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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出沒

2024-03-04 13:28老藤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4年2期
關鍵詞:黑子馬戲團光頭

老藤

相比于人類無法丈量的欲望,黑熊一家反而過得簡單而本真,即便是被抓獲,它們依然不馴服、不遺忘,尤其小熊與媽媽間的愛更是令人動容。黑熊曾經來過,后又消失,可惜來不逢時,離去時雖勇猛無畏,卻難逃厄運。熊出沒之處,映照出我們的良心、愛心、殺心。

蜂箱里的黑蜂一炸,說不準就要出事。

不祥的預感對于老萬來說就像喇嘛山上的烏林鸮,越不想聽它笑,它笑得越歡實。烏林鸮在當地被稱為夜貓子,人們對它避之唯恐不及。

上次炸蜂是在去年夏天,有兩只蜂箱的黑蜂采蜜歸來不肯回巢,在箱門口聚成一個黑乎乎的蜂團,局面幾乎無法控制。黑蜂是令人難以捉摸的小精靈,抽冷子就會鬧出點幺蛾子來。炸蜂并不常見,除了盜蜂所致的侵略與保衛之戰外,很多時候是內部問題,即成群的工蜂在箱門口起義,成為蜂王的背叛者。一般來說出現這種狀況要么是蜜蜂遭遇外侵,要么是蜂群內部出了幫派??傊ǚ洳皇呛檬?,很多養蜂人認為炸蜂是不祥之兆。

去年那次炸蜂雖然老萬通過分箱另起爐灶平息了事端,但不祥之事還是出現了。老萬給蜂箱分箱次日喇嘛山下了一場透雨,雨是蘑菇的催情劑,大雨過后,山里的各色蘑菇會登臺亮相,將山野林地變成自己的主場。雨水催生的蘑菇不能持續很久,過不了幾天就會遁形難尋。老萬穿上雨靴,提起土籃,大步流星到林子里采蘑菇。林子里的樹很雜,有柞樹、山楊、落葉松和紅樺樹。樹下的草長不高,且有些稀疏,但蘑菇卻成簇成片,有司空見慣的草蘑,有小玉傘一樣的白蘑,有細嫩潤澤的黃油蘑,還有肥厚可人的牛肝菌。無須仔細辨認,這些蘑菇老萬再熟悉不過,蘑菇各有其味,他閉上眼睛聞一下就知道采到的是哪個品種。老萬動作麻利地采了半土籃各色鮮蘑便哼著小曲兒回到帳篷。老萬遇到開心的事喜歡哼個小曲兒,特別是在老電影里學來的那個小調兒:提起那松老三,兩口子賣大煙……兒子聽了有看法,說,哼啥不好非要哼這個,一聽就不是正經人唱的。老萬說我是哼給自己聽的,愛哼啥哼啥,別人管不著。

兒子喜歡獨處,是個電腦迷,在游戲圈兒里小有名氣。有時老萬下山辦事,讓兒子來看蜂場,兒子也從不反對,因為看蜂場沒有什么勞作,躺在帳篷里正好可以打游戲。山里蘑菇雖多,但每次老萬都不多采,他不喜歡干蘑,所曬干蘑僅限于榛蘑。老萬覺得蘑菇只有鮮炒才能吃出山野的清香,一旦曬成干蘑就變了本質,只能借它味而成菜??鹄镉形辶N鮮蘑,老萬回到帳篷先用山泉水將蘑菇洗凈,然后點燃煤油爐,熱油爆鍋,放入切好的蔥姜蒜,一通翻炒后撒點鹽和小米辣,一道“仙人炒”就出鍋了。老萬把這種清炒雜色菌叫作“仙人炒”,是雨后必吃的美味。他倒上一杯小燒,邊喝邊想起炸蜂的事,想起同行大老孫因為炸蜂處理不當受過的傷,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他想起兒子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要珍惜當下,因為不知道不幸和明天哪一個先來?!跋扇顺础背詢?,一杯小燒下肚,他感覺忽然間像是開了天眼,一個萬花筒般的世界出現在眼前,無數道彩虹從空中垂下,照亮了山野、樹林、草地和自己那三排擺放整齊的蜂箱。蜂箱不再是土褐色,而是熠熠生輝變成了一只只金燦燦的寶箱,一只寶箱揭開了蓋子,露出色彩斑斕的奇珍異寶,箱子周圍不知名的野花也被放大,成了蜂箱的絕佳陪襯。他感覺自己整個身子如同青蛙浮在空氣里,四肢伸展,下頜高揚。他低頭俯瞰,地面上各種大小野獸正悠閑地走過,有白色的野兔,有帶有斑點的梅花鹿,還有動作遲緩的刺猬以及時刻保持警覺的松鼠。它們像是要遷徙到某個地方,都在朝同一個方向行走。他看到了自己的蜂箱,想蓋上打開蓋子的那個蜂箱,他聽老一輩人說過,寶箱里的珍寶是長著腿的,會隱身法,它只對有緣人才敞開。他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闊的人,因為下面任何一箱珠寶都能把整座喇嘛山買下來。陽光在竹節草葉上跳躍,綠蜻蜓在穿梭飛翔,盛開的芍藥花由白色變成了粉紅,一切是那么地悠閑恬靜。當目光越過寶箱,他發現不遠處更加奇妙的景觀:樹林邊的紅蓼叢中出現了一大兩小三只黑熊,大熊左右各有一只小熊,就像一個大人領著兩個孩子,三只黑熊直立著一起朝這邊張望。黑熊可是稀客,這么多年在喇嘛山還是頭一次見到黑熊!老萬興奮地招手致意,同時大聲喊著:“黑子,黑子!”他從不把黑熊叫黑瞎子,而是省略掉中間那個“瞎”字,就叫黑子。三只黑熊聽到叫聲沒有回應,不動聲色地轉身離開了。他好想追上去看個仔細,無奈兩腿松軟無骨,便昏沉沉地進入了夢鄉。

次日中午,兒子上山來找他,發現他依然有幻覺,看看尚未洗刷的炒鍋,知道是蘑菇中毒,將他送到醫院打了三天吊針,好歹恢復過來。他對兒子說,自己采的蘑菇都是無毒蘑,怎么就中毒了呢?兒子說醫生懷疑是誤食了大笑菌所致。老萬說與大笑菌無關,養蜂人都明白,蜂箱炸蜂,收成半空,不損失點啥這事過不去。老萬覺得和同樣養蜂的大老孫比起來,自己還算幸運的。大老孫是方圓百里最有名的養蜂人,養蜂從不戴防蜂帽,春天遭遇炸蜂,被自家黑蜂把腦袋蜇成了柳罐斗,一時成為養蜂人的笑談。

這次炸蜂毫無預兆,前一日蜜蜂還安定團結,勤奮采蜜,忽然就有箱不回,起哄鬧事。老萬思來想去,問自己:這次炸蜂會不會是因為包子呢?

包子是一只可愛的小黑熊,這次炸蜂之前,包子來蜂場探過班。

此前的一天中午,老萬正在帳篷里午睡,忽然聽到外面有拍打蜂箱的聲音。咚咚咚,接著便是受到驚擾的蜜蜂發出的嗡嗡聲。他出來一看,原來是只小黑熊在扒蜂箱的門。成群的黑蜂在盤旋,但無奈小熊有厚厚的皮毛。小黑熊看到他,豎起兩只圓耳朵先是愣了一下,接著撒丫子就往山里跑。蜂場草地上墊著許多木頭,小黑熊被絆了一下,像個肉包子一樣滾了幾個跟頭才起身跑掉了。老萬笑了,真像個黑包子!這樣一想,小黑熊便在他心里有了名字。他沒有大聲吆喝,只是笑呵呵地望著小黑熊,小黑熊在跑進樹林時還回頭看了他一眼。

有小熊自然會有大熊,老萬想,這事需要弄個究竟。

老萬大著膽子上山踅摸,果然,在喇嘛山最高峰撮羅子峰發現了一大兩小三只黑熊。他很吃驚,這不是去年蘑菇中毒時夢到的三只黑熊嗎?又一想,不對,去年的小熊到了今天也該長大了,去年是幻覺,眼前卻是實實在在的黑熊。熊是獨居動物,母熊負責帶幼崽,人們見到的大都是母子組合。這只母熊體格健碩,老萬索性還叫它黑子,兩只小熊除了包子外,還有一只喜歡原地蹦高,像個皮球一樣,老萬干脆稱它皮球。皮球比包子大,和包子打鬧時總是占上風。包子則好奇心強,經常脫離隊伍獨自活動,有一次它從紫蘇溝扒出半個流著蜜的蜂巢叼在嘴上,躥著高往撮羅子峰跑去。黑子帶孩子特別超脫,也許因為喇嘛山上沒有黑熊天敵的緣故,黑子對兩個孩子愛搭不理,包子跑遠了它也沒有警覺。黑子覓食時步履沉穩,像大象一樣不慌不忙,不時會抬起頭往樹上看。熊是雜食動物,和人類一樣也喜歡吃漿果,漿果吃多了會在樹下睡覺。老萬沒有發現熊窩,猜想黑子一家的老窩肯定在某個樹洞或石洞里。他不敢冒險尋找,盡管黑熊領地意識不強,能夠和其他動物和平相處,但靠近熊的老窩還是很危險的,這一點熊和人很相似,老窩再破也不愿意讓人碰。熊的特點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真要是惹了它,必定是一場廝殺。

幾次觀察下來,老萬覺得黑子其實已經發現了他,只是沒有把他當成威脅,所以兩者才相安無事。老萬一直與黑子保持著距離,只有當包子脫隊的時候,他才會靠近一些,小聲喊幾聲包子。說來奇怪,包子聽到叫聲,不像偷蜂蜜時那樣恐懼,它會兩腿直立站起來看他。有幾次包子甚至還歐歐了幾聲,他理解這是在回答。老萬是土法養蜂,需要割蜜,他去看包子的時候會帶一塊蜜脾去嘗試喂包子。當然,他不敢去喂黑子和皮球,等到包子單獨行動時他才將蜜脾放到顯眼的地方,示意包子來吃。老萬很喜歡包子,他每次看到包子憨憨的神態和那雙濕漉漉的小眼睛,心里就會涌上一種被融化的感覺。

