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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呼倫貝爾天穹下

2024-02-22 19:29趙卡
天涯 2024年1期
關鍵詞:可夫呼倫貝爾草原

禱河

大雨是在飛機即將降落呼倫貝爾機場時下起來的,夾雜著駭人的雷暴,機長果斷掉頭,直奔烏蘭浩特機場。留著兩撇八字小胡子的呼可夫安慰大伙兒說,等我們的海拉爾朋友來信了,是我們帶來了雨,帶來了雨就是帶來了吉祥。

我們這趟五天四夜的呼倫貝爾之行由呼可夫帶隊,活動是他春天發起的,那時他正在籌備一個以兒童為主角的抗戰題材電影拍攝,我們理所當然都叫他呼導——本來是導演的導,但此行他毛遂自薦,就變成了導游的導。呼可夫說,他每年都要去一趟呼倫貝爾。我們都知道,他早把呼倫貝爾當做自己的靈魂故鄉了。

按計劃,飛機從呼和浩特機場起飛,晚上八點三十分降落呼倫貝爾機場,誰知雷暴作梗,飛機只能暫時降落烏蘭浩特,我們看到了舷窗外陰郁的夜色。人們不能出艙,乘務員用清晰的漢語和蹩腳的英語一遍又一遍地解釋,似乎起了作用,大家都像綿羊一樣安靜地蜷坐著。好在過了一個多小時,呼倫貝爾的夜空上雷暴遁去,飛機又能飛行了,方才還萎靡不振的人們一下子歡呼起來。飛機在呼倫貝爾機場(海拉爾)落地時已近晚上十一點半,天還下著雨,但不大,空氣很清爽,甚至有點微涼,我們幾個無所謂,估計南方人會覺得有些涼。

開著一臺別克商務車接我們的是呼可夫的一個朋友,全名敖其巴特爾,據說是個擁有百萬級粉絲的大網紅(搜索了一下抖音,果然如此),人既帥氣也豪氣。敖其巴特爾把我們接到一個小眾文藝風格的餐吧,那里,早準備好了當地最著名的南屯牛肉,還有一柜子罐裝的韓國啤酒。此地待客風俗有點奇特,事先告之,必須從天黑喝到天亮。那就是通宵酒嘍!如果單純灌一肚子酒,誰的胃也受不了,好在一眾好友中有個前民族風樂隊的歌手,叫樂樂,加上是個蒙古人或鄂溫克人就會唱歌,所以這頓酒連喝帶唱一直鬧騰到了天光漸明時的凌晨四點。

我們回到賓館后倒頭便睡,渾身的疲倦只能靠深度睡眠才能逐出。但——此處我不得不提一下與我同屋的編劇老師蘇俊杰,他的古怪而嘹亮的鼾聲猶如呼倫貝爾機場上空的那場雷暴,又像他某部作品中某個明確的形象以及豐富的對白。

此行計劃的第一個項目是呼可夫重訪大薩滿斯仁其米格。大薩滿的居住地在阿木古郎小鎮上,離海拉爾大約一個小時的車程。我們出發前已是中午時分,在敖其巴特爾的極力推薦下,到一條充滿布里亞特美食風情的小街上吃了一頓布里亞特美食:加大塊牛肉的羅宋湯,俄羅斯風味的大列巴和布里亞特包子,當然,加了奶油的香噴噴的奶茶是必不可少的。

在呼倫貝爾,除了城市就是草原,城市被草原包圍著,一出城市就是草原。比如出了海拉爾城區的草原,眼界頓時闊大無邊,風景美得亂套。我們來的時候正是雨季,目力所及除了草原還有幾百萬噸雪崩似的云堆滿了天空,仿佛隨時要落到地上,看得人有點膽戰心驚。不過當地人說雨季還是來晚了,雖然今年的草頗茂盛,但比往年要矮了些。

