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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

2024-02-28 02:26李靜
山東文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麥粒油條麥穗

李靜

閑坐在芒種的前夜。

室外一片闃寂,風不時從打開的窗魚貫而入,午后的干熱被強行壓制后,轉換成適宜的涼爽?;秀遍g,一股被塵封的熟悉驀然騰起——這是麥季的味道??!

芒種是夏的最后一道屏障,風搖日燥的熱與麥收前后腳來到,穿過芒種,夏日才算大張旗鼓地打下了天下。

循著這份熟稔,回想曾經少年時的光陰。那是樂安故地一個小村的夏日,有胡同里蓊郁的濃蔭,有此起彼伏的狗吠蟬鳴,有鄉音濃重的人語,有瓜果梨桃的香氣,還有,那個少諳世事的純凈少年……

立 夏

即便到了暮春,即便中午的日頭讓人早早地脫下襯衫換上短袖,一早一晚的空氣里總有些涼意在肆意游逛。它們給身體感官帶來專屬于這個時節的氣息,絲絲縷縷,不休不止,像無數個撩撥的小手,慫恿著人們調動起感官的極限,深入進春夏交織的朦朧里。

若遇見一個晴好的天氣,很多人家會把床上的棉被拖出來,曬在中午的日頭里,夜晚來臨,有點兒春乏的身體仿佛陷進了一床陽光里,鋪著的暄騰,蓋著的柔軟,這是來自太陽的撫摸,熨貼著心尖尖兒的舒適。

第二天早上,從暖和和的被窩里鉆出來,特意穿起一件短袖,仿佛身體已經被陽光的味道焊接好了厚實的基座,不懼這晨起的清涼。院子里,槐樹的葉子剛剛長全身形,怕冷一樣微微蜷著。梧桐花已經謝了,迷蒙的花香似乎還彌散在村子上空,不舍得走,梧桐樹的葉子也正在一天天地長大。房后的一排楊樹葉子泛著黃綠色的光,村頭溝畔長著幾棵歪脖子柳樹,長了黃綠葉子的枝條很自然地垂下來,被微風拉扯著,拂過來又拂過去,如果有人正從這里經過,她就像個貪戀人氣的魂魄,像有意又像無意地,掃一下人的臉龐或是胳膊,總要等人用手拂開或看上幾眼,才得償所愿似的作罷。

可是,這樣的感覺在立夏之后,好像一下子變了一個樣子,各種樹的葉子好像一下子都舒展開了,有了一種蓬勃的氣息。

楊樹的葉子好像一夜之間長成了身量,特別在有陽光的午后,葉子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濃綠的光,一陣風吹來,發出“刷拉刷拉”的響聲。學生們在書本中學到過,風與楊樹葉子的互動,可以描述成“楊樹在唱歌”,可識字不多的鄉親們卻沒有什么感覺,只是覺得在難得的午后小憩后忽然醒來,迷迷糊糊中覺得不像自己醒來的,倒像是被什么聲音叫醒了似的。這時候豎起耳朵,聽到的就是楊樹葉子在“刷拉刷拉”響,“今門兒(今天)的風還不算大?!彼麄冟洁熘?,像是對自己說,也像是對家人們說。

村里人最喜歡這樣的天兒了,風不大,涼爽卻不添亂,要是刮一陣大風,坡里的大棚、剛種的棉花、正拔節的麥子就需要專門跑去看一看了,風的撫摸和雨的潤澤是農作物生長所需,太大的力道它們卻承受不了。

這時候的風是利落爽快的,人們的心里也跳躍著歡快。歡快也感染了正在生長的綠油油的麥子,有人說麥子生長得快的時候,能聽見拔節的聲音,我卻一次也沒有聽到過,只記得那時候的麥子特別渴,抽水機白天晚上不歇腳,澆麥子的鄉親們排號澆地。排到晚上的人家,如果恰巧趕上明晃晃月夜,就是特別好的運氣了。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沒有蚊蟲的鳴叫,只有麥苗的清香,還有嘩嘩的流水聲。

我有時候作為小幫手跟著母親去地里澆麥子,其實真正幫不上什么忙,只是做個伴罷了。從機井到畦頭的那一段,地下水鉆進水龍帶里,等到了麥畦里,它們就不再受任何束縛,爭先恐后地奔涌而出,肆意地撲進干渴的土地。頭頂是明晃晃的月亮,身邊是嘩啦啦的水聲,月亮的身形融進流水的身體里,也跟著跳動了起來。如果父親在家,他會和母親一起去澆地,我就可以在家睡覺了,不過,我一個人躺在黑乎乎的屋子里,總會睜著眼,想象著月亮地里那一股奔流的澆麥子水,還有水流里一晃一晃的月亮。