與包子近距離接觸是一次意外。那天,他帶著一塊蜜脾到林中來看包子。包子活潑好動,貪玩嘴饞,經常脫隊活動,但包子每次脫隊都有規律,那就是跟著蜜蜂尋找到蜂巢。蜜蜂是包子的向導,往往把包子引向野蜂成群的紫蘇溝。這次,老萬在紫蘇溝一帶沒有看到包子,便靠在一棵柞樹下等候,他相信自己的預感,覺得今天一定能見到包子。正在發呆間樹上忽然跳下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差點砸中他的肩膀。原來是包子!包子跳下來翻滾了幾個跟頭,站起來兩只前掌張開來,像是求抱抱一樣。老萬還沒有反應過來,包子便撒丫子跑了。嗨,包子!他小聲叫了叫,包子回頭望了望,沒有停歇,而是快步跑遠了。怕招來黑子,他沒敢大聲叫,只好把蜜脾放在樹下悄悄離開了。他相信包子嗅到蜂蜜的味道會回來叼走美食。

三只黑熊并不討人嫌,除了那次包子來過蜂場外,黑子和皮球從沒有打擾過他,盡管在撮羅子峰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排列整齊的蜂箱和顏色已經發白的帆布帳篷。老萬唯一看到黑子不友好的一次,是他在偷偷觀察熊時忽然手機響起來,是弟弟小萬打電話找他。三只熊顯然被手機鈴聲驚到了,齊刷刷站立起來朝這邊張望。他發現黑子胸前那道白色的彎月似乎被拉直了一般,他知道這是黑熊在展示肌肉。他沒有跑,而是按死手機轉身不慌不忙地離開了。他知道,此時最要不得的就是與黑子對視。對視,對動物來說是一種威脅。

三只黑熊主要活動區域在撮羅子峰。作為喇嘛山群峰中地勢最高的山頭,撮羅子峰山勢陡峭,巉巖險峻,當地百姓很少攀登此峰。老萬的蜂場離撮羅子峰大概三里路,是山中一片空地,這是他年年必來的地方。撮羅子峰上多椴樹,老萬在這里能采到優質的椴樹蜜。椴樹蜜在網上熱銷,這歸功于兒子對網絡的喜愛,很多購買者都是網上結交的老主顧。養蜂差事相對清閑,除了活框搖取蜂蜜,其他時間可謂優哉游哉。老萬閑下來的時候喜歡上山采漿果,撮羅子峰上有山里紅、一把抓、都柿、高粱果等許多山果,老萬采回來拌上蜜,就成了一道美味的水果沙拉。山上發現黑熊后,老萬上山會很小心,避免和黑子一家碰頭。其實,別看黑熊是大型野獸,它們也懼怕人,覓食時會遠遠地躲開人類。一般情況下它們和人類是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惹你,你也別來搞我。除非它們認為人類有了傷害它的敵意,才會咆哮著發起反擊。山里人有個說法,當你與熊遭遇的時候,千萬不要跑,不要與它對視,不動聲色地緩步后退會安全一些。

這次炸蜂老萬之所以想到包子,是因為炸蜂的正是包子拍打過的那箱。

難道是包子要再來偷蜜?

老萬相信人與動物間存在心靈感應,他覺得自己和包子已經成了朋友,因為他每次呼叫包子都有回應。包子的答應像羊叫,只是比羊叫低沉了許多,多是嗚嗚和哎哎聲。老萬去山上尋找包子,他知道包子自由活動的區域,而這些區域黑子和皮球很少來。黑子和皮球似乎對蜂蜜不感冒,他們喜歡吃樹上的漿果,還喜歡用利爪挖開地面吃美味的蚯蚓。它們一家只有去紫蘇溝紫蘇泉飲水時才結隊前往。

為了保護黑子一家,老萬在通往紫蘇泉的茅草道旁豎了一塊牌子,上書“熊出沒”三個大字,這是他從電視紀錄片里學來的辦法。牌子是兒子找木匠鋪老木匠做的,白漆底,黑漆字,看上去特別醒目。兒子還用漫畫筆法在牌子上畫了只黑熊,只是畫技一般,把黑熊畫成了棕熊。其實,黑熊遠比棕熊可愛,棕熊給人的感覺過于恐怖,而黑熊給人的感覺要憨萌一些。盡管憨萌,但黑熊力大無比,前掌的指甲長達六厘米,如果被它一抓一拍那可不是小事。老萬立警示牌主要是擔心采蘑菇和漿果的村婦、孩子無意間招惹到黑熊。

世上總有些說不清的關聯,老萬心里想著包子,鬼使神差地就來到撮羅子峰下轉悠。在他給包子放置蜜蜂巢脾的地方,忽然聽到一陣嗚嗚嗚的叫聲。這種叫聲太熟悉了,很顯然是包子在叫??墒撬闹芸帐幨幍?,不見包子蹤影。他輕輕喚了幾聲,聽到嗚嗚嗚的叫聲有些加重,聲音似乎是從腳下傳來的。他低頭四處尋找,草地上的狗尾巴草很凌亂,有踩踏的痕跡,他快步走了十幾步一看,原來這里隱藏著一個陷阱。陷阱很深,包子正在里面團團轉圈。他叫了聲包子,包子仰臉看到了他,求生的欲望讓它竟然直立起來開始作揖。老萬一時無法施救,若是自己跳下去,也會和包子一樣被困住。他向包子做了個不要動的手勢,意思是說馬上會回來救它。接著他跑回帳篷,一只只往回搬運空蜂箱,然后又將搬回的六只蜂箱用繩子放進陷阱摞起來,構成了一個蜂箱臺階。他下到陷阱里,努力將包子托舉到蜂箱上。包子雖不大,但很重,抱在懷里毛絨絨的。奇怪的是包子沒有掙扎,十分配合,任他將自己抱上蜂箱,爬出陷阱,然后頭也不回地跑了。老萬無奈地笑了笑,心想,就這么跑了,連句感謝的話都沒有。他從陷阱里露出汗淋淋的頭,看到遠處三只熊正朝這邊張望,包子已經歸隊,黑子很平靜,沒有要沖過來的樣子。

救出包子,老萬站在陷阱旁想,挖這么深的陷阱顯然是沖著熊來的,熊是保護動物,捕熊犯法,誰有這么大的膽子?他想到了刁德奎,除了這個長著一雙金魚眼的老板,當地再找不出其他人。因為其他人不敢打熊的主意,即或捕到熊也沒法子處理,而刁德奎能變通,他的碾山養殖場里就有熊。碾山養殖場表面上打著養殖馴化野生動物的旗號,背地里卻干著販賣野生動物的勾當。最讓老萬氣憤的是,碾山養殖場在做活取黑熊膽汁的生意。晚上睡在帳篷里,他常常被山下黑熊的哀嚎聲驚醒,那一定是人工在抽取黑熊膽汁。刁德奎是畜牧獸醫學校畢業的,二十多年前從畜牧站下海辦了這個養殖場,養殖場原來取名“熊園”,搞黑熊人工飼養。別人不知道,在喇嘛山養蜂三十年的老萬很清楚刁德奎靠什么發財,他曾對兒子說過,刁德奎的“熊園”就是大興安嶺黑熊的墳場。后來林業部門管理趨嚴,刁德奎的“熊園”改名碾山養殖場,但他來錢的道兒還是黑熊,靠高價熊膽粉大把大把賺錢。刁德奎乍一看像個小學老師,穿戴總是齊整,為了掩飾那雙金魚眼,他配了副玳??虻牟枭坨R戴著,這讓他多了一份神秘感。刁德奎智商十分了得,當年全民大養草貍獺,所有飼養者都賠了個底朝天,只有他靠繁殖種獺賺了錢,而其他養殖戶則收獲了一群群能吃能拉的大耗子。因為沒人收購,養殖戶干脆把籠子里的草貍獺放生,導致當地漫山遍野一度草貍獺成災。

救出包子后,老萬下山讓兒子再去木匠鋪找老木匠趕制了一塊牌子,寫上“禁止狩獵,盜獵非法”八個字。兒子說寫塊牌子就有用嗎?他說不知道,管君子不管小人吧。第二天上山,他把這塊牌子立在了離熊出沒牌子往里走幾十步遠的地方。牌子上八個黑體字像八個黑衣警察,老萬端詳了一番,覺得還算滿意。他想,牌子落款要是寫上林業派出所就好了,那樣會更權威一些。林業派出所所長他也認識,白白胖胖的,整天在辦公室端坐著,幾乎沒見他進山里來過,但老萬想自己不能那樣寫,那樣寫就成了打冒支。他轉身回走時忽然看到腳下有些牛肝菌,便蹲下來想采一些,想起去年吃菌子中毒的事,他采了一棵仔細辨認,結果發現這些貌似牛肝菌的蘑菇竟然真的是大笑菌!他心里一緊,在喇嘛山養蜂這么多年幾乎沒見過有大笑菌,沒想到這么干凈的山地也會長出有毒的東西來。大笑菌是吃不得的,人吃了會變得五迷三道。

當天夜里,他為沒有誤采大笑菌而有點小慶幸,晚飯喝了一杯火辣辣的小燒,早早上床休息。躺在床上,聽到外面有烏林鸮在叫,叫聲怪異,像車陷在泥地里空轉的聲音。夜晚的山林是烏林鸮的天下,但烏林鸮如此大聲鳴叫卻很少見。伴隨著烏林鸮的叫聲他進入一種半睡半醒狀態。他夢到了包子,包子黑毛上沾滿草屑,胸前那個V形圖案也變得臟兮兮的,看上去像是從下水道里爬出來的一樣。包子孤零零站在帳篷前,不停地向他作揖,喉嚨里發出嗚嗚嗚嗚的叫聲。他問包子怎么了,又掉進陷阱了?包子只是嗚嗚叫,兩只黑曜石一樣的眼睛濕濕的。熊有淚水,但永遠不會外溢,它眼睛濕潤實際上是在哭泣。包子作揖的姿勢像極了人類,抬起前肢搖三下,然后匍匐在地,接著又直起身子搖動前肢,再匍匐。包子一直在重復這種動作,樣子像個虔誠的信眾。

早上醒來,帳篷外有野雞在咕咕叫,野雞司晨比家雞準時,每天天不亮蜂場周圍就有野雞飛來覓食。發出叫聲的都是雄雞,雄雞叫是告訴母雞它找到了美食,其實很多時候雄雞都是小題大做,有時干脆就是赤裸裸的欺騙,當母雞興奮地跑過來,結果根本沒有什么可吃的,反倒白白被踩了一回。昨晚睡前烏林鸮在叫,夢中包子在叫,早晨醒來野雞又叫,自己怎么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呢?他依稀記得昨夜包子的可憐相,這種不安像蛛網般纏繞在心頭,無法扯得開。應該去看看,他對自己說,記得有個算命先生說過,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夢,每個夢都是命運節點的投射。他沒有做早飯就拎著一把鐮刀直奔山里,他想確認黑子一家是否安全。

走到熊出沒那塊牌子時,他愣住了,這是怎么了?牌子被攔腰撞斷,倒扣在蒿草里,一道深深的車轍碾過去,應該是越野車開過去的痕跡。他預感到不妙,加快了步伐往第二塊牌子那里趕。第二塊牌子沒有被撞斷,車轍拐彎繞過了它,直接插向紫蘇溝。他知道前方是黑子一家經?;顒拥牡胤?,便穿過一片柞樹林到紫蘇溝底尋找,可是轉了幾個來回,也沒有發現黑子一家的蹤影。難道出了意外?他問自己,不應該呀,政府禁獵多年,民間沒有獵槍,黑熊不可能遭到獵殺,那么,黑子一家去了哪里?他想到了車轍,不再四處亂找,而是循著車轍走,七拐八拐,車轍止步于溝底的紫蘇泉旁。紫蘇泉嘩嘩的流水聲清脆悅耳,與溝里彌漫的腥臊氣味形成反差。他不祥的預感猛然加重,紫蘇泉周圍的空氣一向清新沁人,很少會出現腥臊味。草地上被車子和人踐踏得十分泥濘,像是經歷了一場打斗。老萬踮腳走過那片泥濘,看到地上有一個很大的陷阱。陷阱深達三米,四周已經破壞得不成樣子。他明白了,有人挖陷阱捕獲了三只黑熊,車轍是運熊時軋出的。

誰干的呢?挖陷阱如何能做到悄無聲息?自己只是酒后睡了一晚,竟然發生了這等事情!

