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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缸與霞光

2024-03-04 13:28韓松落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4年2期

韓松落

某地發生青年工人失蹤案,不久,有人被鄰居魚缸的低頻噪音困擾,又有少年做起關于黑色行走者的噩夢。多年后,這噩夢開始傳染。每個人頭頂都有一個魚缸,每個人都在與某個遙遠的音波共振,像渴望連接的兩座孤島,像沒有被遺忘的前世今生。

大衛·林奇是這樣開始一個故事的:碧藍天空,白色柵欄,紅色玫瑰和黃色郁金香圓鼓鼓地盛開著,翠綠的葉子托著花朵;孩童過馬路,女人喝下午茶,老男人澆草坪,年輕人徘徊在草地上,低頭翻撿著什么:哦,草叢里有一只爬滿螞蟻的人耳。

這里也可以用同樣的方法開始。群山環繞的小城,白楊樹和槭樹的葉子被夏天的太陽曬成墨綠,灰色的樓宇,陽臺上有鴿子咕咕鳴叫。屋檐下,燕子在泥窩邊輕盈地彈跳一下,然后飛走。燕子飛走的地方,有一扇窗,陽光照進窗戶,投在臨窗的木桌子上,桌上有一張信紙,寫著一些字。隨后,有個男人走進屋子,拿起這張紙,皺著眉頭,開始閱讀。

一九九六年七月十二日,甘肅東部的天澤縣,省礦業機械廠電工班的李志亮留下一封信,離家出走。

李志亮生于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十五日,祖籍遼寧,是礦業機械廠的子弟。父親李東強,一九四六年生于遼寧;母親郝琴,一九四七年生于河北,高一輟學。李東強于八十年代初畢業于哈爾濱工業大學,在礦業機械廠擔任工程師。哈工大畢業生為什么會來位于甘肅縣城的機械廠工作,他從來未曾解釋過。郝琴則在李東強的安排下,到廠里的后勤部門工作。

李志亮生于河北,四歲時隨父母到了天澤,在礦業機械廠幼兒園度過兩年;六歲時到天澤縣東關小學讀書;十二歲小學畢業,隨后進入天澤縣二中初中部就讀,初二時轉學到教學條件較好的天澤縣一中初中部;高中依然在天澤縣一中就讀,高三時考入中原機械工業學校;一九八九年,回到礦業機械廠工作。開始在車間,后來在父親的協調下,轉到電工班工作。

礦業機械廠所在的天澤縣,位于甘肅東部,距離省城蘭州二百公里,面積三千五百平方公里,人口三十八萬。舊石器時代就有人居住,秦始皇時代設縣,其后兩千多年,面積有擴有縮,但大致位置沒有變化。因為地勢平坦,位于隴海線上,且有河流,有礦產,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之后,陸續有工廠遷移至此。除礦業機械廠之外,天澤縣還有一家冶煉廠、兩家修造廠、一家塑料廠,以及駐守當地的幾支部隊。礦業機械廠在當地是大企業,有員工兩千名??h城的商業,都集中在礦業機械廠、冶煉廠所在的云川北路上。

礦業機械廠的核心部分從遼寧遷來,創始階段的工人多數是東北人和河北人,他們的后代也多半在工廠工作,工廠有自己的生活區,礦業機械廠由此成了一塊飛地。天澤人說當地話和蘭州話,礦機廠的人說普通話、東北話、上海話;當地人聽秦腔,礦機廠的人聽京劇和越劇、滬劇。天澤縣最早穿牛仔褲、最早跳迪斯科的,都是礦機廠工人。李志亮在這里長大,需要在兩個世界之間轉換——在廠區和家里說普通話和東北話,在學校和縣城說天澤話和蘭州話。

李東強的外形,有明顯的東北人特質,方頭大臉,眉眼端正,但性格溫吞,沉默寡言,倒是和本地人比較接近,在非常年代也沒有因為言行出挑帶來麻煩。但他有個喜好,和本地人不一樣,也和他的粗糙外形不一致——他有藏書的習慣,家有藏書接近五百冊,而天澤縣圖書館的藏書,也不過兩萬冊。但李東強極少邀請別人到家里做客,也從不徒手拿書在街上行走,甚至一再告誡家人:不要在任何場所被人看到手里拿著書,因此,他的藏書和讀書習慣,從沒引起人們注意。

李東強和郝琴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李志明,生于一九六六年,中專畢業后,到礦業機械廠工作;二兒子就是李志亮。兩個兒子的相貌,比父親英俊許多,但兩個人都有一種蒙塵之感,像是在剛剛制作完成的匕首上,撒了一把土,英俊得毫不明顯,需要仔細辨認。兩個兒子的性格,也比父親爽朗,因為基本是在當地長大,有童年朋友,交往范圍也更廣。

一家人居住在礦業機械廠的家屬區,十一號樓三單元302,他們的住房由礦業機械廠自行修建,在一九九二年竣工,根據面積和樓層,以每套一萬五千元到二萬五千元的價格賣給廠內職工。售賣之前,根據工齡、職稱、職務等因素進行了排序,李東強分配到的這套,房本面積九十平米,實際一百四十平米,售價二萬五千元。

一家人的生活,沒有絲毫古怪之處,全家人的性格、行為,乃至消費、娛樂,就在天澤縣城居民的平均線附近擺動。生活中的一切細節、一切用品,也像所有天澤人一樣,非常容易辨認出處。軍便服、軍大衣、軍靴、軍用皮帶,通常購自縣城附近的部隊門市部,每逢部隊廉價處理軍用品,小城青年就蜂擁而至;工作服、絨衣、手套、電工絕緣鞋、挎包,是廠里的勞保用品;臉盆、香皂、洗發膏、牙膏、球鞋、皮鞋、文具,購自天澤縣百貨大樓,每批就幾款,可以憑借款式分辨出購買時間。偶然也有來自其他地方的物品,比如,有些年輕人,會在周末乘火車去蘭州(通常都會設法逃票),買花襯衣、衛衣和飾品。還有幾次,是白銀針織廠等日用品工廠遭遇經營危機,用白汗衫和背心等產品抵工資,員工們拉著產品來到天澤縣,在街心花園兜售,價格極為低廉,汗衫五塊、背心三塊,第二天,天澤縣的男性,幾乎全部穿上同款汗衫和背心。

在其余地方,天澤縣居民的生活,也顯得單調和整齊劃一。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廣場舞興起,因為起初的主力是中老年人,被叫作老年迪斯科,后來,全縣三十歲以上的女性,幾乎全部加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氣功熱,幾大氣功門派,統治了全城成年人,也有兒童和少年加入。有一位八歲男孩,由家長引領,用一年時間,練到某種氣功二級,成為氣功神童,到處參加報告會并展示神通。一九八八年,《紅高粱》獲得金熊獎,全城居民出動觀影,因為傳說此片兒童不宜,小孩都被留在家里,有個孩子因無人看管,在家觸電身亡。一九九二年,《大紅燈籠高高掛》上映,全城居民又一次傾巢出動。

天澤縣也極少發生兇案,大多數治安案件,都在盜竊、斗毆、詐騙這個層級。僅有的幾起兇殺案,都是熟人作案,很快破案。公安局門口,有四個裝了玻璃框的看板,兩左兩右,用以展示公安局偵破的兇案,從現場血跡到尸體遠景近景和傷口局部,全部彩色照片,配以仿宋體手寫的案情介紹??窗宓母鼡Q速度,依據兇案發生頻率,或者說,兇案被偵破的頻率而定,如果半年沒有合適的兇案,就半年不換,以至于彩色照片全部褪色。

李志亮的性格,也在平均線附近:不算溫和,也不至于暴戾;不細膩,也不算粗糙。他的日常穿著,也沒有出格的地方,畢竟,父親李東強最擔心的,就是自家人過于引人注目而帶來災禍,每每發現這種苗頭,就全力打壓。李志亮常穿的衣服,包括一身軍便服、兩件化纖夾克、幾件白襯衣、一身工裝藍的運動款絨衣,冬裝是部隊的勞保棉襖和軍大衣,還有一件托人在空軍基地買到的深棕色飛行員皮夾克,帶毛領,非常昂貴,但他一直舍不得穿這件衣服。一九九四年,他還曾花一百八十塊錢,在蘭州市東部批發市場,購買了一件墨綠色的羽絨服?;丶抑?,在周圍的環境襯托下,他發現這件衣服的顏色還是扎眼,第一次穿出去,就被熟人評價為“真騷情”,他再也沒讓這件衣服上身。

李志亮的愛好很少??梢运阕鲪酆玫?,只有兩個:一個是用機械廠的邊角料,制作各種擺件。有一陣子,蘭州青年流行用炮彈殼子、子彈殼子制作工藝品,這股風氣也蔓延到了天澤縣。李志亮不能免俗,找到部隊上的熟人,要了些訓練用過的彈殼,做了幾件東西,但很快就厭倦了。

另一個愛好,是騎自行車游蕩。他有一輛鳳凰“二八”,黑色,不是輕便型號,但他很喜歡,他經常騎著這輛車,在城外游蕩。城外有大片麥地,他就騎車在麥地中的白土路上穿行。麥收之后,他會把車推進麥田,在麥垛上靠一會兒。曾有人看到他從城外回來時,自行車把上掛著一個用藍色野菊花和麥秸編織的花環,這是他唯一算得上浪漫的經歷。

沒有談過戀愛,幾次相親都失敗了,好在他對相親也沒有多少期望。如果他是天澤本地人,二十八歲還不結婚,就顯得異常,但人們對礦機廠這塊飛地,以及這塊飛地上的居民的看法,多少有點不一樣。當地人甚至覺得,礦機廠的男青年,如果熱衷戀愛,會對當地的婚戀市場造成沖擊,他們都打光棍可能更好??傊?,他生活里并沒有出現會帶來精神上的重大挫折或者人生重大挫敗感的事件。

一九九六年七月十二日,農歷五月廿七,晚上六點十分,郝琴下班到家,換了拖鞋,放下廠工會分給每位員工的一箱杏子,就去廚房準備晚飯。六點四十,李東強和李志明下班回到家。父子倆的工作地點不在一起,他們是在回家路上遇到的。李志明接過父親手里的杏子,一手一箱杏子,和父親一起到家。三個人打算等李志亮到家后一起吃飯,就坐在餐桌前說著話,對話的重點是杏子:李志亮必然也領到了一箱杏子,四個人,四箱杏子,該怎么處理,畢竟杏子不經放。直到八點,他們也沒等到李志亮回家,以為他被朋友叫去吃飯了,就先吃了飯。李志亮當晚沒有回家,一家人并沒覺得異樣,直到第二天早上上班前,李東強到李志亮屋子里去,才發現他留在桌上的信,只有十幾個字,寫在一張礦業機械廠的信紙上:

我走了。我要走遍中國,走遍大地,走遍星球。

李東強拉開衣柜,發現李志亮帶走了自己常穿的衣服,下樓去派出所報案時,發現李志亮騎走了鳳凰“二八”。報案時,警察認為,李志亮是成年男性,留了信件,不能算失蹤,無法立案,何況,他離家還不到二十四小時。根據他們的經驗,很多離家出走的人,通常會在三個時間段內回來:一周,三個月,半年。

李東強全家,分頭到李志亮的所有同事、同學和朋友家打探消息,想看看李志亮有沒有留下更明確的信息,卻發現他出走前沒有任何異樣,當天下午還在正常上班,唯一不同的是,他五點就提前下班,因此沒有領取發給員工的那箱杏子。被李東強一家詢問過的同事和同學,又自發擴散消息,到認識李志亮的人那里打聽消息,都沒有結果。

很快,警察所說的第一個時間節點過去了。一周了,李志亮沒有回家,也沒有任何消息。就在這時,天澤縣城南,距離縣城中心五公里的垃圾場,發現了一具焦尸。其實,一個拾垃圾的老人,在幾天前就看見了那具焦尸,但那具尸體被扔在一個大垃圾坑的溝底,需要踩著垃圾走一段陡峭的下坡路才能到達,加上他視力不好,并沒有看得很清楚,“不知道那黑黑的是個啥”。直到幾天后,他看到有野狗在撕扯那個黑色的物體。這時距離李志亮出走,剛好一周。

尸體經過了很充分的焚燒,衣服和皮膚都被燒毀,看不出身份樣貌,唯一能作為線索的,是一條沒被完全燒毀的軍用皮帶的皮帶扣。那個皮帶扣,和李志亮的完全一樣。但那時,在天澤縣或者鄰近區域,系同款軍用皮帶的人實在太多了。認尸之后,李東強認為這不是李志亮的尸體。當然,還有更好的方法——當時,DNA檢測技術已經用于刑偵了,只是需要送檢測物到北京去,檢測費用加上差旅費,非常昂貴。焦尸案最終成為懸案,沒有出現在公安局的宣傳欄里。

三年后,天澤縣文化館的趙老師,在西安參加培訓,在街頭看到一個人,酷似李志亮,只是頭發略長,衣服略時髦。這個人迎面走過來,似乎也認出了趙老師,眼神頓了一下,走過去之后還回了頭。據趙老師說,他立刻掉頭追上這個人,跟他打了招呼。這個人不承認自己是李志亮,但當趙老師說“你父親母親都在等你回家”的時候,他的表情大變,淚水瞬間滑落,愣了很久,然后轉身離去。趙老師認為自己遇到的就是李志亮,回到天澤后,專門找到李東強,講述了自己的經歷,言之鑿鑿,情緒豐富,兩分鐘的相遇講了一個小時,卻沒有任何證據,整個場景也酷似民間鬼故事里的情節,加上這位老師經常發布古怪言論,比如別人死去的親戚給他托夢。所以,他所說的話,并沒有人當真,轉眼就變成小城傳說,流傳了一陣,就逐漸湮滅。

從那之后,就再也沒有李志亮的消息了。李東強和郝琴,依舊在礦業機械廠工作,退休后,兩人回到遼寧老家住了一段時間,因為無法忍受漫長的冬季和動輒零下三十度的嚴寒,最后還是回到了天澤縣。李志明也依舊生活在天澤,一九九九年結婚,三年后有了女兒,他和妻子另外購置了住房,多數時候還是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李志亮的那間屋子,始終保持原狀,他留下的那張紙條,被李東強夾在了一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巴爾扎克中短篇小說選》里。他說,這種收藏方式最保險。

在李志亮出走前兩年,有兩只燕子,在李家的陽臺上方筑了一個窩,整日飛來飛去,啾啁不停,這在樓房小區是很罕見的事。李志亮出走之后,那窩燕子再也沒有回來過。郝琴視之為某種昭示。

這件事看起來就這么過去了,但這僅僅是對李家而言,在距離李家不遠的六號樓一單元501,這件事引起了另外一些后果,甚至可以說,是一場持久的風暴。

住在501的,是礦業機械廠的另一家人。這家人是標準的三口之家,父親曹廣仁,生于一九五六年,礦業機械廠經營科業務員,這個科在一九九六年分出一部分員工,成立了多種經營科,曹廣仁也在其中;母親王自強,生于一九五五年,礦業機械廠工人。他們只有一個孩子,是個男孩,生于一九八〇年,名叫曹景,在李志亮出走那一年,剛好十六歲,正在讀高一。

曹景一家,和李志亮一家生活在同一個廠區,兩家很少交集,也沒什么來往。不過,在曹景十一歲時,他表姐的追求者、李志亮的同事,為了讓曹景表姐高興,以及顯示自己是愛孩子的,時常帶曹景出去玩,也帶他去了李志亮家里,看李志亮用邊角料做東西。那天,李志亮穿著工裝藍的絨衣,一條看起來很厚實的卡其色褲子,腳上穿著一雙白色回力鞋,用了三個小時,做了一艘二十厘米長的鐵船,并且用木板噴了藍色油漆,做成海面的樣子,粘了幾塊黑色的石頭充當礁石,一塊稍大的形狀不規則的炭渣,被他做成了一個小島,填了一些青苔,還種了幾棵草。一片海和一座島,就帶著油漆味誕生了。

后來,曹景還看見過李志亮打籃球,看見過李志亮騎車去往城外,也在商業街上碰到過他。李志亮唯一一次穿墨綠色羽絨服出門,就曾被曹景看到。因為見過一次面,曹景輕易就能從人群中認出李志亮來,他總是隔著老遠就站定,等李志亮走到跟前,認真地打個招呼。但他再也沒有被帶去李志亮家里看他做東西。記憶里,只有那么一次,只有那么一個下午,安靜的、若有所待的一個下午。他也有點奇怪,李志亮后來為什么再也沒有穿過那件羽絨服。

李志亮出走三天后,曹景從父母那里知道了消息。當時,他們一家三口正在吃飯,曹廣仁說起了這件事,曹景突然感到一陣惡心、一陣虛熱,喉嚨里似乎有液體涌上來,卻沒吐出什么,只是干嘔了幾聲。在父親扶他去衛生間的時候,他聽到母親抱怨說:“跟你說了別在飯桌上說這些東西,容易把孩子驚到?!?/p>

之后幾天,他持續地情緒低落,神思恍惚,無法入睡,這些他都沒有告訴父母,父母也并沒有注意到,其實就連他自己,都不能明確地知道,這種情緒低落和李志亮的出走有沒有關系。因為當時的他,正面臨自己的問題。初中畢業時,他沒有考上中專,盡管全年級也只有兩個人考上了中專,但曹廣仁仍然非常失望??疾簧现袑?,就意味著曹景失去了在兩年后就業的可能,還要上三年高中,高中畢業之后,鑒于當地的升學率非常低,他未必能考上大學,也未必能有工作。曹廣仁開關門的聲音都大了很多,王自強則刻意拖長聲嘆息。曹景認為,自己的情緒和這件事有重要關系。

除此之外,他還經歷了更折磨人的事。他也考入了李志亮曾經就讀的天澤一中高中部,高一的第一個學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他的信被“截”了。事情是這樣的:這所中學的收發室,收到所有的信件和包裹之后,除了掛號信會由門房托學生帶話,通知本人來登記和領取之外,其余的郵件,并不會做進一步分發,而是全部放在校門口的信報夾里,任由所有人翻閱和領取。這樣一來,信件到達收件人手里的概率就非常低。有些信件,就被路人截取了,他們會選擇那些看起來有點出挑的信封,拿走,讀完,然后扔掉,或者通知信件主人,拿錢來換信。信報夾是無數斗毆和悲劇的發源地,但學校一直沒有改變這種信件發放方式。

曹景就受到了這樣的威脅。截走他信件的,是初三補習班的學生,他們把信拿走,小范圍傳閱后,托人帶話給他,要他拿八十塊錢來,才能把信給他,否則就會拆信,并且把信件內容公布出來。對于當時的他來說,八十塊錢是一筆很大的錢,他拿不出這筆錢。但根據他的經驗,這會有很嚴重的后果,不把信件拿回來,就得準備迎接極其猛烈的下流謠言。他盤算了一下自己的存款,一共二十多塊錢,這二十多塊錢,攢了差不多半年。之后一周時間,他每天放學后到縣修造廠模具車間后的沙堆里篩廢鐵,去廢品收購站賣,一周下來也只賣了十塊錢。他又到血站去,試圖賣血,但血站以他年齡不夠拒絕了他。

幾天后,初三補習生“撕票”了。其實信早拆了,他們只是把拆信這件事公開了,并把信件內容添油加醋告訴了很多人。那封信沒有任何過火的內容,寫信者是他初中女同學,女同學在初中畢業后,沒有考上高中、技校和中專,就到省城去打工了,寫信過來,無非是要他幫助聯系幾位初中同學。但截信的人卻故意擴散說,信件內容非常下流,他們肯定“拔包子”(接吻)了。曹景的“風流韻事”由此流傳開了。

至于為什么會是初中補習班的學生威脅高中生,也需要說明一下。初中補習班的很多學生,入讀中學通常比較晚,又補習了兩三年,實際年齡要比高中同學大得多,甚至大過高三同學。而且補習班管理松懈,補習的目的也是為了考技校和中專,學生很有些江湖氣,跟社會青年交往頻繁,和高中部的風氣完全不一樣。

這件事對曹景產生了影響。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總覺得同學在對他指指點點,傳播他的“風流韻事”。有人走過他的身邊,不巧表情不好,或者吐了痰,他會以為是在唾棄他。班上同學寫信收信,甚至讀到冰心的《寄小讀者》——所有與“信件”有關的訊息,都會讓他心驚肉跳。這后遺癥持續了很久,一直到高二下半學期,班主任任命他為班長為止。整整一年,他就耗在這件事上,這一年,他如同在渾濁的深淵里由人攪拌。

