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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火

2024-02-28 20:00李心麗
山東文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大姨小魚母親

李心麗

高考那一年,母親被查出肺癌。父親剛去世一年,母親又得了這種病,對于梁小魚的打擊可想而知。

盡管考試受到了影響,但梁小魚還是被省內一家醫專錄取了。接到通知書的時候,母親的病情比較平穩,母親帶著她從高陽鎮回了老家,要不是母親病了,她們連回老家的時間都沒有。

患病之前,母親是一名環衛工人,辛苦倒是其次,考勤非常嚴格,為了領全工資,母親嚴格遵守出勤紀律。母親是一個吃苦耐勞的人,能忍受得了日頭曬,風雨吹,自然就能遵守得了環衛處的紀律,她可以忍著不請假,犧牲生活中別的本該有的安排,為的就是多賺點錢,供梁小魚上學。況且她不這樣勤勉著實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梁小魚的父親是高陽礦的一名退休礦工,工資有限,還要還給兒子娶媳婦欠下的外債,在梁小魚的記憶中,父母一直在攢錢,攢了錢就是忙著娶媳婦,梁小魚有五個哥,家里就她一個女兒。

所以她的記憶里,是一個永恒不變的畫面,昏暗的白熾燈下,父母坐在桌子旁,商量該和誰去借下一筆急用的錢。有時候他們還為該和大姨去借還是大伯去借發生短暫的爭吵。盡管父親沉默寡言,但這時候表現出來的暴躁讓梁小魚感到非常震驚,父親表示他不好再和大伯開口了,伯母已經放出話來了,母親有她的理由,與大姨五年前借的錢還沒有還上,讓她再去開口她也開不了。父母爭執一番之后,便會發出長久的喟嘆,那種境況他們一生里幻想過無數次,如果五個兒子是五個女兒,那么他們的人生要容易得多。

家里的拮據幾乎是注定的,古話說,好家產怕三份分,何況是分五份。眼見的分家另過的哥哥們境況要比他們好許多,梁小魚就對父母表示出了她的不滿。與外債一起生活的日子仿佛讓人懸在了半空,盡管梁小魚還小,但她從很小的時候就感覺到她一直在半空。別人都有連衣裙,別人都有長筒襪,母親說等你長大了媽媽給你買,母親認為她還小,母親認為娶媳婦遠遠比過日子事大,致使她窮盡一生的力氣在完成她人生中的大事,五個哥都成家了,五哥成家不久,父親去世了,心肌梗塞。

家里的大事還沒有完成,父親就走了。不是嗎,梁小魚還小,父親的任務還重呢,要供梁小魚上大學,上完大學還要找工作,工作了還要成家,對于梁小魚來說都是大事,上大學是大事,找工作是大事,成家也是大事。父親太累了,摞挑子不干了。重擔都落在母親一個人肩上,母親想起父親來就罵,邊罵邊哭,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說走就走了,梁小魚也哭,父親還沒有享她的福,她曾經給他描繪過,等她上了大學,工作了,成家了,她要把父母接到她身邊,讓他們開心快樂地過日子。

但還有別的糟心的事。母親是好幾個媳婦的婆婆,母親也是好幾個孫子的奶奶,不光是梁小魚一個人的媽。五個哥成家另過后,梁小魚曾對母親說過這樣一句話,他們各有他們的媳婦,各有他們的孩子,也各有他們的家,以后他們是他們,你就不用管了,管好我們三個就行了。她說的三個人當然是指她,父親,母親,現在她覺得他們三個是一個完整的家,這讓她感到輕松,她覺得他們仿佛從一個大的族譜里終于搬遷了出來,從一個冗雜的大雜院里搬到了一個獨家小院里,在她的潛意識里,她希望與他們盡量減少聯系,她希望他們三個人的生活不被打擾。

他們家確實不大,不足六十平方米,這房子對于她們人口龐大的家庭來說,確實太小了。大哥和二哥都是老家娶過了媳婦,一年里來不了幾次,其余三個哥都在礦區做礦工,家都安在了礦區,因為家底薄,幾個哥成家的時候沒有買到房子,父親集資的這套單元房成了幾個嫂子敵視父母最大的理由,你們有房子住,憑什么我們沒有,人家的父母給兒子娶媳婦都有房子,你們沒房子娶什么媳婦,有了孫子就該看孩子,你們做得這是什么父母。

