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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哥哥去相親

2024-02-28 02:26耿立
山東文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劉莊菏澤哥哥

耿立

為哥哥的婚事,父親總在暗夜里嘆氣。天不明,父親就喊姐姐:蓮妮,起來,撂土去。

那時哥哥還在大巴山深處的兵營里睡覺,他能聽見鐵道兵打坑道的叮叮當當的鐵锨聲,但他聽不見父親和姐姐拿著鐵锨,拉起地排車走出院子的腳步聲。

如果你在曹濮平原里生活過,你就知道,秋天過后的秋冬季節,是人懶散的時刻,即使生產隊出工,人也是稀稀拉拉惺忪頹廢,那時節常有霧,父親透過窗欞,看到外面的霧,把一切都覆蓋,白茫茫的,如一口大蒸鍋,這蒸鍋有幾十里寬闊,那白的蒸氣,把村鎮,河流,牛屋,麥秸垛,院墻,一切都在霧里隱藏。

母親叮囑說“外面下霧了,待會兒吧,讓孩子多睡會兒?!?/p>

父親手里拿著鐵锨,在燈影里,那鐵锨的影子,扭曲到墻上如糾纏生活的蛇,把生活弄得乖戾而含混。

父親在院子里,把兩把鐵锨放到地排車的車廂里,駕起車轅,穿破濃霧。

那時,我也會從被窩里透過窗戶看外面蓬蓬勃勃的霧氣在曹濮平原的大地上充斥,姐姐裹著一件夾襖出去,像一個刺猬一樣刺進霧氣。

在村外的一個多年被人取土蓋房子、墊豬圈的平原傷疤一樣的大坑里,父親在一鐵锨一鐵锨往外翻土,姐姐還惺忪著眼,她才十六歲,走在黎明前的濃霧里,地上,就像踩著的是棉花,一軟一軟,歪歪扭扭。她經過劉四家門口,走到街上,經過癱在街頭,供人曬暖用的,沒有木輪的太平車,經過石家胡同、王家胡同,經過寨門口,就聽到父親從大坑內,吭哧吭哧往外翻土的聲音。

姐姐跳下大坑,“困死啦!”

“蓋好東屋,使勁睡?!?/p>

蓋東屋。這是我們家的既定目標,在哥哥退伍前,家里給他蓋好兩間房子,好給他娶媳婦。

現在六十六歲了,姐姐,就在壬寅這個暑假,我回到曹濮平原深處的老家,姐姐已中風兩次,但基本恢復,她說起哥哥,說春天一個堂兄去世,她去吊孝,見到哥哥,把我給他們的兩千塊錢,除掉禮金八百,剩下的都給了哥哥,姐姐說,哥哥把錢裝起,連一句“你渴不,回家喝點水不?”這樣的面子話也沒說。

姐姐給我提起這些,還很生氣,臉生動而憋悶。接著,姐姐說到哥哥娶媳婦蓋東屋,那些墊地基墊院子,打墻的土,都是她和父親天不明早起,趕在生產隊出工前,從離地兩米多的深溝里,一鐵锨一鐵锨地撂出來,然后用地排車拉回,整整半年,一鐵锨一鐵锨,一地排車一地排車才弄成的。

姐姐說,我就是娘家的一頭驢。

姐姐說,咱哥一鐵锨土都沒撂過。

哥哥是1974年春上從四川大巴山深處打坑道的鐵道兵,退伍回到了他離開兩年的故鄉,住在父親和姐姐給他蓋好的東屋里,常常翻看一本厚厚的沒有封面也沒有結尾部分,繁體的繡像版的《三國演義》,他常常念叨里面的詞“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等更深人靜的時候,哥哥常常是夜半驚叫,長嘯。

那聲音,如玻璃碴子劃破夜空,那白的星星,就是細碎的玻璃碴子,十分瘆人。

母親憂慮地說:“別魔道了,神經病了?!?/p>

有時郁勃的哥哥荷爾蒙爆發,就會與父親吵架,兩個男人,就如斗雞,到最后鎩羽而歸落敗的一方,必定是父親,父親好像有了虧欠似的,父親有時壓抑很了,就到街頭的供銷社,買地瓜干釀制的劣質酒“八毛辣”,就是八毛錢一斤的曹州老窖,大家叫它八毛辣。父親站在柜臺前,二兩的八毛辣,一仰脖,就聽見咕咚一聲,全趕進肚里。

那些年,各個村鎮的街頭、村口、胡同口,常有罵街的、撒潑的,躺在街頭,滾在街頭,衣衫不整,露著肚皮和脊梁,或哭,或笑的酒暈子。

為蓋東屋,父親和姐姐就早起,從村邊的坑塘往外取土,前前后后半年多的時間,房子蓋好了,哥哥退伍了,還欠人家幾十塊買磚的錢,父親要哥哥出錢,哥哥不出,哥哥說退伍的三百多塊錢,是娶媳婦的錢,不見媳婦,誰也別想動那錢。