也是在那時候,他讀到一本書,這本書是父親從縣圖書館借回來的——老鬼的《血色黃昏》,一九八九年出版,講述知青在內蒙的生活。封面畫著暗紅色的天空,血紅的落日,黑色的山巒,黑色的大地,一個壯碩的黑色男人,站在天地之間,搬運著一個黑色石塊,整個身軀,似乎都被這石塊墜到彎曲。這本書的書名、封面,和書里描繪的一場大火,帶給曹景一種特殊的感覺,這種感覺和李志亮的出走攪拌在了一起,最終形成了一個畫面:血紅的天空,黑色的大地,天地之間,有一個黑色的人影,向著目睹了這個畫面的人走過來,不停地走,無聲地走,但始終也走不出這畫面。他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也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就是覺得異??謶?,畫面消失之后,又是持續性的情緒低落。

起初,他只是不斷想象這個畫面,只要停止想象,畫面就消失了。沒過多久,這個畫面出現在了他的夢里。有時候是出現在別的夢境里,別的夢做得好好的,突然畫面中斷了,血紅天空黑色大地和黑色行走者出現了,無聲地行走著;有時候,整個夢境都是黑色行走者在天地間行走,無休止地走,可能走一個小時甚至兩個小時。有一次,夢境出現了變體,這個行走者還推著一輛自行車。這個夢境和時不時襲來的情緒低落,還有現實中各種事件的疊加,讓曹景的整個高中時期,都處于一種抑郁狀態。遺憾的是,那時候,人們對抑郁癥還沒有什么了解,曹景只能靠自己對自己進行觀察,以及自我安慰。

在李志亮出走前,他居住的那座居民樓出了一件很小的事。住在二單元402的居民、同樣在礦業機械廠工作的三十六歲的王林平,被一種來歷不明的噪音困擾。這種噪音是一個拖長了的“嗡”聲,像是在頭頂上懸掛了一個巨大的金屬缽,然后摩擦缽的邊緣形成的回聲,聽起來不很明顯,卻令人煩躁不安。這個聲音每天早晨六點準時出現,持續“嗡”一天,到夜里十一點準時消失。更奇怪的是,王林平全家五口人,只有他能聽到這個聲音,所有人都認為他出現了幻覺。

整整一年時間,王林平被這個聲音折磨,無法入睡,更磨人的,還有周圍人的嘲笑和敵意。他對這個聲音和自己受害狀態的描述,似乎是一種自供,表明他過于敏感,有被害妄想。而不論敏感,還是被害妄想,還是無法忍受一個小小的噪音,都和一個礦業機械廠工人的身份不符。這種精神狀態和睡眠狀況,讓他出了很多次小事故。

他并沒有坐以待斃,而是到處尋找這個聲音的來源。起初,他以為這個聲音來自樓上人家,借口到樓上人家串門,進去打探。樓上沒有任何異常,沒有發聲裝置,也沒有異常的物件,更沒有那個“嗡”聲。于是,他又請求廠里的水電工,在查水表電表的時候帶上他,讓他可以到緊鄰他家的三單元401和501家去“串門”。電工答應了,在上門的時候帶上了他,結果依然如此,那兩戶人家沒有任何異常。

一年后,他偶然聽說,三單元602那戶人家養了一缸金魚,鄰居們說起這家人來盡是嘲笑:“也不看看自己一個大老粗,養那么貴的魚圖個啥,又費電又吵?!彼蝗划a生靈感,覺得這個魚缸的噪音和自己聽到的噪音有點關系,于是聲稱自己想看魚,托鄰居把自己帶去了那戶人家。一打開門,一只巨大的魚缸,就立在客廳正中,增氧泵正在工作,發出“嗡嗡”的聲音,但只要進到臥室里,就聽不到這個聲音。而且這家人開關增氧泵的時間,和他聽到噪音的時段完全一致:每天早上,老爺子起床的時候打開增氧泵;十一點,老爺子睡覺的時候關掉。他立刻回了自己家,讓那戶人家五分鐘后關掉增氧泵。五分鐘后,噪音消失了。他終于確定了那個怪異聲音的來源,并分析出了這個聲音的傳播方式。魚缸靠墻,增氧泵發出的聲音被墻壁吸收,墻體和樓的結構,可能正好形成了一種擴音機制,聲音經過墻壁的共振、擴大,成為一種噪音。當然,那時候他們都不知道低頻噪音這個說法。

奇怪的是,這戶人家既不和他家在一個單元,也不在一個樓層,更不在一個方位,但魚缸發出的聲音,就是能跳過三單元的502、501、402、401這幾家人,神秘地、無法解釋地,傳到了他的耳朵里,讓他無法入睡,使他幾近瘋狂。也因為這種跳躍式的傳播,他始終查不到聲音的來源。這件事的結束沒有那么復雜,王林平請求那戶人家挪開魚缸,不要靠墻,并在增氧泵下面,加裝一個防震墊,說到懇切處,幾乎聲淚俱下,差點當場跪在那家人面前。那家人和他同在礦業機械廠工作,經常見面,沒有那么難纏,也被這位鄰居的激烈情緒嚇住,生怕招來禍事,就按他的要求做,低頻噪音從此消失。

廠區不大,“魚缸事件”很快傳遍全廠,這戶養魚的人家收獲了更多的嘲笑。六號樓的少年曹景也聽到了這個故事,起初他沒覺得這件事有什么特別之處,只把它當作這個世界教給他的一點新知識。不久之后,李志亮出走了,在持續的情緒低落中,曹景突然想起那只魚缸,并且產生了一些聯想。

他覺得,李志亮似乎就是那只魚缸,發出了一種聲音,或者一種信號,這種聲音經過復雜的環境和心理的共振,變成了一種超常規的信號,最終到達他這里。他分明離李志亮很遠,僅有一次交往,和若干次街上遇見,但那個由李志亮釀成的“低頻噪音”,終歸兜兜轉轉來到了他這里,和他發生了關系。這個世界上,未必只有他收到這個聲音,但只有他聽到了這個聲音。

曹景上了大學,畢業后進入交通設計公司,在大城市開始了自己的生活。李志亮和他的出走,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被曹景遺忘了,他甚至忘記了那座小城,那座小城被他隔離在了一個不會碰觸的區域。但有一天,大概是在二〇〇七年,血紅天空黑色大地和黑色行走者的夢境又出現了。

曹景分析過這個夢境重現的原因,大概是因為,公司重組,自己所在的研發部門被壓縮,他被分流出去,在幾個部門之間流轉了一段時間,最后總算到了新的部門;部門領導比較跋扈,而且酷愛喝酒,經常拖著下屬或者乙方公司人員一起喝酒,所有人都苦不堪言。喝酒唱歌,經常要熬夜,熬夜后的兩天,曹景的情緒都會比較低落,星星點點的低落,最終連成了線,他開始持續地輕度抑郁,并第一次萌生了辭職的念頭。就在那時,黑色行走者的夢境開始出現了。幾個月后,他換了部門,但黑色行走者一旦開始行走了,就像野獸在某處撒了尿,做了記號,從此不斷重返舊地。

那之后的十年時間,血紅天空和黑色行走者,常常出現在曹景的意識里。戴上手套開始工作,黑色行走者也邁出了步子;冗長的會議中間,拿起筆假裝做筆記,黑色行走者在筆記本的紙頁中出現了;家里的水龍頭壞了,等待修理工上門的時候,黑色行走者嗒嗒地行走著,步子的節奏和水龍頭滴水的節奏一致;女朋友不接電話的時候,黑色行走者在遠處行走著。情緒低落的時候,他也不太敢看天空,尤其是黃昏的天空,那時候的天空,一律是血紅的,云彩像是女媧用剛從煉石爐舀出的熔漿抹出來的,還沿著天空不斷滴落。

黑色行走者的出現,是有預兆的,每當這個畫面快要出現的時候,曹景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都變得大、濃、深,空氣越發透明,霧越發濃重,紅色越發暴戾,黑色越發如同深淵,事物的細節越發清晰,連燈泡和星星散發的光芒,都像是一束束細細的玻璃管子。黑色行走者出現之后,那種濃重、鮮艷就留在了他的心里,甚至,不是精神性的存留,而是物理性的,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身體里,有紅色的血液或者油漆,一伸手就黏在手指上,那些事物刻錄下的波紋,能夠用手指像讀盲文那樣讀出來。

他也會反復想象李志亮行走中的一些細節,這些細節都是他用自己的旅行經驗來填補的——李志亮怎樣看地圖,怎樣向別人打聽路線,怎樣打零工賺錢,怎樣找到臨時的居所;會不會突發病痛,會不會在鄉村小診所輸液,周圍都是呻吟著的病人,黧黑的臉,腫脹的手掌,醫生的桌子上,放著一本卷了角的《知音》雜志。他甚至能想象到,李志亮走在路上,路邊的水塘里長滿藻類,覆蓋了整個水面;夜晚行走在正在修建高架橋的山谷里,周圍都是巨大的鋼筋框架和吼叫的水泥攪拌器,像走在異星的地獄里。這都是他工作時經歷的場景,被李志亮挪用了。后來,當他減少野外作業之后,他想象中的李志亮,開始頻繁地出現在城市里;李志亮在喝咖啡,他成為深夜食堂的店主;他在盲人按摩店接受按摩,按摩師在講述自己的悲苦經歷;他隱居在鬧市區的老房子里,屋子里有昏黃的燈光。

但這還不夠。幾乎是,每當他有了新的生活體驗,經歷了新的場景,他就會把這個體驗和場景,安放在想象中的李志亮身上,像是一種——供奉。他有種可怕的感覺,似乎李志亮和他幻化出的這個行走者形象,正在變成一個黑洞,一個填不滿的黑洞,自己的所有經驗都用來填補他、充實他、豐滿他,給他以血肉,而自己在填充過程中迅速干癟下去。

但徹底觸發他的迷狂的,是二〇二〇年十二月的“西藏冒險王”失蹤事件。

“西藏冒險王”叫王相軍,是四川人,長期駐留在西藏,拍攝西藏的地理景觀。二〇二〇年十二月二十日,他在拍攝西藏那曲嘉黎縣的依嘎冰川時,失足落入冰川暗河。直到第二年三月十八日,他的尸體才被發現,警方確認他是意外高墜溺水死亡,排除了他殺。

在“西藏冒險王”還只有六萬粉絲的時候,他被推送給了曹景。曹景起初沒有關注他,但不久之后,平臺又一次把“西藏冒險王”推送了過來,這一次,曹景關注了他,一直關注到他擁有一百四十萬粉絲。曹景通過“西藏冒險王”在快手和抖音上將近五百個視頻作品,以及若干直播中的片言只語,逐漸拼出了他的人生概貌,記了筆記,最后寫成了一篇短文:

王相軍希望人們叫他老王。老王是四川廣安人,一九九〇年出生。十九歲高中畢業之后,離開家去打工,曾經去過北京、上海、廣州、深圳、廣西、云南,在這些地方,他做過三十多份工作。在廣東,通常是在電子廠工作;在廣西,當過搬運工;在云南,就在飯店洗菜洗碗。

之所以每份工作都做不長,是因為他并不喜歡大城市,他覺得,那些地方一開門就是高樓大廈,特別憋悶。他也不喜歡復雜的人際關系,在家鄉的時候,他看到往日的小伙伴慢慢長大后,一個個變得很社會、很假,找個大哥罩著,“就開始欺負個子小的、打不過他的、沒有背景的”,他覺得很失望。后來出門打工,他也不喜歡那一個個小社會,“就連一個廚房里,老板、切菜的、炒菜的,這么幾個人,都還要拉幫結派鉤心斗角”,他覺得“人心很不好,很假”。他喜歡大自然,“喜歡真實的東西”,“我們看到的山,就是很真實的”,“我們看到山是這個樣子,它就是這個樣子,看到這個樹什么時候開花結果,它也就是這個樣子”。

所以,出門前,他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了,“有了路費,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覺得這個想法特別棒”。只要打工一段時間,攢夠路費和一段時間的生活費,他就去下一個地方,看山看水,直到“一個地方看得差不多了”,再去下一個地方,找下一份工作,攢夠錢,就離開。如此周而復始。

打工攢的錢不太多,工作兩個月攢的錢,可以給他提供去下個地方的路費,并且生活半個月,然后就得繼續找工作了。

他最后一份通常意義上的“工作”,是在那曲的一家青海拉面館。拉面館的工人都愛刷快手,尤其夜班,都是用快手打發時間,他也下了一個。因為喜歡風景,他自然關注了很多拍風景的、搞徒步的博主,看多了他們拍的風景之后,他覺得,“我去的那些地方比他們的漂亮得多”,如果自己做快手的話,“搞到五萬十萬粉絲應該沒問題”,于是他就辭職了,開始拍快手。

他的啟動資金,就是打工攢下的七千塊錢,他用四千塊錢買了一輛摩托,剩下三千塊作為路費和生活費,就這么開始了。拍視頻的收入不穩定,有時候一周都沒有一毛錢收入,有時候一天幾千塊錢,但他對生活的要求不高,他就希望通過拍視頻得到的收入,能讓他繼續走下去。

他去過很多地方,最喜歡的還是西藏。他在西藏停留的時間最長,從二〇一二年他第一次到西藏起,之后的八年時間,他有六七年都在西藏,他在兩個短視頻平臺上的作品,也多半和西藏有關,因為,“西藏是最舒服的,西藏的山更大”“去了很多地方,只有西藏待得住,一天看不到雪山都不行”。

他拍了日照金山,為了拍到金山,他等了整整四天;他拍到了喜馬拉雅的冰川,也拍到了喜馬拉雅的春天,和山上的百里杜鵑;他為雪山上零下十五度的天氣里盛開的蘭花驚呼,匍匐在地上聞花朵的香氣,也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山上,為盛開的荷花雪蓮、苞葉雪蓮驚嘆,反復說著“這個是珍稀植物不能采不能采哦”;他在無人區的湖泊邊,光著膀子和馬卡魯峰合影;他站在念青唐古拉山前,反復說,這山比阿爾卑斯山更美。

這么多年,他只在二〇一七年回過一次家,也很少和家人聯系,因為一聯系就要回家,“回家就有很多瑣碎的東西”,他認為自己的狀態不是“旅行”,而是“流浪”,但他喜歡這種狀態。

有人問他將來有什么打算,他忽然放慢語速:“一直能走下去,就非常好了?!?/p>

二〇二〇年十二月二十日,老王落水,引起巨大轟動,短視頻平臺上迅速出現大量和他的落水有關的評說視頻,每個都流量巨大,點贊幾萬幾十萬,回復幾百上千。因為搜救者沒有找到他的尸體,也沒有其他線索,人們就在他的視頻和直播片段里尋找蛛絲馬跡。陰森的傳言很快出現,傳播最廣的一種說法是,他是被謀殺的,最大嫌疑人就是他的助手小左。有人把他落水前一天的藍色冰洞視頻的聲音,做了慢放和除噪處理后,疑似聽到了對話,有“流血”“殺死”等詞語。人們認為,小左嫉妒他的成就,嫌老王給自己的錢少,就謀殺了他。

還有人說,有特務在西藏的冰川上活動,被王相軍發現;還有人說,有特務想要奪取王相軍積累下來的地質資料??傊?,他的死,變成了一個離奇陰慘的傳說。而幾乎每個評述解析他的視頻,都會配上Else的《Paris》,一首被大量用于案件紀實、恐怖片和神秘事件解說視頻的樂曲。

差不多有一個月,曹景每天要用幾個小時看這些視頻,看了一個兩個,平臺就會推送更多。在曹景的宇宙里,老王由此成為唯一的內容。面無表情的出走者,遙遠的西藏,藍色冰洞里的低語,冰川上的“謀殺”,冰河里的死亡,反復出現。他被這件事里那種陰郁的、非現世的,又有點超脫的氣氛吸引了,放任自己沉溺在這種氣氛里不能自拔。更重要的是,斷斷續續的封閉管理,也讓他有大量的時間沉溺其中。

他的情緒也越來越低落,但不是那種具有傷害性的低落。他知道自己的低落情緒是“西藏冒險王”的失蹤帶來的,不是由自身生發的,這就意味著,它不具攻擊性,不是向內的,只停留在表皮。

這件事讓他意識到,李志亮正在變成一個不斷吸引同類事物的磁鐵,讓他身上背負的鐵屑越來越多,他決定,要和李志亮和他幻化出的形象所帶來的長久的抑郁情緒,做一個告別。他選擇的方法,是回到現場,坐實李志亮的存在,復原當時的細節,破壞這件事的幻覺之光,給李志亮的出走除魅。

就在王相軍落水一個半月后,他回家過春節?;氐教鞚珊?,他發起幾場聚會,召集了許多朋友,打聽李志亮的人生細節。他知道自己得準備一些理由,于是努力編造了一些,比如想寫寫家鄉的故事,想給李志亮的父母一點安慰,等等,又覺得不合適。小地方的人,對這種調查行為非常警覺,對“書寫”就更為警惕,會以為他是媒體臥底,并產生嚴重抗拒。李志亮的家人,也必然會聽到消息,并且產生抵抗。最終,他編造了一個不會被人深究的理由,來柔化自己的行動:當年,廠里一個姐姐暗戀李志亮,曾經托他給李志亮送過情書。這個姐姐現在和他在一座城市,前不久在一次活動中,兩個人偶然遇見了。姐姐五十歲了,孩子也大了,還是非常牽掛李志亮,想在不打擾李家人的情況下,了解李志亮的現狀。

這個故事基本是合理的,更重要的是,符合一般人對感情的期望,特別是非常時期人們的期望。朋友們果然對這個凄美的暗戀故事產生了極大興趣,非常熱心,努力向那個遙遠的姐姐表達善意。他們的見識也超出曹景的想象,曹景本以為他們會帶來一些過時的信息,提出一些老土而落伍的看法,比如“他可能就是厭世當和尚去了”,并對他的鄭重其事不以為然。沒想到,他們和他想的不一樣。

有些朋友是調查派的。一個“調查派”的朋友說:“可以查一下戶口,有時候一個戶口上的人早都遷走了,只不過我們不知道,但派出所會留底子?!绷硪粋€朋友說:“在抖音上看過一個特大兇殺案,兇手是五六個人組成的犯罪團伙,殺了人搶了錢,就跑到內蒙去了。然后買通了人,在一個農村重新立了戶口,又把戶口陸續遷到內蒙,等于是重新出生了。李志亮會不會也找個廢掉的戶頭子,變成另外一個人?”“問題是李志亮又沒有殺人也沒有放火,這么費勁變成另一個人干啥?直接遷走不是更方便?!辈芫奥犓麄冇懻摰萌绱苏J真,有點不好意思:“這個是不是不好查,現在查身份信息都會留下痕跡?!蓖瑢W一笑:“我們這是小地方,小地方懂不?”打了個響指。

第二天,同學先給警察朋友打了個電話,隨后帶他去派出所,見到警察朋友后低語幾句。警察看了看站在一邊的他,點點頭,指著他笑了一下:“我認得你,你是高二(3)班的班長?!比缓筮M了掛著“副所長辦公室”牌子的屋子,大概十分鐘后,警察朋友出來了。同學問,為什么去了這么久?警察說:“到領導辦公室去,也不能請示完就走嘛?!彪S即帶他到戶籍室去,打開電腦一通操作。李志亮的戶口,依然掛在李東強為戶主的戶口下,沉寂已久,沒有遷出,也沒有注銷,警察朋友還拍了張照片給他。

消息還在匯集。有人匯集出李東強家的家史,有人拼湊出李志亮的幾次相親,以及相親對象的下落;也有人認識李志明全家,知道一些零碎但無用的消息。這的確給了曹景極大的安慰。他以為老朋友們生活在偏遠封閉的小縣城,早都失去了生機,對生活毫無想法,但沒想到他們另有一種生機勃勃,經常聚會,經常喝酒,還結伴出去野炊、爬山和露營,一樣在看《山海情》《小偷家族》,玩《陰陽師》游戲,時下的消息都知道,包括“韓國N號房事件”、藍可兒塞西爾酒店失蹤事件,也知道云南人又到了吃菌子看小人跳舞的時節,吃火鍋時會拿平菇香菇當笑料。盡管這些知識多半來自抖音和快手,但至少不是毫無波瀾,信息多了,互相矯正,也能湊出對的一面。

有些朋友是“推理派”的。在李志亮離家出走后第二年,廠長被抓了,他的罪行超乎人們想象:勒死情婦,車撞知情者,給競爭者投毒,巨額現金藏在柜子和空魚缸里。于是有人認為,李志亮很可能知道廠長做的見不得光的事,被廠長害了。至于那封信,或許是被迫寫的,也或許是廠長找人仿照他的筆跡寫的。寫好之后,拿著他的鑰匙,趁他們家沒人,開門進去,把出走信放在桌子上了。就算遇到李志亮的家人也不要緊,那時候同事之間的來往緊密得很,拿著鑰匙出出進進都很正常。還有人說,李志亮的父親其實已經認出那具焦尸就是李志亮,但害怕廠長加害他們全家人,沒敢當場指認。