老萬呼吸急促,感到渾身的血直往頭上涌。他罵自己嘴饞,如果不喝那杯小燒,一定能聽到什么動靜,他怪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一定是那塊牌子成了盜獵者的路引。

能做得如此專業還會有誰?他對自己說,無疑是刁德奎所為!

陷阱周圍沒有血跡,說明黑熊沒有體表創傷。應該是被麻醉槍擊昏了抓走的。他想,如果是刁德奎盜獵,那么黑子一家肯定關在碾山養殖場,要想辦法把黑子一家救出火坑。

這事兒只能去求弟弟幫忙。

老萬的弟弟小萬是卜奎馬戲團的老板。

卜奎馬戲團是民營企業,規模不大,但動物耍得好,因為團里有個著名的馴獸師——光頭。光頭馴獸很有一套,曾經馴服過一頭最難馴的黑猩猩。至于老虎、獅子、黑熊、獾子和寵物狗,光頭馴服的不計其數。

光頭本來有一頭長可及肩的美發,而且自來卷,他的胡須也美,橫髭,兩側上翹,在舞臺中央一站,氣場十足。但一次馴獸事故讓他犧牲了這頭美發。那次事故說起來很丟人,從不畏老虎、獅子的光頭卻在幾只小野猴身上栽了跟頭。小萬不知從什么渠道買了四只野猴,這批野猴比獼猴大,是野性不改的峨眉猴。四只野猴不配合光頭指令,一邊賊溜溜地觀察,一邊齜牙咧嘴示威。光頭自然有他的辦法,他采取慣用的饑餓法來對付猴子,哪一只配合,就從腰包里掏出沙果給予獎勵,哪一只不配合就讓它餓肚子。饑餓是尊嚴的死敵,擊敗人和動物的往往不是皮鞭而是饑餓。然而,這四只潑猴卻是鐵板一塊,也許它們本來就是一家。每次光頭進來時,它們都保持一致,沒有哪一只為獲得獎勵而配合光頭的指令。光頭認為這是沒餓到時候,饑餓連人都會屈服,何況一只猴子。他故意拉開腰包,露出滿滿的黃沙果。黃沙果酸甜適度,是猴子的最愛,對饑猴的殺傷力可想而知。猴子被餓的第三天,光頭哼著小調兒來到馴獸館,他剛一進來,四只猴子就飛撲過來。兩只猴子抓住他的雙臂,兩只猴子死命揪扯他的頭發。他穿著緊身衣,渾身只有那頭長發最容易成抓手,任他怎么掙脫,猴子也不肯松手,撕裂般的疼痛讓光頭大呼不止。他當然知道猴子想要什么,便掙出手來拉開腰包拉鏈,將腰包倒扣過來,黃澄澄的沙果乒乒乓乓滾落了一地。猴子這才放開他,跳到地上麻利地撿食沙果。這次事故,他被薅去了幾縷頭發,頭皮留下了幾處疤痕。思來想去,他干脆剃成光頭,徹底告別一頭長發。

卜奎馬戲團駐地在郊外,地勢由低向高,與碾山養殖場、喇嘛山在一條直線上,站在馬戲團院子里西望,可以看見紅磚圍墻的碾山養殖場和云霧籠罩的喇嘛山。夕陽西下的時候,撮羅子峰巨大的山影會罩住整個馬戲團。

小萬和刁德奎有生意往來,兩人都是精明到家的生意人,馬戲團許多野生動物來自碾山養殖場。與老萬的敦厚相比,弟弟小萬則蜥蜴一般機靈。他只有初中文化,當了老板后卻進入京城某著名高校的總裁國學班在職進修MBA,還拿到了研究生文憑。老萬對弟弟說,你這哪是研究生呀,你這是生研究。小萬不以為然,說,拿學歷是小事,有一批總裁同學這才是我學習的目的,當然了,過去我不懂之乎者也,上了國學班我可是被窩里放屁——能文(聞)能武(捂)了。小萬曾勸老萬,說你土法養蜂八輩子也賺不到大錢,要學會在蜂蜜上做點“文章”才行。小萬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個配方,說按這個配方制造蜂蜜,連大老孫都吃不出真假。老萬說釀蜜釀的是天地良心,違心的事做不得。小萬說,這不是造假,這是新科技,現在連牛黃、龍骨都是人工合成的,蜂蜜怎么就不成?老萬說,別人怎么干我不管,我只管好自己,反正昧心的錢我不稀罕。小萬搖搖頭,哥哥是個實心眼,給他指出一條掙快錢的道兒他也不會走。小萬的事業發展如魚得水,從雇人耍猴,到耍老虎、耍大象,一年一個臺階,生意越做越紅火,成了遠近小有名氣的馬戲團,演出邀請不斷捻。

老萬來找小萬說了黑子被盜獵一事。小萬說,你想保護黑熊就不該立那塊熊出沒的牌子,你不立,誰也不知道喇嘛山有黑熊,牌子一立,等于給黑熊做了廣告。老萬說都怪自己好心辦了壞事,事已至此,要想辦法救救黑子一家才行,他覺得黑子一家和他似乎有根血管在連著。小萬說哪里來的血管,頂多是根神經。老萬說,不管是血管還是神經,反正黑子一家出了事,我像丟了魂兒一樣。小萬嘆了口氣,說我給刁老板打個電話吧,此人無利不起早,大不了我出點血。小萬抄起電話打給刁德奎,說有人看見養殖場的人在喇嘛山捉了三只黑瞎子,要去林業派出所舉報,被他給壓下了,三只野生黑熊在養殖場早晚是個事兒,還是抓緊處理了才好。又說只要價位適中,他可以出資收購。刁德奎沉默了一會兒,說財富通過分享才能產生快樂,這樣吧,大熊我留下,小熊可以賣給你。小萬說,這樣也好,下午就派光頭去把兩只小熊接回來,價格一事你先報個數。刁德奎說,錢是小事,重要的是交情,兩只小熊白菜價給你,權當兩只羊了,不過,以后我去看馬戲你可要給VIP待遇。小萬說那當然,你刁老板來我哪敢慢待。放下電話他對老萬說:刁老板這是放長線釣大魚呢。老萬說他不是答應得挺利索嗎,價格也不高。小萬搖搖頭,說,刁德奎之所以賣熊,是想將養殖場與馬戲團拴在一根繩上,一旦政府調查盜獵,誰也別想跑。

雖然沒能挽救黑子一家三口,但好歹保住了包子和皮球。老萬回到山上,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兩塊牌子收了起來。他扛著鐵鍬來到陷阱處,逐個做了回填。陷阱張著嘴巴還會吞噬別的野生動物,喇嘛山任何飛禽走獸都不該被捕獲。他在山里養蜂幾十年,山上所有的動植物都跟親人一樣熟絡,看到它們被傷害,心疼!

誰想,包子和皮球在馬戲團并沒有得到善待。

不久,小萬上山來找老萬,說,壞菜了哥,那個叫皮球的小熊死了,現在就剩下那只包子。問原因,小萬說皮球和包子由胖姐飼養,胖姐和光頭馴獸師是一家。光頭作為馬戲團金牌馴獸師,對馴化皮球和包子信心滿滿,說很快就會把兩只小熊馴成兩棵搖錢樹。光頭馴動物的手段靠兩樣法寶:食物和皮鞭。但兩只小熊卻讓他很丟面子,怎么馴也不見成色。小一點的包子是消極對抗,大一點的皮球則激烈反抗,有一次差點咬傷光頭。皮球比包子壯實,脾氣暴烈,光頭便拿皮球開刀,皮鞭更多用在皮球身上。皮球終于沒有挨過光頭的虐待,竟然絕食而死。皮球受虐的過程被包子看在眼里,包子那雙黑曜石般的小眼睛總是淚水漣漣。它對光頭怕得要死,見到光頭便四處躲藏,無論多么饑餓也不在光頭面前進食,有時干脆像鴕鳥一樣把頭埋進稻草堆里,弄得光頭很無奈。光頭沒招了,就對小萬說野生黑熊天性頑劣,沒法馴。小萬怕包子也死掉,就來找老萬,想把包子退給刁德奎。老萬說讓包子去碾山養殖場等于送進了地獄,比死還要遭罪。誰都知道活取膽汁極為殘忍,通過外科手術切開熊的身體,給熊的膽囊安裝一個輸液管一樣的裝置,定期抽取膽汁。熊在鐵籠子里不能轉身、不能回頭,鐵籠子就是一口活棺材,里面的熊哀號之聲不絕。小萬說那怎么辦,光頭不想馴,胖姐養不了,對包子實在沒轍了。老萬說,黑子已經在養殖場遭受摧殘,無論如何包子不能再進去,這母子犯了什么天條該如此活受罪?小萬說胖姐是個很盡責的飼養員,對包子照顧也不是不上心,但包子對胖姐明顯有抵觸,每次胖姐去熊舍喂食和清掃衛生,包子過來嗅嗅她身上的味道后就不再搭理她,站在窗子前一邊嗚嗚嗚地叫喚,一邊不停地踏步。胖姐說她能感覺到包子目光里有殺氣,擔心哪天會出意外,要求換個飼養員來養。光頭深諳野生動物的習性,也勸小萬換個飼養員,因為一旦飼養員和動物之間無法達成默契,飼養員時刻會有生命危險。包子越長越大,到時候不用嘴咬,只要一掌拍過去,人就會十死九傷。小萬問光頭換什么人來飼養好?光頭說動物認人,你哥哥和包子打過交道,請他來試試看。