不滿、憤懣、指責,他們一直生活在由這種輿論造成的環境里,主導他們世界的一直是這樣的主旋律,別的指望沒有了,唯一的指望就是梁小魚了。不是嗎,遇到這時候,梁小魚就會陪在父母身邊,安慰他們,給他們揩去掛在兩腮的淚水,梁小魚知道他們的委屈,他們窮盡一生,已經奮力為自己的責任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但得來的一直是否定的聲音,指責的聲音,這些聲音通過與母親做環衛工人的那些阿姨中傳遞過來,有時候通過與父親下棋的老礦工那兒傳來,更快捷的則是她們直接找上門來,扯開嗓子,把不滿直接撒播在房子里,聲音跟隨著母親,從客廳到了廚房,再到了臥室,跟隨著母親坐在了凳子上,或者躺在床邊。

母親囑咐過梁小魚,如果她這時候正好在家,讓她最好出去,如果不出去,也不要出聲。不要插嘴,母親說的是不要插嘴。母親說你年紀小,不要插手大人的事,以后你們一起相處的時間還長呢,我們都老了,總有離開的時候,等我們都走了,說不定還得由他們照顧你。母親說的我們是她和父親。梁小魚說我才不用他們照顧呢,如果能,我可以不與他們說一句話。如果將來你們不在了,我就與他們斷絕往來。母親說別瞎說,他們是你的娘家人,梁小魚說可我討厭他們。因為討厭幾個嫂子,她連幾個哥一起討厭上了。

她不知道嫂子們的不滿是從哪里來的,喋喋不休,起初母親解釋,這房子不會分到任何一個兒子的名下,房子只有一套,兒子有五個,不照看孩子有不照看孩子的理由,她還要掃馬路賺錢貼補家用,況且幾家的孩子她也照看不過來。梁小魚還在上學,家里用錢的地方也多。說到這兒,嫂子們又有了新的說法,說父母重女輕男,幾個兒子早早就讓當了礦工,唯有梁小魚卻像富家小姐一樣不斷讀書,特別是五嫂,說母親讓五哥早早輟了學,要不以五哥的智商,上一所好大學是沒有問題的。那次梁小魚火了,梁小魚說你也不想想,如果五哥上了大學,會看上你嗎,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樣。這句話一下把五嫂激怒了,她一下子蹦到梁小魚跟前,把梁小魚推了一把,大聲嚷嚷,我什么樣子,你說清楚了。

你說說,你今天不說清楚我還不信了。梁小魚被五嫂無理取鬧的樣子激怒了,梁小魚說你不去照鏡子看一看,那不是明擺著嗎。這是五嫂的短處,她滿臉的雀斑不說,臉上還有好幾個黑痦子,主要是盡管這樣,她還美得什么似的,以為自己是天仙女,插在了五哥這堆牛屎上。要不是因為他們家家底薄,堂堂儀表的五哥會看得上她嗎?五哥如果再上了大學,五哥的世界里絕不會有這樣煞風景的人。

她們倆就這樣爭吵開了,五嫂惱羞成怒,把矛頭的重點指向了梁小魚,確實是梁小魚有一張令她嫉妒的臉,還有自她進門以后梁小魚對她的不屑,冷漠,和疏遠,一個窮人家的丫頭片子,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有什么資本呢。她從一進門就對梁小魚看不慣了,她不知道,在梁小魚的人生底色里,已經對嫂子這種身份的人有了自己的定義,梁小魚注定是要對這個身份的人潛意識里進行疏遠,警惕,戒備。你以為你是誰?你僅僅是一個來到這個家的陌生人,如果我不想與你發生交集,我可以拒絕與你發生,你憑什么來打擾我們的生活,憑什么來擾亂我們的秩序?而且你還一次次找上門來,發難我們,指責我們。梁小魚突然間覺得自己從一個弱小的身體里抽離了出來,她變得強大了。

