間狂風大作,呼嘯而過,屋里的油燈在搖曳著,四壁都是影子。夜黑風高,這是殺人的氣氛,也是滅門的前兆。

下篇:捉影

歷史上那場著名的趙氏滅門慘案就發生在這個冬天。奇怪的是,對這樁驚天血案,典籍里一律語焉不詳,寥寥數筆,野史卻是濃墨重彩,民間至今喋喋不休。自然找不到任何證據,來證明春秋時期晉國的歷史上是否果真發生過這個案子,畢竟時間過于悠久,兩千多年比海還深,一切看上去是那樣的虛無縹緲。在這部作品里,我也不愿意多費筆墨來展開這場屠殺,本人一向憎恨暴力和血腥。在筆者看來,所謂捕風捉影,即是在撲朔迷離的歷史縫隙中去尋求另一種解讀的可能,或者依靠想象來重構這個支離破碎的故事。我只希望推理層面能夠達到邏輯自洽,敘事層面也可以自圓其說。至于真實,那只能存在于我的內心。

如此,程嬰先生,我們繼續?

你原打算等少夫人出了月子再登門拜訪,但是今天剛吃過午飯,趙府的丫鬟便捎來了主子的口信,還是得有勞你過去一趟,少夫人近日睡眠很不好,請先生把把脈,再配點催眠的藥隨身帶去。這回丫鬟還送來了兩條大鯉魚,少夫人聽說程家夫人也在月子里,便差人專門去黃河里打的,不僅可以補身子,還可以催奶水。你妻子一臉的感激,只有你看出了尷尬。這厚道的女人一個勁地催你趕快動身,你撿好催眠的藥物,掛著常人難以察覺的一絲苦笑,登上了趙府的馬車。馬夫興奮地揮起鞭子凌空打了個響哨,馬便撒開了四蹄。你忽然覺得天空特別地藍,白云像羊群一樣涌動。很長時間,你沒有見過如此晴朗的天氣了。

柔和的陽光里,少夫人額頭扎著紫色的絲帶,披著一件絳紅色、帶著狐皮領子的絲綿大氅,輕輕推著搖床,看上去就是一幅畫。

襁褓里的嬰兒帶著紅黃相間的虎頭帽,半閉著眼睛。

門簾讓那丫鬟撩開了,程嬰輕輕走進來,躬身拱手:少夫人……

月子里的女人似乎沉靜了一些,但這副打扮則更有婦人樣了。

丫鬟送上茶,然后就離開了,落下了門簾。

少夫人這才開口:過來,離我近點……你不想看看孩子嗎?

程嬰就向前走了幾步,他發現嬰兒的小臉蛋很飽滿,一點皺褶都沒有,皮膚也好得出奇,像剝了殼的雞蛋,他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那張小臉。

少夫人壓低聲音:你看像誰?

程嬰看看女人:兒子像娘……

這時,少夫人就把嬰兒的虎頭帽摘下,露出一頭的黑發,帶著明顯的卷曲。

少夫人:你再看??醋屑毩?。

程嬰心下一緊,眼睛也隨即睜大了,竟下意識的也摸了一下自己的頭發,那分明也是帶著卷曲。

少夫人接著說:這是我們的兒子……

程嬰抑制著激動,卻控制不了眼淚,抽泣著背過身去。

少夫人在這一刻卻顯得異常冷靜:你坐下,我有話說。

你慢慢坐下,一抬頭竟有些驚訝,女人的神色和語氣在這一瞬都大變了,仿佛跟剛才那個溫婉恬靜的不是同一個人。然后,女人對你說起了一個夢。就在兩天前的晚上,大約三更時分,她夢見自己的男人,那位年輕的晉國將軍趙朔,居然從窗戶外爬進了臥室,來探望這個嬰兒。女人連忙起身,但男人的影子剎那間就不見了。女人追了出去,卻看見天空中一匹白馬在云中奔馳,騎手正是趙朔。女人呼喊著,奔跑著,突然看見男人一頭從馬上栽了下來,跌落在她的面前,七竅流血,眼睛卻大睜著,臉上掛著一絲不甘……

這是不祥之兆啊,女人感嘆道,趙家恐怕是要大禍臨頭了!

何出此言?就憑一個夢嗎?

當然不是!還記得上次我急著趕回宮里面見君王嗎?

記得……

你知道君王為什么突然調屠岸賈回都城做大司寇嗎?

為什么?

就是為了對付趙家!

你大為震驚,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時間,你有些驚魂不定了。事情為什么會是這個樣子?你們君臣兩家不是姻親嗎?然后你就聯想起與公孫杵臼的幾次交談,老人的預感和少夫人的判斷竟是驚人的一致!

在那個遙遠的冬日,汾水早已凝結成冰,然而天空則顯得疑云重重,周邊的景物被尚未散盡的霧氣所籠罩,看上去是那樣的不真實。這個下午你從少夫人這里大致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有人向晉景公告密,揭發趙氏一直在暗中準備謀反。這是趙盾生前就謀劃好了的,趙家已經在晉國各地整合了隊伍,厲兵秣馬,將在明年春天進攻都城。這種說法聽起來一點都不新鮮,但是這回,長著一副馬臉的晉景公卻記在了心里。但告密者是誰,少夫人卻沒有說,她只是提起,年初,她的丈夫趙朔離家之后,她回宮小住了幾日,作為國君的哥哥曾私下里問過她,是否在趙家察看到什么蛛絲馬跡?那正是少夫人最為沮喪的時節,面對夫妻失和,丈夫離家,她又不想繼續與那個叔叔暗通款曲,于是一沖動就火上澆油了,女人想借此發泄自己心中淤積已久的怨恨。她信口說道,倒是經??匆娳w家的兩輩人聚集在一起喝酒,交頭接耳,至于說了什么,她也不清楚,因為那樣的聚會是不許外人在場的。在趙家人眼里,她歷來就是個外人。女人的口氣本是輕描淡寫,但這番話景公卻聽得真切,遂急召駐守邊關的屠岸賈回都,出任大司寇。如此一來,少夫人倒是真有點害怕了,她提醒哥哥,雖然自己不喜歡趙家人,但趙氏畢竟出過幾朝的元老,是可以依傍的重臣,勸兄長千萬不要輕舉妄動。景公卻以沉默回答了妹妹。

如果不是為了孩子,我恐怕至今也不會原諒趙家人的。趙嬰齊的薄情,趙朔的寡義,那是兩輩人帶給我的恥辱和痛苦……少夫人說到這里,也不禁落淚了。

停頓片刻,少夫人接著說:我深知我這個哥哥心胸狹隘、心狠手辣,他一定會借屠岸賈這把快刀,對趙氏斬草除根……包括,這個孩子!在他的眼中,這還是趙氏的骨血??!為了這個孩子,我必須緊急回宮去面求君王,我的哥哥!

于是,那個下午她就跪在了君王的面前,懇求哥哥放棄誅滅的計劃,不要對趙氏動手!對此,晉景公開始有點不解:你不也總是嘮叨趙家人對你不好嗎?怎么口氣突然變了?誰給你灌迷魂湯了?

少夫人哭泣著喊:我懷孕了!

女人原以為,看在同胞骨肉的情分上,哥哥一定會網開一面,放過腹中的這個孩子。但是后者還是以沉默作了回應,盡管一副馬臉上掛著微笑。這笑容讓女人感到害怕,仿佛第一次意識到什么叫笑里藏刀。帶著這種擔憂,女人回到了家中,從此閉門不出,也不想見任何人,包括你。從夏到秋,似乎一切看上去都很安逸,如夏日的荷塘月色。這期間晉景公還登門前來探視了一回,卻對趙氏的事只字不提,只是安慰妹妹不要胡思亂想,安心養胎,他早就預備好了給孩子的禮物,那是一匹剛出生的白馬駒,神氣活現。日后他會親自把這個外甥或外甥女抱到馬背上。但是這匹白馬卻意外闖進了女人的夢境,成為她夫君的坐騎……這場噩夢讓她驚醒,思路也隨之變得異常清晰。她覺得,該來的遲早會來,無法躲避,只能面對,就當是未雨綢繆吧。

現在你完全明白了,少夫人今天喚你來,不僅是為了讓你看兒一眼,更是合計著救兒一命。風云突變,你卻沒有一點主張。你甚至都不敢相信,藍天白云下的趙府看上去一片祥和,誰能看出其中暗藏的殺機?

突然,那個丫鬟跑了進來,急促地稟告:夫人,大門出不去了!