老萬明白了,弟弟是來動員他去馬戲團當飼養員。老萬猶豫了,他不是不想去,問題是他離不開喇嘛山,離不開蜂場。小萬說你也別為難,實在不行我把包子轉給別的馬戲團。老萬站起身道,那不行,讓你侄子來打理蜂場,我跟你去馬戲團吧。

為了包子不像皮球那樣絕食而死,老萬決定去給包子當飼養員。他相信包子不會有抵觸情緒。包子之所以抵觸胖姐,是因為胖姐身上有光頭的氣味,包子聞出了殺兄兇手的氣味,自然會恐懼和抵觸。

小萬說,你不但要飼養,還要試著馴化包子,我不能養只不賺錢的熊。

老萬說我哪里會馴化熊,這個事干不了。小萬說不要緊,你當光頭的二傳手,讓光頭教你。老萬覺得這個辦法可行,就答應說那就試試。

老萬來到馬戲團,向胖姐、光頭詢問包子的情況。胖姐說包子是一只患有精神病的小熊,很可能在捕獲時受到過強烈刺激,總是有些怪異的動作。比方說包子每天都不停地在熊舍里兜圈子,兜上幾圈兒后就會直立起來,一邊嗚嗚嗚叫,一邊原地踏步,從那個小小的窗子往外望。包子這樣還算好的,當時皮球氣性卻大得狠,竟然絕食抵抗,根本沒法馴。老萬問光頭:你肯定是打皮球了吧?好端端的它怎么會絕食?光頭道:打肯定要打的,再聽話的動物也要打,不過更多時候是掄鞭子嚇唬它,但皮球出奇地暴躁,它尤其對脖子上的鐵鏈無法忍受,用它沒有長成的牙去咬鐵鏈,結果咬得滿嘴滴血。

在說皮球滿嘴是血的時候,老萬注意到了光頭的嘴唇顏色猩紅,像民間說的剛吃過死孩子一樣。一個男人長著大紅唇,怎么看怎么別扭,他想。

光頭說,馴化任何動物就兩種辦法,那就是一拉一打,又叫胡蘿卜加大棒,但沒想到這招兒在皮球身上不靈。

老萬搖搖頭:也許還有第三種方法呢。

光頭沒有反對,點點頭道:你試試好了,話說回來,有些動物確實是認親的。

老萬來到關押包子的熊舍,一股尿騷味兒兜面潑過來,差點把他頂個跟頭,顯然胖嫂有好一段時間沒清理熊舍了。熊舍有十六平,一門一窗,門是低矮的鐵門,門閂在外面;窗是舷窗,沒有玻璃,有三根拇指粗的鋼筋做柵欄。屋內水磨石地面上有個坑坑洼洼的鋁盆,墻角有一堆凌亂的稻草。包子正在熊舍里面轉圈兒,見到老萬,停下腳步愣了一會兒。老萬叫了聲包子,包子竟然快步跑過來嗅老王的兩手,老萬事先有所準備,從衣兜掏出一塊蜜蜂巢脾,包子兩手捧過去貪婪地吃起來。一旁的胖姐說,怪了,這小東西果然認人哩。老萬撫摸著包子的毛發,鼻子酸酸的。包子毛發很糙,有些扎手,有些地方還沾著疑似糞便的污垢。胖嫂拎著飼料想靠近過來,包子猛然抖動了一下。老萬讓胖姐暫時離開,說自己要在這里適應一下。

包子和老萬相認了,開始吃老萬倒在鋁盆里的飼料,老萬則坐在稻草上看著它。包子吃飽后走過來趴在他身邊安靜了片刻,緊接著就和老萬玩耍起來。包子畢竟還是個孩子,老萬想,沒有哪個孩子不貪玩的。

包子調皮地舔舐老萬的手,包子的舌頭很長,也極靈活,舌上有毛刺,舔在手上像按摩一樣舒服。老萬注意到包子的眼睛,這雙黑曜石一樣的眼睛總是濕濕的,包子在看他的時候從來不是直視,而是微微有些側目,他不知道這是什么原因。黑熊雖然叫黑瞎子,但這個俗稱名不副實,它們的視力并不怎么差,在開闊地帶看上幾百米很正常。它們的嗅覺更靈敏,隔著厚厚的冰層就能聞到水中食物的味道。

包子本來和老萬在玩耍,忽然舷窗外傳來斷斷續續的慘叫聲。聲音很遠,但包子聽到了,它起身跑到窗前,一邊嗚嗚嗚叫著,一邊焦躁地跺腳,像踩在烙鐵上一樣。從舷窗往外看,先是看到紅磚院墻上帶有電網的碾山養殖場,從養殖場上空再望過去,便是群峰連綿的喇嘛山,喇嘛山主峰撮羅子峰像巨大的芭蕉扇擋住了西墜的太陽。聲音是從養殖場傳來的,老萬明白了,慘叫聲應該是黑子發出的。老萬過去撫摸著包子的后頸,眼淚在眼窩里轉圈兒,刁德奎呀刁德奎,你這不是作孽嘛!

老萬注意到窗口處的墻壁,已經被包子刨出許多淺淺的凹痕。窗口四周由混凝土抹成,堅硬而光滑,是多大的憤怒與仇恨才會刨出這些凹痕。

包子胸前那撮白毛很密實。老萬聽老獵人說過,這撮漂亮的白毛是黑熊的噩夢,因為黑熊被激怒時會咆哮著直立起來,向對方展示這撮白毛。這樣一來,原本顯示強壯和力量的標志就成了獵人瞄準的靶子。包子這撮月牙白細而彎,像白色的回旋鏢。老萬見過很多黑熊,包子這種胸毛很少見,他對小萬說,包子的月牙白越看越像回旋鏢。小萬道:啥回旋鏢?那是英文字母V,是贏的標志。

小萬沒說錯,經老萬悉心調教,包子成了卜奎馬戲團最招人喜愛的臺柱子。

照葫蘆畫瓢也能出奇跡,光頭對老萬說,同樣的辦法你好用我就不好用,沒想到一只熊還會看人下菜碟。老萬說,我拿它當兒子待,你拿它當什么?當畜生。光頭笑了,說動物再怎么表演也變不成人,畜生終歸是畜生。

包子學會了很多高難度表演,站滾筒,壓蹺蹺板,踢球射門,每次表演都很投入。包子圓圓的耳朵、靈活的舌頭、厚厚的熊掌、憨態可掬的體型,讓它成了許多孩子心中的最愛。小萬高興得嘴角幾乎要翹到耳朵上,他將卜奎馬戲團的廣告換成了包子站立的特寫照。

人與人之間有忘年交,人與動物間的忘年交也不少。老萬與包子就成了忘年交,在老萬的照顧下,包子恢復了活潑的天性,它像一個調皮的孩子,常常在老萬跟前撒歡兒賣呆。包子成了老萬的跟屁蟲,老萬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包子脖子上沒有鐵鏈,只有一根普通的牽引繩。一天見不到老萬,包子就會焦躁不安。除了老萬,包子對其他人總是保持警惕,見到光頭和胖姐時它會躲到老萬身后探出半張臉來窺視。在表演上,老萬每一個指令包子基本能照辦無誤。光頭甚至有些吃醋,說,老萬對包子的訓練只能算特例,特例上升不到經驗層面,因為對其他野獸沒有用。光頭是馬戲團的金牌馴獸師,地位不容挑戰。

胖姐偷偷觀察老萬,她不明白自己擺不平的包子,為什么對毫無馴化經驗的老萬服服帖帖。她發現老萬每天來馬戲團都會帶一個塑料瓶,瓶子里裝著黏糊糊的金黃色液體,只要老萬給包子喂上一點液體,包子就變得乖起來。胖姐原以為這是一種什么藥,對這個塑料瓶產生了好奇,有次趁老萬不在,偷偷聞了聞瓶子里的液體,才知是黑蜂蜜。

胖姐回家對光頭說起此事,她不明白包子為什么一聞到黑蜂蜜就會變乖。光頭想了想,說包子是野生熊,很可能是食物喚醒了它某種記憶,熊的智商與猿相似,它們的記憶有的可長達十年。光頭沒說錯,老萬和包子的交往確實始于蜂蜜,蜂蜜里有兩者說不清的緣分。

小萬來看包子,說哥你把包子養成了明星,我得給你加薪,說說你有啥要求。老萬說,我不要你加薪,要是讓我說要求,我想把包子放回喇嘛山,那里才是它的家。小萬笑了,說,哥你咋這么幼稚呢,真要把包子放回喇嘛山,十有八九會被刁德奎抓回去,包子只有在馬戲團才安全。老萬不說話了,小萬說得沒錯。小萬又說,包子現在眼睛變黑了,黑才有精氣神。老萬說熊眼睛本來就是黑的,雖小卻亮,像黑瑪瑙做的棋子。小萬說不對,他在碾山養殖場看到黑熊的眼睛都是紅的,血紅血紅,像人得了紅眼病。老萬說那就不正常了,動物和人一樣,眼睛充血非病即怒,可見都是被折磨的。老萬拜托弟弟去探望一下黑子,他想知道當時刁德奎是怎么捕獲黑子一家的,按理說一網打盡三只黑熊這種情況可能性極小。老萬說包子每次趴在窗口遙望養殖場和喇嘛山,他知道一定是在想媽媽。還說黑子是一只脾氣很溫順的母熊,從來沒有到蜂場惹過事,與人總是保持一定的距離。小萬說,這事容易,刁德奎的小孫子喜歡看馬戲,等他再來的時候你自己問。

小萬問,光頭馴獸兩大法寶你一樣沒用,你真有什么秘訣?老萬道,哪里有啥秘訣?我只是把包子當你大侄子養罷了。小萬說包子畢竟是野獸啊,野獸終歸有野性。老萬說,我當然知道包子是野獸,可是我也明白,不管是人是獸,心都是肉長的。

這話被光頭聽到后,光頭很不以為然,說兩大法寶老萬還是用了一樣,蜂蜜不就是食物嗎?