草原上的公路筆直,沒有盡頭似的,一般人開起車來會疲勞,甚至生出絕望感。我們一行去往阿木古郎的途中,一直是蘇俊杰在開車,他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說第一次在大草原上開車,視野開闊,有新鮮感。愈往深處走,草愈密也愈高,草里夾雜著各種野花,我只認識一種開著小黃花的蒲公英。如果說遼闊的大草原上僅僅長著草那是不對的,草原上遍布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水泡子,當然少不了牛群、羊群,更少不了馬群。馬群在水泡子邊上互相嬉鬧著,肚皮底下全是密密麻麻的蹄坑。草原上建有壯觀的風電場,還有儀仗隊列似的“護送”了我們一路的電線桿子;電線桿子太多了,路通向哪里它們就栽到哪里。我還在半途看到一只蹲在一個水泥樁子上的隼,被風吹著,但它像個伺機而出的黑衣刺客,始終一動不動。

車進入阿木古郎后,沿路的樹多了起來,有的已連成一片。小鎮風格看起來略有年代感,也有點異域風情感,也就是說,小鎮顯得舊了點。來之前呼可夫就給大薩滿打了電話,大薩滿也給他指了路,可是我們的車在呼可夫的指揮下兩次誤入歧途,他只好站在一個長滿雜草的大土堆上再次給大薩滿打電話,打通了,原來大薩滿的家就在我們停車旁的一處舊院子里。

下午四點整,我們進了大薩滿家的小院,小院里長滿雜草,但不高,也就剛沒過腳梁面而已,有個額吉模樣的婦女站在一個小屋前迎著我們。小屋門口有幾只小奶貓跑來跑去,非??蓯?,與我們同行的兩名南方女孩兒(我們電影劇組的助理)當時歡喜得不得了,抱起來好一通親昵。

進了小屋,才發現屋里又連接著兩三間小屋,其中一間是大薩滿的。大薩滿是個年輕的女子,穿一件半大身紅袍子,頭戴一頂傳統式樣的帽子,和藹地端坐在一張小桌的后面。她面帶微笑,仿佛鄰家姐姐一般好看。屋里有金屬畫像、有木架子、有一套大薩滿服裝和一頂大薩滿頭飾;大薩滿服裝是藍袍子,上面綴滿了金屬法器。在濃濃的檀香和艾草香味中,呼可夫對我說,這是我的師父大薩滿斯仁其木格。

我們此行,主要是陪呼可夫向全科全能的大薩滿問一些靈魂上的事。

我因好奇,就在屋子里外轉了轉,并沒有發現什么太過講究的裝設,也沒有發現什么太過稀奇的器物,就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人家而已。呼可夫用蒙古語和大薩滿聊了幾句后,就招呼我們出行,出行前要到街上買一些禱祭的貢品,我知道,做法事時,神的榮耀會因沒有貢品而暗淡。大薩滿的專車是她的一個女助手開的,車上裝了做法事用的服飾和器物,我們緊隨其后,出了小鎮,直奔一條叫烏爾遜的河流。

此時天空中的云越來越厚,也越來越多,像長了腿一般追逐著我們。天顯得低了,仿佛魔幻世界,卻更壯觀了。我看著天上連綿不絕的云,突發奇想,云會不會死亡?它們跟著我們,一路上在變化,在前行,速度很快,我想它們會死亡的。云的死亡方式就是云死后又變成了云,只不過,原來的地方化作一片荒蕪的墓園。

眼前的烏爾遜河不算寬,水緩緩地流著,目測最寬處也不過三十丈,但有多長就不知道了。水面上空不時有鳥飛過來叫著,我仿佛看見一條銀灰色的魚在水流中張大嘴巴打著哈欠。隨行的一位當地朋友介紹說,烏爾遜河連接呼倫湖和貝爾湖,呼倫貝爾之名也由此而來,水很深,牛馬皆不敢過;朋友又說,烏爾遜河也是新巴爾虎東、西兩旗的邊界線。呼倫湖和貝爾湖久負盛名,有生之年我一定會去親睹一遍。

大薩滿站在綠草如茵的河邊,凝望著河流,巴掌大的干牛糞片子在腳下隨處可見。呼可夫和大薩滿助手正從車上往下搬做法事用的服飾、法器和祭品。就在此時,石灰色的薄云布滿了天空,而太陽的光暈有些模糊不清,太陽就像一個戴著浮雕面具的詞語被陰云虛遮著。