五嫂再次推了梁小魚一把,梁小魚打了一個趔趄,被沙發扶手擋住了,差點摔倒。幸虧母親從廚房里出來拉開了五嫂,母親的身子擋住了五嫂,她還奮力地想把手伸過母親的身體繼續推梁小魚,沒有夠著。她不僅滿臉痦子,而且因憤怒變得有些猙獰,模樣難看極了。梁小魚那時因憤怒完全失去了控制,一句話脫口而出,丑八怪一樣。說著,她還狠狠地瞪了五嫂一眼。

你說什么?你再說一次。五嫂試圖沖過母親,再次奔向梁小魚,但被母親擋住了。她試圖與母親理論,母親只能罵梁小魚口無遮攔,梁小魚趁機回了她的臥室,把門死死關上了。

梁小魚趴在床上,失聲痛哭,為自己,為父母,她感到酸楚極了。她唯一的指望是自己盡快考上大學,有屬于自己的空間和生活。

不止是梁小魚這樣想,父親這樣想,母親也這樣想,只要梁小魚考上大學,他們家的境況就會發生變化,仿佛梁小魚考大學就是灰姑娘從命運中撿到的水晶鞋,那雙水晶鞋不久就會出現。

梁小魚不像五個哥,一點都不像。這自然,男女有別,她與他們不像,但他們幾個驚人地相像,他們都不喜歡讀書,唯獨她喜歡。不僅因為她是唯一的女孩子父母稀罕她,還因為她喜歡讀書,她喜歡倚在媽媽身邊,講許多從書本里學來的東西。就憑這一點,母親覺得梁小魚是不同的,梁小魚是閃光的,父親看到她也是歡喜的,經常會撫著她的頭,她知道她是他們的安慰。在他們悲傷的時候,她會說,不要難過,等將來就好了,等我上班了賺了錢,我會帶你們去你們想去的地方,買你們想要的東西,我會把你們欠的債還了。

她不知道,即使她做不到,光有她的這些話,父母已經很知足了,因為這個家里,唯獨她說過這樣的話。這些話是撫慰人心靈的溫柔的手。

梁小魚發現,她們家最大的外界,就是五個哥和五個嫂組成的世界,很多時候,她們受到外界最大的影響便來自他們。五個哥無一例外都善良,活在老婆的權威下。家里風平浪靜的時候幾乎少有,只要這段時間沒有誰來打擾,他們便覺得他們是在偷著過日子。大清早的時候父親會替母親去掃馬路,母親則是留在家里給梁小魚準備早餐,梁小魚站在陽臺上朗讀英語,這是最幸福的一種時光,他們都喜歡他們家的這種秩序,母親說魚兒,吃飯了,母親說魚兒,不早了,再不走就要遲到了。哦,好,馬上,知道了,梁小魚總是這樣說。

這種寧靜沒有維持多久,家里就出了一件大事,三哥酗酒去世。三嫂找上門來,把這罪責安在了父母頭上。說三哥酗酒是因為他們吵架了,吵架的原因是房子的事,礦上給職工集資建房,得先交五萬塊錢,說好兩人各自借一些,她和娘家借了兩萬,讓三哥和這面的父母兄弟借三萬,三哥光嘴上答應,但是就是遲遲不肯行動,眼見著交款期限馬上就到了,她數說了他一番,他就生悶氣走了,誰承想他喝酒躺在了食堂門口,竟然還死了過去。

這好像晴天霹靂,這消息一下子把父母擊倒了,母親剛聽到這個消息,就暈在了沙發上。父親依次給幾個哥打電話,父親拿電話的手在抖,聲音在抖,六神無主的父親待五哥第一個來的時候,說的第一句話是,快去,快去,先去救你哥,說完頹然地坐在了地上。五哥與三嫂走了,梁小魚在一旁看護著母親,醒過來的母親捶胸頓足,梁小魚感到天塌地陷一般。

三哥不治而亡,很快就辦了喪事。生活在礦區,礦難時有發生,從小時候,梁小魚就見慣了花圈時有擺放,也經常聽到人們竊竊私語,誰家的兒子,或者誰家的侄兒,外甥,出事了,因為與礦上商量不通賠償費,遲遲不肯料理后事。但這次,這竊竊私語的聲音梁小魚又聽到了,聽說是老梁的三兒子,唉,如果橫豎是死,還不如死井下呢,這樣家屬還能得一筆賠償金。這樣死,人財兩空。沒想到別人這樣說,梁小魚聽到三嫂在三哥靈前哭訴的時候也這樣說,三嫂說你還不如去撞車呢,你怎么偏偏去喝酒,嗚嗚,我每天擔驚受怕的怕你出事,我是怕你被埋在井下,我怎么會想到喝酒也會死人呢。