隨著包子一天天長大,它的表演天賦也越來越出色。在老萬看來,每一只黑熊都是天才藝術家,只要它們想表演,完全可以又萌又乖,喜感十足,有時候在表演上還會創新創造。被老萬馴化后,包子無師自通創造了三手絕活兒,即平地十八滾、轉圈兒推磨、向小孩子作揖。平地十八滾是連續翻跟頭,翻完一圈不多不少正好是十八個跟頭。老萬做了下測量,包子每次翻跟頭形成的圓圈兒直徑基本相同,可見它有很強的掌控能力。轉圈兒推磨是在推球基礎上變化而來的,光頭給老萬一個大皮球,讓包子在場地里做推球表演。老萬教包子練了幾次,發現包子推球時需要反復站立,因為圓球難以持續扶穩。老萬想到了家里的石磨,想到了驢子蒙眼拉磨的情景,便讓團里的道具師給制作了一個可以實用的小石磨,安上長木柄,讓包子前爪搭在木柄上轉圈兒推磨,他則一邊添水一邊添豆。包子每次表演會推完一瓢泡好的黃豆,磨出的豆汁不多,直接流進磨盤下的大號紙杯里,恰好盛滿三杯。表演完畢,將這三杯豆汁封口,作為獎品送給前三個入場的孩子,孩子帶回家可以加工成美味的小豆腐。老萬給豆汁取名包子禮,意思是包子送給小朋友的禮物。包子禮特別受孩子喜愛,每次包子表演,孩子們都搶先入座,小觀眾都以贏得包子禮而自豪。包子的第三個絕活兒是向小孩子作揖。包子天生喜歡衣服鮮艷的孩子,見到穿花衣服的小孩子,它會主動作揖。這個絕活兒沒有人教,是包子自己的發明創作,許多被包子作揖的小朋友都會大起膽子和包子合影。這時,老萬會遞給孩子一粒牛奶糖,讓孩子喂包子。這個舉動被光頭知道后提出警告,說老萬你這么又給蜂蜜又給糖,小心把黑熊喂出糖尿病來。

光頭的話老萬不能不重視。其實,熊不會得糖尿病,但老萬不懂這個道理,他想,既然人能得糖尿病,熊當然也有可能得。盡管如此,他仍無法改變每天給包子喂點蜂蜜的做法,因為包子會纏著他要。他覺得自己和包子因蜂蜜而結識,又因蜂蜜成為朋友,這是一種蜜緣,緣分這個東西不能輕易翻牌子。包子來到馬戲團后,是蜂蜜讓它毛發變得有了油性,長勢也明顯加快,這是顯而易見的變化。老萬覺得人與人也好,人與動物也罷,總要有個承載感情的載體,只靠花言巧語不行。他的鄰居是個骨瘦如柴的老太太,天天夸街上的流浪貓好看,看到狀態不佳的流浪貓甚至還愁眉苦臉,可就是不見她買點貓糧喂貓。相反,老萬在大門口一棵榆樹下放了個貓碗,每天早晨都會在貓碗里放些食物,街上的流浪貓見到老萬就會圍上來,高翹著尾巴在老萬褲腿上蹭來蹭去。而那個瘦老太不管怎么呼喚,流浪貓都一臉嫌棄,沒一只貓搭理她。所以,即或喂包子蜂蜜真的有糖尿病風險,但老萬還是堅持了下來。

包子成了明星,卻沒有明星的暴脾氣,它唯一不安分的是趴在熊舍窗臺遠望的時候,每次它都會一邊跺腳一邊用爪子撓水泥窗臺,喉嚨里發出嗚嗚嗚的叫聲。老萬有一次靠過去,從包子的視角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喇嘛山黛色的山巒,群峰中高高的撮羅子峰最為醒目。說來也怪,撮羅子峰本來是扇面形山勢,但從熊舍窗口望去,撮羅子峰酷似黑熊的腦袋,山頂兩側各有一只圓圓的耳朵。老萬仔細觀察了一番,發現撮羅子峰的正面,竟然有兩片發黑的地方,很像黑熊的眼睛,兩個黑點下面是一片沒有樹的空地,空地再往下便是他的蜂場,蜂場那頂發白的帆布帳篷便成了黑熊胸前的月牙白。老萬吃了一驚,如果把耳朵、眼睛、嘴巴打包起來看撮羅子峰,整個一張黑子的臉??!

為了搞清楚圓耳和黑點到底是什么,他專門上了一趟喇嘛山?,F場查看后他發現,兩只圓耳其實是兩棵高大的樟子松,而兩個黑點則是兩處突兀的黑石砬子。喇嘛山的石砬子因為長滿青苔和地衣,顏色發黑,又稱黑石砬子,不過兩處黑石砬子這么對稱他以前卻沒有發現。老萬想,再熟悉的地方也有陌生的東西,以前這兩處黑石砬子就在頭頂,卻沒看出什么,看來有些東西需要從遠處才能看得清。

老萬很想帶包子回一趟喇嘛山,那里畢竟是包子的家,但他的想法遭到光頭的批評。光頭說你還真把野獸當人啦!野獸就是野獸,會翻臉不認人。小萬也勸他不要做傻事,包子聽話是環境所致,一旦放熊歸山,那就不是一罐蜂蜜能喚回來的。老萬心里也不托底,一旦進到山里包子會不會聽話他說不好,便依了光頭和弟弟,不帶包子上山。光頭和弟弟與各種野生動物打交道的時間比他長,聽人勸吃飽飯嘛。

老萬覺得包子過于孤單,連個玩耍的伙伴都沒有,馬戲團其他動物都是成雙成對,只有包子是孤獨的一個。為了讓包子和觀眾能更好地親近,有時候老萬會牽著包子到觀眾中去和孩子們做些互動。開始,在互動時老萬還小心翼翼,互動一多,老萬和包子都變得自然起來。從包子的表現中老萬得出一個結論,熊的情商比五六歲的孩子還要高,因為包子會故意做些討人喜歡的動作,而這些動作沒有人教,完全是包子自己的專利。比如拿大頂,這個動作光頭沒提過,老萬也沒有教過包子,不知包子是從哪里學來的。從觀眾席到表演場,是十幾級下坡臺階,上坡時包子會像人一樣走上來,回去時會倒立走下去,這個動作成了馬戲表演的高潮。包子還從轉圈兒奔跑的馬兒身上獲得了靈感,每次走進表演場,都會像馬兒一樣跑上幾圈,雖然它的奔跑速度不是很快,但奔跑時笨拙的樣子足以引爆觀眾的掌聲。

包子名氣大起來,卜奎電視臺發現了商機,來馬戲團動員小萬讓包子上電視。小萬問老萬,老萬說電視臺燈光那么亮不知會不會驚嚇到包子?但老萬也覺得上電視臺不是壞事,想了想就同意了。要去電視臺那天,開車來接包子的工作人員說為了保證安全,要給包子戴上嘴套,說現場都是些小觀眾,一旦控制不好傷了人不好辦。包子從來沒有戴過嘴套,對嘴套死命抵制,戴上的兩個嘴套都被它的前爪給抓壞了。老萬說,還是別戴了吧,包子在臺上,小觀眾在臺下,應該沒有問題。電視臺為了收視率也真的豁出去了,他們雇了特警,還準備了電擊槍在現場做防范。這期節目還是膽戰心驚地做了。包子在節目錄制現場沒有任何躁動,只是自顧自咀嚼老萬喂它的奶糖,一雙小眼睛偶爾對觀眾掃幾眼,節目中需要它配合的幾個動作也都有很高的完成度。

電視播出后,包子成了網紅,馬戲團的演出邀請更加多起來,小萬樂得合不攏嘴。刁德奎當然知道包子成了搖錢樹,便來找小萬,說包子這杯羹他要分一點,要不沒法對手下的員工交代,因為當初出售包子和皮球只相當于兩只羊的價格。小萬也是個講究人,說分現金肯定不成,安排一兩場專場演出可以。刁德奎說,我不要分錢,我來找你就一個目的,我們養殖場有重要活動的時候你帶包子來演個專場。

協議就這樣達成了。小萬告訴老萬這個決定的時候,老萬說:弟呀,演出不就是錢嗎?和分現金有啥區別?

小萬說,包子是從養殖場買的,刁德奎有紅眼病總該給他滴點眼藥水才是。

老萬是從刁德奎嘴里知道了黑子一家三口被捕獲的經過。

光頭說刁德奎的孫子活脫脫一只小熊,將來可以到馬戲團來當小丑。小萬說人家是富三代,怎么會到馬戲團當小丑。光頭說,這可說不準,古人說萬事皆空因果不空,我看見這孩子頭一眼就聯想到了小熊。

光頭說他陪外地朋友去碾山養殖場買熊膽粉,在刁德奎寬大的辦公室看到了小維尼。因為刁德奎辦公室門敞著,刁德奎正趴在地毯上當馬馱著孫子在地上爬。爺爺馱孫子很正常,在光頭看來不正常的是小維尼。這孩子的耳朵、眼睛、甚至嘴巴都有點像熊,那天孩子穿著一件黑絨連體衣,胸前還有一個白色的月牙圖案,馴獸經驗豐富的光頭覺得這是一只小熊,而且是屬于北方的小黑熊。

刁德奎的孫子叫維尼,這名字是刁德奎從外國卡通片里學來的,有著中專學歷的刁德奎覺得這個名字很洋氣便直接借用了過來。維尼對熊有一種天生的好奇,在動畫片中一看到熊兩眼就定格一般眨都不眨。除了熊,維尼對其他動物興趣不大,刁德奎給他買了只泰迪犬,他半只眼睛看不上,經常虐待那只可憐的小泰迪,把只小泰迪嚇得一見到維尼就好像真的見到了熊。

包子上電視那天恰好被維尼看到了,維尼興奮不已,纏著爺爺要只小熊來玩。刁德奎本事再大也不敢讓孫子養只小熊當寵物,他也清楚養殖場的熊沒法讓孫子看,因為熊身上都插著塑料管子,那些流動著血水的管子像一條條黑土上的蚯蚓在蠕動,看上去很恐怖,也許會嚇到維尼。維尼是刁德奎唯一的孫子,偌大一份家業需要孫子來繼承,孫子的要求想方設法也要滿足,他自然就想到了馬戲團的包子。想看熊,只能去卜奎馬戲團。

刁德奎來找小萬,想在維尼七歲生日那天搞個馬戲演出專場,地點就在養殖場中心小廣場上。

小萬把老萬、光頭叫來商量此事。這是老萬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刁德奎。刁德奎并沒有一般暴發戶的張揚,在文質彬彬的舉止中卻透出一股煞氣。老萬心里納悶,一個看上去很有學問的人怎么會煞氣這么重,看來學問和良心是兩碼事,有學問的人未必有良心。刁德奎那副茶色眼鏡有效地遮擋起了他的金魚眼,刮得鐵皮一樣的下頜有種涂了清漆般的亮色。老萬不同意去養殖場演出,他擔心黑子的慘叫會刺激包子,他很清楚,包子再聽話也有野性,一旦發起脾氣來他也無法控制?,F在包子的力氣已經變得很大,當它站在窗子前嗚嗚嗚嗚低吼的時候,熊舍里的水磨石地面似乎都會跟著顫動。光頭也覺得養殖場的安全措施不符合馬戲表演,動物演出不像人那么整齊劃一,萬一哪只老虎、獅子鬧點幺蛾子出來就沒法收場。光頭還舉了個例子,說他在電視新聞里看到,一場馬戲表演時饑餓的老虎竟然向一匹馬發起了攻擊。

小萬說有危險的話,專場演出就別去養殖場了,在馬戲團也可以演。

刁德奎搖搖頭,說做人說話要算數,他已經和幾個重要關系戶說過此事,臨時改變豈不是失信于人。

小萬說那安全問題咋辦?