十一

暗藏的殺機往往難以覺察,很多時候血雨腥風也只是一種修辭。也許,趙府的門前屋后早就埋伏了刀斧手?,F在大門已經關閉,回想起來,那個后來的看門家丁八成是屠岸賈的手下,暗中監視著這宅子里的一舉一動,顯然就是為了對付這個襁褓中的嬰兒?!妒酚洝穼@一事件的描述近乎離奇,卻又流傳很廣,說屠岸賈帶人搜捕嬰兒的那天,急中生智的莊姬公主把嬰兒藏到了襠下,用裙子遮擋,竟然就蒙混過關了。另一種說法大都出現在戲臺上或者影視作品里,這似乎是專門為你程嬰先生設計的,公主把嬰兒藏進了你的藥箱,你戰戰兢兢地從宮里背出來,突然迎面遇見了一位叫韓厥的將軍,于是秘密揭開,天機泄露,你嚇得魂飛魄散。戲到這里就轉到了那位韓厥身上,既然忠義難以兩全,韓將軍索性揮劍自刎了。這個壯烈的情節至今還忽悠著大眾,以至于后來的《秦香蓮》干脆移花接木——《殺廟》一折中出現的那名校尉也姓韓,他在郊外破廟里堵住了香蓮母子三人,本想把他們殺了,可是手里的那把利劍卻遲遲不忍落下,于是就把自己殺了,這無疑就是對韓厥的一次公開模仿。不過,歷史上確有韓厥其人,有專門的記載——韓厥,姬姓,韓氏,名厥,亦稱韓獻子。這個人也是打小由趙家一手養大的,先為家臣,后作將軍。寫到這里,也就輪到這位韓將軍正式出場了。

突然的變化讓程嬰頓時驚慌失措,少夫人也顯得有些焦急,兩人就這么看著搖床里的嬰兒,那娃正睡得香,還舍不得把含在嘴里的小指頭拿開。

程嬰說:事到如今,也只能去求國君了……畢竟,你們是同胞兄妹……

少夫人搖搖頭:上個月他就出門巡游了。他是有意這么做的。

程嬰:聽說你這宅子里有暗道……

少夫人又搖頭:早被堵死了!但是,今天必須想個法子把孩子抱出去!

兩人正商議著,忽然,丫鬟又慌張地跑來了。

丫鬟:少夫人,韓將軍來了!

少夫人睜大了眼睛:韓將軍?快,快快有請……

丫鬟離開后,少夫人便在程嬰耳邊嘀咕了幾句,后者頻頻點頭。很快女人就一個人出門了。她剛走過那面檀木屏風,遠遠就看見一位氣宇軒昂的將軍帶著幾名全副武裝的侍衛,正順著回廊向這邊走來。此人就是韓厥,年近半百。

少夫人立即迎上前,欠身致意:韓將軍駕到,有失遠迎,得罪了……

韓厥抱拳還禮:少夫人客氣,末將今天是奉命前來趙府察看……

少夫人接過話頭:奉命?奉大司寇之命?

韓厥:我是奉君王之命。景公巡游前就吩咐下來,讓我常來這里看看,最近不大太平,都說山里的土匪流竄到了都城。

少夫人:那我陪將軍四下走動走動,如何?

韓厥:有勞少夫人。

兩人便沿著回廊往里走去,這時,少夫人又說了句:對這個環境,想必韓將軍不會陌生吧?

韓厥不禁感嘆了一聲:那是當然。韓某就是在這宅子里長大的。那時還沒有這個小園,就幾棵棗樹,我小時候,趙老丞相就經常帶著我在這兒捉迷藏……

少夫人很快接上一句:故地重游,難免就會觸景生情……

韓厥點點頭:少夫人所言極是。

按照少夫人的安排,你暫時還藏在屋子里。湊近窗戶,你只能看見那兩個人就這么邊走著邊說話,隔得遠了,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么,想必是一些令人傷感的事情,因為你終于看見了,少夫人拿出一方絲帕在慢慢拭擦著眼淚——這是你們事先約定的信號!

于是,你輕輕喘了口氣,小心背上藥箱,走出了這間屋子,突然感到兩腿發沉,像注滿了鉛。但你還是沉著地走向了那邊,面對韓厥將軍躬身抱拳:在下程嬰給韓將軍請安。韓厥便笑了,說你我并非君臣,就不必這么講究禮數了。其實你與這位韓將軍也是熟人,他在趙府供職時,每回趙盾有所不適,都是這個韓厥快馬趕到你家。這時候,少夫人的情緒也有所好轉了,說自己這些日子沒少給你程先生添麻煩,實在有些過意不去。你說哪里哪里,職責所在,都是在下分內的事。這個話頭一經提起,韓厥便又開口了:程先生,內人近日胃口不大好,有些厭食,想有勞先生上門把把脈,不知意下如何?

你連忙回答:舉手之勞,將軍何必客氣!

臨行前你又回頭看了少夫人一眼,還故意抬高嗓門,說催眠的藥物要記著用,這草藥的效果極好,每晚睡前只要多聞上一會兒,就能做一個好夢。

少夫人說不會忘,放心。

就這樣,你和韓將軍大搖大擺地走向了趙府的大門,一路都在談笑。那幾名侍衛跟在后面,依舊保持著一段距離。到了門口,你們分別跨上馬,將軍勒住韁繩,對手下揮了一下手:我有點家事,你們繼續搜尋吧,切莫張揚!

說著響亮地抽了一鞭,兩匹馬便撒開蹄子,朝同一個方向奔去……

雪霽之后的都城郊外,林木的葉子盡落,顯得異常蕭疏。遠山還披著雪,結冰的河流看起來就如一條死水。

這里是三岔路口,旁邊立著一架草棚,早已破敗不堪了。不時傳來的幾聲寒鴉啼鳴,顯得四野分外靜寂。

很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這份寧靜,接著看見兩匹馬由城區方向跑來,在草棚前緩緩停下。

來者正是韓厥和程嬰。

神色嚴肅的將軍勒住韁繩,四下打量著,在確定這里沒有人跡之后,才對程嬰使了個眼色,兩人隨即翻身下馬。

韓厥說:我就只能送到這了,剩下的路你得一個人走。

程嬰連忙拱手:韓將軍,大恩不言謝,在下有禮……

韓厥擺擺手,感嘆道:不必了……你我都受過趙家的恩惠,也是趙家的朋友,盡的是本分。趙家,就只有這條根了……

程嬰感動得熱淚盈眶,竟說不出話來。

韓厥扶住程嬰的肩膀,盯著他的雙眼:程嬰,從今日起開始戒酒……

程嬰有些迷惑:戒酒?

韓厥點點頭:對。把嘴咬緊了,要是不留神吐露出半個字,掉下的就不止你一顆腦袋。

程嬰立即就回答:在下牢記在心。

少頃,韓厥的手放在了程嬰那只藤編藥箱上,表情在這一刻也變得有些凝重。

程嬰正欲打開藥箱,卻被韓厥一把按住了。

韓厥說:不用看了……就當我不知道這件事,保重!

言畢抱拳別過,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程嬰先生,這便是我對“救孤”的另類解讀,也可以說是一次改造。對這樣的改造,想必閣下也是不滿意的?;蛟S很多人都不滿意,他們覺得“救孤”無疑是這出戲的“戲核”,應該劍拔弩張、驚心動魄、血濺五步,不死幾個人怎么也說不過去。像韓厥這樣的人理應成為義士,怎么能如此云淡風輕呢?他們會質問:這樣的戲好看嗎?這也恰是我的反問——那樣的戲好看嗎?

歷史上的韓厥活到了古稀之年,算是那時代相當長的壽命了。當然,我不虛構他的犧牲,拋開史實的原因,還在于這個人的故事遠沒有結束。你很快就知道了,那天趙府發生的事,都是少夫人一手安排。她深知韓厥此人對趙家感恩與忠誠,所以才敢大膽地走出這步險棋。而你要做的,就是小心地讓嬰兒嗅到一味催眠的草藥,讓他安睡,然后再小心放進了那只藤編藥箱,絲毫不會影響嬰兒的呼吸?,F在你打開了它,果然嬰兒還在安睡中,鼻息有力,小嘴也噘著。你不禁長吁了一口氣,趁著剛剛升起的暮色,策馬向家的方向奔去……

那會兒妻子正在油燈下給娃喂米湯,連日來女人整天就是圍著這個娃轉悠,視如己出。如你所料,這娃生下來就體質虛弱,且不能進食,妻子本想找街坊四鄰為孩子討奶,又擔心露出破綻,只能每天熬米湯將就。女人為此總是暗暗落淚,現在見你從藤匣子里又抱出了一個孩子,便很是意外。

咋又買了一個???

我擔心那個活不長……

不會的……男娃還是女娃?