不知何時呼可夫換上了一身寬大的蒙古袍,看上去像一句無人能懂的站著行走的戲劇臺詞,他說這樣才能獲得神的保佑。他和大薩滿的助手在河邊布置祭祀龍王的貢品,首先插起三根脛骨高的彩旗,其中兩根的頂端是馬頭;然后依次擺放了水果罐頭、蔬果、冰糖、饅頭、飲料、葡萄酒、堅果、棗子,等等。此時起風了,各種水鳥的叫聲也從我們的頭頂掠過,城堞狀的云更厚了,把遼闊的橢圓形天空全覆蓋了。

我目睹茫茫四野,仿佛置身于一座古老的但即將被拆毀的神廟中,一種恍惚的時空感讓我想到了一個詞:神秘能指。

大薩滿開始穿戴,我們在她屋里發現的那件藍底彩色的法袍已披上了她的身,胸前佩掛著的銀飾仿佛片片勛章。她坐在一個特制的小凳子上,面對河流開始作法。

漫天灰暗的云層仿佛灰塵連成一片,太陽被徹底遮蔽住了,天越來越暗,去蔽只是詞語之樂,而非為神所喜。但一切又都清晰可見:毛毯子似的草地,河流,河流的兩條岸,大薩滿和我們幾個人……這時,一個騎馬的人不知從何處所來,站在離我們半里地遠的一道緩坡上看著我們,如一尊燒成陶的雕像。大薩滿的助手說,這是草原勘察員,監督草原上的人們是否隨意扔垃圾,尤其不能在河邊扔。

呼可夫將三銀碗葡萄酒灑進河里后,聽到了大薩滿的召喚,他伏倒在她身前,壯碩的身軀此時卻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大薩滿戴上了法帽,這是一頂特制的箍著一個銀色圈子的黑帽子,帽子上面畫著兩只眼睛,流蘇遮住了面孔——她閉上了眼睛,仿佛面對一片漆黑。

起風了,風把河面吹起了漣漪,我們頭頂上空的陡峭陰沉的云卻不為風所動。

大薩滿用單手有節奏地拍打著法鼓,開始輕輕地唱起歌來,像傾訴又似告白,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再次想到了那個詞——神秘能指,一種弗洛伊德意義上的誘人的秘密,“對一種看似能夠解釋未知現象的實體的構想,雖然沒有人知道它真正意味著什么”。

呢喃般的歌喚聲在神秘的法鼓聲中重復著,好聽,我一動不動地聽著,但聽不懂——我的視覺里仿佛浮現出環狀花飾,即將崩塌的城堞,麥地和遺骸,爬藤植物,馬廄里的鐵嚼子,一只風格簡約的座鐘,馬群,火燒云……只有嗚嗚響的時光能把人引入死亡的反面,我一時淚流滿面。

烏云一直遮蔽著太陽,天還是灰蒙蒙的,一道金色的霞光卻從烏云里瀉出。

大薩滿唱著唱著站起了身,法鼓敲得急促而激烈,法袍上綴著的兩個銅缽似的銀色圓盤也抖動起來,仿佛潺潺的河水聲從我遍布全身的毛孔溢入了我的靈魂里。時間被延長了,大薩滿的歌喚聲越來越激昂,她開始彎著腰,臉緊貼法鼓空著的那一面,鼓聲激越,仿佛一下子逼近了看起來遙不可及的神的身邊——是的,我的幻覺——鼓聲在天上引起山呼海嘯般的巨響。大薩滿突然尖叫起來,筋疲力盡似的站不穩了,她幾乎摔倒在地,嘴里發出粗吼聲,既簡潔明了又意味深長。

呼可夫此時惶恐地伏在大薩滿身前,用他的母語回答著大薩滿絕非偶然提出來的問題,我依然聽不懂,但能感受到那種求取神寵的端莊。天似乎要亮了。大薩滿飲啜了一點酒,低聲說了很多話,似乎在囑咐呼可夫,呼可夫輕輕地點著頭,大薩滿又用一條彩鞭輕打了他后背幾下;然后她又抓起呼可夫的兩只手看著,用鈴鐺在他的手心里搖動著并輕輕地唱起歌來,應該是囑咐和祝福。又過了一會兒,大薩滿獨自一人面對河流一動不動地站著,若有所思,后來一直輕聲地唱個不停。