刁德奎說,怕啥?養殖場麻醉槍、電擊槍齊備,哪個動物想暴動就試試看。

小萬說那可不行,傷了我的動物馬戲團咋整?刁德奎說沒事,我當初抓這三只黑熊就是靠麻醉槍,過后打一針解藥就完事兒。

老萬插話問他當時是怎么捕獲這三只黑熊的,按理說熊可不是容易抓的大型野獸。

刁德奎道,有啥不容易?熊再厲害也不會比人心眼多。刁德奎話語里充滿得意,他繪聲繪色地講起捕獵黑子一家的經過。

說實話,是一塊熊出沒的牌子引起了我的興趣,刁德奎說,我的養殖場雖然就在喇嘛山下,可我對喇嘛山沒啥興趣,幾年也不上一趟山。有天我請山下的老木匠來養殖場干活,老木匠問我是不是養殖場的黑瞎子跑了,要不怎么會豎塊熊出沒的牌子?我問他啥熊出沒的牌子?他說剛給人做了塊牌子,做牌子的小伙說要寫上熊出沒三個字,朝他要黑漆,黑漆防水,不能用墨汁寫,墨汁寫的雨一淋就花了。我聽到這個消息馬上就推斷喇嘛山上出現了熊,是林業部門擔心黑熊傷人才要豎警示牌的。

老萬和小萬對視了一眼,很顯然,刁德奎不知道牌子是老萬豎的。老萬心里在流血,他后悔為什么要豎那塊引狼入室的牌子,心里埋怨兒子,為什么要在老木匠眼皮底下寫那三個字,老木匠不多嘴,刁德奎不會知道喇嘛山有黑熊。

刁德奎接著說,水是生命之源,任何野生動物都離不開水,我選在紫蘇泉邊挖陷阱,就是考慮到黑熊會去那里飲水,那里可是撮羅子峰唯一的水源。我安排人在紫蘇泉周邊挖了三個陷阱,除了下山方向外,其他三個方向都挖了。陷阱足夠大足夠深,不是吹牛,就是老虎掉進去也出不來,因為陷阱是甕形。我讓人用新割的苜蓿草蓋住陷阱后就開始守株待兔。你們知道我必須活捉熊,獵殺沒啥技術含量,活熊才是生產膽汁的機器。

老萬想,紫蘇泉也是自己的取水處,處于紫蘇溝的這處山泉水質甘冽,冬夏自涌,紫蘇環繞,人們故而給它取名紫蘇泉。那天他沒有去紫蘇泉打水,酒后早早入睡了,如果去打水就會發現那些可惡的陷阱,自然也就能阻止這次殘忍的捕獵。

三只熊不是一起掉進陷阱的,刁德奎說,是那只你們叫包子的小熊到泉邊玩耍先掉進了陷阱。小熊掉進陷阱后成了誘餌,它一直叫個不停,先是引來了另一只小熊,這只小熊三轉兩轉也掉了下去,兩只小熊一起叫,就把大熊給叫來了。熊很有集體意識,它們不會看著家庭成員落入陷阱而不顧。大熊不時探頭朝陷阱里看,兩只小熊看到大熊,叫得一聲比一聲慘,結果那只大熊撲騰一下主動跳了下去。熊畢竟是熊,它跳下去就能把兩只小熊救上來嗎?它這是自投羅網,讓我正好將它們一網打盡。

小萬問:大熊明知道是陷阱還往下跳?

大熊跳下去就用爪子挖土,它或許想挖個洞讓一家三口逃生,可是我能給它這個機會嗎?別說是一只熊,就是瞎目杵子我也不會給它機會。刁德奎提到的瞎目杵子是一種嚙齒類動物,前肢發達,視力衰退,以善于挖洞著稱。

老萬忍不住插話,它們都是活的,你怎么把活熊抓回來呢?

刁德奎摘下茶色眼鏡,抬手揉了揉那雙外凸的眼睛,然后伸出三根手指說,我有麻醉槍呀,三槍就全放倒了。

老萬感覺心頭被射中了一槍,渾身戰栗發抖。刁德奎經常給黑熊做手術,當然有的是麻醉槍,他應該是用大劑量的麻醉槍射擊了黑熊母子,然后再用機械將熊吊出陷阱,裝車拉回了養殖場。

刁德奎繼續說,難怪包子有出息,其實那天被麻醉槍射中后,那兩只熊的眼睛都閉著,只有包子眼睛一直睜著,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下去拴繩的工人害怕,爬上陷阱說什么也不再下去,說那只小熊的眼睛里有一種奇怪的光,像帶著電一樣,讓人神經麻酥酥的。我說你們放心捆吧,這劑量的麻藥三只熊要到明天下午才會蘇醒。工人說什么也不敢下去,除非小熊閉上眼睛。沒辦法我只好親自下去捆繩子吊熊,然后裝車運回了養殖場。

光頭道,你用那么大劑量的麻藥很危險,熊或許會醒不過來。

刁德奎擺擺手,那無所謂,醒不醒過來就看熊的造化了,人的安全第一,總不能讓熊傷了人吧。

盜獵的過程說完了,老萬更不想去養殖場演出了,說專場可以來馬戲團演,養殖場還是不去好。光頭也說最好不去養殖場,那里氣場不對。

刁德奎有些不悅,啥氣場不對?不就是一場馬戲嗎?在哪里不是演?

小萬見老萬和光頭都不太情愿去養殖場演出,就以老板的身份決定說,去就去吧,協議我都簽了,要講信用。

光頭問,安全怎么辦?

有危險性的動物不帶,獅子老虎不去也就危險不到哪里去。小萬說。

刁德奎說,你們也是,兩只小熊只養活了一只,要是那只也活著,就是一對兒搖錢樹。

小萬看了看光頭,光頭有些不自然,皮球畢竟是在他手里養死的。

那只叫皮球的小熊氣性太大,真像只皮球,一觸即跳。光頭說,我估計它是氣死的,有些動物很怪,比如麻雀,沒人能調教小麻雀,過激反應會讓它們喪命。

你還是方法不當,刁德奎說,我那里的熊連死的機會都沒有,它們被關在鐵籠子里,籠子做了特殊設計,熊站在籠子里沒法回頭,只能乖乖為我生產膽汁。當然,這也是從實踐中總結出來的。我曾經買過一只公熊,鐵籠子過大,公熊能在籠子里轉身回頭,結果這家伙回頭把身上的塑料管子咬掉,還自己扯開了肚皮,腸子血里糊啦淌了一地,當天晚上就死了,那可是一臺好車的價錢!刁德奎看上去有點懊悔,一只壯實的公熊對他意味著什么,在場的每個人都知道。

你那里的熊至少還能吃東西,可是皮球卻選擇絕食,實屬應激反應過度。光頭為自己解釋,很顯然,作為馬戲團金牌馴獸師,他不想承擔更多養死皮球的責任。他指著老萬說,若不是萬大哥有奇招,包子也不會活下來。

啥奇招?刁德奎看著老萬問。

老萬不想搭理這個討厭的家伙,從表情、眼神,到說話的腔調,他都反感這個表里不一的盜獵者。有些人的惡是表里如一的惡,看上去至少可以提防,而有些人的惡卻是偽善掩蓋下的惡,這種惡對人的傷害是顛覆性的。他覺得刁德奎就是這樣一個人,如果不是看在弟弟的面子上他會扭頭離開。

刁德奎的提問他只回答了一個字:蜜。

光頭說,只要有蜂蜜,包子就會乖得像兒子一樣聽話。

蜜?刁德奎自言自語了一句,接著說,我家有很多蜂蜜,椴樹蜜、百花蜜,還有俄羅斯進口的帶脾的蜜,表演那天可以讓維尼用蜂蜜喂喂包子,讓維尼和包子親密接觸一回。

老萬沒有說話,他在想鐵籠子里的黑子,黑子被固定成一個站姿,一站可就是一生??!刁德奎想沒想過黑子的感受,熊是好動的動物,動物動物,你不讓它動,它活著還有樂趣嗎?他想,黑子若是身體發癢了怎么辦?它連撓癢癢的權利都沒有。難怪黑子不時會發出慘叫,很可惜,那慘叫除了包子沒有誰能聽進去。他幾次看到包子在窗口急促跺腳的焦慮,如果鐵窗能鉆出去,他相信包子會奮不顧身奔向那攔著鐵絲網的紅磚圍墻,像它媽媽當初主動跳進陷阱一樣,要死也死在一起。

就這樣定了吧,我回去安排幾個保安長點眼色,至于有危險的獅子老虎不來就不來吧,維尼喜歡熊,有包子來就可以了,再配點耍猴騎馬啥的就行。表演后我在食堂請你們會餐,這頓飯可不簡單,因為剛剛有頭熊到壽了,你們能吃到熊肉呢。過去,少數民族獵人打到熊那是整個部落的節日。

熊到壽?老萬忍不住問了一句,該不是那頭叫黑子的熊吧?

是不是叫黑子我不知道,就是從喇嘛山捉到的那只大黑熊。這只黑熊總是沒白天黑夜地叫喚,弄得別人沒法睡覺。飼養員特別討厭它,給它喂食也馬馬虎虎,導致膽汁抽取量有限,養著也沒啥價值,只好將它安樂死。你們放心,實施安樂死之前獸醫做過檢疫,這只黑熊沒有傳染病,肉和下水都可以放心吃。我這個人心軟,考慮到它畢竟給養殖場創造過價值,我不能用殘忍的手段殺它,就采取了電擊的方式讓它安樂死。過去可不是這樣,過去淘汰的熊都是勒死的,等于給熊實施絞刑,我覺得這樣不妥,現在法院執行死刑都不用絞刑,對熊也要人道一點。

老萬的頭瞬間變得很大,覺得腦汁和腦殼有一種離核兒的感覺。這家伙太假惺惺了,明明殘忍地害死黑子,還不忘給自己臉上貼金,好端端黑子一家就叫你的貪心給毀了,你還在這里講什么人道!老萬為包子感到難過,唯一的親人也走了,這個冰冷的世界上連個相依為命的親人都沒有。過去,至少在熊舍里還能聽到媽媽的呼喚聲,盡管叫聲聽起來揪心,可那畢竟是一種信息的傳遞,說明媽媽還活著。媽媽不在,以后從窗子望過去,只有朦朦朧朧的喇嘛山了。他感覺眼前泛出一片水花,鼻子開始發木發麻,接著就酸酸的不能自已。他借口上廁所離開了小萬的辦公室,站在走廊里他深深地自責,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塊熊出沒的牌子??!