男的……

也好,大了可以作伴。

妻子說著就把懷里的娃放到搖籃里,再從你手里接過了另一個娃,放到了大床上??墒且豢催@娃的穿戴,女人頓時就起了疑心,再一看那頂虎頭帽襯里上又用紅絲線繡了一個“趙”字,頓時就明白了。

這娃……

是少夫人的……

你,你咋給抱回來了?

有人想奪娃的命!

十二

一場危機總算暫時得到了化解。按照少夫人的主意,接下來你得先護送嬰兒到山里藏一陣子,等晉景公巡游回都,她再去面見君王討回公道。至少,要討得一份特赦的手諭,作為兒子終身的護身符。這計劃看起來一點也不復雜,今天的第一步就走得有驚無險,然而你內心的擔憂一分也沒有減少。你在想,如果晉景公不給少夫人這個情面,事態將如何發展?你難以揣測,也想不出任何應對的辦法,頓時就有了一種坐以待斃的懊惱與沮喪。

這個晚上你和妻子相對而坐,中間隔著兩個嬰兒。你抱回來的這個醒了兩回,哭了兩回,吃了兩回米湯,也撒了兩回尿;另一個卻安靜得像一件道具。二更頭上,你有些熬不住了,便在妻子身邊躺下,妻子吹滅了燈。黑暗中你聽見女人深深嘆了一口氣,然后你便沉沉睡去了。

翌日一早,街上就傳來了官署的鳴鑼聲,一個比破鑼還破的嗓門在高喊著,好像在說官署出告示了,讓大家趕快去集市上觀看。睡眼朦朧的你聽得迷迷糊糊,當鑼聲經過家門前,你便在這嘶喊聲中清晰地聽見了兩個字——孩子!

你猛然驚醒過來。顧不得吃點東西,你裹著棉袍急匆匆去了集市,那兒已經聚集了不少市民,都在盯著一塊門板上用豬血寫下的幾行字看,識字的在低聲念著,不識字的議論紛紛,那正是官署的告示,寫得清楚明了——

趙氏一門早有謀反之心,今奉大司寇之命予以誅滅,令趙氏家族所有宗室成員即日起投案自首,接受懲罰,凡窩藏趙氏家族宗室成員者嚴懲不貸,此其一;

經查驗,將軍趙朔遺有一子,尚未滿月,已被不明者藏匿民間,廣大市民應踴躍舉報,賞格一千大錢,此其二;

截至月底,也就是三天之內,倘若還搜不出遺孤,官署將處死本月內都城出生的所有男嬰,絕不手軟,此其三。

字字透著殺氣!

你又一次來到了汾水邊上,連續數日的嚴寒天氣,讓河面的冰凝結得更加堅硬,慘淡的陽光下,像一面污穢的鏡子,能照出你扭曲的身影,看上去有幾分怪異。你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的身姿并不修長,也算不得高大,但,這就是你。今天你打算從這冰河上走過,這兒現在成了一條捷徑,對岸不遠的地方即是你的家。站在這廣闊的冰面上,你心事忡忡地茫然四顧,這個寒氣逼人的早晨看不見一個人影……

也許人都涌到集市上去了。那面官署的告示已經鬧得雞犬不寧,人們在議論著趙家,說萬萬沒有想到啊,這樣的大戶人家,過著鐘鳴鼎食的日子,卻暗地里準備謀反,真是豈有此理!有人說那趙氏孤兒也有一半是君家血脈,也許君王會留個情面,放上一馬……但立即就遭到了駁斥:對這種忤逆之舉,君王豈能手軟?必須斬草除根!卻沒有一個人提到那一千大錢的賞格,似乎羞于啟齒,可是,倘若真有這樣的機會,他們會輕易放過嗎?

突然腳下一滑,你險些摔倒,搖晃了幾下才穩住身體,這才發現原來自己踩住了一只死鳥。這是一只寒鴉,尸體已經變形,大概是遭到了強烈的風擊,折斷了翅膀……很長時間過去之后,你回憶起這天的經歷,就覺得,此生那個艱難而揪心的抉擇,或許就在這個瞬間有了最后的定局。

就這樣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己的家。那會兒妻子還在睡夢中,發出輕微的鼾聲。昨晚這女人為兩個娃辛苦了一宿,你不忍心驚動她。沒有猶豫,你從妻子身邊悄悄偷走了那個印堂發暗、鼻孔顯大的娃,再把那頂虎頭帽戴到了這娃的頭上,慢慢放進了那只藤編藥箱里……

頂著撲面的寒風,你策馬直奔后山去了。你必須立即面見公孫杵臼,共同商定這個秘密計劃。已是生死關頭,容不得半點遲疑。

程嬰打開藤編藥箱,輕輕抱起還在昏睡的娃,遞到了公孫杵臼手里。剛才,他已經把自己的調包計劃對老人說了,盡管老人暫時還沒有態度。

公孫杵臼仔細打量著這娃,又慢慢放到了床上,這才一聲嘆息:這也是一條命??!印堂確實有些暗了……還有救嗎?

程嬰說:從脈象上看,娃活不過三日……

公孫杵臼:當真?

程嬰就激動了:現在就是有救也不能救了!

公孫杵臼:那你還算一個先生嗎?

程嬰難過地說:我,我現在就是個屠夫……

公孫杵臼又問:你想以這娃來換趙家的孤兒,你覺得,這能瞞過屠岸賈那雙賊眼嗎?

程嬰嘆息道:死馬當做活馬醫吧。眼下,也只有這條路了……

公孫杵臼沉默片刻,接著說:既然讓這娃去死,那就必須保證能讓另一個娃生……否則,這代價就白付了。老夫倒是有一個主意……

程嬰:說說看!

公孫杵臼:你現在就去官署面見屠岸賈,就說老夫私藏了趙家孤兒……

程嬰很是不解:你讓我舉報?

公孫杵臼:對,不僅舉報,還要領賞……

程嬰:然后呢?

公孫杵臼:然后你就把屠岸賈帶到我這里……

程嬰:你要和他拼了?

公孫杵臼微笑道:老夫自有辦法!

突然,這娃睜開了眼睛,虛弱的目光像在打量著面前的兩個大人。

程嬰竟嚇得后退了一步……

很快你就明了了公孫杵臼的用意,老人這回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來執行這個計劃的。他抱起嬰兒,輕輕地搖晃著,那娃很快便被哄睡。老人回頭看了你,然后感嘆道:生與死,哪個容易?不是死,是生。眼下這一生一死是兩件事,你我只能各做一件。老夫已是古稀之年,離死也就一步之遙,就讓我去做這容易的事吧,如何?

你跪倒在這一老一少面前,泣不成聲。

當天午后,你就走進了屠岸賈的府邸。面對大司寇滿臉的威嚴,你雙膝下跪,渾身哆嗦,假裝難以啟齒,再結結巴巴地說出事先編好的臺詞。你說少夫人臨盆的那天,你應召去了趙府,知道她產下了一個男嬰……

聽到這里,一直閉目養神的屠岸賈睜開了眼睛,問道:老夫知道那一天你在場……可是我又聽說,少夫人那娃繞臍,生下來不到兩個時辰就咽氣了……

娃沒死,是被人抱走了……

誰?

公孫杵臼……

老石匠?

對,就是他……

可能作證?

在下從命……

公孫杵臼這個名字,屠岸賈可是太熟悉了。當年趙衰當國,此人就是趙府的座上賓。后來趙盾為相,幾度召其入幕謀事,卻不知何故,都被這老頭拒絕了。再后來,僅僅因為晉靈公在桃園打鳥,傷了幾個百姓,趙盾不依不饒,這個公孫杵臼也突然間像一陣風似的消失了,據說是隱居于后山,成天擺弄石頭……想到此,屠岸賈挪了一下肥碩的屁股,又問道:程嬰,咱們也算是老熟人了,不如把話說敞亮些吧。據老夫所知,趙家向來對你不薄,你今天前來舉報,圖個啥???你真的缺這一千大錢嗎?

在下不貪財,只是為了救兒一命……

哦,老夫是聽說你剛添了個男娃!

官署的告示寫得清楚明白,在下豈能熟視無睹?大人執法如山,歷來說一不二,在下又豈敢怠慢?

如此,倒說得過去了……賞金嘛,你也大可不必客氣。程嬰啊,你是個好爹,老夫給你道喜了……

多謝大司寇!為了兒子,我是什么都做得出來的……

十三

太陽仿佛失蹤了,濃重的霧氣彌漫開來,漫山遍野一片蒼涼。此刻,一隊人馬正奔向半坡上那座石頭壘成的屋子,遠遠就看見公孫杵臼坐在一截粗大的樹樁上,依舊在雕鑿著那尊永遠也不會完工的石像。老人在等待著你們,對策劃好的戲碼早已爛熟于心,就等著屠岸賈開口了。

公孫先生,好久不見??!