三哥和三嫂是自由戀愛,想當初,兩人關系非常好,現在三嫂說出這種話來,讓梁小魚感到背后一陣陣發涼。她遵照家里人的意思,隨時跟隨在三嫂身邊,陪著她哭,勸慰她,安撫她,梁小魚還能做什么呢,她無能為力又不可或缺?;氐郊依?,她還要陪伴失魂落魄的父母。有時候,會有一個幻想在腦中出現,如果我不是出生在這樣的家庭該多好,梁小魚會想到她的同學劉詩桐,劉詩桐家里孩子多,劉詩桐上面有三個姐,劉詩桐的三個姐都非常孝順父母,暑假的時候還帶劉詩桐和父母去西湖玩,去五臺山玩,從沒有聽劉詩桐說過有什么鬧心的事。

劉詩桐家與他們家格局完全不同,劉詩桐家沒有男孩子,這有什么呢,她看出這樣的家庭格局蠻好?,F在都什么年代了。有一次她聽隔壁和母親一起掃馬路的張阿姨說,老劉家有什么好呢,光現世輕松省事,祖墳里卻斷了香火,去了陰曹地府還不被祖先罵死。母親竟然沒有反對張阿姨的話,只是說你看看,老劉與老梁都是屬羊的,同年生的,你看看人家老劉,仿佛比我們家老梁年輕了十歲。張阿姨說,年輕十歲有什么用呢,他不照樣還是羨慕你們家老梁,母親說羨慕什么呢,說真的,老梁心里其實是真羨慕他呢,大一個女兒嫁一個,可以收一筆又一筆彩禮,即使不收彩禮,也不用有娶媳婦那么大的壓力。張阿姨說,有一次老劉老伴和鄰居吵架,鄰居罵她斷子絕孫,她馬上就扔過去了一塊磚頭,打碎了人家的玻璃,為此還賠了人家一千塊錢。母親說可不是嘛,罵到她的痛處了,她能不生氣嗎。

盡管只是虛名,但張阿姨的話母親聽來卻是舒坦的,老梁家的香火旺著呢。祖墳里青煙繚繞,香火不斷。人活著,還不是為了延續香火,人丁興旺嗎。其中的舒坦和其中的苦處不就是人生嗎,苦即是樂,樂即是苦。梁小魚不懂,梁小魚只知道這些道理聽著她不舒服。

父親沒有忍受任何疼痛就走了,走得如此突然,讓全家人一下子慌了神,母親受了打擊,梁小魚受了打擊,三個人的家一下子坍塌了下來。后來所有人都說父親突發重病是三哥去世所受的刺激,這傷痛在父親的心中無法愈合,長成了看不見的大口吞噬了父親。母親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她已經沒有清晰的思維料理父親的后事,大哥作出了決定,把父親安葬在老家的祖墳里,父親的后事回老家去辦,母親對所有的決定一律點頭。突然間,她仿佛變成了他們的孩子,而他們則變成了她的家長。也是從這一天開始,母親徹底變了,遇到什么事,梁小魚問她,她說聽你的,有時候她會反過來問梁小魚,讓梁小魚幫她拿主意,仿佛她是孩子,梁小魚是母親。

梁小魚接到錄取通知書對于母親來說是一件非常榮耀的事,所以她帶她回了老家。然后帶著梁小魚走了一圈親戚,正是暑假,大哥幫他們收拾了一下老屋,她們就住下來了??赡芾现?,母親說想與梁小魚一起在老家呆著,直到她開學。梁小魚沒什么意見,她現在能做的,就是順著母親的心意,陪伴著母親。