當時,故鄉風俗,富裕的人家,都是娃娃親,大多數人家,男子十八就結婚,哥哥已經24歲了,還沒有提媒的,在老家人眼里,這到了危險的邊緣,馬上過港,打一輩子光棍。

哥哥退伍,除掉看《三國演義》,聽收音機,到野地里轉悠,就是常常被村里人借走,去替別的小伙子相親。哥哥軍人出身,一米七五的個頭,身條挺拔,又初中畢業,串聯去過北京南京,談吐起來,和農民的詞匯不一樣,走起路來和農村人的氣質也不一樣,雖然臉黑點,但精神,干練。

每次,他替別人相親,都能成功。但他還是沒有媳婦。

這天,村里銅錘的娘來了,手巾里包著10個雞蛋,給了母親,說借哥哥一上午,去東面的匡莊相親,自行車也借好了,還借了一身可身的新衣服。因為銅錘結巴,原先幾次,姑娘見了銅錘,問他多大了,屬相是啥,家里幾口人,銅錘家弟兄三個,哥哥兩個結婚了,還有一個妹妹,銅錘說十——十——十——一連串的十,青筋都如蚯蚓在脖子里蠕動,臉憋得成了紫色,好像是憋過去的樣子,最后一個爆破詞串:十九啦。姊——姊——姊妹——四個。

這次又要銅錘去相親,銅錘的娘,就來借哥哥。

到了春節,銅錘結婚了,聽房的人說,新房里,蠟燭滅了,銅錘說:媳——媳——媳——婦,睡——睡——

新娘子說:睡啥?

銅錘說:覺——覺——覺。

第二天,人們見了銅錘,就喊覺覺覺。銅錘的娘就罵:跟恁娘睡覺去。

媒人不登我家的門,原因是我們家窮,只有堂屋兩間,東屋兩間,還有貼著堂屋的西山墻一間茅草扇頂的灶屋。家里一頭豬,一只青山羊,一輛地排車,一輛父親曾做面飯生意的架子車。堂屋里,有幾百斤地瓜干,幾十斤小麥玉米,院子里,一垛柴禾。還有院內的一個積肥坑。這就是五口之家的全部家產,算下來,家底不到一千塊錢。那時,說下一個媳婦,起碼要花一千塊錢。這樣算來,就是把我們家賣了,也許,才夠給哥哥娶個媳婦。

說白了,就是家窮。

哥哥退伍帶來了三百多塊錢,但不舍得花,那是娶媳婦的錢。

眼看哥哥從鐵道兵打坑洞退伍快一年了,到了舊歷年的年底,婚姻的事,還沒有一點抓手,哥哥這個時候,被鎮里的郵電局聘為郵遞員,就是騎著一輛綠色的自行車到各村送信送報紙送電報,這一下,就有媒人上門了。

哥哥正在郵電局的分發報紙的房間給報紙分類,《人民日報》《大眾日報》《參考消息》《解放軍畫報》,這時父親急火火地進來,“別搗鼓它了”,哥哥怔怔地看了父親一眼,說:“我正忙著呢?!?/p>

忙啥?啥都沒媳婦重要。父親聽哥哥說忙著呢,就氣不打一處出,你要說你不要媳婦,我就叫你在這忙!

說著,哥哥跟著父親回到家。這時已進入臘月,人們開始忙活過年的事,我們家院子里,挖防凍埋的白菜、辣蘿卜、胡蘿卜,都開始扒出一些,放在屋檐上,曬。

門框上掛著幾串辣椒,像童話里的紅鼻子的精靈擠在那兒。白的蒜辮是作為陪襯,也掛在辣椒的一旁。

這個媒人,是父親的一個熟人,是在什集的牲口市上,買賣牲口的一個“經濟”,這個詞古雅,就是買賣牲口的中間人,以前買賣牲口都是通過中間人,人們叫他們牛經濟、馬經濟等。平常都穿著袖子很長的大褂子,手縮在袖子里。在交易牲口時經濟是不說話的,全靠他們在袖子里面的手比劃,什么捏七別八勾子九,買賣雙方就不會知道對方的價,牛經濟是鬼精的人,深諳買賣雙方的心理,憑借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打動買賣雙方,自己吃中間的差價。

這個牛經濟拿著一根鞭子,這不是普通的攆牛的鞭子,而是行鞭,比趕牛的鞭子粗大,鞭梢處扎有一簇醒目的紅麻繩做成的纓子,像紅蝴蝶在那里伏著,風一起,翅膀扇動。

他坐在我們家的堂屋當門,正喝茶,見父親和哥哥進來,忙站起,牛經濟人瘦,嘴唇薄如紙吊在鼻子下,顴骨如刀刃,而腮塌陷成一個窩。

“三叔回來了,這是大兄弟,好人才?!?/p>

父親那時在集頭打掃衛生,和那些牲口市、柴草市、糧食市、青菜市的一些人多相熟,他們大都叫父親為三叔。

牛經濟和父親說,他整天趕集串會,在南鄉,挨著菏澤的菜園劉莊,有個不錯的人家有個大齡的女孩,正好和大兄弟般配。

菜園劉莊,菏澤的郊區的東北角,在廢墟的護城大堤外四里路,那里家家種菜,是個富裕的村子,那里的姑娘一般都不外嫁。

父親有點猶豫。

“沒事,三叔,有我呢?!迸=洕桓贝蟀髷埖臉幼?,腮幫塌陷的凹坑,突然鼓起,如青蛙鳴叫的樣子。

“人家南鄉的條件好,到咱這北鄉,不是受罪么?”