大司寇可是稀客,怎么,這些日子在城里成天忙著殺人,膩味了,到山里來找份清靜?

對付趙家嘛,卑職只是奉國君之命行事,沒有什么好說的。無非手上沾點血,那就洗洗吧……

你洗得干凈嗎?

屠岸賈倒也不覺得難堪,一直在公孫杵臼邊上轉悠著,一邊說:不扯閑篇了。聽程嬰說,是你私下里抱走了趙家少夫人的嬰兒,那可是趙朔的種??!

公孫杵臼這才放下手里的家伙,撇了你一眼:程嬰,你是窮瘋了,還是別有用心???

你縮著脖子,趕緊躲開老人直逼的目光,驚嚇得藏到了一個侍衛的身后,大氣不敢出。

這工夫,幾個隨從已經闖進了屋子,很快就抱出了一個襁褓里的嬰兒。屠岸賈便走了過去,先扒開娃的褲襠看了,又順手摘下娃頭上戴的虎頭帽——果然襯里上有一個紅絲線繡的“趙”字!屠岸賈兩眼一亮,又仔細看了看,感嘆道:想不到,這金枝玉葉還有這樣的好手藝……繡得真好!

說著,又把虎頭帽給娃戴上了。

突然,公孫杵臼大吼了起來:屠岸賈!趙家世代為相,一門不乏重臣,你今天竟然為了爭寵殘害忠良,老天是不會放過你的,你一定會遭報應!

老人這一聲吼仿佛震動了蒼天,話音剛落,就聽見空中響起了一聲驚雷,晴天霹靂讓大司寇驚嚇不已,身體搖晃著,兩名侍衛立即將他穩穩扶住。趁著這陣慌亂,公孫杵臼一把搶過嬰兒,縱身一躍,跳下了山崖……

這感天動地的一躍讓你魂飛魄散,你最后看見的,是那頂虎頭帽在空中飄舞,飄舞,直到飄出你的潮濕的視線……

——在未來的影片里,這個鏡頭想必會用升格處理,也就是習慣所說的“慢動作”。至于這雷聲的設計顯然有點主觀,但我依然予以保留。因為,我相信因果報應,對屠岸賈這樣的惡人,蒼天絕不會熟視無睹!

第二天你獨自去了山崖下,卻沒有尋找到這一老一少的尸骨??粗菞l湍急的河流,你非常驚訝——如此凜冽的天氣,這條河居然沒有結冰,反倒河水洶涌,奔騰不息!那一瞬你豁然開朗,想那一老一少已經隨這神奇的河水去了天堂。于是你雙膝跪下,對著這河面三叩九拜。然后,你就在一棵老松樹的枝椏上,找到了那頂虎頭帽,放進了懷里。

那尊尚未完工的石像,當天就被你帶回了。點上蠟燭,你端詳著,很快你就發現了,這雕刻的石像分明不像重耳,更像是公孫杵臼。

從后山回來,已是子夜時分。屋里的燈還亮著,程嬰躡手躡腳地走進門,突然一個身影橫在了面前,嚇得他一哆嗦。

——妻子正抱著娃從里屋走出。

程嬰摸摸額頭上的冷汗:你嚇著我了。

妻子沉著臉問:我的娃呢?

程嬰松了口氣:不在你懷里嗎?

妻子抬高了嗓門:這不是我的娃!

程嬰沒有吱聲。

妻子便有了哭腔:你……是不是……拿我的娃……

程嬰打斷道:那是你的娃嗎?

妻子也毫不示弱:可也是一條命!

程嬰順手就抽了女人一耳光,然后瞪大眼睛,聲音卻壓低了,幾乎是咬牙切齒道:記住了——從今往后,這,就是,咱的娃!

妻子頓時就不敢哭了。嫁到程家十來年,她還從來沒有見過丈夫這樣兇狠的眼神和嚴厲的語氣,更談不上動粗了。

程嬰從女人懷里抱過嬰兒,小心地放到搖籃里。然后,回頭把妻子緊緊摟在了懷里,流著淚感嘆道:我欠你的……這輩子都欠你的……

燭光搖曳……

三更時分,外面的風似乎停歇了,月亮掙扎著從云中現出了身影,那云走得遲緩,月光也看著令人發毛,院子里像落了一地的霜。這無比煎熬的一晚,悲痛欲絕的你一宿未眠,獨自坐在書房里,借著微弱的燭光,你一直在凝視著那尊看似粗糙的石像。公孫杵臼最后那大義凜然地縱身一躍,一直在你的眼前浮現著,揮之不去——這個具有視覺沖擊力的鏡頭,在這部影片后期剪輯階段,我將反復使用。很多時候,這種以命搏命的英雄氣概會強烈地感動著我,盡管看起來無疑是一次虛構,經不起推敲,歷史上也難尋任何蹤跡,我依然還是要作充滿激情的表達。僅此一點,在你與老人之間,已是高下立判。

遠方又傳來了幾聲雞鳴,外面的天卻還是漆黑一片。就著蠟燭,你點上了三柱香——

一柱敬公孫杵臼,一柱給那鄉下小娃,一柱留給了自己。

翌日上午,你挎著籃子去菜市上,想買條魚,好給娃熬點湯。剛走到街面就發現不時有人瞟你一眼,不等你看定,對方的眼睛就迅速躲開了。你覺得有點蹊蹺,開始還以為出門時臉沒有洗干凈,便又用衣袖擦了擦面頰。等走到魚攤前,你挑好魚,正欲往籃子里放,那賣魚的漢子突然伸手一把將魚奪了回來,重新扔到了水桶里。這魚不賣,那漢子橫著眼說。你笑了笑,說既然不賣,何必要擺到菜市上呢?那漢子猛地抬高嗓門:是不賣給你,聽懂了嗎?

周圍的人一下就哄笑起來,接著,不知從哪里飛來一個雞蛋,實實地砸在了你額頭上,破碎的蛋黃立即就糊上了你的一只眼。人群中又炸出一陣哄笑。你這才明白,在都城的市民中,你程嬰這么快就成了一個不義之人,貪圖錢財,賣友求榮,甚至陷害忠良,從此以后你再也不能做一個清白的人了。就這樣,在一片哄笑和謾罵聲中,你匆忙逃開了。身后一個聲音還在追著:姓程的,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跑啥???

就這樣狼狽不堪地跑到家。你先去了廚房,從水缸里舀了瓢水,想盡快洗掉臉上的污穢,不想讓妻子看見??墒桥撕芸炀椭懒藙偛挪耸猩习l生的那一幕。出門晾衣服的時候,她聽到街坊鄰居聚在一起嘰嘰咕咕,說西頭的程先生在菜市上出丑了,連一條魚也沒買成,卻買回了一個破雞蛋。這個上午你們夫妻就這么相對無言地坐著,輕輕推著隔在中間的搖籃。娃還是睡得很香,小臉蛋上竟還現出了一絲笑意。妻子流著眼淚,嘆息著。

這日子沒法過了……

熬吧……

什么時候才能熬出頭???

天知道……

十四

關于趙氏謀反的消息無疑是那個冬天最大的新聞,但市面上又幾乎嗅不到一點血腥氣味,官署把這件臟活做得干凈利索,一切都是秘密進行。沒過幾天,這個話題又被另一樁奇聞所掩蓋,坊間流傳,晉景公如廁險些掉進糞坑淹死,這立刻就引起了市民們極大的興趣,大家私下里津津樂道,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仿佛親眼目擊。至于趙家那檔子的事,不知不覺中便置之腦后了。

實際上,血案發生不久,在外巡游的晉景公便回到了都城。他作出的第一個決定是將妹妹重新接回宮里,并明令,從此不許再入趙府大門一步。從以后的事實看,這其實就是軟禁。至于趙家的這場駭人聽聞的遭遇,晉景公只字未提,好像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在晉國的歷史也沒有發生過。

冬去春來,都城又見花開,與去年的春天比較,看不出一點差別。倒是你把家從城北搬到了城南,在這里開了一個藥鋪,打算今后以賣藥為生,不再走街串巷出診行醫。市面上那些流言蜚語如影隨形地跟隨著你,也許這輩子都不會消散,宅在家里,至少會得到一份暫時的平靜。你每天最大的樂趣是抱著兒子去院子里看花,可是你再也聞不到梔子花那奇異濃郁的香氣了。這樣的時候,你的眼睛便情不自禁地濕潤了,好想跑到汾水邊上嚎啕大哭一場。然而很快發生的一件事,讓你斷然放棄了這個可悲的念頭——屠岸賈來了。

大司寇是在一個陰霾四伏的下午找到你家的。那時候你正在院子準備宰殺一只黑公雞。這雞足有十斤的分量,長相兇狠,而且從上個月起就不再司晨了。每次妻子從外面回來,這畜生就豎起鮮紅的冠子向她撲去,形同一條惡犬。你早就想宰了這畜生,為此你頭天晚上就磨好了菜刀。吃過早飯,你便到院子里去給雞喂食,不等那幾只母雞上前,黑公雞便一爪踏翻了食盆,引得驚叫四起。好個霸道的畜生!趁其不備,你拿起一只竹簍將黑公雞罩住??墒悄銢]有料到一只公雞的力量會險些把你掀翻,你死死按住竹簍,這畜生厲聲尖叫吵醒了午睡的嬰兒,娃的啼哭又惹急了妻子。你氣惱地扔下菜刀,突然就聽見身后傳來了兩聲響亮的咳嗽聲——屠岸賈的馬車已經停在了門前。大司寇走下來,身后跟著四名侍衛。

手無縛雞之力,哈哈,老夫今天算是長見識了!