生活看上去波瀾不驚,他們所遭遇的悲傷、疼痛和曾經天塌地陷般的絕望,如洶涌的波濤,消逝在了遠處的地方。

傍晚的時候,母親說,明天你去縣城給我買藥,去一趟你大姨家,給他們家送幾串葡萄。這葡萄新鮮,味道好。

葡萄是梁小魚帶回來的,整整一籃子。她去大哥家的地里摘豆角,隔壁葡萄園里的阿姨以為是她媽來了,送來了一籃子葡萄。

梁小魚說好。

大姨很奇怪,對母親患的病一點也不樂觀,對梁小魚接下來的學費也滿懷憂慮,而且對梁小魚的未來滿懷憂慮,仿佛梁小魚馬上就會成為一個孤兒了。梁小魚本來沒有這么悲觀,但一下子感到有窮途末路的感覺。

大姨說,哥哥們都是普通人,都有幾個孩子要供養,讓他們供你上學也不現實。梁小魚說算我借他們的,等將來我工作了會還給他們。大姨說沒那么簡單,上學要用錢,找工作要用錢,你一個女孩子家,年紀輕輕的就欠那么多債,可怎么行?本來這事我不該多嘴,但為你媽著想,為你著想,我覺得還是該由我告訴你實情。之后大姨就說到了葡萄,她說給你這籃子葡萄的其實不是陌生人,是你的親生母親,你媽讓你去地里摘豆角,就是借機讓她看看你,你沒有感覺到什么嗎?

梁小魚說沒有。

你媽生的第六個孩子是男孩,你是那邊母親生的第五個女孩,有人在其中引薦,你們兩個就交換了。本來這是一個家里的秘密,我們都該保守這個秘密,而且這些年我們一直在保守這個秘密,為的是你們能健康成長。要不是你們家現在變成這樣子,誰愿意揭過去的這些傷疤呢。本來這話應該你母親對你講,她現在病了,變得那么脆弱,所以就由大姨把你的身世告訴你,你現在已經長大了,對這事應該有個正確的理解,你媽太想要一個女孩子了,那邊也太想要一個男孩子了,誰也沒有錯,你也不要怨恨他們。

梁小魚非常吃驚,但她盡量保持平靜,她和大姨一起坐在她們家的三人沙發上,她的一只手被大姨緊緊攥在手里,關于她的身世,在這之前,她多次幻想過,她曾經非常希望她有另外的身世,她還多次把這話講給母親聽,她原本以為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怎么可能呢?梁小魚脫口而出。

是啊,這事擱誰身上誰也不會相信,你也看出來了,你父母疼愛你勝過了疼愛幾個哥哥,他們喜歡你勝過了一切,但他們所能給予你的也是有限的。那邊的家境挺好的,兩個姐姐已經在市里參加工作了,還有兩個姐姐正在等待分配工作,那邊已經答應供你上學,你媽覺得應該讓你回去一趟,見見他們,這世界上總得有你親近的人,這世界上不能沒有你熱愛的人,如果你母親將來不在了,她希望你不要孤單,她希望你過得快樂。

梁小魚聽到這話嚎啕大哭。

梁小魚說我不想回去。

大姨用雙手撫著梁小魚的背,在一旁陪著梁小魚一起哭,她邊哭邊說,你媽的命真不濟啊,先是你三哥,接著是你爸,他們去了也就去了,如果她好好的,不要患有重病,她也不會想出這轍,她想出這轍也是為你好,她這是在安排后事啊。

大哭一場之后,梁小魚冷靜了下來。大姨說這事你自己做主,我們都覺得這事對你沒有任何壞處,將來你的前途說不定會更好,他們愿意接濟你也不容易呢,那幾個孩子一直上學,他們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供孩子上學上了。

梁小魚說我去。

你不要有任何顧慮和擔心,這些年你媽一直與那邊保持著聯系,你的情況他們都知道,你能考上大學他們非常高興。

那他呢?

當梁小魚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的時候,她想到那個和她交換以后的同齡的人,他們兩個竟然有如此相同的命運,她一直在屬于他的家庭里生活,而他一直在屬于她的家庭里生活。

他學電焊了,不在家。

他沒有考上學校嗎?