“三叔,婚姻不是講究個緣分么?緣分來了,水都擋不住,大兄弟,是退伍的,給國家出過力,這樣的人還不找,那打著燈籠上哪兒找去?”牛經濟要帶著哥哥去南鄉的菜園劉莊去相親。

冬天黑得早,這時天快黑了,牛經濟催著父親拿主意,父親把哥哥拉到一邊,嘀咕了幾句。

這時哥哥說,快年下了,正好到菏澤洗一下澡,哥哥要求帶著我。

牛經濟鼓了一下腮幫,那好吧,咱們走。

那年我十一歲,第一次知道菏澤有洗澡堂子,冬天可洗澡。

童年是喜歡過年的,雖然過年的那些規矩,有時讓人心里發毛,不能說一些傻話不吉利話,再就是磕頭很別扭,但可以有一毛兩毛的嶄新的壓歲錢,可以點蠟燭,點滴滴金,穿新鞋,串親戚,小孩看著大人忙得腳不沾地,掃屋子的灰塵,童年自己的黑脖子(冬天水涼,洗臉都不洗脖頸),還是兀自地黑著。

哥哥退伍回來,冬天自己燒水,關在東屋洗澡,家里人都說廢柴禾,曹濮平原的人,冬天是不洗澡的,就等到夏天,天天在河溝里,在坑塘里泡著。

沒有澡盆,哥哥用洗臉的盆子,關在屋里洗澡,我總想到村里殺年豬,在大鍋里,給豬退毛的情景,內心有種邪惡的快感。

哥哥洗澡的時候叫姐姐給他在灶屋燒開水,姐姐不干,他就把退伍時的一些香皂給姐姐交換,讓姐姐幫他燒水。

聽說能到菏澤的洗澡堂洗澡,我很興奮,這是我第一次去五十里外的比縣南還大的地區行署所在地,那就是古時有名的曹州府。

我坐在自行車的車梁上,我們跟著牛經濟,到了菜園劉莊,已經是夜里9點。牛經濟和哥哥都下了自行車,村里的路坑坑洼洼,我坐在自行車上,腿有點麻,也從車上跳下,跟在他們身后,從老家到菜園劉莊,在冬夜折騰了幾個小時,剛跳下自行車,我的腳都凍麻了。

我們停在黑夜中的一戶三間低矮的門前,牛經濟拍了幾下門,屋里屋外對答:

誰呀?

北鄉嘞,您經濟哥,老六,快起來!我的腳都凍麻了。

磨磨蹭蹭,屋里的油燈亮了,老六披著一件棉大衣,頭發刺棱著,眼擠著開了門。我看他趿拉著一雙軍隊退役的舊棉鞋,里面的羊毛都成了疙瘩。

老六,我給你領來了北鄉的客。

我們進了屋,老六問,咋還領個小孩相親?

牛經濟說,小孩,是跟著玩的,不算數。這個才是客,他指著哥哥。哥哥看了老六一眼,點點頭。燈光下,被窩里有個女人,頭發披散在被子外面,我扭頭看下哥哥,見他轉了身子,背對著那個床頭的女人,我也轉過身子。

還是屋子里暖和。

老六也上了床,還穿著衣服,把腿放在被窩里。那女人使勁裹了一下被子。這屋子是里外間,哥哥和我到了當門等著,里面牛經濟和老六在嘀咕。

一會,牛經濟出來,對哥哥說,要見的那個姑娘病了,見不了了,在菏澤住院,要是到醫院去,不吉利,又不能空手,再說,找一個病秧子,老六仁義,又給另尋了一家,比那個還強,一表人才,還是一個完小的代課老師。

接著,牛經濟給哥哥說,咱半夜來這里,也沒捎一份禮物,咱什集的人,可不能裝糊涂。這么冷的天,買些酒去,弄些燒羊肉。

哥哥拿出三十塊錢,給牛經濟。牛經濟喊,老六,你去莊上代銷點買曹州老窖去,買些燒羊肉,一半喝酒,一半燉白菜粉條。

牛經濟的安排,那可是超過過年下的配置。那時,一個吃國糧的公職人員,一個月工資一般才二十二塊五毛錢。

老六拿著一個手電筒出去。一會,呲哈著嘴進來,把曹州老窖四瓶,還有《大眾日報》包著的鼓囊囊的一包燒羊肉,放到當門的一個看不清紋理臟兮兮的方桌上。

然后他們三個男人喝酒,我吃了幾塊燒羊肉,就在老六的西間的地鋪上,睡了。等我醒來,天已大亮,哥哥在嘔吐,他們三人喝了一夜酒,四瓶曹州老窖見了瓶底。牛經濟仍精神得很,老六也有點發苶。