屠岸賈一邊說著一邊拔出腰間的長劍,看都不看,就伸進竹簍將雞一下戳倒。那畜生被釘在地上,翅膀還撲騰著,尖叫聲卻漸漸弱了下去,死了。

大司寇駕到,在下有失遠迎,得罪得罪!

屠岸賈一笑,歪了一下腦袋,跟班的就把幾件禮物送進了屋。

程嬰沒有料到,屠岸賈今天是專門來看孩子的。他帶來的禮物都是清一色的嬰兒用品——四季的衣服和鞋帽,各種糕點和蜂蜜,還有一只撥浪鼓。程嬰內心頓時就有些不安,他拿不準,這個惡人接下來將會怎么做。

一直啼哭的孩子見家里來了生人,便不敢再哭,怯怯地看著。

程嬰從妻子手里接過娃,抱到屠岸賈的面前。后者拿起那只撥浪鼓對娃搖晃了幾下,鼓聲一響,娃突然就咯咯笑開了。

屠岸賈也開心地笑了起來:程嬰啊,你這娃跟我有緣??!說完,就湊近孩子的臉蛋,著實地親了一下。

程嬰連忙說:多謝大司寇抬舉……

這時,妻子端上了茶,從丈夫手里接過孩子,欠身離開。

屠岸賈喝了口茶,接著說:你程嬰算是有福之人??!你瞧,這娃居然和你一樣,也是一頭的卷發……老夫喜歡!

程嬰拱手:屠岸大人賞臉!

屠岸賈又問:給娃取了個啥名???

程嬰回道:文,程文。

說到這里,屠岸賈仿佛想起了什么,就說:半年前,趙家那娃,我記得好像叫武……

程嬰下意識低下了頭:對,那孩子叫趙武……

屠岸賈點點頭:文韜武略,程文,這名字好!我今天來,是想跟你說,我想認你的兒子為義子,如何???

程嬰有些意外,但很快就答道:那,那是犬子的福氣……

屠岸賈很是鄭重:我可不是說著玩的,程嬰!

程嬰連忙跪倒:程嬰代犬子叩謝義父大人!

言畢,叩首三拜……

當夜,月光如水,四野的蛙鳴一陣接著一陣,此起彼伏,讓這個晚上有了幾分溫馨。安頓好娃兒,你和妻子坐到了院子里,又開始低聲談論白天的事。月光下的女人看上去有些憔悴,心事也掛在臉上。這些年來為了得到一個娃,女人已經操碎了心,還不時一個人在廚房里發愣,神情恍惚,就像現在這樣。此刻,女人一定又在想著那個印堂發暗、鼻孔顯大的鄉下娃吧?或者,是在擔心屠岸賈又在打著什么壞的盤算。

你倒是冷靜下來了,雖然,你一時還弄不清屠岸賈此舉的真正用意,但畢竟為兒子帶來富裕的生活保障,更是保證了他的一份安全——有了大司寇作靠山,都城乃至整個晉國,今后就沒有人敢欺辱他。屠岸賈豈能料到,他一心要斬殺的那個嬰兒將會由他親手撫養,這真是天大的諷刺,盡管在血緣上這孩子與趙家沒有一點關系。想到此,你竟有了幾分得意……

突然妻子問道:這算是認賊作父嗎?

這一問,你倒是有些尷尬了。你干咳了兩聲,說所謂的義父不過是個名分,用不著這么擔憂。屠岸賈沒有子嗣,也沒有任何附加的條件,還承諾不會將兒子從這個家帶走,連姓都不用改。這事對兒子,對這個家,都是一個極好的機會……

妻子又問:那他憑什么這么做?就為了圖個名分?

這回你竟被女人問住了,也不再看她的眼睛。過了片刻,你才含糊其辭地說,或許是那天在后山屠岸賈讓那聲炸雷給嚇住了,雙手沾滿了血,怕遭報應,于是就想著積點德吧……

對這樣無力的解釋妻子顯然是不滿意的,也不想看你尷尬,便起身回屋子里去,走了兩步,又停住,背著身問道:那趙家的仇還打算報嗎?

不等你回答,女人就進屋了。

院子變得空了,蛙鳴聲也似乎弱了下去,地上的月光還是跟霜一樣灰白,仿佛透著幾分寒氣。你突然感到了孤寂,低頭徘徊著。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停在院子中央,你慢慢仰起臉對著月亮,內心深處發出一聲感嘆:血海深仇,焉能不報?——我程嬰至少可以等上十五年!

十五

程嬰先生,故事到這里本可以繼續展開,但我決定一跳而過,故事將隨著你那句內心獨白來到十五年后——我無意去寫一部《趙氏孤兒成長史》。我已表明,我的職責只是尋找這個故事的另一種可能。當然,對于你而言,這十五年里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最難忘的,莫過于生命中的兩個女人在一個月之內的相繼謝世——

去年冬天的某個夜晚,久違的韓厥將軍意外地來到藥鋪,你頓時就預感到少夫人會有不好的消息。果然如此。從韓將軍這里你知道了,少夫人鎖入深宮十五年,終日郁郁寡歡,思兒心切。后來得知屠岸賈做了孩子的義父,女人開始有點詫異,但很快就明白了你的良苦用心。十五年里,她也曾在宮里遠遠見過那孩子幾回,但近在咫尺卻不敢相認,這種折磨令她神情恍惚,寢食難安,撫琴成了唯一的寄托,那床琴,對于她已經不再是“悅己”了,而是最后的挽歌——在一場傷寒之后女人便一病不起,帶著一腔的怨恨撒手人寰。臨終前,她托貼身的丫鬟偷偷帶出來了一件東西,秘密送到了韓將軍那里,并叮囑后者日后一定要親手轉交給你收藏——那是一只精致的首飾盒,里面是一方淡綠色的絲帕包裹的一只玉鐲。顯然,今夜將軍就是為此而來,說公主的用意很清楚——有朝一日,等到冰雪消融,水落石出,再由你程嬰鄭重交給她的兒子趙武。最后,韓厥按著你的肩頭感嘆道:這一天或許不遠了!

將軍何出此言???