沒有。他在市里上完了初中,就不上了,據說他不喜歡上學,自己要求學一門手藝。有什么辦法呢,在那樣的環境里長大,也沒有把他熏陶成一個愛讀書的人,也許是基因的問題。因為他的學習,那邊已經盡力了,為了給他提供好的學習環境,把他轉學到了市里,初中上了三年,沒有考上高中,也不愿意復讀,他們全家都很失望,后來只能尊重他的決定。

他們對他好嗎?梁小魚問。

不容置疑。大姨說,對他不好會費力把他轉去市里讀書嗎,他們家幾個孩子唯一他一個是市里上的初中,據說他大姐費了不少力,托了不少關系,聽說起初成績挺好,但后來倒退了,大概就沒有這個遺傳。你倒是有她們家的血脈,自己從小喜歡讀書,雖然沒有在她們身邊長大,但她們家好的傳統你有,現在我算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天生的,我看環境也沒有起多大的作用。

除了學習不好,他一切都好,她們家也接受了這個現實,后來就不勉強他讀書了。

大姨給她講了好長時間,關于那個家里的一些情況,大姨的語氣是贊賞的,是欽佩的,是滿含著向往的。那對夫婦了不得啊,生得孩子一個個成才了,不要看他們普通,四周圍有許多人羨慕他們,別看他們現在辛苦,將來他們一定會有享不完的福。

梁小魚突然間對那個家生出了向往,一個個孩子都成才了,這句話深深地印在了她腦子里,那是一個不普通的家庭,一定有她不普通的原因。她與她們之間,一定有某種神秘的她所不了解的關聯,看到她們,也許她就能看到她的未來。

按照大姨的安排,兩天后,她找到了隔壁的葡萄園,有一位姐迎了出來,問她是誰?我是梁小魚,她說。她剛說完,這位姐馬上奔向她,拉住了她的雙手,然后大聲地沖里面喊,姐,小魚來了。

走,我帶你進去。咱們去井臺邊。

她的手被緊緊握著,她看到這位姐黝黑的臉,是被強烈的太陽光照曬的結果,她自我介紹,我是四姐,今天三姐也在,下午大姐和二姐也會回來,明天不是周末嗎。

她說哦。

快到晌午的天氣,葡萄園里密不透風,一股股熱浪直往身上鉆。有麻雀在葡萄園上空盤旋,四姐邊走還要邊吆喝麻雀,三姐聽到喊聲從葡萄架下穿了過來,手里拿著兩串紫紅的葡萄,三姐說小魚,快過來,我洗了葡萄給你吃,這是剛從葡萄架上剪的。

自然而然,誰也沒有覺得她是一個陌生人,仿佛她一直在她們身邊,仿佛她剛出了一趟遠門又回了家。

你怎么這么白啊,四姐說,四姐端詳著她的臉,然后又仔細地看了看她的手,她說你的手也這么白,一看你這模樣,就是家里的嬌小姐,是不是你從來不用干活呢。

要是我是你就好了,我經常有這樣的幻想,我不要出生在這個家里,我出生在另外的家里,那么我就不是現在這副樣子了。

你怎么會這樣說,你說的是真的嗎?梁小魚問,像我這樣有什么好。

她的思想一瞬間開了小差,幸虧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如果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會覺得供她讀書是幾個哥的責任,現在她不這樣想了,她怎么能讓他們承擔對自己的責任呢。

說實在的,起初她對大姨還有看法,她覺得大姨這時候把她的身世告訴她,是幫著他們在甩一只包袱,她是母親的一只包袱,這只包袱馬上會變成幾個哥的,不過現在,這只包袱被輕易地轉移了,想到自己作為這樣一種存在的時候,梁小魚感到非常羞恥。

梁小魚又全身不自在了起來,四姐竟然說羨慕她,怎么會?