老六女人做了早飯,只她和我吃了地瓜粥,她把夜里的羊肉白菜溫一下。

小孩,你多吃,還長個子。

她的話,很暖人,但看得出,她很慵懶,好像提不起什么精神活著,只是對付或者應付,讓人覺得世界沒勁。

這一個白天,老六,牛經濟,哥哥,他們睡覺,說晚上去見那代課的小學老師。

那天,菜園劉莊有個戲臺,老六女人說,小孩,我們看戲去。那戲叫《槐樹莊》,很多的人裹著棉衣站在戲臺下,那些人形容枯槁滿是菜色,也許是天冷的緣故,個個眼神空洞表情木然,雖然都是棉襖,但顏色各異,從這些棉襖的表面上,能看出家境,有棉布的,有洋布的,黑的,綠的,花的,有露出棉花的,有滿是污漬的,袖口都是擤鼻子弄的殘留,還有腰間系著皮帶,系著草繩的,還有各色的棉帽,有的是兔子毛的耳護子,在寒風里大家把手放在袖筒里,一個個如伸長脖子的鴨子,望著戲臺。

我只是在臺下看熱鬧,老六女人問,小孩,你看懂么?我點點頭,在老家,我看過幾遍《槐樹莊》,我最要好的一個同學姐姐,在縣劇團工作,就飾演崔志國的女朋友。對劇情,我十分熟悉,這一說,老六女人說:“小孩,你不簡單,你多大了?”

我說“十一?!?/p>

“上幾年級?”

“四年級?!?/p>

“會寫信么?”

老六女人問我會寫信么,我疑惑地看著她,她說,我只是問問。

等戲結束了,老六女人領著我回到她家,哥哥和老六和牛經濟還在呼呼大睡,曹州老窖的威力還在,把男人的白天都能變成黑夜,一屋子的酒氣熏天,老六女人的眉頭一皺,好像那慵懶里有了怒色。

中午老六女人燉的羊肉白菜,還加了粉條,菜園劉莊的獅子頭白菜,在曹濮平原大名鼎鼎,這白菜包心瓷實,有一股清香,在冬天好儲存。

破例,老六女人在代銷點用家里的麥子換了二斤白饃饃。這個可是年下,在大年初一才吃一晌的面食啊。

我心里很感動,在灶屋里,老六女人看著我吃,她往我碗里夾肉,她說想起了她弟弟。接著,我看她背過身,流下了淚。

老六女人說,她是四川那邊的,離開家幾年了,在菏澤汽車站,被當成盲流關在車站,后來被老六領到了菜園劉莊。老六女人幾次想偷著回娘家,剛到汽車站就被老六截回,回家就狠打一頓,老六下手狠,老六女人在暴力下,像等著命運苦熬的羔羊,不知未來的方向。

老六女人不識字,她又問我:“小孩,你的嘴嚴不嚴?”

我點點頭。

“我給你說寫信的事,你不能告訴別人?!?/p>

“知道了?!?/p>

“你能毒誓么?”

“要是說你寫信的事,就死他一家人,過不了年下?!?/p>

下午,老六女人打開紅薯窖,先讓外面的氧氣進去,然后她要我跳下去,那紅薯窖有六七米深,就如一口井,里面空間很大,如一間屋子,老六女人在紅薯窖上面用井繩吊著一個鐵桶,讓我把地瓜、蘿卜還有芹菜等裝上鐵桶,來來回回,拉到上面。

在裝完最后一桶芹菜時,誰知,老六女人竟也下到了紅薯窖里,紅薯窖在地下,那光線很難射進來,窖里不是太明亮,有點月下朦朧的感覺。

老六女人給我五塊錢,她要我回家后,給她老家寫封信。老六女人教我把五塊錢放到鞋子里面,誰也偷不去。

四川省萬源縣牛窩公社草坪村 李萬水 收

老六女人用四川話問我記住地址嗎,我模模糊糊地點頭,重復一遍:

四川省萬源縣牛窩公社草坪村 李萬水 收

老六女人說到信的內容,里面你就寫上,爸爸,我是李花,我想家。我在山東菏澤地區菏澤縣護城堤外面菜劉莊。千萬千萬!

這個地址,就是我和哥哥來相親的地址,我知道老六女人叫李花。老六女人說著,哭了,她抱我一下,小孩,你記住了?