小 滿

麥子喝足了水,個子長得快,漿也灌得好。小滿前后,麥?;旧暇蜐M了,到了吃鮮麥子的時候了。

鄉下孩子沒見過花花綠綠的零食,卻比城里孩子早吃到成熟的麥子、玉米,還有剛剛采下來的瓜果梨桃和刨出來的大地瓜。春節的炒瓜子炒花生糖塊魚肉丸子讓味蕾過足癮后,嘴巴已經沒滋沒味兒好久,好不容易盼得麥粒鼓起來了,就開始上手掐來吃了。

起初,麥子是要一顆一顆地剝出來吃的,因為麥粒只長出一半的身體太柔太嫩,沒耐性的小孩子剝半天才剝出半粒,吃著太不過癮,那就再等等,等上幾天,等滿粒了再吃。

麥子的粒滿了,畦頭上的麥子首先成了人們的口中之食,特別是長在路邊的麥子,等到收割的時候,畦頭上的麥子起碼有十幾二十幾穗成了“光桿”,不過,鄉親們從來不會因為這些心存芥蒂,也不會有什么怨言,糧食嘛,種的時候小心翼翼地伺候,長成了就想給大家嘗嘗,再說,吃幾穗絕對不會影響收成。

鮮麥子的吃法,一般有三種。一種是用手搓,一種是用火燎,還有一種是用水煮。

用手搓,是最直接最快捷的方法。薅兩穗麥穗,把不算長的麥桿放進右手的虎口處夾好,兩個手掌合起,順時針搓揉,幾次之后,麥粒就脫離了母體,再把仍粘附在麥穗上的幾粒取下,掌心里就只剩下未脫皮的麥粒了。再一次順時針搓起,搓幾下,邊向手心吹幾口氣邊左手右手倒換,麥子的皮就四散飛了,只留下綠綠的麥粒。這時候,手心里也綠綠的泛著麥香,珍愛地把一小捧麥粒攏起,抬手、張嘴,隨著手心向嘴巴的到來略略仰頭,這一小捧麥粒就恰好來到了嘴里,迫不及待地嚼呀嚼,手里又薅下兩穗。

用火燎的麥子有一種特殊的香味,一般是在地頭解了饞,回家時順便薅上十幾二十幾穗,灶上點火做飯了,把麥子在灶膛里一過火,麥芒燒沒了,麥粒的外皮也熏黑了,一股焦煳的麥香首先進入鼻腔,稍微一晾,等麥穗的溫度不燙手,就開始搓了。這一次兩穗搓完,手心也成了炭黑色,不過,絲毫不妨礙吃麥粒的一般程序,手往嘴里一掩,麥粒進口,唇邊也留下了絲絲炭黑,用手背大致抹一下,一邊嚼,一邊再搓起來。

待麥子再長幾日,外表略黃麥仁再硬實一些,就開始煮麥子吃了。麥子好煮,滾兩滾就熟了,麥穗看上去不再發綠,而是成了黃綠色,一鍋水也黃綠黃綠的,把煮熟的麥穗撈起晾涼,可以搓出來吃麥粒,也可以搓出來晾曬干,收到塑料袋里盛好,做面糊糊或玉米面糊糊時,先煮一下麥粒,再在水里攪上白面或玉米面,糊糊里也就有了麥子的香味,吃一口麥粒,嘴里還是新鮮的麥子香。

新鮮的麥子被孩子們從軟盈盈的半粒一直吃到飽滿變黃,麥子黃了梢,不幾天就該收割了。

芒 種

谷熟一時,麥熟一晌。麥子成熟的速度,讓人有些覺不出來。磨鐮刀、準備收麥的用具、收拾場院、間播玉米……麥子黃梢了,這些活兒,是必須馬上、立刻做好的。

村里的場院在村子的西南,最早是個大水灣,枯竭后就地整平,成了一部分人家的場院。平時堆放著玉米秸、棉花秸和各種柴禾,按種類堆成柴堆,平時做飯燒火用。到了麥收的時節,頭一年積攢的柴禾也燒得差不多了,家里的女人們就先把自家場院領地里的雜草、枯枝爛葉等打掃干凈,找一個晴朗的上午,在場院里潑灑上水,把不平的地方或坑坑洼洼的地方墊平,男人們就拉著碌碡轉起了大圈兒,把剛剛掃凈填平的場院碾壓得溜光水滑,為割下來的麥子準備好了晾曬的地方。