全家人寵著你,你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經常能穿新衣服,而且還不用干活,哪像我,經常穿舊衣服,家里有做不完的活,你看看我的臉,都被太陽曬黑了。

三姐也端詳她的臉,也拿起她白嫩的手端詳了一番,這時候她們坐在井臺邊的陰影下,她吃著她們遞給她的最新鮮的葡萄,就她們三個人,梁小魚朝四周看了看,發現偌大的葡萄園四周靜悄悄的。

爸媽不在,媽去信用社了,爸去市場送葡萄了。

不過一會兒就回來了。

往常去信用社都是她們去,今天母親自己去了,往常都是去存錢,今天是去取錢,母親說了,要給梁小魚準備學費。

你小時候非常能哭,非常惱人,本來咱媽心情不好,你還無休無止的哭。四姐說。梁小魚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小時候的事,但咱爸抱著你走的時候,我們都舍不得,但又沒有辦法,不一會兒工夫,父親回來了,懷里抱著五弟,他就不愛哭,說實在的,我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他,他可能吃了,吃飽了就睡,醒來了就吃,非常安靜,可不像你。

四姐的話說得梁小魚眼圈泛紅,她們拋棄了她的事實分明已經擺在了那里,但她們還能這么輕松地表達對她的偏見,這讓她心里非常難過,分明她們自己是女孩子,但她們還就不待見女孩子。

四姐看出了梁小魚的沉默,也看出了她的難過,說,如果能,咱們倆換一下。

那一整天,梁小魚體會到四姐說的是真的,葡萄園里的活做也做不完,上午的時候她們在葡萄園的四周逡巡,要驅趕不斷奔襲而來的麻雀,要給長出拐心的葡萄打掐,要噴藥,下午要穿梭在葡萄架下,把成熟的葡萄一串串剪下來,搬運到井臺邊。

她非常真切地感受到熱浪包圍了葡萄園,勞作包圍了所有的人。她也只能加入其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傍晚的時候,大姐和二姐回來了,她們在葡萄園里吃了一次團圓飯,這些年,梁小魚第一次體驗這樣的生活,本來她該是浸染在這樣的生活里,像她們一樣,是一個葡萄園主的女兒,皮膚被曬得黝黑,渾身長滿力氣,像她們一樣,齊心協力地為這個家出力。她看得出來,她們雖然辛苦,但一家人相親相愛,有一種她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氛圍,她們誰也沒有對她說一句抱怨的話,離開的這些年,她在她們的期許中長大了,令他們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考上了大學,她們都覺得她是好樣的,對于這些年她受的苦,她們毫無覺察。

父親說是我把你抱走的,抱給了你爸,我看得出來,你爸更疼愛你。失去了一個父親之后,她又有了一個父親,她聽他講多年前她剛出生的故事,他們誰也沒有覺得他們是在拋棄她。

你爸是一名礦工,我只是一個農民,我知道你到了那個家會比咱家幸福,我們是把你送在了一個福洞洞里。我們沒有看錯人家,你長得這么好。

他們一點也不避諱在她面前談那個一直替她生活在這個家里的孩子,提到他,他們充滿了惋惜和擔憂,他這一生注定要受苦了,他沒能考上學校讓他們感到自責,對于他們的自責她感到有些不忍,她說那邊的幾個哥都不喜歡讀書,幾個哥沒有一個上完初中,他能夠上完初中也已經很不錯了。我媽說了,只怪他自己沒有這樣的細胞,沒有這樣的基因,怨不得誰。她的勸慰和適時的表達讓他們釋然了一些。

他們全家坦誠,熱情,她感受到了。她們一家人之間的溫情讓她內心流血,她在這樣的時候想到了她的母親,她就是在這樣的時候非常迫切地想到了她的母親,她的母親在這樣的夜里孤伶伶一個人,她的母親終其一生都在向往這樣的時刻,這種畫面遠遠超過了劉詩桐家的畫面,遠遠的超過了她能想到的所有的畫面。她已經習慣了孤寂冷漠刻薄,她見慣了人與人之間的那種關系,看到這一切的時候,她有一種非常受傷的感覺。

她們一直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她們一直是這樣生活著,她覺得四姐說羨慕她,要與她換,她太不了解她的處境了,就因為這個,梁小魚有些悲傷。

她們帶她去了一趟市里,給她買了新的書包,新的文具,給她買了連衣裙,文胸,長筒襪,還有許多她沒有想到的東西。

要走的時候,她們給了她一筆錢,遠遠超過了通知書上所要交的數目。

拿著厚厚的一沓錢,她感到有些不忍,因為他沒有考上大學,他們本該減少一份這樣的負擔,結果她來了,仿佛是為了彌補他們什么似的,這份本來應該花在他身上的錢,現在卻給了她,他們已經說了,給他娶媳婦的時候,他們要給他蓋幾間漂亮的新居,看上去他們總是想為他做些什么,他在他們的心里是珍貴的,她不禁要想,是不是因為他會為他們延續香火,他們便把他看得更加重要呢。