還有一位朋友,更出乎曹景想象,他從文化底蘊、風俗習慣的角度,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甘肅處于半農半牧區,本來就有游民傳統,出走并不少見。天澤縣在歷史上,更是典型的半農半牧地帶,以前是羌人的地盤,后來匈奴來過,現在也是多民族雜居,有回族、東鄉族、蒙古族、藏族、羌族、維吾爾族。城外不遠有個賀家營,村民三千,據說是吉卜賽人的后裔,以算命為生,平時在家種地,農忙結束就帶著《周易》《萬年歷》《麻衣相法》,牽著狗和毛驢,游走全國算命卜卦,他們有自己秘密的神靈、自己的隱語,也不和外族通婚,他們的算命技藝也從來都是父傳子、母傳媳,服飾也和漢人不一樣,男女都穿黑,女人梳“高頭”(高高的發髻),裹黑色頭帕,穿帶花邊的大襟褂,戴鑲了很多銀穗的耳環。

還有一個曹家堡,全村不到兩千人。自打有了這個村子,全村人都以養蜂為生,政府給村民分了地,他們也不怎么種,荒著,長草,頂多種點自己要吃的菜。他們就喜歡養蜂,一年到頭流浪在外面,回來一個月,就又走了??赡莛B蜂是假的,他們就是為了找個理由走出去?!拔覀儼嗌系氖Y個鐵,他爸爸就是養蜂的,有一年過完年,押著蜂箱出去,說是追油菜花去,再也沒回來。他們的習慣也奇怪,男的可以走掉不回來,在外面結婚養娃;女的就不能再婚,一直在家里守著。他們村子里,這種情況還不是一個兩個。所以你看,蔣個鐵后來也跟他爸一樣,跑到南方去,說是打工去了,但再也沒回來,帶回來的信說是又結婚了?!?/p>

他還說,甘肅人往外跑的習性是長在基因里的,改不掉的。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甘肅人就開始往新疆跑,農民、要飯的、“右派”、逃犯、逃婚的、娶不上媳婦的……都往新疆跑,新疆遍地都是甘肅人,現在所謂的新疆話,其實就是蘭州話的變種,抖音上幾個拍方言段子的新疆人,他們說的話,別處的人聽不懂,甘肅人一聽就懂。這位朋友認為,這種氣氛下,發生什么都不奇怪,“丟下老婆丟下丈夫丟下娃,突然走掉的人多得很,只不過我們不知道。李志亮也有可能受了些這種影響。他一天天騎著車在外面浪,你知道他都認識些什么人,給他灌輸了些什么想法?”

李志亮既不是真正的本地人,也不是游牧民族后代,李東強和郝琴也是謹小慎微的知識分子,他的出走沖動,不太可能是受家庭影響,他也許就是被這塊土地上的空氣影響了,就像王林平被魚缸影響、曹景被李志亮影響一樣,魚缸噪音既然能輾轉抵達王林平,吉卜賽浪人、游牧民族傳統就能抵達李志亮。

幾次聚會,沒有結果。聚會的主題就變了,變成純喝酒。李志亮一家,也不見有人提起了。

還是沒有真正的線索,反而讓李志亮的面貌更神秘更復雜了。曹景決定,既然無法從李志亮這里切斷抑郁信號,就從自己身上著手?;氐阶约撼W〉某鞘?,就開始尋求心理咨詢師的幫助。

他找到了我。

在這里,請休息十分鐘,休息十分鐘再回來。以上的部分,可以叫作《魚缸》,以下的部分,就叫《霞光》。這兩個名字,沒有什么特別的意思,就是為了中場休息之后,你我還能找到這里。

我是在十五歲的時候,對心理學產生了興趣。那一年,我沉迷于推理小說,并且讀到了江戶川亂步的《飄忽不定的魔影》。那部小說里,有一個江戶川亂步小說里經典的“妖女”形象,這個女人精通心理操控術,并且擅長催眠,心理學在她這里,是近乎妖術的存在。她利用心理操控技術,制造了一系列兇殺案,包括迷惑保鏢、進入一間防衛森嚴的密室,讓人以為這是一樁較為典型的“密室殺人案”。

這本書激起了我對催眠術和心理學的興趣。我在市圖書館,找到了一本日本人撰寫的《催眠術》,反復閱讀揣摩。當然,江戶川亂步和他的“妖女”,對一個想了解心理學的人來說,不算一個太正統的開始,但的確是一個有著強勁動力的開始。強勁到,讓我去讀其他的心理學書籍,也強勁到,讓我在學了金融、又在金融機構工作了五年之后,最終回到和人心有關的行業。曹景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在心理咨詢行業工作了十年。

他的朋友推薦了我和我所在的平臺,我和曹景用視頻連線進行咨詢,五次咨詢,每次五十分鐘,上面所有這些,就是他在這五個小時里對我的講述。

曹景這樣的來訪者,是我最喜歡也最懼怕的。他是自覺的,已經把自己理得清清楚楚,甚至主動挖掘了影響自己的各種因素,對這些因素進行了深入剖析,這個過程曠日持久,已經被他打磨得邏輯通順,沒有毛刺了。這也是我最擔心的地方,他呈現給我的,都是經過他選擇的、深加工過的,留給我的空間并不多。

我試著從一個比較平凡和俗氣的角度,來梳理曹景的狀態和他抑郁的成因。在曹景的少年時代,李志亮所代表的,是少年曹景不曾擁有的事物,包括他想要擁有的外貌、衣著、技能和身份,以及家庭環境和人際關系。李志亮是一個顯性的投射對象。如果按照正常的進程,這種投射對象,在曹景成長之后就會失效了,畢竟,曹景后來擁有的都是李志亮不曾擁有的生活,長大的曹景很快就會發現李志亮的局限性,以及小城生活的單調。少年的神和神龕一起倒掉。

遺憾的是,李志亮失蹤了。他的失蹤,和天澤小城的環境,以及曹景在高中的遭遇聯動,釀成了一種特殊的心境,一種急性的抑郁。擁有了這種特殊的心境和氣氛之后,李志亮在曹景這里,就獲得了不朽。這個神龕就沒法輕易推倒了,甚至越來越牢固。因為你無法讓一個消失的人消失。此后發生的事,打個比方,就像沙漠里有一株草,攔住了一些風沙,慢慢變成一個小沙包;小沙包就能攔住更多沙土,最終變成一個巨大的沙丘。也像珍珠蚌,被種入砂礫之后,會分泌珍珠質包裹砂礫,最終形成珍珠?;蛘?,像一個普通人,因為干了一件不平凡的事,就漸漸在傳說里變成了神,人們自覺地添磚加瓦,塑造金身,寄托愿望。

失蹤的李志亮,在別人那里,可能只是一個普通的失蹤者,但對于曹景這樣一個特殊的個體來說,卻意義非凡。平凡小城里的曹景,在成長過程中,期待得到一些人性的材料,進行深加工,但沒想到,他最終得到的材料,是李志亮和他的失蹤。對他來說,這個材料是相當不平凡的,甚至具有某種異色,他用自己當時的心境,和此后的生活體驗,對這個材料進行重重包裹,讓它越來越復雜,甚至可以說,他把這個失蹤者,鍛造成了一個自己的小神,把出走和失蹤,鍛造成了一個小信仰。這種信仰的可怕之處在于,他是以一己之力進行鍛造的,整個過程中都充滿了自我重復、自我強化和升華,這種重復和強化,最后可能走向偏執,甚至帶上邪異的色彩。這就是他抑郁的來源。

他的抑郁,之所以被“西藏冒險王”激發,或許因為,李志亮是故事的前半段,是一個提問,而“西藏冒險王”更像是這個故事的后半段,是一個回答。李志亮和“西藏冒險王”,都是脫離生活常軌的人,他們也有自己的幸福感,但這個世界不會認為這種幸福感是合理的,他們會動用各種微妙的力量,讓這個脫離者再也不能回頭?!拔鞑孛半U王”身后的詭異傳說,說明人們是怎么評判他的,人們顯然認為,他遇到這些詭異的結局,并不意外,這樣才算合理,他人生的邏輯必須繼續延伸,延伸到這些結局上。

從“西藏冒險王”所受的待遇,曹景足以推斷出,李志亮最后會有怎樣的結果。這個結果還會被進一步歪曲,變成李志亮無法掌控的樣貌。曹景的抑郁于是被全面激發了——他不但被李志亮本身困住,他還發現,自己抑郁的來源,是無法講述,也不可能獲得理解的,甚至是會被歪曲的,而且必然會被歪曲。

這是我的理解,我把我的理解交給了曹景。這大致就是一個咨詢師要做的事,“對他人的理解”,這個任務到我這里,似乎已經完成了。這種理解似乎也得到了曹景的認可,因為他本來就是帶著對自己的理解來的,所以我們完成這個任務的過程還算輕松。

起初,我們約定的是七次咨詢,第五次結束之后,他卻沒有約下一次,然后就突然消失了。我有點失落。我其實還想給他一個建議,我希望他能讓別人參與這個信仰,重鑄這個信仰,甚至毀滅這個信仰。比如,把李志亮和他的故事講給更多人,讓一個人的異教變成許多人的文學,讓cult① 變成正典。就像正在四處散播的新冠病毒,一邊傳播,一邊變異,毒性隨之減弱?!袄钪玖敛《尽逼鋵嵅]有減弱,于是我隱隱約約覺得,事情沒有這么快結束。卻沒想到,它走向了另一個方向。

我們沒有留私人的聯系方式,與咨詢師有關的工作紀律,都嚴格禁止我們和來訪者有額外的交往。國內心理咨詢界對咨詢師的要求是,在咨詢結束后,三年時間內,不能和來訪者有咨詢以外的聯系;國外就更嚴格,有些協會要求,咨詢師和來訪者,終生不能產生咨詢以外的交往。但半年后的二〇二一年九月,我在微博上收到一封未關注人的私信,發私信的人說自己是曹景的朋友,受曹景委托前來,想加我的微信,發一些資料給我。反復考慮后,我留下了微信,馬上接到了他的添加請求,打過招呼后,他發來了一系列照片。

這些照片,是曹景搜集到的和李志亮有關的照片,包括李志亮的幾張單人照片,幾張合影——和家人的、和同學朋友的,還有他的工作證照片,他制作的模型照片,他留下的出走信的照片,以及天澤縣城的照片,礦業機械廠、車間、家屬區、李志亮家所在的樓棟照片,他家屋內的照片——他的房間,他的床鋪。還有天澤一中,甚至還有城外的麥地,以及那個發現焦尸的垃圾場??傊?,他在那五天時間里告訴我的所有事,都有照片佐證。