麥子熟而未割的時候,最怕的就是刮風下雨。逐漸干枯的麥秸已經支撐不起飽滿麥穗的重量,如果來一陣風雨,麥子就會順著風勢倒伏一地,這一下,減產是肯定的了。人們一般說忙秋忙秋,其實收麥子的時節,比收秋的時候更讓人心焦著急。

趕一個大晴天的早晨,帶上鐮刀來到地里,左手攏麥,右手拿鐮,彎腰割下頭鐮,一個早晨就能把幾個麥畦兩頭的麥子撂倒,用草繩子捆好,收拾干凈掉落的麥穗,就等著收割機把大面積的麥子割倒了。一早晨的忙碌是為了在麥畦兩頭給收割機騰出轉彎的地方,收割機忙碌起來的速度,十個人都趕不上,一上午的時間,就能把幾家的麥子全割完,麥棵齊刷刷地躺倒在地里,等候著人工打捆了。

我最不愿意干的農活之一就是捆麥子。白花花的日頭下,穿著長袖長褲襪子球鞋,頭上再戴上一頂草帽,渾身捂得透不過氣來,還得半蹲、彎腰才能捆好,為了便于捆扎,手套不能戴,手就經常被麥茬扎傷。收麥子的天,風小了,日頭毒辣辣的,老天爺為曬麥子著想,卻總是忽略了收麥子的人。捆一段,直起腰看看,什么時候才能到頭???最盼著有人騎著自行車叫一聲“賣冰糕來——”這時候父親或母親總是很大度地拿出幾毛錢,有時候給我自己買一支,有時候買上幾支,他們還有相鄰干活的鄰居們一起吃,吃著涼涼的冰棍,順便歇一歇,冰棍吃完,再彎下身子繼續捆麥個子。

麥子捆完,用地排車或三輪車拉到場院,堆好蓋好,場院就成了女人們的戰場。軋麥子,是所有活計里最能讓女人們施展柔美與力量的工作。把麥個子解開,抓一大把到懷里,麥穗子朝下闖得齊齊整整,再用鐵梳子把麥秸上殘留的枯葉梳掉,左手右手握在麥穗下部,橫過來拿向放置好的豎鐮,左右手握緊的麥稈穿過鐮刀拉向懷里,麥穗就被齊刷刷地割下來了,扔在前方的麥穗堆上,再把麥秸根部朝下闖齊,放在身體的左側,一個麥個子的麥穗軋好,左側的麥秸正好可以捆成一個麥秸個子,單個豎起來或兩個麥秸個子頭頂頭放好,等麥收過后,就可以用麥秸修繕屋頂了。黃燦燦的麥秸按著屋頂的坡度齊齊整整地鋪陳開來,年歲再久遠的房子也閃耀著溫潤的金光???,土地里生長的作物和土地上豎立的房子,冥冥之中也有這樣一種默契的傳承。

割下來的麥穗攤放到場院里曬幾晌,男人女人們就把碌碡拉出來碾壓麥子了,碾出麥粒揚凈曬干,交完公糧歸倉。

那時候,麥收的時候會放幾天麥假,孩子們也就成了父母的幫手。農民的孩子不嬌慣,不管白天多累,早上都會早起來往地里跑——趁著早晨涼爽拾麥子去呀!

后來,村里有幾戶人家一起買了脫粒機,麥子割倒拉回家,幾家人互相幫忙,你往傳送帶上扔麥個子,他在脫粒機屁股底下接麥粒,一上午能完成幾家的活計;再后來又有了聯合收割機,割麥子脫粒一條龍作業,站著的麥子被咬進機器的肚子,幾分鐘就變成麥粒揚進車斗,一上午能完成幾家的活計,人們也懶得再收拾場院,新收的麥粒攤在公路上,上曬下烘,一兩個晌,保管干爽得嘎嘣響。

夏 至

冬至餃子夏至面,夏至這天中午,吃涼面是家里多少年雷打不動的食譜。

早上飯吃過,母親把一壺熱水倒進干凈的瓷盆里,一上午的時間,水就涼透了。再把西紅柿雞蛋湯、雞蛋炒豆角、麻汁、蒜泥、腌香椿丁準備好,把煮好的面條放進晾涼的水里拔涼,挑幾筷子進碗,把準備好的菜和配料等依各人喜好依次放進碗里,拌幾拌,嘴就迫不及待地張開了。許多年過去了,也吃過很多種涼面,有的加上黃瓜絲、胡蘿卜絲、火腿絲,有的加上打好的鹵子,可我總覺得正宗的涼面就是母親做的,菜是老幾樣,味道總不變。肚子填飽,再喝上一碗瓷盆里的面湯,就是原湯化原食了吧。