七點鐘的時候,各種蚊蚋小咬呼呼地飛來飛去,一團一團的,鳥的叫聲也更密集了。大薩滿禱河完畢,天空中的云不著痕跡地散了些,太陽的一些光亮照了過來,但帶著瓦片似的陰影。河水還在靜靜地流著,風含糊地囁嚅起來,恍如口吃,我們開始遵照大薩滿助手的吩咐,往河里潑散祭品——仿佛是用丁字鎬從天上敲下來的,有的祭品在河面上漂著,有的沉到了河里。

人在天地間是渺小的,就是個無助的孩子。

返回途中我們走的是原路,草原平坦而舒緩,天色昏暗得輝煌奪目,疾馳的汽車路過一個柳條編壘起來的敖包,底座是石頭;還有河流似的大水泡子,散落的蒙古包,兩座空無一人的收費站——我們來時它們就在那里。然后我們發現了使人驚喜不安亦使人激動難言的火燒云,如燎原猛火在西面的天空上瘋狂甚至憤怒地燃燒,我突然想到一幅畫,梵·高的《星月夜》,我想我此時應該獲得了神意。然后我們看到了另一處天空中掛著的彩虹,再然后我們遇到了牛群攔路……天黑得像黑馬群連接起了古典的天空與大地,海拉爾城就在前方,燈火昏黃,但對我們已不再構成任何誘惑。

在鄂溫克通古斯部落的一個下午

人類有諸多缺點,缺點的反面是優點,及時行樂是其中一種,臨時起意也是其中一種,反正我(們)都占了。在我看來,臨時起意的及時行樂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為思想,二為行徑。我(們)的生活不檢點,當然屬于行徑上的了。這里的我就是我本人;我們,則是指這趟由呼可夫帶隊的五天四夜呼倫貝爾之行的團伙——呼可夫、蘇俊杰、斯得夫、小鄧、kiki和我。

出發之前呼可夫就給我們講過了,此行兩大任務:一問靈魂事,二踐友誼諾。

在大薩滿禱河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去鄂溫克通古斯部落的前一天,敖其巴特爾請我們到他的工作室喝酒。所謂敖其巴特爾的工作室,其實就是一間上下兩層的門臉房,坐落于當地政府打造的一個文創園區里,文創園區太新,又缺乏顯著的風格,加上樓墻間掛著各種標語,文創感全無。那天下午一直到晚上,我們喝了多少啤酒我忘了,反正是先罐裝桃樂絲后瓶裝麒麟,啤酒有多少胃囊就有多大,不過,最讓我心儀并大快朵頤的還是敖其巴特爾的煎牛排(尤其是戰斧牛排)和肚包肉,至今想起來還要咂個嘴兒。

也就是說,這一天我們沒干別的,除了睡覺,盡吃喝了,一直喝到晚上十點。呼倫貝爾的夜很短暫,像謎一樣,時間很快就從傾斜而又荒原般的天空流走了,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也許以后我會經?;貞浧鹉莻€心情無比愉快的下午。過去人們講道德訓誡故事,說一個過路人,路過某地,渴得跟人討杯水喝,他得到的就是水;現在,我敢說,如果你還是那個過路人,路過呼倫貝爾,渴得想跟人討杯水喝,你得到的不一定是水,很可能是啤酒。

所謂部落,就是一個嘎查(漢語里村落的意思)。鄂溫克通古斯部落,就是呼可夫要帶我們去的一個地方。我記得詩人德里克·沃爾科特有一句詩:“這個句子的盡頭,雨會開始飄下?!边@不,我們一出海拉爾城,群山似的烏云有一種壓迫感——遭遇了大雨,仿佛天上的河流豁出一個大口子。