李志亮很英俊,那種英俊略微超出一個小城青年的英俊,但也并不十分觸目,它是模糊的、不確定的,就像一種基本款的衣服,你并不知道它算不算出色,直到它被合適的人穿在身上。天澤縣城,以及礦業機械廠,和我的想象差別不大,我是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也有一群久未聯系的留守朋友。

其實,在知道自己即將看到李志亮的照片時,我就應該拒絕的,但好奇心戰勝了一切,而好奇心是有后果的。

——讓一個具體的形象進入眼中,和讓一種病毒進入身體是一樣的。更何況,這個形象不是一個單純的形象,它還包括了一座小城的歷史,一段九十年代動蕩史,一個未解的兇殺案,一場被人忘卻的失蹤,以及一個工廠、一家人、一個人的故事,而且有可能是全部故事。更不巧的是,我完全能理解這個故事。

這個形象讓我對曹景有了進一步的推斷,對他來說,李志亮是個“他者”,是個陰郁的男神。曹景生活在天澤縣的時候,這種意義還不明確,因為,縣城生活,有另一種危險——它把人埋沒,它讓人不愿意相信,在這種不起眼的地方,會出現刻骨的、獨立的、不需要任何參照的美,會有空前絕后的機遇;它讓人蒙塵,也讓人失去判斷,在小地方,你不知道自己遇到的是一顆墜落的廢星,還是壯闊的銀河。

等到曹景去往大城市,后果就顯露出來了。他逐漸發現,大城市的人,從形象到內心,從情感到表達,都不得不互相馴化、互相學習,越來越相似,落入那個“同質化的地獄”。它貌似讓人更鮮艷,更有光澤,形象和內心都得到更多的擴張,但它同時也是毫無止境的埋沒。因為它早就具備了人工智能時代的一切特征,它是一片混沌海。你只有更巨大、更獨特,獲得更多的支持,才能稍稍抵抗這種埋沒,這種被混沌海吞噬的可能。為此,你只能不停地卷入放大自己的戰役之中,而這場放大自己的戰役一旦開始,結果就是放大的通貨膨脹。你在二十米見方的顯示屏上露臉了,別人就獲得了在五十米見方的顯示屏上露臉的機遇;你露面十五秒,別人就能露面十五分鐘;你生產出了一種獨特性,這種獨特性就會迅速被效仿和普及。而大多數人連這樣的機遇都沒有,大多數人都無法成為生產者,只能接受自己平庸、懵懂、被埋沒的命運。

曹景忍受不了這種“不是生產者”的宿命,但他能做的,也只是努力否定、嘲笑“不是生產者”的那些人。在和我交談的時候,一旦提到周圍的人,他就會走題,開始肆意評價他們,說他們“一模一樣,特別無聊”,“A和B毫無區別,是互相復刻的關系,構成他們的最小積木塊都是一樣的。同樣的游戲角色,同樣色號的口紅”。他甚至還舉了一個例子,他們的領導有段時間迷上了安藤忠雄,所有的同事,都開始討論安藤忠雄,會議上不時地用他作為例證。他起初以為這是權力影響的結果,但后來發現,是因為周圍的人處于空心狀態,無所適從,急需言辭、內容和故事,權力只是他們接受填充的理由之一。只要有人愿意領頭,哪怕那是一個沒有權力的人、懦弱的人,他們也會馬上起身,跟著他去向任何一個地方。他們把自己交出去太多次了,也已經馴化成功了,他們不能忍受一刻落單。

李志亮卻和任何人都不一樣,而且永遠沒有可能變得一樣了。他的英俊,他的自行車,他的荒野,他的小城,他所在的上世紀九十年代,他和那個游牧傳統日漸遠去的往昔的若即若離,他和那樁焦尸案的迷離關系,都讓他擁有了神秘感,讓他有別于所有人。天澤縣的生活,雖然也是由各種積木塊構成,積木塊的來源甚至更單一,但那些積木塊更大、更草率,更接近人性的根本詞匯、根本欲望,所帶來的禁錮感反而沒有那么牢固。李志亮也沒有可能表露自己對高迪或者黑川紀章的看法,也不會因為討論時事而翻車,失去了新進展,失去了產生新進展的可能,他就是一個毋庸置疑的“原人”,并將永遠鎖定在這個位置上。他具有了一種永久的差異性,這種差異性甚至像一口深井的井水,取之不盡,每過一個晚上,就會自動悄悄注滿。因為這口井擁有一個曹景這樣的信徒,不斷從現實生活中搬運東西到過去,現實中的面孔、話語、撲朔迷離的信息,加上他的新感受、新認識、新理解,再搬回去,去充實它的豐富性,強化它的差異性。他不斷注水,又不斷從中打出新的井水。這也是曹景在時隔多年之后,又回過頭來探尋李志亮的軌跡的原因。我在看到他的照片的第一時間,就明白了這件事。但我沒想到,這種推斷對我同樣成立。

也是在那段時間,我遇到一個來訪者W。這個來訪者是一位普通的司機,唯一不尋常的地方是,他是大劇院的司機,車上載的都是演員、文藝工作者,或者文藝工作者變成的領導,總而言之,是一些略微超出常軌生活的人。耳濡目染之下,他懂得向心理咨詢師求助,并且有所準備。

W生在唐山,經歷過地震,是地震孤兒,地震過后,遠走他鄉投奔親戚,在親戚照顧下,上中專,到廠里當電工,在廠子倒閉前,調到劇團為領導開車,后來又跟隨劇團領導,調到了大劇院。他在二十五歲時結婚,妻子在廣播電視學校后勤部門工作,岳父岳母則在大學后勤部門工作,妻子的工作是岳父岳母安排的,他們的安排顯示了他們對現實的想象力和觸手可及的長度。

W有一個看起來很奇怪的問題:他不能出門旅行。在描述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的說法矛盾而混亂,起初他說“我很宅,喜歡待在家里,不喜歡出門”。后來又說“我成天開車往外跑,已經跑得夠夠的了。不開車的時候,就想待在家里”。對僅有的幾次旅行,他的說法都是“被迫的,被動的”“單位組織大家出去,我不去能行嗎?出去了我就盡量待在酒店里”。但當我問他是否去過新疆、海南的時候,他又表現出強烈的好奇心,問我:“聽說海南的海是藍的,不是泥湯子海?”

之所以在“出行”“旅行”這件事上產生這么多的對話,是為了突出他的宿命感,引出他真正要說的事情:“你看,我這么不愛出門的一個人,偏偏找了一個莫名其妙愛出門的老婆?!钡拮拥氖?,卻并不是“愛出門”這么簡單。

結婚三年后,W的妻子突然離家出走,不知去向;半個月后,妻子又突然回來,神色疲倦,對出走期間的事只字不提,狀態類似夢游或者失憶。在剛發現妻子出走時,W就向岳父岳母報告了消息,岳父岳母并不驚慌,只是神色羞赧,似乎已經知道了會發生什么,并且安慰W,讓他不要過分焦急。此后幾年時間,妻子又出走多次,最長的一次出走,足足有五個月,每次出走歸來的狀態也都大同小異,仿佛經歷了一場白日夢游。從她的談話中,可以隱隱約約得知,她是追隨某個男人去了,每次追隨的都是不同的男人。W的岳父岳母終于吐露實情,他們的女兒在青春期曾經愛上海員,后來遭遇冷暴力分手,從此留下心理創傷,在結婚前就曾多次出走。

岳父岳母講述往事的時間場合,略有點離奇。當時正逢中秋,大劇院推出迎中秋戲劇周,W得到作為福利的十張門票,邀請親朋好友前來看戲,岳父岳母也在其中。在門廳等候時,或許是人來人往的嘈雜,讓岳父岳母稍感松弛,不斷走來打招呼的熟人,也分擔了他們的壓力,他們便從某個中秋講起。那個中秋,他們的女兒離家出走,導致他們沒有過好中秋。起初,他們吞吞吐吐,半遮半掩,但看到W并沒有激烈反應,逐漸坦然,話語也越來越順暢,但最終的落腳點,顯然又摻雜了一點心思,“我說這個的意思是讓你放心,她往外跑不是因為你引起的,和你沒有關系,不是你不好,你們好好過?!弊铍x奇的是,談話結束,進了劇院,劇院里演的竟是《倩女離魂》,是在鄭光祖的版本上加入現代戲劇元素改編而成,甚至有暗黑舞踏的場景,岳父岳母吃不消,提前離場。

那時已經有了精神科,以及各種心理門診,良莠不齊,泥沙俱下。W帶著妻子,四處看精神科,竟也有了點成效,妻子出走的時間間隔逐漸拉長,到W向我進行講述時,妻子已經有八年沒有出走。

但W的問題在于,他竟然暗暗期待妻子再度出走。生活逐漸變得庸常,妻子也不像從前那樣,似乎總有無窮的力氣折騰出各種生活戲劇來,突然發生的出走事件,讓她有了神秘感。她去了哪里,為什么出走,和誰在一起,遇到了什么,她和別的人究竟有什么不同,她遇到的人和他又有什么不同。她每一次出走,似乎都在為她的神秘感充電,直到電力消耗殆盡,她就又一次及時出走,如此這般,幾次三番,讓他對她充滿了期待,也充滿了欲望,甚至對她涉足的地方也充滿了欲望,他想象著她的迷狂之旅,甚至想在她出走后,悄悄跟著她,看看她都去了哪里,遇到了什么。如果是光明正大地和她一起出去旅行,就沒有這樣的魔力。

他甚至描述了一個很具體的想象場景。在想象中,他跟蹤著出走的妻子,去了所有她去的地方,在妻子沒有覺察的角落窺視著她。等她回家之后,他獨自出行,又把妻子走過的地方重走了一遍,還住進她住過的酒店房間,洗她洗過的溫泉,坐她坐過的車,和司機聊天,打探妻子和司機的談話。甚至具體到,他想象妻子睡過的酒店床單,和他跟父母一起生活時睡過的床單一樣,肉色,有牡丹和孔雀的圖案。

但他周圍的一切人,卻都在給他壓力:像他妻子這樣的出走是不正常的,是必須要矯正的,并且給出了一個很現實的后果——“再這么下去班還上不上了?”他也服從了這種壓力,佯裝焦慮,佯裝痛苦煩悶,但真正讓他焦慮的,卻是妻子終于被矯正了,八年沒有出走的時光,對他來說猶如服刑。是的,他用了“服刑”這樣的說法。