忙碌的麥收過去,大田里的玉米苗也竄得手掌般高了,菜地里、院子里的豆角、扁豆、黃瓜、西紅柿長得正旺,在地里干得累了,來到地頭摘個西紅柿或黃瓜,手掌上蹭凈浮塵,就可以放心地張口咬了?;丶視r捎帶一把豆角、一衣襟扁豆,晚飯的菜就有了著落。屋后的大蔥長得挺旺,還愿意拔上兩棵,卷到煎餅或白面餅里,咔哧咔哧地咬著帶勁。

傍晚的時候,鄰村炸油條的漢子就騎著自行車四村里走了,“換油條嘞——”想解解饞或家里有小孩子的人家都會從麥缸旁的麻袋或蛇皮袋子里舀一舀子麥粒,循著聲音找去。剛收的麥子讓每家每戶都有底氣,以物易物的形式更不必讓他們翻揀并不鼓實的荷包。再就是,這時候換油條的麥子,一般是家里孩子趁著早上去地里拾來的,有自家地里的,也有別人家地里的,這是孩子辛勤勞動的所得,就更愿意讓他們享受自己的勞動換得的犒賞。于是,很多人家的晚飯桌子,就有了油條的香氣,炒個菜,燒鍋面湯,就吃得油花花舒服服的。

后來相鄰較遠的一個村又有了一家炸油條的,也是走街串巷地叫賣,但他的喊聲跟別人不同,四個字的叫賣聲需要在中間停頓一次,“換油——條嘹——”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喊成這樣引人注意,反正一聽到這不同于別人的喊聲,很多人家就舀著麥子出來了,他炸的油條又脆又起鼓,喊聲也特別,所以他油條也銷得特別快。來時自行車一邊是沉甸甸的油條筐,一邊是扁平的盛麥子的袋子,走時自行車一邊是沉甸甸的麥袋子,另一邊則是一根油條也不剩的空筐。

在物質條件相對匱乏的年月里,吃食的誘惑是很少有人抵抗得了的。有時候想吃油條了卻幾天都沒有換油條的進村,就會約幾個小伙伴,舀一些麥子到鄰村去換,那是一種很值得懷念的尋食之旅,來回的路上不知道聊些什么,但有一點是始終不聊的,就是去的路上心里想的油條和回的路上手上拎的油條,橢圓形的油條兩股擰在一起,幾個串在一根草繩上,就那樣小心翼翼地與身體保持一段距離地拎著,怕蹭到身上油,又怕離身體太遠掌控不了,那種小心翼翼里帶著對美食的一份尊敬與虔誠,換了幾根油條拿回家后還是那幾根,好像是對父母一種默默的承諾——我從家里拿走的麥子換了這么些油條。從來不會因為禁不住油花花的誘惑而在路上先嘗一根,從來不會。

在這樣的情境里,總覺得空氣也是油花花、霧靄靄的,全然沒有意識到是暑氣來了。

小 暑

空氣壓下來的時候,人是意識不到的,卻總有一種天矮了、空氣黏起來的感覺,這樣的日子里,很想睡一覺歇歇。不過,馬上就好了,因為暑假來了。

暑假來了,鄉下的孩子們沒了每天作業的牽絆,就撒丫子好好瘋了。蟬的幼蟲也從土里往外鉆了,不過,逮鉆出來的不如自己去摳去找過癮。每天傍晚,就會準備好手電筒,在院子里的梧桐樹下、灣邊的槐樹林里找尋了。

蟬的幼蟲究竟叫什么名字?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叫法。不知道有哪里的叫法是與我們那里相同的——我們叫它“神仙”。為什么?因為它會變!它從土里鉆出來,悄悄地爬上樹,第二天就是一只能振翅能飛的蟬,蟬有些能叫,有些不能叫,這不能叫的,我們叫它們“啞巴”。