韓厥停頓片刻,又往下說了:也許是少夫人的死讓晉景公有所觸動吧,否則,是不會這么快給趙朔將軍頒發謚號的,也不會稱已故的妹妹為趙莊姬——“莊”這個字,顯然是表莊重、莊嚴之意,至少是向外人說明了,在國君的心目中,趙朔將軍是一個正派的男人,而非屠岸賈所言的“亂黨”,不是嗎?這應該是個暗示……

說完這些,韓將軍便匆忙離開了。

你慢慢走到書房,悄悄打開那方折疊的絲帕,這才發現那上面繡著一束盛開的梔子花,霎時你就明白了——這是女人留給你的信物與念想,頃刻間老淚縱橫……

辛酸的命運往往是禍不單行。那段時間你獨自在家守著藥鋪,在少夫人去世的前幾天,你的妻子突然離家出走,不知去向。女人這回是不辭而別,卻一去再也沒有回頭。那些日子你帶著兒子找遍了都城的大街小巷,查看了每一處驛站館所,卻還是找不到女人的一點蹤跡。直到差不多半個月后,也就是公孫杵臼的忌日那一天,你去了后山,在山崖下那條無名河流的岸邊,不經意中發現了泥淖里埋著妻子的一只繡花鞋。你震驚不已,那苦命的女人終究還是去找她的那個印堂發暗、鼻孔顯大的鄉下娃了。

當晚你就病倒了。翌日爬起床,你到水缸邊想舀口水喝,卻照見了自己的憔悴不堪的面容——陡然間就老了很多,兩鬢斑白,牙齒也落了幾顆,連胡須也變得稀疏。其實這一年你是才剛過半百的年紀,卻顯得異常蒼老。你對著水缸里的面容凝視著,突然一陣咳嗽,竟咳出了一大口鮮血。你喘息著,第一次意識到了黃泉路近,自己余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你已經等了十五年,不能再等了。

從這一天起,你每天居家不出,在等待著兒子回來。這段時間,兒子正跟著他的義父學習騎射,已經有些日子沒有回這個家了。不知為什么,每回一想到這個孩子,你心里都堵得慌,欲哭無淚。就這樣,你等來了生命中最后的春天。我未來的這部電影也由此進入到尾聲階段——

那陣子,兒子正跟著他的義父屠岸賈在遠方狩獵。這個頗有氣勢的場面,我將會采用無人機進行跟蹤拍攝,高空俯視的角度,一隊駿馬在松樹林中疾馳,塵土飛揚,不同的機位和多變的景別反復切換,使得這個場面顯得豐富而壯觀,這顯然是這個春天的另一種色彩,更是另一種情緒,但它們都一樣在襯托著你的悲傷。

狩獵的馬隊在追逐著幾只野兔,一路狂奔……

突然,一支箭射中了領頭的灰兔,當場斃命。

射中野兔的是騎在白馬上的那位英俊少年,他就是程嬰的兒子,也是屠岸賈的義子程文,剛過十五歲。

程文興奮道:義父,我射中了!

屠岸賈:我兒好箭法!

馬隊停下。很快,一個隨從拎著那只野兔興沖沖地跑來,一路喊著:少爺好箭法??!一箭穿喉!

說著,就把還在滴血的野兔遞到了大家面前。

屠岸賈贊賞道:我兒今朝能射兔,明日就能射鹿,日后必將是晉國的棟梁之材!

但是,這一刻少年卻顯得有些難過。

屠岸賈注意到了,便問:文兒怎么了?

程文這才定了定神:孩兒覺得,這兔子好慘……

屠岸賈卻說:慘?這本就是它的命??!這世上,無論人還是畜,都無非兩種命——要么吃掉對手,要么被對手吃掉……說完,便哈哈大笑起來。

邊上人也跟著笑了,唯獨程文除外。

少頃,屠岸賈又說:離家也有些日子了,這只兔子你帶回去,晚上陪你父親喝兩盅。畢竟你娘剛走,你多陪陪他……

程文回答:孩兒遵命!

那晚,程文回家的時候,你正在書房里對著那尊石像敬香,依舊是三柱。這十五年來,讓你最不好受的,還不是兩個女人的相繼離世,而是欺騙了公孫杵臼這位可敬的朋友。當初你沒有勇氣對老人說出事情的真相,你卑鄙地利用了他的忠誠,用他的壯烈犧牲換取了你的茍且偷生。公孫杵臼最后那縱身一躍,如同一面巨大的影子死死糾纏著你,將你此生籠罩,讓你不得安寧,這便是上天對你的懲罰。還有那個印堂發暗、鼻孔顯大的鄉下娃,不要以為他沒幾天活的了,你就得到了解脫!你果然就是一個“為了兒子,什么都做得出來”的小人……

可是,這樣的譴責和懺悔又能改變什么呢?

外面傳來了腳步聲,那么有力,兒子這么快就長大了,身高也超過了自己,有個男人樣了。屠岸賈那邊給他安排了一份不錯的差事,也給他留著很好的寓所,你曾去看過,有書房,有琴室。相比之下,你這個家顯得太寒酸了。那年你所得的官署賞金,全都用于給公孫杵臼老先生修衣冠冢了。那冢就建在后山老石匠的院子里,每年的忌日,你都會過去祭掃??磥?,這件事以后也得由兒子去做了。自兒子懂事時起,他就不止一次問起過你,這石像是誰?你說是一位朋友,已經不在人世了。兒子又問,他死了嗎?你點點頭,說人都會死,但有的人死了還活在別人的心里。兒子便聽不懂了,踮起腳,用小手去摸著石像。??!這情形還是這么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一點也不模糊……

兒子沒有把那只野兔帶回家,而是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悄悄埋了。但他還是把這件事告訴了你,口氣帶著炫耀,說隔了兩丈遠一箭就射中了目標。

義父說,我今天能射兔,明日就能射鹿。

你鼻子哼了哼:一只鹿的個頭遠大過一只兔子,跑得也沒有兔子快,應該更容易些吧?

義父不是這個意思……

他又是怎么個意思?

爹,你咋了?

坐下,我有話對你說。

程嬰看著那尊石像,就著蠟燭點上了一柱香,這回卻遞到了兒子手里,后者竟有些不知所措。

程嬰:你不是經常問我,這石像刻的是誰嗎?今天我就告訴你,他是我最尊敬的一位朋友,叫公孫杵臼……

程文: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

程嬰:公孫先生是我們父子的大恩人,所以這第一柱香,你要敬他……

程文有些茫然,但還是恭敬地把香插進了香爐。

程嬰又拿出一枚淡綠色的玉鐲,放到石像邊上,接著又點上了一支香,遞到了兒子手里。

程文覺得奇怪:爹,這玉鐲我怎么從來沒有見過???

程嬰:我也是不久前才見到的。但它的主人,我早就認識……

程文:誰?

程文:莊姬公主……

程文:哦,我在宮里見過她幾回,隔得有些遠,看不大清,但能看出她是一位優雅的夫人……很不幸,去年冬天她離世了,還不到四十歲的年紀……

程嬰點點頭:是啊,她小我十四歲……

程文困惑道:這么貴重的物件,怎么會在你這里???

程嬰沒有回答,又點上第三支香,照樣遞到了兒子手上:這第三柱香你也敬上,給一個山里的孩子……

程文更加莫名其妙了:山里的孩子?

程嬰:要是他還活著,跟你一般大。

程文:可他跟我有啥關系???

程嬰停頓了片刻,嘆息道:他本來可以叫程文,后來,這名字讓給了你……

程文有些不耐煩了:爹,你是不是喝高了?

程嬰:我早就戒酒了。十五年前就戒了!

程文:那為什么跟我扯這些云里霧里的事???就算他把名字讓給我,我就得為他上香嗎,為什么???

程嬰冷冷地回答:因為,是他的死,才換來了你的生!

程文頓時就愣住了。

十六

在那個月色迷蒙的夜晚,形容憔悴的你終于把深埋于心的那樁驚天的秘密,對兒子揭開,雖然暫時還沒有和盤托出。壓抑太久的悲憤之情正待釋放,可是面對兒子的不知所措,你又覺得有些突兀了,晴天霹靂難免會引起驚恐不安??墒悄阕杂X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此時不說或許就沒有了機會。這一刻你又想起了韓厥老將軍的話——這一天不遠了,也就是說沉冤昭雪的日子近了,于是你竭力控制著情緒,語氣也轉為和緩,你得讓兒子知道,從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伴隨著血雨腥風和刀光劍影,可是,這些久遠的事擱在今天,兒子還能聽得進去嗎?能信嗎?

從少年茫然的面部表情看,適才你充滿悲情但又語無倫次的敘述,仿佛是在說一個邏輯混亂的故事,更好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與他沒有一點兒關系,因此也不可能輕易受到感染,相反,這個嚴重的時刻,少年心里泛起的是一連串的質疑。雖然你依然在遮掩著,但他已經明顯感覺到,他不是你程嬰的兒子,自己就是當初晉國將軍趙朔和莊姬公主所生的那個趙氏孤兒!趙家得罪了君家,于是就引發了一場血腥。為了搭救這個孤兒,你用從山里買來的那個娃進行了巧妙的調包,偷梁換柱,又與那位叫公孫杵臼的老人當著大司寇的面合演了一出戲,付出了兩條命的代價,蒙混過關,這才讓孤兒活到了現在——既然這樣,你為什么又要和大司寇攀親呢?哦,你拿屠岸賈當仇人,卻又讓兒子認他作義父,這又算什么?你難道不覺得混亂不堪嗎?

因此兒子一直在沉默著,雖然眼睛有點發紅。這讓你感到了沮喪,甚至是失望,事情不該是這個樣子??!

過了一會兒,兒子終于開口了,語氣卻顯得平靜:照爹的意思,我應該就是趙家的那個孤兒了?