在我看來,她不出走,他就沒有機會“出走”。在“出走”這件事上,他是失能的,地震摧毀了他的家庭和他的童年生活,并且給了他一個強有力的暗示——他需要安定的生活,他需要一個不會垮塌的窩,他需要重建;任何出行,任何一種不安定的生活,都是對他曾經遭受的痛苦的背叛,會讓重建的努力付之東流。猶如電影《唐山大地震》中,幸存者所說的:“我如果過得花紅柳綠,就更對不起你了?!彼荒鼙撑?。她的出走給了他一線生機,一點可能,牽扯出一個深不可測的世界。這樣的出走讓她變成了一個“他者”,讓她擁有了神秘感。她出走帶來的焦慮、痛苦,則占據和替換了他已有的焦慮。

他之所以把妻子的出走,簡單地描繪為“愛出門”,是為了在面對陌生人時,淡化妻子出走事件中的失德色彩,更是為了淡化自己內心欲望的失德程度,也有可能,他既不覺得妻子是失德的,也不覺得自己是失德的。這種淡化只是刻意彰顯自己的妥協。如果,妻子只是“愛出門”,那他也好辦了,他的壓力就不該有這么重。

我頭頭是道、侃侃而談,在談話的過程中,一絲憂慮從我心頭掠過,我和曹景是不是面對著同樣的問題?曹景是用出差代替了旅行,那不是真正的旅行,我則假裝自己是因為工作走不開。我甚至懷疑起自己的職業選擇。起初,我的老師問我為什么選擇這個職業的時候,我給出的回答就是:“我從小跟著父母,搬家太多次了,就希望過安定一點的生活,這個工作正好可以在家做?!?/p>

對曹景和我,都一樣,李志亮是一個可以恣意行走的替身,一個外部世界的引入者,一個“他者”,一個陰郁的男神。

一旦理解了這個邏輯,就是有后果的。

二〇二一年三月到九月,曹景結束咨詢后的半年時間里,我偶然會想起他講述的事,也偶然會想象血紅天空和黑色大地的景象,但都是浮光掠影,稍縱即逝。直到九月,看了那些照片之后,一個晚上,我突然夢到了那個場景:夢里,那個黑色的人影披著漫天的血色霞光,不停地向我走來,卻永遠走不到我面前。驚醒之后,我莫名其妙想到兩個字:感染。

之后,我需要在一個月時間里,前往五個地方開會或者工作,在那幾個地方,我少則停留三天,多則停留十天。因為疫情的原因,如果我每次結束工作,就回到我所在的城市,行程碼就有可能帶星。于是我決定,那一個月都在外地打游擊,只去沒有疫情的地方,如果一個地方開始有零星暴發,就趕緊離開。

我去了很多以前想去卻沒有去成的地方,李志亮的形象,時不時疊加在我看到的人和事之上。在大同云岡石窟,看到那些嚴重剝蝕的佛像,我聯想到的,卻是李志亮照片上的臉。在平遙古城,一個賣磚雕的小店,年輕的店主說自己賣完這批貨就要去上學了,我問他,這種零工好找嗎?你是怎么找到的?心里想的卻是,另一個人,在過去的二十多年時間里,可能一直在做這種短期工作。

到了四川綿陽,正是華西秋雨季,這里已經連續陰雨許多天,我冒著雨去一條小街上吃米粉,在一家被油煙熏得烏黑的小店坐下,店主很快端上米粉,然后把圍裙一卷,和一個孩子在廚房的后門坐下,面對著一條被綠萍覆蓋的小河對話。他們討論的是這個家的女主人,店主的妻子,孩子的母親。這個母親,顯然也有些不同尋常之處,“她從哪里來的,莫得人曉得”“她整天坐在窗戶前頭,對住這條河看,這條河有什么看頭,臭的喲?!?/p>

顯然,她不在這個家了,有可能是短時間去了別的地方,也有可能是永遠消失了。我憑著斷斷續續聽到的幾句話,拼出一個輪廓。自從開始關注李志亮的故事以來,我突然發現,現實世界里的“失蹤”實在太多了,這些消失的人和他們的故事,被一個隱蔽的大數據庫,不斷推送到我面前。此刻,大數據又在工作了,它知道這正是我要聽的故事??晌也幌朐俣嘀酪粋€失蹤者的故事了。

回到酒店,我有兩天不想出門,天氣似乎也在配合我,始終陰雨連綿,給了我不出門的理由。兩天后,我買了動車票,離開了綿陽。

我的抑郁狀態被徹底激活,是在二〇二二年五月。在家待了將近兩個月之后,一天晚上,樓上突然傳來了一聲“嗡”,很長,很有金屬感,就像曹景描述的那樣,像“在頭頂懸掛了一個巨大的金屬缽,然后摩擦缽的邊緣形成的回聲”,這個聲音每天晚上十一點準時開始,第二天早晨八點結束。在這個時間段里,它響十分鐘,停五分鐘,然后再來十分鐘,就這樣循環。我毛骨悚然地想到,我的“魚缸低頻噪音”來了。但此時此地,我不可能像天澤縣的王林平那樣,挨家挨戶地去查找聲音來源,小區是封閉的,單元門是封閉的,即便沒有封閉,大城市居民樓的鄰里關系也不可能給我這個機會。

因為李志亮的故事,我想當然地以為,這個噪音的來源也是魚缸。我于是在業主群里發問,誰家養了魚,誰家有魚缸,能不能在增氧泵下面放一個減震墊,能不能把魚缸挪開一點,不要靠墻放。但業主群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搶菜、拉走感染者占據,沒有人注意到我,哪怕我在刷屏。我試著錄下這個聲音,發現它錄不下來;我@我周圍幾戶人家,他們陸續回答了我,說自己沒有聽到什么聲音;我打電話給物業,甚至報警,都沒有結果。警察打來電話,聲音非常疲憊,說即便出警,也還是要交給社區來協調。

這個低頻噪音持續了一個月后,終于有一天,群里有個鄰居回應了我,說她也能聽到這個聲音,我看到她的樓層,有點猶疑,她在四樓,而我在九樓,即便我已經知道,曹景故事里的那個魚缸噪音,也是跳空傳播的,但四樓和九樓相差得也太多了。我還是加了她,問她是在什么方位聽到這個聲音的?她說是在朝北的屋子里,她懷疑那是屋后的加工廠發出的聲音。當那個噪音再度出現的時候,我打開了我朝北的屋子——兩個月來我只在白天進去過,果然,那個噪音比我在朝南的臥室聽到的,要強烈得多。打開窗戶,窗外,一百米外,一個平房院落里,一個形似水泥攪拌機的巨大的消毒設備在工作,轟轟作響,并且噴出白霧。它發出的聲音打在我們北面的墻上,沿著墻壁傳送到朝南的臥室,就成了我聽到的聲音。向市長熱線和市政、環保部門投訴之后,那個聲音消失了。它消失得如此容易,讓我有點意外。它的來歷如此簡單,也讓我有點惆悵。

被這個噪音籠罩,無法入睡的深夜,我在抖音和快手上看視頻,開始是什么都看,后來就變成只看旅行視頻,原因非常簡單——越是無法出行,越渴望出行,只有看戶外旅行視頻紓解。這個原因是如此簡單、赤裸和直白,如此理所當然,讓習慣用幽密的語言和復雜的理論進行心理分析的我,感到無比震驚。

李志亮就在這些旅行視頻里,無處不在。

“巡游軌跡”,看著兩位主人公開著車,在大盤雞發源地沙灣城外,在公路邊停下車,買了一個西瓜吃,他們的臉就慢慢變成了那些舊照片上的李志亮?!鞍讖娪斡洝?,播主在湖北宜昌827廠,走進已經被廢棄的廠區和生活區,在食堂打飯的窗口向里望去,“李志亮在外面這么多年都吃什么”這個問題就出現了?!昂谄詽嵰黄鹂词澜纭?,夫妻兩人在新疆兵團,鉆進七十年前挖的地窩子,仿佛就會吵醒睡在深處的李志亮?!跋蛭餍小薄袄僳E天涯”“米奇媽房車旅行”“陳雄極限戶外”“揚帆在旅途”“失落的村莊”“辟谷行腳”“小白的奇幻旅行”……鏡頭里那個熱愛荒山、廢墟,正在走遍中國、走遍星球的人,對他們家鄉的人來說,也不過是一個又一個李志亮?

看著看著,我就明白了,曹景其實已經找到了解決之道:把他的感受分享給我,不,感染給我。他的生活停頓了,新進展變少了,那口井,讓他有了匱乏和枯竭之憂,他急需新人加入,和他一起,搬運新東西注入井中。

他一定用了很長時間,在平臺上選擇合適的咨詢師,再一個個去了解他們,二〇二一年這樣的年份,他有的是時間。選定目標之后,他還會繼續通過微博、抖音和別的平臺了解咨詢師,看他們是在什么環境里長大,是不是易感體質,是不是和他同頻,對荒野、廢墟、失蹤、死亡是什么感覺。我在抖音上僅有的十個視頻,那些晚霞、鮮花、荒草、廢墟,那種在“戀生”和“戀死”之間的搖擺,足夠讓他最終確定要聯系我。

的確,我生長的環境和他和李志亮幾乎一樣。所以我完全能夠理解他,在我理解他的同時,甚至在我起心動念的一瞬間,我就已經被感染了。我希望他能讓他一個人的宗教,去經受更普遍的審視,他其實已經在做了,給我看李志亮的照片,就是給我埋下種子,攔住風沙變成沙丘,等待一個時機激活它。他知道必然有這么一種時機。

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解除靜態,我一邊疲憊不堪、精疲力竭,一邊毛骨悚然——我每天看到的荒野、廢墟和我想象中的李志亮帶給我的感受,就是毛骨悚然。我決定向別的咨詢師求助了。我用的是曹景用過的方法,先在平臺上找咨詢師,然后通過他們的自媒體去了解他們,最后我圈定了一個人,一個叫劉茵的咨詢師,在業內有聲望,翻譯過幾本心理學著作,操辦過很多線下項目。

盡管我們的職業規范是,讓我們盡量減少社交暴露,她顯然也遵守了這個規范,但我的職業經驗,讓我足以通過非常少的材料,就能了解一個人。我通過她的不到五十條微博了解到,她在東北和內蒙古交界的地方出生長大,那個地方,是一個叫牙克石的城市,有工廠、廢墟、林業站,也有森林、河流、草原和荒野。她在微博上轉發一個荒野旅行視頻的時候說,她哥哥有個朋友,畢業以后回到牙克石工作,教書教畫畫,對荒野非常著迷。她還說過一句話:“咨詢其實就是陪著來訪者一起探險?!蔽翌A感她能了解我的經驗。