呼倫貝爾,只要有人提到這個地方,總會在這個詞的后面連接上三個字:大草原。呼倫貝爾大草原必須接受我的崇拜。大雨是擋不住遼闊的視線的,我們一出海拉爾城就看到了草原,我突然覺得,我以前看到的草原都是假的,是概念,是故弄玄虛亦嘩眾取寵的暴行。

雨一直伴隨我們走進了草原幾公里——后匆匆忙忙地停了,就像白花花的匕首碎了一地。大雨澆過的草原,花草清香如成群的蜜蜂飛過,給人一種仿佛被天地虛構出來的感覺。在呼倫貝爾大草原,我認為雨也是一種語言,這種說法,你可以在梅里美的直布羅陀里看到,只要你走上十步,就會聽到一種嶄新的語言。草原上的路——充當我們司機的敖其巴特爾說——此行只有這一條,別無分支。我們很快就到了鄂溫克通古斯部落,沒看到馬群,只看到幾十輛汽車挨個排成一圈,煞是壯觀。下車后我抬起了頭,看見天上的云像一團團從舊被子里拆抖出來的臟棉絮,彌漫得寬遠無邊。我相信饑餓的云所到之處會吞沒一切,直到變成一條條隨時落在大地上的瀑布河。

這時已近中午時分,部落馬上就要舉行一場盛大卻簡樸的鄂溫克婚禮,一派馬咽車闐的拉雜氣象。部落主人巴圖賽漢過來了,分別和我們道過“賽白鬧”(“你好”的意思),然后就把我們安排進了一個簡單的篷包(像蒙古包的帳篷)里,他穿著一身蒙古袍式的鄂溫克藍袍子,戴著一頂像公雞冠子的帽子,身強力壯,臉型長得像古羅馬的凱撒大帝。部落里的其他人大多穿著鮮艷的蒙古袍式的袍子,居然還有穿迷彩袍子的,尤其是男人們戴的帽子有特點,藍黑色居多,也有綠色的。

此時外面陽光燦爛,蒙古包里略有點悶,我們待不住就出去了。這是一個近兩百人參加的盛大婚禮,幾乎人人會喝酒,而且主要喝啤酒。啤酒的量太大了,冰柜或冰箱顯然是無能為力給全冰上的,只能使用土方法了,所以我看到的冰鎮雪花啤酒都在喂牲口的鐵槽子里泡著,那個鐵槽子足有四米長,里面盛滿了冷水,冷水鎮啤酒在草原上也算一絕。南方人認知的內蒙古人飲酒,通常用的是大碗喝白酒之類的夸張說法,實則不然,內蒙古的地形——有點像南美洲的智利——太狹長了,西部區喝白酒之風很盛,但東部區的呼倫貝爾還是以豪飲啤酒為主,這一點,連我都是第一次獲悉并體驗到的。我們回到蒙古包里,坐下后喝了幾杯白酒也喝了幾杯啤酒,用削鉛筆那樣小的刀割了幾塊手把肉后,就向主人建議,蒙古包里悶而逼仄,不如將酒桌擺在草地上,所謂云天之下喝大酒,極目草原三百里,不亦快哉!巴圖賽漢馬上安排,于是我們分分鐘就坐到了草地中央,剛端起酒干了沒幾杯后,我們的頭頂上就涌來一層看上去凸凹不平且開裂的云團?!耙掠炅?,”坐在我對面的樂樂笑著說,“這里的雨跟著云走,走到哪里就下到哪里,天氣預報也沒辦法?!?/p>

果然,說笑間雷聲響起雨就落下來了,銅錢大的雨點,我們趕緊顧頭不顧腚地鉆進了篷包里,一邊吃喝一邊聽著打在包上的雨聲。包有點漏雨,一只蟈蟈趴在支撐篷包的架子上冷眼看著我們,同行的斯德夫忍不住給這小東西拍了一張照。蘇俊杰的汗珠如雨珠順著他的額際慢慢滑落,伸手即可觸摸到。這雨生猛有余浪漫不足,南唐后主李煜若至此,絕對寫不出來“簾外雨潺潺……”這種感慨而深的神秀句子;卡夫卡也寫不出來,他只能這樣頹廢地寫道:“格里高爾的眼睛接著又朝窗口望去,天空很陰暗——可以聽到雨點敲打在窗檻上的聲音……”我們在大草原上聽著雨聲吃吃喝喝,有點莽漢的感覺。巴圖賽漢說了,這次為他兄弟準備婚禮,殺了十五只羊,拉回來無數啤酒,盡管放開肚子享用。