遇到什么困難你就打電話,只要我活著,你就不要怕。臨別的時候這邊的父親說。突然間她覺得這話聽上去非常熟悉,這話是她經常掛在嘴邊的,她對去世的父親說,對母親說,現在聽到這話,她感覺到了一種力量。

回了一趟那個家之后,她看到了母親的變化,母親在她面前可以毫無保留地談任何話題了?,F在他是可以與她談的一個話題,這讓她感到嫉妒,她說,你是不是想他了,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感到遺憾了。母親說不后悔,一點都不,只是會惦記他,畢竟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來日無多的母親瘦削著一張臉,眼窩深陷,疼痛經常讓她冷汗直冒,往往這時候,她的心針扎一般疼。她說你惦記他,說不定他還恨你呢。

那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恨那邊的父母呢,母親問她。

她說我不恨,可他是男孩子,他與我不一樣。

也不知他現在長什么樣了。

我看過他們家的全家福,看到他了,他長得和我大哥一樣樣的,個子高高的,很瘦。

下次去了,你要一張他的照片回來。

要不讓他來一趟,你看看他。

不用了,說不定他不會來。

寒假的時候她回了一趟那個家,見到了他,他對她客氣又保持著距離,大概他與她一樣感到別扭,他們彼此竟是這樣的一種存在,她看到他,覺得像看到了她的那幾個哥,親近而熟悉,而他看到她,仿佛是看到了幾個姐,而分明又與那種感覺不同。

她把他叫到了院子里的棗樹下,她始終在那兒講,一個人在那兒講,而他只是聽著,她提出來讓他去看一下她母親,她母親來日不多了,她說這不是她母親的意思,這是她的意思。他沒有回答可否,也不看她,他的態度讓她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急切地想聽到他的回答,這是她為母親能做的唯一的事了,看他不說話,她突然間淚流滿面。

院子里有點冷,麻雀在樹杈間鳴叫著,地上的土是冰冷的,她看著她的腳尖,他不說話,讓她覺得傷感,她不知道他是自己做不了主,他總得和誰商量一下,他總不能貿然去那個家里,認一個二十年都沒有見面的女人做媽,他要邁出這一步,像她當初一樣艱難,她現在想不到他的難處,她只想到母親的難處。

在你出門之前能去的話最好,梁小魚說,要不等你年底回來的時候,也不知是什么情況。

知道了。他說。

他始終沒有主動問她什么,父母以及家里的情況,這二十年,她是如何知道她的身世的,或者他是如何知道他的身世的。這些年,他的懷疑,她聽說他早在七八歲的時候就知道了他的身世,是小孩子們一起吵架說出來的,為此他問過母親,那時他小,母親矢口否認了這件事?,F在她硬生生地出現了,想否認都否認不了了,她突然間為自己出現在這兒感到難堪。

這院子是陌生的,她出生在這兒,還不到一個月的時候,她被裹在小棉被里抱走了,隨即,他被抱了回來,他代替她在這個院子里長大,而她代替他,在遙遠的礦區的單元房里長大,她看著包圍在村子四面的山,看著天空偶爾出現的航線,這寂靜,一直貫穿到她遙遠的童年。

開學走之前,她一直沒有等到他來,她把電話打給了那邊的母親,才聽說他已經走了,工隊打電話,問他是不是可以提前去,他征得他們的同意,就提前走了。

如果我們不同意,也許他會遲些天再去,看著他想早點去,我們也沒有勉強留他,他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

那他有沒有與你們商量什么呢?梁小魚問母親,別的事情。

商量了,他說你上學需要錢,他賺的錢不是在信用社存著嗎,存折在家里放著,他說讓我們用那些錢供你上學。

媽,梁小魚說,還有沒有商量其他的事。

他說他能做的只有這些,他想忘掉關于交換這件事,別的什么都沒有說。

梁小魚問到了工地的電話,她想給他打一個電話,但直到母親三月去世,她始終沒有撥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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