我一下子想到我的姐姐,老六女人比我姐姐大不了幾歲,從小,我都是姐姐護著我,因為家窮,姐姐沒有上學。這次暑假,我去看中風的姐姐,姐夫說,姐姐就愛看菏澤新聞,姐姐現在能認得數字,也認得自己的名字,但不會寫。

童年的時候,我到地里割草,天黑了,那是河灘,有很多的亂墳,我嚇得不敢走,看著糞箕子里如小山一樣的草。怎么回家,我咬著牙,把草扛起,沿著河灘里的小路,閉著眼,一步步往前挪。

天越來越黑,那河灘好像黑得比別處濃,我的恐懼也越來越濃,河灘里跑過的野兔也讓我脊骨發緊,我還是閉著眼,突然,我聽到姐姐喊我的名字,我睜開眼,姐姐來到我的面前,把我肩上裝草的糞箕子接過,背到自己的肩上,我那被恐怖壓住的力量突然爆發,我“哇”地哭起來。

對我的童年和少年來說,姐姐就是溫暖,今年暑假,在疫情的時候,回到故鄉,我就到了姐姐住的花園小區,陪著姐姐說話、喝羊肉湯,問一些過往。

我想,要是姐姐在外地遭了難,不識字的她,會碰到能幫她寫信的人么?想家,我以為,只有我們這個年紀的孩子才有,沒想到老六女人這么大,她也想家。

但我有點后怕,老六是給我哥哥說媳婦的。我看著老六女人,但覺得,鞋子里的五塊錢,那怎么花?到供銷社能買很多的畫書。

老六女人叮囑我多時,她把我當成她的弟弟,她的爸爸識字么?就像我的父親不識字,哥哥來信,都是我跟家里人讀,老六女人的弟弟,他會讀姐姐李花的信么?他會想姐姐么?

老六女人和我爬出紅薯窖,老六、哥哥、牛經濟都睡醒了。

那時天快黑了,老六和牛經濟出去大概一個多小時,牛經濟又要哥哥拿三十塊錢,這次是買的牛肉、驢肉,說,吃了飯,天黑了,就去見小學老師。

天黑透了,老六、牛經濟和哥哥拿著手電筒走出老六的家門,說是去菜園劉莊東面三里地的趙莊,就是種植牡丹的趙莊。

后來,回到什集老家,哥哥給父母說在趙樓見小學老師的事。

那是在一個學校的一間雜亂的辦公室。院子里黑魆魆的,辦公室的玻璃透出一盞恍恍惚惚的玻璃罩子燈發出的光。

哥哥說,那屋里陰冷,他先進到那間辦公室,沒有人。放寒假了,辦公桌上,散亂地堆著課本、教具、教案本,還有蘸水筆直戳戳地插在紅墨水瓶里,辦公室里有兩個快散架的連排椅,滿是灰塵。

哥哥就站著,拿起一張報紙,準備把連排椅上的灰塵拍打一下。這時辦公室的門突然開了,隨即是在一股寒氣里,背后就立著一個內里穿著綠色棉襖,外面罩著一件碎花褂子的女人,她小聲地問哥哥:

“來啦?”

“來啦?!?/p>

那女人在寒氣里進來,打了噴嚏,接著就用手把噴嚏出來的一縷鼻涕擤地下,順勢,就抹在穿著的鞋幫子上,這是曹濮平原里男男女女冬天常見的動作,哥哥覺得還是小學老師呢,心里有點不舒服。

這時,外面的老六和牛經濟說,你們好好說會兒話,照著見面的規矩。

小學老師和哥哥,一人坐一個連排椅,在昏黃的罩子燈下。

小學老師問哥哥當了幾年兵,當知道哥哥現在什集的郵局送信,就問:

“你是正式工?”

“臨時工?!?/p>

“一月多少錢?”

“十六塊?!?/p>

“我代課才八塊?!比缓笫莾扇说某聊?,這時老六在外面咳嗽了一聲,這是老六和牛經濟給哥哥說好的,聽到老六的咳嗽,哥哥要是沒意見,就要把見面禮拿出來。

見面禮就是五十塊錢,哥哥裝在一個紅紙里,包裹了一下。哥哥從連排椅上站起,說了一句,“五十塊錢,別嫌少?!?/p>

小學老師從兜里掏出一支紅星牌的鋼筆,遞給哥哥。兩人無話,這時老六咳嗽三聲,小學老師出去了,一會兒,老六和牛經濟進來,對哥哥說:“妥了,來年麥罷,就等著結婚吧?!?/p>

表面上波瀾不驚,都是按著劇本演的,其實,這就是一個局,這就是一個套。

老六和牛經濟和哥哥拿著手電筒去牡丹趙莊了,燈影下,隔了好大一會兒,老六女人說,小孩,你別睡,等著你家的大人。

老六女人說,老六和牛經濟都是靠說媒拉纖的搉人的騙子,就是忽悠人,騙吃騙喝,打聽到哪個村子哪個鎮子有大齡的男子,踩好點,問清家底,就登門了。

然后攛掇見面,老實人家,就使勁勒,半月二十就跑到你家,說女方沒有錢了,沒有糧食了,然后要帶著女方到菏澤百貨樓買衣服,逢年過節,回回都是老六和牛經濟領著到百貨樓,買了衣服,吃喝一頓,然后女方回到家,就分給老六和牛經濟一份彩禮。