說起巴圖賽漢的這位兄弟,呼可夫感到有點奇怪,在他的印象中,巴圖賽漢是沒有弟弟的,他以為自己記錯了,巴圖賽漢忙給他解釋說,不是自己的親弟弟,是親弟弟般的好兄弟——一個孤兒。原來今天結婚的新郎是個孤兒,呼可夫略有點吃驚,巴圖賽漢又笑著解釋說,部落的人這家送他十只羊那家送他兩頭牛,就湊成了一樁美事。今天,每一個蘇木(鄉)的人都知道他要舉行婚禮,所以都著盛裝開車(而不是騎馬)來了。巴圖賽漢說起話來語氣平和,我卻感到這種事離我很久遠似的,牧民的情感,如觸手可摸的陽光和空氣。

這場急雨也就下了幾分鐘,陽光又燦爛起來,我們再次鉆出篷包,雨水馬賽克碎片似的滲進了已被踩倒的草地里,我看到有些年輕的婦女和老太太開始手拉手轉圈兒跳舞。我感到新鮮,沒管住自己的腿腳,混了進去,拉住她們的手快樂地蹦跶了半天。

天上飄來一大群羊——不,是羊群似的云,突然又下起了雨,大家淋著雨紛紛鉆進各自的篷包里,坐下繼續吃喝,草原也在迅速收回了終歸要屬于它的雨水。這就是呼倫貝爾的天空,剛才還陽光燦爛,轉瞬間又烏云密布,到處在下雨,也有不下雨的地方。不一會兒,雨又停了,我們再次鉆出篷包,蘇俊杰抒情地說:“雨過天還是陰的,幾乎能聽到小草生長的聲音?!边@回把桌凳搬到了我們篷包的旁邊,大家坐下來又開始吃喝起來,不斷有人加入我們的陣仗里,一個長得有點又黑又丑的小女孩站在我們身后,滿眼好奇地盯著kiki,kiki笑著蹲下來問她幾歲了,她說kiki長得像芭比娃娃。原來是kiki一頭粉紅色的長發吸引住了這個小女孩,空氣在此時變得更清新了,她倆在聊她倆的,我們在喝我們的酒,屁股下的小凳子不斷發出嘎吱聲,就像草原收走了雨水一樣,我們的胃收走了沒完沒了的啤酒。

下午一點四十分時,在歡快的樂曲聲中,主持人像個穿紅袍子的美國牛仔出場了,此時親戚朋友們早已圍成一圈,新郎、新娘和伴郎、伴娘穿著盛裝牽手上臺,臉上蕩漾著幸福的笑容。陽光燦爛,人們用本地話語歡呼起來,我聽不懂,但能聽出他們發自心底的快樂,就像我們身后的kiki和那個丑小鴨似的的小女孩,她給kiki編了兩條漂亮的粉紅色辮子,像草原上的小鳥兒一樣發出了清脆的笑聲。

我們也圍過去,看了一會兒婚禮現場,女方的父母親上臺致辭,主要是語言障礙,我一句也聽不懂,只好再返回原地喝酒。云還在天上一團團地飄著,但沒下雨,不下雨我就沒法再聽雨了——我已經在鄂溫克通古斯部落聽過兩場雨了。在篷包里,酒一頂頭,暗地里竟漸覺孤寂無聊,有點像宋人蔣捷在《虞美人·聽雨》里描述的那樣,“少年聽雨歌樓上,壯年聽雨客舟中”,再來一場雨就是“而今聽雨僧廬下”了。喝了一會兒,我又去觀看婚禮現場,只見新郎和新娘在交換戒指,然后親友團上場合影留念,雨又令人猝不及防地下了起來。我們只好再次鉆進篷包里,一個當地人說天氣預報在這里不起什么作用,另一個當地人說我們是草原上的VIP客人,帶來了吉祥的雨。