程嬰嘆息道:你本名不叫程文,而叫趙武——這是你娘,也就是莊姬公主給取的……

說著,你就從那只破舊的藤編藥箱里,拿出了那頂虎頭帽,讓兒子看里面用紅絲線繡下的“趙”字:這也是你娘親手繡上的,我保存了十五年……

程文接過虎頭帽,端詳著,眼睛也有些濕潤了,語氣卻還是將信將疑:當初,你就是用這只藥箱,把我背出趙家的?

程嬰點點頭:你若不信,現在就去拜望韓厥老將軍,他是見證人。

過了片刻,程文又問:當年屠岸賈滅了趙家,是奉了誰的命?

程嬰:你舅舅,當今的國君!

程文:他們不是兄妹嗎?那可是親骨肉??!

程嬰:骨肉相殘的事還見得少嗎?

這時候程文也在抑制著內心的激動,走到了那尊石像的面前,背著身,低聲問道:如果那個娃不是買來的,而是你親生的——你還舍得交出去嗎?

程嬰一時沒有說話。

程文又接著問:如果說屠岸賈是首惡,那你又是什么?算協從嗎?

程嬰氣得身體微微顫抖著,跌坐在椅子上。

程文轉過身來,蹲到程嬰面前:就算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那么,你得回答我最后一個問題——你憑什么要這么做?

程嬰嘴唇顫抖著,還是張不開口……

程文:僅僅就是為趙家鳴不平——這說得通嗎?會有人信嗎?

程嬰不禁落淚:我,我才是你爹啊……

程文很是驚訝:你是我爹?

程嬰泣不成聲,點著頭:我是你……親爹啊……

程文一下就炸了:不,不是這樣!我不信!

程嬰感到一陣暈眩,身體搖晃著,兒子便緊緊扶住了他。

那只藤匣子像你一樣老了。十五年前,你讓嬰兒藏身于此再偷帶出趙府的情形,仿佛就發生在昨天。這個仇今生一定要報,血債血償,這是亙古不變的天理!你這一口氣之所以還沒有咽下,就是想活著見證這個大快人心的結局,否則,你將無顏去見黃泉之下的那些死者,你也將死不瞑目。

你慢慢推開兒子,哆嗦著雙手,又點上了一支香。這會兒,你感覺緊繃的神經開始松弛下來,疲憊的身體也有了輕微的緩解,十五年啊,度日如年的十五年,今天總算是熬出頭了,得到了些許解脫,盡管這樣的局面未必讓你滿意。但你已經拿定了主意,開弓沒有回頭箭,趁著大司寇還沒有消除狩獵的疲憊,你得果斷地走出最后的一步——這支香不是為了祭奠,而是用來計時。你清了清嗓子,然后明確地告訴兒子,在這支香燃盡之前,讓他替你去把那件事辦了——帶回屠岸賈的人頭!

但是,兒子再次陷入了沉默。從他那副疑惑而驚訝的眼神里,你看到了自己這一生的絕望,你走到兒子面前,直視他的雙眼,終于還是憤怒了——

面對仇人,你竟然無動于衷?你,你果然算不得趙家的后代……

我本來就不是老趙家的人……

你也不是我的兒子!

就算你生了我,可屠岸賈也養了我,也是十五年啊……如今你們都老了,就不能罷手嗎?

不能!

既然不能,那,那為何非得把這種難堪的事交到我手上呢?

因為,這是你的命!

可我不想要這樣的命!你們上輩子欠下的債,卻要我來還,這不公平!

這不是債,是仇!有仇不報,天理難容!

那我就不要這個天理,行嗎?

你這個……逆子!

爹!

住口,我沒有你這個兒子!

那個晚上程文還是去了屠岸賈那里。后者剛剛沐浴完,裹著絲綿的錦袍,端坐在書房里。他的面前也燃著一支香,即將燃盡。聽到遲疑的腳步聲,大司寇知道是義子來了,但他暫時沒有回頭,似乎在等待著什么,屋子里一時變得很安靜。

那支香終于燃盡,香灰倒下,最后一縷青煙妖嬈地凌空擺動了幾下,便消失在了晚風中。

屠岸賈輕輕咳嗽了幾聲,說:我知道今晚你會來……正好,這支香也點完了。

程文沒有說話。

屠岸賈:是你爹讓你來的吧?

程文這才低聲問道:誰是我爹?

屠岸賈:當然是程嬰。

程文追問:那我娘又是誰?我的親娘……

屠岸賈這才回過頭,發現義子的情緒有點不對,忽然就明白過來:你爹都對你說啥了?

程文流淚了……

屠岸賈喝了口茶,嘆息道:如此看來,你不叫程文,而叫趙武……你果真是趙朔的兒子?

程文抽泣著:我從來就沒有見過什么趙朔……

屠岸賈:那至少你也得算上是趙朔的遺腹子。

程文激動起來:難道這些都是真的?

屠岸賈走近義子,扶著他的肩膀:娃兒,真假早就不要緊了。啥要緊?活著。你今年才十五,你還有很長的日子,很好的前程。

程文:但我要活得明白!

屠岸賈一擺手:別說了,你就做你該做的吧。要是手軟,就回去陪陪老程嬰,順便幫老夫捎個口信,等他身子骨利索點,我請他吃茶……說完,又不斷咳嗽起來,夾雜著氣喘吁吁。

十七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應大司寇屠岸賈之約,你由兒子陪同來到了后山——原來吃茶的地點竟選在公孫杵臼的那個院子里,這讓你有些意外,似乎也是某種暗示。很顯然,兒子已經對這個義父通報了一切,今天雙方都是有備而來。這里現在已經變得像一個小型的墓園,蒼松翠柏,公孫杵臼的墓冢就隱在綠蔭之中。這邊上還建了一個八角亭子,內置一張石頭圓桌和幾只石鼓,倒是吃茶觀景的好場所——那年用官署賞的一千大錢做這件事,相當值得。

屠岸賈已經先到了一步,此刻,他身披一件黑色的大氅,拄著一根棗木的拐杖,正在亭子里對你這邊張望著。一駕馬車停在不遠處的山坡上,幾個侍衛像木樁一樣站得筆直,倒是那幾匹馬自由、散漫,埋頭在坡上吃草。院子里,兩名侍女正在用鑄鐵壺煮茶,清香四溢,這輕松愜意的氣氛脫離了你的想象,很快也調整了你的情緒。這時你不禁想起了剛才路上兒子說的一句話——能消除心頭之恨的未必只有一把刀。這話現在聽起來意味深長……

見你下馬,屠岸賈便站起身往前迎了幾步,皮笑肉不笑。照例是彼此拱手作揖幾句客套,然后你們便相對而坐,侍女上好茶,屠岸賈就揮了一下手,讓邊上人全都撤下。周圍很快就安靜下來,一陣風拂過,果然讓人覺得幾分愜意。

亭子里就只剩下兩個老者,但互相不看對方,各自看著別處。

屠岸賈的表情變得有些傷感,他清清嗓子說:一轉眼,咱倆都老了啊,沒幾天好活的了……

程嬰輕嘆道:只要還剩一口氣,我都會找你。

屠岸賈感嘆道:只可惜啊,兒子不像你,雖然長得與你有幾分相像。

程嬰:兒子像娘……

屠岸賈:不,不像。這娃心慈手軟,那天射了只野兔都不敢拿回去下酒,偷偷埋了,還以為我不知道。來,吃茶……

程嬰沒有拿起茶碗。

屠岸賈便又補了一句:這茶干凈,大可放心用。說完,自己先喝了一口。

程嬰端起茶碗冷笑道:我今天敢來,就不怕它不干凈。

于是,也喝了一口。

屠岸賈環顧了一下周圍景色,感嘆道:今天約你來,就當是故地重游吧。當年可是你把老夫領到這里的……

程嬰起了悲憤:你欠下的血債還少嗎?

屠岸賈倒也平靜:當年對付趙家,老夫也是奉君命行事。沒錯,老夫手里是沾上了血……可是,你的手就那么干凈嗎?

程嬰:你什么意思?

屠岸賈冷冷看了程嬰一眼:站在這里,你應該觸景生情了吧?那鄉下小娃難道就沒有給你托過夢?

程嬰眼前再次閃過了那個慘烈的畫面,頓時就有些慌亂,竟然無言以對。

屠岸賈話鋒一轉:趙家遭遇橫禍,你知道是誰挑起的嗎?

程嬰:誰?