小孩,告訴你家大人,別信他們的話,你們快走吧。

我聽到這些話,一下子就傻了,哥哥還沒回來,他回來后,我咋著和哥哥說。但當時我還聽到老六女人說的另一個事,超出我的認知,我根本不知道女人里什么是石妮子,但我看老六女人的敘述和表情,還有她的語氣,就是說,這次小學老師即使嫁給哥哥,那哥哥以后也會退婚的,就是雞飛了蛋打了。

老六女人說,那個完小的小學老師是個石妮子,嫁不出的,這方圓幾里大家都知道這檔子事,說了多次的媒,最后男方都自認倒霉退婚,賠了錢,也沒娶到媳婦。

夜很黑了,一束手電筒的光劃過老六的院子,哥哥他們回來了。老六和牛經濟很興奮,說:

“妥了,妥了?!?/p>

他們進屋的寒氣,都被“妥了”遮住了。老六媳婦還是一副慵懶的樣子,木然地看著這一切。仿佛這一切都離她很遠。

牛經濟跺著腳,給哥哥說,事辦妥了,我們打一圈麻將,然后又給哥哥要了二十塊錢,去外面買焦花生,順著也帶了兩瓶曹州老窖。

牛經濟說,小孩,你先睡。

我躺在草鋪上,開始了童年的第一次失眠。怎么告訴哥哥?

到明天么?我有個疑問,石妮子是什么?

這時,外面傳來了叫魂的聲音,回家嘍,回家嘍,小柱的魂,回家嘍。屋頂上有夜貓躥過。

有風聲,風在樹上吹著有干枯的樹枝落下,風掀動屋頂的瓦的聲音,風自己的呼嘯。在這些風聲里,叫魂的聲音尤其顯得令人恐怖。

童年那時,總是發生很多叫魂的事,誰家的孩子發燒了,說胡話了,夜里睡不著,哭鬧,家里的人,就到十字路口,抓一把土,然后喊著回家嘍回家嘍,最后把土用水泡了,叫哭鬧的孩子喝下,我那時,也有過哭鬧不睡,都是姐姐到村外的路口抓一把土,叫著我的小名成子,一路:兄弟回家嘍,成子回家嘍。

世間真有靈魂么?它為何會離開人呢?那土里保存著人的靈魂么?博爾赫斯說過“每個活著的人都是與幽靈共存的人” 的話。這是我在后來讀到的,想到童年叫魂的事。

在菜園劉莊,那叫魂聲,好像是天地間的冷氣,進了老六家的屋子,進到草鋪,鉆到油烘烘有餿味和腦油的被窩,把我凍僵,又把我燒焦。我想喊哥哥,但又害怕老六和牛經濟,不知什么時候,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為了趕五點菏澤洗澡堂的第一茬清水,在四點的時候,哥哥把我叫起來,那時老六和牛經濟都在沉睡。

我第一次進澡堂子,見到那么多的光屁股的人,就如夏天在我們村后的沙河里,那些男人一樣。

我在脫棉襖,棉褲,棉帽,都十分的爽利,光著屁股,趕到放衣服的房間,冷得牙床只打顫。

我把棉鞋和棉襪子也放到柜子里,那柜子十分簡陋,一把袖珍的鎖,使勁一拽,就能拽開。我摸了摸鞋子里的五塊錢,想著老六媳婦的囑咐。

四川省萬源縣牛窩公社草坪村 李萬水 收

爸爸,我是李花,我想家。我在山東菏澤地區菏澤縣護城堤外面菜園劉莊。千萬千萬!

就這兩句話,在我夜里失眠的時候,我也念叨著。

我把棉襪子使勁塞進棉鞋,把那五塊錢壓住,然后鎖上柜子,跟著哥哥進了澡堂子。

那真像起霧的天。澡堂里,灰蒙蒙的,池子上面,白霧洶涌,彌漫著濕熱的味道。剛到池子邊,我一進池子,就馬上跳出來,因為沒經驗,直接進水,覺得那水太燙,皮膚上像夏天母親在灶屋掀開蒸饃的鍋蓋,那蒸騰的熱氣撲來。

我開始坐在池子邊上,慢慢用腳試著水溫,過了一會兒才適應,這時,哥哥叫我替他搓背。

在給哥哥搓著背的時候,在霧氣朦朧里,我問哥哥,啥叫石妮子?

你問這干啥?這不是小孩要管的。

那小學老師是石妮子。

誰說的?