而“蟬”這個名字,也是書上學來的或是寫作文的時候用的,我們那里叫這個東西“稍錢兒”。還有一種,生得比它早,個頭兒比它小,身上還有斑紋,這一種一般收完麥子就有了,我們收它們“麥稍”。相比“神仙”來說,“麥稍”的幼蟲更狡猾一些,它的洞口更小更薄,好不容易找到摳開一點點土,或者是手指頭剛剛往里一伸,一不小心碰到它,它就縮到洞的底部去了,三等兩等等不上來,往往就沒有了耐心,改摳“神仙”了。如果運氣好,人手多,一晚上連摳帶找,找十幾二十幾個“神仙”不成問題??粗@些小小的東西,孩子們的心里喜滋滋的:也許明天早上,最晚明天晚上,就能吃到美味了。

把“神仙”帶回家,放到鹽水里腌起來,它既不會再爬也不會長翅了,第二天,等鹽吃進它的身體里去,母親們就會在炒菜鍋里放些油,把腌好的“神仙”放油鍋里炒一炒,香脆香脆的“神仙”們不知道犒勞了多少小饞嘴兒!

僥幸逃過一劫的“神仙”到第二天就成了“稍錢兒”,正午正是它們叫得歡的時候,大人們也睡晌覺了,孩子們卻仍然精神頭很足,他們拿根鐵條彎成個圓環,上面綁好紗布或紗網,再把圓環綁到一根長竹竿上,聽著哪棵樹上的叫聲響,就仔仔細細地在樹干、樹枝上找,找著了,拿網子輕輕地往它們的身上一套,任憑“稍錢兒”還是“吱——吱——”地叫個不停,卻再也飛不出網子去了。也有時候失了手,也不會懊惱,再循著聲音過去,非得把這一只套住不可,好像在跟這些小東西置氣。

竄一晌午,跑一晌午,孩子們依然精神頭兒十足,大人們就不明白了:大熱的天,怎么就不嫌熱呢?一幫傻孩子!可是,孩子們的快樂,長大了的人又怎么能懂呢?雖然他們小時候也跟這幫孩子一樣,被說著傻卻自顧自地快樂。

大大的太陽也拿這幫孩子沒辦法,有一樣東西卻能攏住他們,那就是下雨。夏天的雨自有一股氣勢,不說電閃雷鳴的傾盆大雨,也不說砸到水里泡泡連成片的連陰雨,單說一陣大雨之后的間歇期,雨點不大的時候,也是帶著聲響的。雨點子砸到門前的梧桐樹葉子上,啪嗒、啪嗒,一聲連著一聲,雨把孩子們堵在家里,他們只好在晦暗不明的屋子里拿出作業,在被空氣浸染得軟綿綿的暑假生活上寫下幾行字,寫著寫著,覺得身子、手、眼皮都是軟綿綿的了,就抬腳往床上躺去。啪嗒、啪嗒的聲音就像是力道正合適的小鼓槌,一下一下地敲在他們的太陽穴上,不過兩分鐘,就睡著了。不過,鄉下的孩子惦記的事情也多,朦朦朧朧中,他們會想起這一場雨后,哪片樹林子里的“神仙”又要多了,明天早上雨停了,玉米地地頭的長蔓子草又該長不少了,好啊好啊,你們就使勁地長吧——明天早上早起,去拔滿滿一筐長蔓子草喂豬。

大 暑

夏天的雨有一股力量,一股催生催長的力量。

一場大雨過后,去地里看看,大片大片的玉米就又躥了一大截,和它們一起長起來的,就是玉米地里的雜草了,只不過玉米棵是向上長,雜草是向四周蔓延。

早上去拔豬草,一般是不進玉米地里的,只在地頭上的那些又長又嫩的長蔓子草拔一筐,夠豬吃一天或半天的就行了,因為早上露水厚,在地頭也就只弄濕雙手和涼鞋,若是到玉米地里去拔,非得把衣裳弄濕了不行。

回到家,把豬草放進欄里,看那頭肥豬一邊哼哼一邊拱著草吃起來,母親剛烙的油餅香氣就飄出來了。

夏天濕熱,飯菜容易長毛,母親蒸饅頭的時候就少了,每天早上烙一次餅,夠吃一天,第二天早上再烙。一般烙幾張單餅,烙一兩張油餅,單餅大家伙吃,油餅是為了犒勞饞嘴的我。有時候我偷懶不去拔草,就在母親的身邊,不是搟餅就是烙餅,搟餅需要熟生巧,烙餅是個技術活兒,不過我最愿意干的還是搟餅,我喜歡聽搟面杖碰到面板時一聲接一聲的“咔嚓、咔嚓”聲,也喜歡看在這一聲接一聲里,一個圓圓厚厚的面劑子變成一張圓圓薄薄的餅。用搟面杖卷起來,放到鏊子上,鏊子下,麥穰燒得正旺,鏊子上,薄餅開始起一塊一塊地鼓,翻一個身,又鼓起來了。剛烙好的餅咋吃都香,帶著一股麥子的香氣,或許是在提醒人們,不論它是以何種方式存在——麥粒、面粉或是香噴噴的大餅,它都在完成對人類最忠誠的給予,這是麥子的宿命,也是麥子的榮光。