屠岸賈:趙莊姬。

程嬰有點震驚,但是卻沒有感到意外。

聯想起當年與少夫人的交談,你覺得屠岸賈的話不能看作無中生有?,F在,你也大致清楚了來龍去脈。莊姬公主出嫁之前就與趙嬰齊對上了眼,甚至有人私下里認為,這女人就是因為這個才愿意嫁到趙家的,但她一點也不喜歡自己的丈夫趙朔。在她眼里,那就是一個無用的男人,是假男人,加上新婚之夜以鴿子血冒充見紅又不慎露出了破綻,于是蜜月頃刻間就被陰影籠罩。很快,將軍負氣離家,女人心慌意亂,便暗地里和趙嬰齊商量對策,后者卻擔心事情鬧開,會辱沒他趙家的顏面,便借口要去邊關巡視也溜之大吉,從此不知去向。于是,這個悔恨交加的女人心生惡意,回到宮里向哥哥晉景公密報,謊稱趙家庫房里私藏了不少刀槍劍戟,幾個兄弟也時常半夜里聚在一起交頭接耳,極有謀反的可能。君王一聽就動了殺機……

但這些決不是事情的真相,程嬰先生!

引發血案的真正原因來自君王幽暗的內心。生性多疑的晉景公早就想收拾趙氏,當初晉靈公就死于趙家人之手,他害怕重蹈覆轍。這個人不滿趙氏世代為相,一門人才輩出,更擔心其坐大成勢尾大不掉。這種病態的焦慮讓他視趙氏為心腹之患,雖然表面上一向裝作若無其事。少夫人任性的幾句發泄,本是想給趙家一點顏色看看,但在晉景公眼里,無疑是誅滅趙氏一門的又一口實。然而很遺憾,在這一立場上,后來的典籍,無論是《左傳》還是《史記》,一律采取了回避,或者干脆拿屠岸賈當替罪羊——僅此一點,我就不能茍同。毋庸置疑,大司寇是奉君命行事,絕非擅作主張,這個人歷來霸道,但在君王面前卻不敢妄為,即使他有這份惡,也決沒有這個膽。

也就在這樣的時候,一位眉清目秀且又和氣體貼的男人來到了趙府,其實這個人早就走進了趙家少夫人的視線,只是他本人還蒙在鼓里。此人不是別人,就是你,程嬰先生。在你,可以說是一見傾心;于她,或許是一見鐘情——無論是寂寞難耐還是孤枕難眠,都是她這個女人不能接受的。

原以為只是一場風花雪月,卻沒有想到會是海誓山盟。于是,逢場作戲演變成假戲真做,當懷孕成為事實,怨恨便成為往事,女人竭力想挽回這一切,但是為時已晚,覆水難收……

屠岸賈理了一下稀疏的胡須,不禁干笑了幾聲:好你個程嬰,居然和老石匠合演了一出戲,瞞天過海,竟然瞞了老夫十五年!

程嬰也冷笑道:我相信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屠岸賈放下茶碗,抹了一下嘴唇,湊近程嬰:既然你已經把這層窗戶紙捅開了,那么,老夫今天就讓你看個明白——你以為,你真的能瞞得了我這雙眼睛嗎?

程嬰暗自一驚。

這時,屠岸賈舉起拐杖對馬車的方向示意。

那邊的侍衛掀開了簾子,扶下一個矮胖的老太太,那婦人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像只鴨子,近了,便看清她嘴角有一顆痣——那是穩婆!

程嬰回頭看看屠岸賈:放過她。

屠岸賈:放心,我不會殺她的,她是證人。

那穩婆可憐巴巴地看著程嬰,后者避開了她的目光。

屠岸賈揮了揮拐杖,侍衛又把老太太送回到了車上。

程嬰冷笑道:既然你早就知道了這孩子的來歷,為何遲遲不下手?

屠岸賈:這孩子跟趙家毫無干系,老夫豈能濫殺無辜?

程嬰:為何還要認他作義子?

問得好!屠岸賈突然興奮起來,不停地搓著手:老夫現在就告訴你——這孩子可是我的護身符??!認下他,能保老夫余生無虞!

這樣一說,程嬰倒有些懵了。

屠岸賈繼續說道:既然你程嬰可以借老夫的勢力來護著孩子,我當然也可以借著這孩子的名分為自己留條后路——萬一哪天國君反悔了,又想借助趙氏理政,老夫就隨時將這張牌打出去。這不,景公為趙朔頒了謚號,啥意思?明眼人一望便知……

程嬰明白了,不屑地:到了這個年歲,你居然還惦記著后路?

屠岸賈得意一笑:所以說,咱倆一樣,各有所圖。不過記住了,眼下這孩子還叫程文。至于他有沒有叫趙武的那一天,得看他的造化了。

程嬰堅定地說:他永遠也不會姓趙了。

第二天,侍衛發現大司寇死在了自己床上,死相十分難看——一絲不掛且四肢彎曲地趴著,活像一只老王八。有人說,他是暴病而終;也有人說,他是被毒死的;有人說他是被噩夢驚嚇而死,因為作惡太多;還有人說,晉景公下了秘密手諭賜其自裁,因為君王即將要為趙家翻案了??傊?,這個惡人終于遭到了報應,不得善終。

那晚,都城的爆竹聲響了一個通宵,焰火把半邊的天都燒紅了。

程嬰先生,請原諒我以這種捕風捉影的方式來敘述你的故事。閣下如有不滿,請容我自辯幾句可以嗎?我的出發點并非是想詆毀先生高大的形象,相反,我是在努力維護著先生,盡管只是虛構。當我與文本中的程文抑或趙武的年紀一般大的時候,我第一次聽懂了這個故事,但是很遺憾,這回我竟然沒有被你的大義之舉所感動。相反,我感到了害怕。我覺得你是一個可怕的父親,朗朗乾坤,天底下怎么可以有你這樣的父親,為了保護所謂的忠臣之后,竟獻出自己的親生骨肉!這是多么的恐怖多么的不可理喻?這是反人類,我拒絕相信!或許就是從那個遙遠的晚上開始,我萌發了重塑你形象的念頭。我愿意你的形象在我的筆下極其樸素,我寧肯看到你和心儀的公主鴛鴦戲水,也不屑那種匪夷所思的大義凜然。在義人和情人之間,我選擇后者;在俠士和父親之間,我依然選擇后者——如此這些,應該是我重構這個故事的初心。

趙家的故事當然還有后續。

公元前583年,即晉景公十七年,年邁的韓厥前來向景公告老致仕,其時君王正臥病在床,對老將的解甲歸田很有些不舍。兩人便傷感地談起了往事,自然免不了要牽扯到趙家。韓厥似乎是無意中說起,眼下又到了祭祀的季節,卻看不到一個趙家人的身影。景公的表情也顯得凝重起來,后悔當初聽信了屠岸賈那王八蛋的讒言(他當然不會承認這是自己的安排)。然后就說起了昨晚剛做的一個夢——他走進了一片林子,總聽見狐貍在叫,卻怎么也看不見它的蹤影。他很想逮住這只狐貍,但每回捉住的都是影子,兩手空空,還潮潮得發黏,跟沾了血一樣,怎么洗都不舒服。醒來,一身冷汗的他便想起妹妹趙莊姬的那個嬰兒,那孩子倘若還在,也該有十六歲了。言罷,竟有些凄然。于是韓厥就說:那孩子或許還在這世上。景公說,幫我找找吧。

這年秋天,韓厥領著一個看上去有點靦腆的少年進宮,恭敬地走到了晉景公面前,后者覺得有點面熟,卻一時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景公問:孩子,咱倆見過嗎?

少年說:好像沒有……

景公問:你是誰???

少年說:我叫趙武,名字是我娘取的。

說著,少年恭敬地遞上了那頂紅黃相間的虎頭帽,已經洗得干干凈凈,像新的一樣。那個被紅絲線繡下的“趙”字格外醒目。景公端詳著,很快便認出了這是妹妹的活計,頻頻點頭,但神志在這個瞬間又起了迷糊,于是再次問道:孩子,你姓啥?

少年響亮地回答:趙!

影片最后的鏡頭卻是這樣——

漫天的飛雪,迎來了晉國又一個的冬天。朔風呼嘯,四野蒼茫,大地仿佛被凍裂了。

這個凜冽的早晨,雪花飄舞中,一個老人拄著拐杖在雪地里吃力地走著,一路都在對著曠野呼喊——

我有一個兒子——

他姓程——

他不姓趙——

……

山林也發出一陣陣的回響,聽起來令人傷心欲絕。老人漸漸走遠,呼喊聲也越來越弱,清晰的只有雪地里留下的那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

鏡頭慢慢升高,形成俯瞰,片尾音樂漸起……

演職員表自下而上……

潘軍,作家,現居安徽安慶。主要著作有《獨白與手勢》《??谌沼洝贰杜塑娢募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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