老六媳婦。

哥哥一聽憤怒了,操他娘的一窩騙子。

哥哥的洗澡被我的一個問題攪了,在澡堂濃重的白霧里,哥哥匆匆洗了一會兒,就急著領我穿上衣服。這時,澡堂外天還未明,菏澤卻下起了雪。外面北風未息,黎明前的菏澤街道,幾只昏黃的路燈,孤零地立在蒼茫的雪中,往蒙蒙的天上看,菏澤就如一口枯井,那些雪,如鐵螞蟻,覺得堅硬犀利,打在臉上,如針扎的疼痛而質感。

看哥哥在猶豫,想他是想到菜園劉莊去找老劉和牛經濟,他怎能忍下這口氣,他問我,你在洗澡堂等哥行么?我搖搖頭。

唉,哥哥嘆了一口氣。他猶豫了,覺得我有點礙事,但最終,他沒有到菜園劉莊找老六,他覺得帶著我,十一歲的兄弟要是出了事,他怎好和父母交代。

牛經濟,我看你還趕什集的集不。哥哥惡狠狠說了一句,一下子跳上自行車,躬身扎進漫天的風雪里。

這次,從菏澤到什集,五十華里,北風中,細雪里,哥哥帶著弟弟,如一頭發怒負重的公牛,咆哮著,撕扯著,用郵電局的自行車作為憤怒的牛角,直刺黎明到來的雪野,全然不顧那些雪撲打在臉上,肩上。

我的嗓子就如北風的通道,那風鉆進鼻孔,在嗓子里過一下路,就直接灌進入肚子里。

哥哥滿頭大汗,喘息著,我卻凝固成了冰人?;氐郊?,我就發燒,說胡話,到家時,雪更大了。

哥哥給父親說,下個集,看牛經濟趕集不,你給他要錢。少一百都不行。

父親和母親都驚呆了,問我咋回事。

我哆嗦著說,給哥哥說的媳婦,是個石妮子。

在菏澤洗澡堂,沒有好好洗澡,哥哥沒有沉浸在說媳婦的喜悅里,哥哥的自行車帶著我,他悲憤,他對我說著我還不太懂的話:“你現在或許不明白,大了就知道。我們這里惡水窮地,潑婦刁民,你一定記住這,大了就明白,離開這里,就像從籠子里出去一樣?!?/p>

說這話的時候,哥哥23歲,我11歲,現在哥哥70歲,我和姐姐在中元節前給父母上墳,然后到哥哥在田野里獨居的院子,在院子里喊了幾聲,才傳出他窸窣的動靜,那時已經上午11點,他還在床上躺著,哥哥從村里的家搬出,離開妻子,兒子,孫子,在田野里蓋了三間屋,他住的旁邊就是一家別人的墳地,我說給他2000塊錢,他的手機是老年機,無法用微信轉賬,他說原先他用過智能手機,總是被一些打著悲情的人在手機上騙,他說自己心軟,被騙了幾次后,就換了老年機,這手機只有一個功能,接打電話,這下堵住了智能手機上騙子的伎倆。

哥哥只穿著一條短褲,趿拉著拖鞋,光著脊梁,再也沒有退伍時的那種英氣了。屋子里有個自行車,還有父親做生意用的百年祖傳的架子車。姐姐告訴我,哥哥春天腰疼,在堂哥的葬禮上,聽別人說哥哥的壓力大,怕死,因為哥哥接近父親逝去的年齡,這個陰影一直壓著他。

我想給他2000塊錢,但哥哥的手機沒有微信,我就轉了4000給跟著上墳的外甥,讓他提出現金,一半給哥哥,他大舅,一半給姐姐,他母親。

在哥哥的家里,他問我們喝水不?

姐姐說不喝,在家里喝足了。

從小就如此,姐姐和哥哥的性格都是偏于剛烈,從小就互相看不起,如今還是。說幾句話,就有火藥味。

看著離開村子離群索居的哥哥,我知道,一輩子掙扎,想走出這片土地的他,碰得頭破血流,最終還是困在平原的深處,如里爾克筆下的動物園的豹,哥哥的智商是遠高過我的,時也?命也?在初時候,他就能雙手打算盤給整個的大隊合賬,退伍后,他給郵電局做臨時工送信,到縣棉花廠當合同工,后來做生意,大起大落,生意落敗了,就常常喝酒沉溺其中,在酒里,他六親不認,醉臥街頭,尋釁肇事,酒最終把一個人毀了,無聲無息,現在老了,他也戒酒了,看到現在他這個樣子,我突然感到沉重的羞愧,這次從嶺南回到故鄉,我想到他曾說過的話:“你以為我不想從這里走出么?我和這里的人糾纏一輩子,和各種算計打交道一輩子,和窮捆在一起一輩子?!蔽依斫飧绺缭挼男乃?,我知道,曹濮平原,還是因為窮,資源少,平原深處里的人,在樸實善良的時候,也會藏著狡詐,在義氣的同時,也有著殘忍和不義,他們講情義不講是非,講哥們兒講圈子,在熱情的背后,常有各種陷阱,他們反抗強暴又膽怯權力,他們同情弱者又踐踏弱者。