早飯吃完,一個胡同里住的大娘嬸子們就都聚在胡同里了,有的織蘭稈(就是“花邊”,老家一般稱呼“蘭稈”),有的納鞋底,有的給孩子補因貪玩刮壞的衣服,還有的把剛剛拆洗的被里被面拿到街上去搓,搓凈了,隨手把盆里冒著洗衣粉泡泡的、已經黑乎乎的水倒在街上,任黑水橫流,一個中午過后,那一攤水就找不著了。

大娘嬸子們聚在一起做活的時候,總會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些啥,也有時候不說話,安靜地聽著收音機說,收音機里聽來的事情,有的比她們身邊的精彩,有的不如身邊的精彩,我不知道她們在聽的時候想些啥,不過我總在尋思:這個小東西是咋知道這么些事的?待在收音機里說話的人長得是大還是???

家里的活計母親干得多,她做別的事的時候,我就替她織蘭稈,奶奶說這叫“歇人不歇活”。不過我織得沒有母親織得細致,慶幸的是到集上交活兒的時候,收蘭稈的大娘一般也看不出來。母親說我們織的蘭稈要交到縣里的花邊廠,之后再出口到國外,那時候我才覺出,我們這些生活在農村、識不了幾個字也沒出過幾次遠門的母親和大娘嬸子們,竟以這樣一種方式與外國人有了聯系,雖然不知道我們織的蘭稈外國人會派什么用場——勤勞真好,只要肯干,就有價值!

入了伏,大人孩子們都倦了,睡個晌覺解解乏,醒來到街上,街面上還會湊成一樣的風景。家里的狗安靜地趴在主人身旁或是撒嬌似的在人空子里鉆來鉆去,指不定誰會拿出兩個自家種的甜瓜,一人掰一塊嘗嘗,甜甜的味道久久不散。

日頭不那么毒了,母親會帶我到玉米地里拔草,這時候沒有了露水,但玉米葉子上的鋸齒卻拉得胳膊難受,穿上長袖衣服,也免不了脖子或臉上拉幾道,沒有痕跡,汗淌下來或回家洗臉的時候總有隱隱的疼。大片的草拔得差不多了,我就會自己去拔剩下的,玉米躥得比我高出好多,我一邊拔草,一邊在腦中編出一個又一個的故事,這樣一來,就不太害怕了。有一天拔完草回家,母親正在院子里為我做一件新短袖,白底粉格,她自己開的領口上的袖,正把一個一個白白的小扣子縫上,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心神歸位,一切不安與浮躁,都在母親的一針一針里縫好、安牢,她每縫完一個扣子就系到已經開好的扣眼里,看看整個前襟平不平整,我也順著她的動作,有些懵懂地找尋自己的心門。

晚飯做好后,總是習慣把小飯桌擺到院子里吃飯,屋檐下幾棵絲瓜長得正旺,太陽已經落了,天還沒黑下來,鄰居家的煙囪里余煙裊裊,正是暮色四合的時候。

即便是伏天里最悶最熱的時候,晚飯過后有一絲絲風吹過,空氣也會讓人舒服很多。鄉下人夜里睡得早,又貪戀空曠的夜色,就有人拿個涼席或找個干凈的尼龍袋子或麻袋,鋪到場院里躺下,幾家人或分或聚地躺著,抬頭看幾眼夜空,隨手搖幾下扇子撲打蚊子,說著說著,人聲小了,大人們強忍著睡意抱起身邊的孩子回家去睡——被露水打濕了會落病的。

勞累了一天的人累了,玩鬧了一天的豬狗累了,整個村子都累了,他們睡在靜靜的夜里,迎接新的一天。

就在某一個夜里,悄悄地立了秋,第二天醒來,天一下子躥高了,一塊一塊云彩變幻著身形,忽高忽低,風里擠出的涼意成為人們最好的慰藉,雖然依舊會有悶熱的中午和曬人的日頭,但這個夏天,已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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