雨下了幾分鐘就停了,現場的音箱里放起荷東舞曲,很有年代感也很帶勁,在蒙古包和篷包里躲雨的人都跑出來又開始快樂地跳舞。

鄂溫克通古斯部落里的酒大家都是亂喝一氣,就是那種你隨時可以進入另一個蒙古包或篷包里喝,不用報名字,挨個干杯就行。這里不論男的女的都抽煙喝酒——仿佛一本無窮無盡的詩卷,翻到哪頁就讀哪頁,反正詩中不標示時間。

我正亂喝著,樂樂從另一個場子跑過來找我,說呼可夫在大篷包里等我,有好事。我急忙跟著他到了大篷包里,在一角,桌子上坐著幾個中青年婦女,和呼可夫正相聊甚歡,樂樂把我送到她們這一桌上就擠擠眼走了。那幾個婦女仿佛眼饞地看著我,呼可夫忙給她們介紹,這是著名詩人、作家和電影制片人……沒等他介紹完她們就舉起酒杯和我碰上了。坐在我身旁的那個女子有點瘦,在都是胖子(準確說是身體壯實)的中間顯得像一根羽毛,她沖我羞答答地一笑,說了一句話,我聽不懂,呼可夫馬上充當起了翻譯,他說這位叫索龍嘎的姑娘愛上我了。

是詞語而不是人,在此時瞬間沉默下來。我有點口吃了。

出于禮貌,我和索龍嘎聊了幾句,無奈她實在說不了漢語,只能由呼可夫把我倆的話譯過來譯過去??赡苁呛艨煞驘┝?,或者是他看到這桌只剩下我們三個,就找了個借口溜了。估計是他要給我和索龍嘎創造談情說愛的機會,也許這就是他讓樂樂給我捎話的“有好事”。

時間過得有點慢,我跟索龍嘎又喝了幾杯后,她抓起我的手,放在她的臉上,口中喃喃著直視著我,我卻一句也聽不懂。正在這時,鄰桌的幾位看上去年齡不小的姑娘湊到我們這一桌,她們中間有一個臉色白凈的,身材壯碩,雙下巴,對我笑了笑,我才借機將手從索龍嘎的臉上抽回來。我和她們一一碰過杯,感覺到自己的腸胃要炸了,她們中的一個老姑娘還嫌我喝酒太慢,我沒辦法,站起身說去解個手,我答應她們會回來再喝,總算離開了這個大篷包。

我慢慢地朝后面的丘陵走上去,走了幾百步,回頭看坡下面,篷包和人都看起來小了。草原遼闊得讓人絕望,各種螞蚱、飛蟲、小咬在夾雜著明亮鵝黃的綠草地上驚慌不安地飛起來又落下去。我這人天生愚鈍,對花花草草一向無感,突然置身于有菱形葉片的、有鋸齒的、有穗狀花序的、長了土白色花冠的、開著細碎繁多小黃花的、絨背草的等海洋中,我一樣都叫不上名字。我在這片丘陵上轉悠了好久,仿佛在尋找什么東西但什么也沒找到。太陽迎著我的臉沉下來了,白天就要結束,傍晚即將來臨。

我回到車旁,呼可夫、蘇俊杰、斯得夫、小鄧和kiki也在,小鄧正在給蘇俊杰泡方便面,原來蘇俊杰喝大了,爬在草地上都快把五臟六腑吐出來了。巴圖賽漢和他的幾個弟兄過來挽留我們,我們堅決要返回城里去,按蘇俊杰的說法,如果再待一晚,五臟六腑就真吐出來了。

返回海拉爾的途中,暮色向四處蔓延,我們的兩輛車拉開了距離,越拉越大。一路上,我們不斷看到牛群、馬群和羊群,仿佛一幅幅古典油畫鑲嵌在熔成金屬的夕照里。經驗告訴我,這條路,以前野獸也走過。

趙卡,作家,現居呼和浩特。已發表文章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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