跟著哥哥相親回來,父母哥哥想出被騙的這口惡氣,就輪流到集市開市的牲口市去堵牛經濟,讓人給他傳話,把給小學老師見面的五十塊錢一分不少的還回,我們把鋼筆退給她,否則,牛經濟休想在集市上露面。但馬上過年了,牛經濟一直躲著,不敢再在集市上晃蕩。

哥哥還是照常在什集郵電局為下面的各個村子送信送報紙送電報,我想著給老六媳婦寫信的事。

哥哥送信的時候,有時把裝著信的郵袋帶到家里,我有空就會翻看郵袋里的《人民畫報》《解放軍畫報》,有時郵袋里還有電報。電報上的文字都極儉省。

一天,我看到一封令人吃驚的電報,上面寫的話,如老六女人那樣的語氣,電報的內容是:

姐姐:我病了,在旅店里,我餓,給我打十塊錢。

千萬千萬!

千萬千萬!這四個字刺著我的心,我想到了菜園劉莊老六的女人,小孩,你要替我寫信,千萬千萬!這四個字,也是老六女人信的內容之一。

我想問哥哥,這封電報,是哪個村子里的,那個姐姐是啥樣子的人?她弟弟困在異鄉的旅館,最終她給她弟弟打十塊錢么?在當時的農村,十塊錢,就是兩只青山羊的價。

我想跟著哥哥去送信,把這封電報送到那姐姐的手上。那個病在旅館里,在寒冷中期待姐姐打錢來的男子,啥時能收到姐姐打的十塊錢啊。

四川省萬源縣牛窩公社草坪村 李萬水 收

爸爸,我是李花,我想家。我在山東菏澤地區菏澤縣護城堤外面菜園劉莊。千萬千萬!

跟哥哥相親回來,我把老六女人給我的五塊錢藏到堂屋的一個磚縫里,想著如何給四川萬源縣寫信,信的內容,我記得,在雪天我們從菏澤回來,一到家,我就發高燒,連續三天高燒不退,躺在床上,覺得自己輕得像一張粉連紙,風一吹就能飛起來,第三天,發燒退下,走下床,就像掉到井里,而老六女人給我說的寫信的地址,我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再清晰還原,是牛窩公社草坪村,還是柳窩公社竹坪村,還是呂窩,泥窩,還是黎坪,泥坪,都再也無法確定,老六女人不識字,她的四川口音,當時我只是記下的相似音,我翻看著哥哥的一本破爛的繁體字字典,一直想清晰老六女人給我說的那些地址,但總是不能確定。

過年后,牛經濟托人到我家,說是一場誤會,他大罵南鄉的老六為人不地道,牛經濟把五十塊錢送回來了,那買燒羊肉買曹州老窖的錢,因為哥哥也吃肉喝酒了,就算了,也退不回來。

已是春天了。藏在磚縫里的老六女人給我的五塊錢,竟也消匿不見了,抑或,錢是被老鼠拉走了,還是被風吹走了?我一直歉疚著老六女人,覺得對不起她,耽誤了她,誤了她的托付和信任,她怎樣才能攢下那五塊錢???一個盲流的異鄉人,在這個平原深處,一個打不起精神活的女人,她后來的命運如何?像姐姐一樣的老六女人。我一直無法釋懷。

受老六女人之托的十年后,我考學進入了菏澤師專中文系,菏澤師專的外墻東北角一里地距離就是菜園劉莊,在課余或晚飯后,就到那些菜地散步,每次我都是膽戰心驚,怕遇到老六女人,我的沒能兌現的承諾,這道德的重負,是無論如何也卸不下了,但又僥幸地為自己開脫,是因為大雪天的那次發繞,使我忘記了她給說的地址,十年了,我早已從一個單薄的孩子到了一米八的個子的小伙,老六女人是不會認出的,但她的托付一直認得我,一直壓抑著我,常使我在菜園劉莊附近的師專求學的夜里,失眠終夜。

后來,終于鼓起勇氣,問在宿舍樓打掃衛生的老劉頭,我說,你們莊里的老六女人,那個四川的女人現在如何了?有孩子么?

老劉頭狐疑地看著我,你問這干啥?

沒啥事,只是隨便問問。我十年前跟著哥哥相親見過她。

老劉頭“哦”了一聲,說:

“她在八九年前的冬天割手脖子自殺了?!?/p>

老劉頭也不清楚她為何自殺了,一天,老六找他媳婦找不到,后來揭開紅薯窖的蓋子,跳下去,在紅薯窖里發現了那個女人,她躺在紅薯窖里的堆著的紅薯旁,血流了一地,那紅薯上滿是血凝成的痂。

老六被派出所拘留了幾天,后來也放了。我想著老六女人給我說的信的內容,而她家的地址,我一直無法還原:

爸爸,我是李花,我想家。我在山東菏澤地區菏澤縣護城堤外面菜園劉莊。千萬千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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