當天下午,老萬比平時多帶了一些黑蜂蜜,在熊舍里一邊給包子喂蜜吃,一邊緊緊地抱著包子,望著那個舷窗似的小鐵窗,眼淚還是不自覺地流了下來。老萬覺得當初自己喜歡包子,主要是包子給他帶來了快樂,他從沒把包子當成野獸看,在心里早把這只可愛的小熊當成了朋友?,F在,包子雖然長大強壯起來了,但在他眼里還是個孩子,包子那雙黑曜石一樣的小眼睛讓人心生憐意。

都怪我,我才明白炸蜂的后果在這里,對不起,以后我會好好待你,不許任何人欺負你!

包子自顧自在舔蜜吃,它不知道養殖場里發生的事,它更不知道明天晚上養殖場和馬戲團的人將在會餐中吃掉它苦命的媽媽。

要阻止這場演出!老萬對自己說,尤其演出結束后的會餐,無論如何他也無法容忍。他來找小萬,小萬正在看報紙,見到老萬就扔掉報紙說,好日子要到頭了。

怎么回事?老萬問。

報紙上說馬戲表演有虐待動物的問題,要嚴管控制。

老萬覺得這個消息不錯,馬上接話說,是啊,你大侄子說馬戲表演是靠動物的眼淚換取觀眾的歡笑,確實應該取締。

大侄子是個動物保護主義者,他從小就心軟,隨你。小萬嘆了口氣說。作為叔叔,小萬是看著侄子長大的,侄子雖然人高馬大,膽子卻比米粒還小,現實生活中連只老鼠都不敢打。

你大侄子還說了自己的想法,說什么時候把馬戲團的動物換成人,就說明文明進步了。老萬又補了一句。

小萬立馬站起身,眼睛瞪著老萬,半天沒說話。

咋了?老萬發現弟弟有點異常,道:報紙只是一條新聞,不是沒有人通知你關門歇業嗎?

未雨綢繆,未雨綢繆你懂吧?小萬說,大侄子的話讓我茅塞頓開,把馬戲團的動物換成人來表演,這是一個轉型發展的好思路。

老萬笑了:你想讓人來扮演獅子老虎,那不是唬人嘛。

小萬搖搖頭,你想錯了哥,我是想把馬戲往雜技上轉,雜技,不就是人表演給人看嗎?

老萬點了點頭,他不得不佩服弟弟,弟弟做事有頭腦,一條報紙上的新聞能讓他思考起馬戲團的未來,說明弟弟是個做事的人。

小萬問他是不是有事情。老萬很少到他辦公室來,老萬對小萬辦公室過于奢華很不感冒,曾勸小萬說,辦公室大不等于生意大,就像挺大一只蜂箱里面只有半箱蜂,著實浪費。

老萬說來是想勸他取消碾山養殖場的專場表演,說看包子表演,吃包子媽媽的肉,這是觀音菩薩都過不了眼的罪孽,罪孽會有報應。

小萬辦公室的北面,有尊一人高的觀音菩薩像,金絲楠木質,在射燈下泛著血絲一樣的祥光。這是小萬花大價錢購買的,小萬不是信眾,他買這尊木雕是作為藝術品收藏的。但有了菩薩在此,每當有大事要定的時候,他都會到這像前靜靜地站立片刻。剛才,老萬菩薩過不了眼一句話觸動了他,他起身來到觀音像前,與觀音菩薩對視了好一會兒,回過頭來說,可是,人要講信用呀。

老萬知道小萬下不了決心,就退了一步說:實在要演出的話,會餐就免了吧。

晚上表演后要加餐,這是規矩。小萬說。

但這次加餐吃的是黑子肉,那可是包子媽媽,這種以黑子肉為噱頭的會餐對于別人可能是福利,對于我來說就像人血饅頭,如何下得去口?

小萬想了想,道:你不想吃可以不吃,但你不能阻止別人吃,我支持你,我也不會吃,動物是馬戲團的衣食父母,我也下不去口。

真的就推不掉這場演出嗎?老萬不死心。

小萬緩慢地搖了搖頭:哥呀,我最近在進修國學,我的老師講到人無信不立,儒商的本質就是誠信。當初人家以兩只羊的價錢把小熊賣給了我,是不是很講究?人家講究我不能不講究。刁德奎總體上說是個敞亮人,他本來不用管飯,主動表示要高規格招待咱們,這是不能拒絕的好意。

老萬嘆了口氣,弟弟說得沒錯,自己和弟弟站位不同,對這件事難免看法有異。他沒有再勉強,搖搖頭離開了。走到門口聽小萬在身后說,哥呀,別怪我嘴碎,你對包子好沒錯,但熊是熊,人是人,別掰扯不清啊。我的國學老師告誡我,做生意不能講婦人之仁,當年孔子西狩獲麟大哭不止,這就屬于婦人之仁,誰叫三只黑熊出非其時呢,同情一下也就過去吧,凡事別太較真。

老萬回過頭道:我不懂什么西狩獲麟,包子一家招誰惹誰了,竟要遭此摧殘,人總該講點天理吧。

小萬沒有再說什么,他知道勸不了執拗的哥哥。

老萬又來找光頭。光頭家住平房,房門敞開著,兩口子正在家里包包子,是素三鮮餡。光頭包包子很專業,比胖姐還麻利,自從當了馴獸師兩口子就開始吃素,令胖姐苦惱的是吃素也發胖,好在胖姐心態好,說不吃素會更胖。光頭舉著兩只沾滿面粉的手問他啥事。老萬說去找弟弟希望取消養殖場的演出,弟弟沒同意。光頭說,取消肯定不行,就像這沾了面粉的手,除非去洗手,可是洗了手包子就包不成了。老萬說這和包包子啥關系?光頭說,刁德奎買了一百多把塑料椅子,明顯是請了不少關系戶,這些關系戶就像面粉,都沾在刁德奎的手上。刁德奎是借孫子生日做大文章,你說這手還能洗嗎?老萬明白了,道:他買這么多椅子以后是不是要經常演?

估計是,刁德奎是生意人。光頭說,你別阻攔了,你弟弟這個人講究,他同意演出是因為事先有協議。

老萬訕訕地離開光頭家,光頭出門來送,告訴老萬明天晚上演出一定要管束好包子,熊嗅覺好,在那個地方演出容易被干擾,一旦包子失常,肯定會遭槍擊。保安不會用麻醉槍,麻醉槍起作用有個過程,一般會用電擊槍,電擊槍沒輕重,容易給包子造成大的傷害。

我會和包子寸步不離的。老萬說,有我在身邊包子會安靜的。

光頭說,也是,我覺得你和包子之間的關系是個奇跡。

明晚吃飯你別吃黑子肉,算我求你。老萬聲音有些變調兒。他無法勸別人,他只和光頭兩口子走得近一些。

光頭笑了,用沾滿面粉的手摸了一下下巴道:那是自然。

老萬點了點頭,離開光頭家才想起來這個勸告有些多余,人家兩口子吃素嘛。

離開光頭家,他心神有些不寧,便想到山上看看。這段時間兒子在看守蜂場,割完今年最后一茬蜜就可以收箱下山。喇嘛山益母草和紫蘇多,兩種草花期長,九月依然有蜜可釀。在喇嘛山除了雪白的椴樹蜜外,再便是香檳色的益母草蜜和紫蘇蜜。兒子正躺在窩棚里刷手機,見到老萬就抱怨說,這喇嘛山整天看不到個人影兒,快把人憋死了。老萬問有沒有黑熊來偷蜜吃?兒子說沒有,別說熊,連狍子和野豬都沒見過。老萬便去查看那三排蜂箱,走到最后一排最后一箱時,他呆住了,原來這箱黑蜂開始炸蜂了。

快拿帽子來!他朝帳篷里的兒子喊。

這箱黑蜂和上次炸蜂一樣,在箱門前騷亂成一個蜂球,嗡嗡嗡的叫聲產生了一種共鳴,讓人覺得腳下的草地都在震動。

這是咋了?兒子也跑過來,拿著兩頂防蜂帽。兩人匆匆戴好帽子,炸箱的黑蜂容易發怒,一旦發起怒來會成群地攻擊人。

兒子說,這么長時間都沒啥事兒,怎么你一來就炸蜂,都這個季節了,還能分箱嗎?

老萬查看了蜂箱周圍,沒有外敵入侵,炸蜂屬于內部出了問題。他說,不用分了,給蜂箱通通風,給蜜蜂多喂水,再看看它們能不能回家吧。

老萬親自上手做了處理,箱門口的黑蜂漸漸開始歸巢。他松了口氣,和兒子回到帳篷。他用紫蘇泉水泡了一串蘑菇,晚飯想吃點榛蘑,山泉水能讓干蘑重現鮮蘑的味道。他讓兒子下山回家洗個澡,晚上他在這兒值守一夜。兒子說你在這里過夜,包子誰來管?他說自己已經做了安排,包子的食物會有人從門洞投進去。兒子這才高高興興地下山去了。養蜂對于年輕人來說最難忍的是寂寞,山野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兒子能堅持這么久已經不容易了。

晚上,以炒榛蘑佐餐,他喝了一杯小燒,不為慶祝什么,喝小燒是因為心里煩。

以往,喝一杯小燒后會很快進入夢鄉,小燒是屢試不爽的催眠劑。喇嘛山沒有狼,除了前段時間這三只黑熊外,沒再發現其他大型猛獸,看守蜂箱這個活兒總體是安全的。兒子接手蜂箱后,不知從哪里弄了一根電棍防身,但一次也沒有用上。

老萬睡不著,黑子一家三口憨憨的樣子總在腦海里晃悠。迷迷糊糊間,外面傳來一陣嗚嗚嗚嗚的叫聲,他心里一驚,這不是包子在叫嗎?包子的叫聲屬于那種具有穿透力的低音。他坐起來,側耳一聽,嗚嗚嗚嗚的聲音還在響。他穿上衣服,帶上電棍和手電筒出去查看。聽聲音,應該是從紫蘇泉方向傳出來的,他打開手電,沿著手電的光束小心翼翼走向紫蘇泉。夜晚無風,小路旁大都是灌木,不時有幾棵高大的柞樹,樹冠黑魆魆的,煞是幽靜。這條路老萬走過無數次,哪里有坑洼他記得清楚,走起來并不吃力。

來到紫蘇泉,嗚嗚嗚嗚的聲音竟然是從溪水中發出來的,他覺得好奇怪,溪水有輕輕的嘩嘩聲,怎么會發出嗚嗚嗚嗚的叫聲呢?他用手電筒一點點往下照,忽然發現溪水中一塊青石上站著一只大鳥,他打了個哆嗦,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只烏林鸮。烏林鸮并不怕人,利爪下踩著一只個頭很大的水耗子,因為獵物太大,烏林鸮提不動,便一直在發出嗚嗚嗚嗚的叫聲。讓老萬心情不爽的是,強光下的烏林鸮似乎朝他笑了笑。

他不想打擾烏林鸮的美餐,扭頭回來了。

在帳篷里躺下,他心里卻在犯嘀咕,這一天之內發生了兩件事:黑蜂炸箱,夜貓子笑。

這不是什么好兆頭,他對自己說。

老萬隨車駛入碾山養殖場是午后四時。高高的撮羅子峰遮住了西下的日頭,讓整個養殖場沉浸在大片陰影里。廠區充斥著一股腥臊味,馬戲團的人紛紛掩住口鼻。廠區邊緣有些楊樹,楊樹落葉近半,許多烏鴉站在樹上,卻不叫,似乎在等待著什么。在光頭的建議下,這次是用籠子帶包子來的,包子在籠子里很不適應,兩只前爪一直不停地在搖動鋼筋。老萬就站在籠子邊,不時伸手撫摸一下包子的頭,發現包子的嘴角有許多白沫,心想這一定是包子生氣了。因為在此之前的所有演出都沒有把包子放進囚籠,他像牽藏獒一樣牽著包子出出進進。

碾山養殖場除了味道難聞外,它的建筑也令人有種壓迫感。按照正常的建筑觀念,如果設計了一個中心廣場,其他建筑就該呈放射狀設計,這樣給人的感覺會通透一些,但眼前場區的建筑卻是土樓形的,排污也是明溝,溝里的水墨汁一般黑。站在廣場里如同置身旋渦中心,周圍的房子形成了一種旋轉起來的擠壓感,讓人感到渾身的血管都在彈跳。

空氣污濁,環境別扭,老萬心里蹦出這樣兩組詞,心里不禁覺得刁德奎所謂的文化范兒也就一般,以前算是高抬了他。老萬想,即使有再多的錢,整天生活在污泥濁水之中又有啥意思?還不如在喇嘛山養蜂呢,有山花可賞,有漿果可吃,有山泉可飲,有鳥獸相伴,最好的是空氣新鮮,山里的空氣甜絲絲的,像清澈明亮的紫蘇泉水,能把人五臟六腑洗得干干凈凈。

從鐵籠子出來后,包子忽然左顧右盼起來,像是聽到了某種呼喚。緊接著,它嗅著瀝青地面掉頭往西北方向走,西北方向有處房子屋門大開,有系著白色圍裙的人出出進進。屋門前有棵榆樹,樹枝上掛著黑乎乎一張生皮。那里應該是食堂和餐廳。老萬牽緊了繩子,把包子拉了回來。包子走幾步一回頭,如果不是老萬拉得緊,包子肯定會跑向那里。

碾山養殖場的中心小廣場是下沉設計,直徑約四十米,圓形,鋪著花崗巖條石。周圍是五級臺階,怎么看都像個古代的祭壇。廣場中央有三根杉木旗桿,上面沒有旗子,如同三炷沒有點燃的高香。

廣場周圍坐滿了觀眾,許多人舉著手機等待錄視頻。胖姐悄悄告訴老萬:觀眾席前面坐的除了刁德奎的七大姑八大姨外,幾乎全是刁德奎的關系戶,有縣里的頭頭腦腦,有藥材采購商,有制藥廠老板。讓老萬吃驚的是當地林業派出所的所長也領著小兒子來了,所長穿便裝,身旁的小兒子虎頭虎腦,手持一塊小熊模樣的雪糕,卻沒有吃,眼睛一直在滴溜溜亂轉。

小萬堅持沒有帶其他猛獸來,作為馬戲團的經營者,安全問題一定要擺在首位。好在刁德奎也沒強求,維尼想看的是包子,對其他動物興趣不大。專場演出安排時間大概一個鐘頭。第一個節目是猴子騎矮腳馬,一只猴子穿紅袍,像模像樣騎著馬繞圈。矮腳馬很溫順,不用猴子揚鞭,自顧自在場地里跑了六圈。第二個節目是群猴爭球,光頭當裁判,把一個球拋入場地中央,任一群猴子去搶,搶到的猴子將球抱給光頭,可以得到一塊糖果。第三個節目是猴子騎自行車,六只猴子每只騎一輛兒童自行車,成縱隊在場地里轉圈。第四個節目是五狗走隊列,由五只泰迪直立行走,光頭喊著口令,五只泰迪步子走得很齊整。第五個節目是山羊蹬花瓶,這個節目有點難度,總算表演了下來。前五個節目都是光頭的,最后出場的是老萬和包子。包子要表演四個節目:平衡晃板、鉆圈跳繩、推磨和翻跟頭作揖。前三個節目很成功,贏得觀眾陣陣掌聲。包子推磨磨出的豆汁沒有分發給觀眾,刁德奎說都留給食堂晚上做盆蘿卜纓子小豆腐。翻跟頭作揖相對簡單了一些,不會有什么危險。老萬瞥了一眼前排就座的刁德奎,刁德奎身邊是他的寶貝孫子維尼。維尼穿一件帶有小熊圖案的黃色長袖T恤,一會兒站起來大叫,一會兒又坐下鼓掌,能看出孩子很開心。老萬發現維尼戴著一條項鏈,項鏈有點粗大,與細細的脖頸不成比例。

突發事件的出現沒有任何預兆,一切都像是意外。

雖然包子在進入廣場前表現出了些許不安,但進入廣場后,它像一個敬業的老戲骨快速入戲,晃板平衡掌控得極到位,鉆圈跳繩也完成度極好,連幫助搖繩的光頭夫婦結束后都豎起了大拇指。最后表演的翻跟頭作揖,這是一個逗觀眾歡笑的表演,表演沒什么難度,在地上翻個跟頭,站起來向觀眾作個揖,作上一圈后演出就算結束。很多觀眾就利用這個時間與包子合影,包子也很配合,會站在原地做片刻停留,它開心的時候還會抬起右掌示意一下。當包子滾到刁德奎跟前時,維尼起身給包子遞過去一塊蜂脾。這不是本地的黑蜂脾,應該是刁德奎購買的俄羅斯進口蜂脾。包子作揖后站在那里低頭嗅了嗅,雙手抱過蜂脾,蜂脾足有半塊磚頭大小。眾人鼓起掌來,這是本次馬戲表演唯一一次人熊互動,大家紛紛用手機拍照、錄像。這時,包子像發現了什么,將頭往前探了探,嗅起維尼的胸口。誰也沒想到包子會突然發起飆來。只見它拋掉手中的蜂脾,揚起頭嗚嗚嗚叫了起來。這是一種深沉而有力的低吼,撕心裂肺,五臟俱焚,外人聽不出門道兒,但這低吼卻讓老萬頭發全都豎立起來。他太熟悉這種低吼了,包子扒著鐵窗往外面張望時發出的就是這種天地共振般的低吼。

老萬快步插過來,就在包子張開大嘴撲向維尼的剎那間,他用后背擋住了發飆的包子。包子兩只前爪抓住老萬肩膀,力圖撥開他的阻擋。他感覺到包子前爪鐵鉤一樣扎進肩頭的皮肉,但包子沒有撕咬他,如果包子想撕咬,他的脖頸會被一口咬斷。

這時,人們回過神來,幾個保安持麻醉槍和電擊槍沖過來,砰砰砰,不知道開了多少槍,老萬忍著劇痛用足力氣喊——不要,不要??!

包子渾身變軟,癱在了老萬的后背上,像一個大孩子睡在母親寬厚的背上。

維尼毫發無損,但他那雙小熊一樣的眼睛變大了,一眨不眨,像兩粒點了墨水的衛生球。

老萬要求養殖場的獸醫趕快給包子注射解藥,盡管他肩頭在往外滲血,他沒有讓人包扎,他希望把這種痛感保留到包子醒來之后。獸醫檢查了一番,對刁德奎和老萬搖搖頭,說沒救了,過量麻藥足以致命,何況還遭受了多次的電擊,包子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奇怪的是包子兩眼一直睜著,只是失去了黑曜石般的光亮。

老萬抱著包子哭泣起來,觀眾都愣愣地看著突然發生的一切。光頭很冷靜,他走到維尼面前,捏起維尼胸前粗大的項鏈吊墜問:這不是熊牙嗎?哪里弄的?

刁德奎說,就是一會兒會餐吃的那只黑熊的牙,都說熊牙辟邪消災,我就讓廚子收拾干凈給維尼戴上了。光頭一字一句地說,難怪,這是包子媽媽的牙,包子是嗅到了媽媽的味道才突然發飆的。

刁德奎搖搖頭,嘴里嘟囔:怎么會是這樣,怎么會是這樣?

正在人們沉默的時候,一直睜大眼睛的維尼突然大哭起來,他雙手摘下脖子上的項鏈,使勁兒扔向了爺爺后轉身跑開了。刁德奎和一干親眷都跟著追了出去。

小萬過來蹲下身對老萬說,哥,對不起,是我害了包子。

老萬面如青銅,扭頭望向不遠處的喇嘛山,一字一句地說,我要親自埋葬包子,誰也休想打它皮肉的主意。誰要是敢剝包子皮、吃包子肉,我就和他拼命!

包子就由你處理,小萬說,你想怎么處理呢?

讓包子回家。老萬說完眼淚就嘩嘩流下來,肩膀觸電一樣抖動個不停,血絲從衣服里滲出來,顏色變得黑紅。

就依你。小萬站起身,擺擺手宣布馬上退場,會餐取消。

第二天,老萬帶人將包子埋在撮羅子峰下的紫蘇泉邊,他用扣大棚用的塑料薄膜將包子卷了不知有多少層,然后沉到深達兩米的墓穴中,然后填土,沒有起封。讓眾人不解的是,在埋葬包子的地方,老萬又豎起一塊牌子,牌子上是這樣三個字:

熊出沒。

小萬站在牌子前一個字一個字拉長了念:熊——出——沒。又喃喃自語道:我懂了,哥。

原載《長江文藝》2024年第1期

原刊責編? 吳佳燕

本刊責編? 吳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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