五天時間,每天五十分鐘。咨詢開始后,我告訴她,我也是咨詢師,之所以來找她,是因為我在一次咨詢中被“感染”了,希望她有準備。然后告訴她,我的出身來歷,我中學時候遇到的霸凌,我的復仇方式;我怎樣入行的,接觸過哪些理論;我怎么遇到曹景的,我對他的分析,他講述的故事在哪些地方影響到了我。她說:“這是個擊鼓傳花游戲,只不過,第一個接到花的人,有點不太尋常,他讓這朵花變成了花束?!蔽颐鞔_地感受到,她理解了。

在她看來,曹景出生于一九八〇年。這是一個剛剛經過巨大動蕩的時代,時代遺留下種種創傷,而在當時的背景下,人們仍然停留在集體主義的生活方式中,為生存本身而活。這些創傷無法言說,也沒有空間見光,但是在黑暗中存在,在潛意識中一代代向下傳遞。同時,不能“出挑”是之前的時代延續下來的生存法則,就像李東強,對“出挑”的憂慮和抑制,就是因為他本身的發展由于“出挑”而受到了重大的影響。

“在這樣的背景下,天性不敏感的人,就可以隨波逐流地選擇大眾生活;而對于敏感的孩子來說,很多東西,時代的、父輩的,自身成長中經歷的所有被引發的情緒,是沒有地方可以放置的,只能自己默默承受,自己用自己的方式嘗試解決、解釋和突圍,或者就變成了一個秘密的困獸,成為抑郁和焦慮的來源。

“癥狀是一種表達。很多人內在的隱患,日常處于潛伏狀態,會讓人隱隱不安,但是人都有逃避的本能和功能,在成長過程中,形成了自己的防御機制,實現了表面的平衡和相安無事。沒有到迫不得已,沒有人會主動地去查看。但是經年累月積聚在那里,一直是隱患,有一天被一些相關事件激發,隱患就藏不下去了,趁機呈現,也是在用這樣的方式尋求關注,尋求解決的路徑。

“想要癥狀消失,或者說獲得某種程度的‘痊愈’,最好的契機,是在某個故事中找到自己、放置自己,以自己的真實肉身為這個群體的故事找到結局,也為自己的隱疾和故事找到結局。完成自我的敘事,也完成這一類人的敘事,自我實現了完整和意義,癥狀也就消失了?!?/p>

沒過多久,我就找到了結束這個階段性抑郁的契機,“完成了自我的敘事”。這個契機非常簡單和直接,我們可以出門了。那之后,我休息了兩個月,打算回老家?;乩霞业那耙惶焱砩?,朋友約我吃飯,他給的地址,是一個新疆餐廳,稍稍有點偏僻,打車過去,大約六十五塊。

這家餐廳似乎是按照新疆時間來運營的,晚上九點半,我和朋友落座之后,旁邊臨窗的一個大桌,才開始有人來;到了十點,陸陸續續來了十二三個成年人,他們帶了四五個小孩,小孩子對飯菜興趣不大,簡單吃了點,就在店堂里奔跑和看電視。成年人們坐在那里,互相問候、寒暄,烤肉和大盤雞陸續上桌,白酒、啤酒、紅酒,酒換了幾種,有人開始輕聲哼歌,老板及時送來兩把琴——一把吉他,另一把琴我不認識,冬不拉?熱瓦普?我分不清楚,但已經有人開唱了,一首非常沉郁的歌,唱歌的人閉著眼睛,表情深沉而痛楚。

他唱完歌,他的朋友們開始鼓掌,我也示意朋友一起鼓掌,他們聽到我們的掌聲,向我們點頭示意。坐在左側的一個光頭男士,招招手,似乎是請我們坐過去的樣子,我指指自己,一個疑問的表情,不等他回應,就坐過去了。

“你們從哪里來?”

“烏魯木齊,不過我們是博爾塔拉人,不是烏魯木齊的。烏魯木齊嘛是省會,我們不是省會的,我們是小地方來的。他們一家,維吾爾;他也是;他,柯爾克孜的,這個是他女朋友,維吾爾;他,蒙古族;他們三個,漢族?!薄澳銈兪怯H戚嗎?同事?”“不是的,我們是朋友。漢族的這個朋友嘛,到我們那里援疆,援疆你知道吧,支援新疆,我們就認識了。他們是你們這里人,今天晚上是他們招待我們?!薄澳銈儎偛懦氖鞘裁锤??”“《薩馬勒山》,你沒有聽過嗎?”

我搜到了那首歌,《薩馬勒山》:

薩馬勒山我摯愛的故鄉,像鏡子一樣的湖水,

如今我是士兵卻不是為你而戰,每天都是煎熬。

你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我的腦海里,

生我割下我臍帶的我摯愛的土地。

我們沒有馬,雙腳已麻木了沒有了知覺,

好像已經走了十五天,

好像已經快到下一個戰場了。

“再唱一個?!薄昂?,再唱一個?!鼻俳坏搅肆硪粋€人手里,他調調琴,唱起另一首歌,似乎是蒙古語。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年輕小伙子,看我一臉茫然,拿出手機,找到正在唱的這首歌,給我看歌詞?!栋⒗咨健?,也是和山有關的歌:

啊朋友,我想聽你歌唱,

唱唱我們的夏爾西里時光。

草原繁花把我們埋藏,

我們靜靜或坐或躺。

啊朋友,我想聽你歌唱,

唱唱我們的愛情和酒量。

歡樂的宴會直到天亮,

你不停把《黑眼睛》唱。

啊朋友,我想聽你歌唱,

唱唱我們的父母和家鄉。

白楊樹下說起父親病況,

腳下厚雪咔嚓地響。

好朋友,我想聽你歌唱,

唱少年的愿望是風的愿望,

唱那達慕大會的驕傲榮光,

唱我們尋找的天堂就在身旁。

啊朋友,我想聽你歌唱,

我已經在回家的方向。

阿拉套山就在我的車窗,

痛楚般的歡樂心中回蕩。

他唱完了,我忍不住問:“你們以后就不走了嗎?”

唱歌的男人故意用了一種不滿的語氣調侃說:“哎,咋了,你們這里不能來嗎?”

“不是不是,不要誤會,我希望你們留在這里啊?!?/p>

“你們這里我們留不下,太貴了,我們就是路過一下。他們一家,后天去廣州了;他要去海南;他要到廈門去;你旁邊的這個到成都去;就是這三個漢人兄弟,還在你們這里。新疆太冷了,冷的地方出來嘛,都往熱的地方跑。你不唱一個嗎?我給你伴奏?!?/p>

那個晚上我和他們一起坐到凌晨兩點,最后在路邊告別,整個晚上,沒有想起魚缸噪音,沒有想起李志亮。和他們在一起的那幾個小時,這仿佛都是一個巨大的包裹著我的繭里的事物,他們根本不知道這個繭的存在,他們的不知道,把這個繭擊碎了。

真正的最后一擊,是在我回老家以后。第二天,我回到老家;第三天,和老同學聚會,我簡單講述了這一年多我遇到的事。在一個個給他們打電話約飯約酒的時候,我突然產生奇怪的感覺,感覺自己又在復刻二〇二一年二月的曹景,像他那樣聯系舊日朋友,希望一種更有人間氣息的關系給自己支撐。

只是我的結果比較利落,所有這些,在我講完自己的事后,就戛然而止——我被同學的一句話掀翻,抑郁猛然剎車,也許是暫時終結,但終歸結束了。也可能因為,我是間接感染,我身上的“毒株”毒性已經比較輕了,所以能被輕易終結。

就一句話:“對縣上的同學來說,你就是個失蹤者啊,你還到處打聽失蹤者的事情,明明你就是,你還不知道你嗎?”

“你還不知道你嗎?”是我們方言中的表達方式,帶點輕微的貶義,你還不了解你嗎?你還不知道你是個什么東西嗎?還有一個第一人稱的說法:“我還把你不知道嗎?”我知道我,我知道我是什么東西。所有的失蹤者,血紅天空黑色大地中黑色的行走者,他們就是我,我就是他們。我早都走出去了,我本來就身處不安之中,不用制造安穩的幻覺。我不用對他們有所寄托,我不會繼續供奉了。

在那天酒局中間,我給曹景打了語音電話,把自己最終的發現告訴了他。我說,我有預感,我不會再夢到他的夢了,夢里那個人已經走過來了,我已經看清楚了他是誰。他有一張臉,所有人的臉。我們要和“李志亮的血色黃昏”共存了,它來過就不會被徹底清除,但我知道接應它的是什么了。內部,我身體里的荒涼感;外部,時代的節點。每個人頭頂都有魚缸,也都有嗡嗡作響的時刻。

曹景說:“那就好,多保重?!蓖A艘幌?,他說:“出來走走吧,我已經出來了?!?/p>

“好的,是時候出來了?!?/p>

而在別處——

在別處,李志亮早已經出來了。

他在四川的小城,開了一家很小的面館,為顧客做一碗面。下午四點才出攤,晚上十點收攤。

他在國道邊上,開了一家修車鋪子,他是礦業機械廠的先進員工,修車對他來說不難。

他在甘肅、青海、新疆開包車,走大環線,一天八百塊,從春天跑到秋天,冬天休息。有時候遇到好人,有時候遇到難伺候的人。遇到難伺候的人,他就不那么高興。

他在寧夏,在賀蘭山下賣飲料。他找了一個很好的位置,游客經常會在那里停留,停下來就會買點水和零食,順便讓他幫著拍張照。

更多時候,他都在行走。行走中的他,面目清晰了,甚至有可能帶上了微笑。

他走在戈壁、荒野、草原上,風滾草滾過馬路,遠處有群黃羊遙遙望著走路的人。

他走在花海里?;êV?,戴著彩色頭巾的女人們,埋下身子在勞動,拔草,給花草澆水,把鵝卵石揀出來,扔得遠一些——鵝卵石總是會吸收陽光的熱量,變得滾燙,烤壞這些八瓣梅、萬壽菊和波斯菊。鵝卵石是撿不完的,今天撿掉,明天還會出現,那足以證明,大地在震動。

他走在小鎮的街道上,雜貨店、五金店、小吃店,在他的視線里不斷出現。街道盡頭走過一些人,他們拉拉扯扯地,正在奔向某個葬禮,有人穿著白色的孝服,有人舉著白色的紙花串、招魂幡,有人拎著一大袋花卷。

他在車站的長椅上休息,坐在對面的老人抽著紙煙,斷斷續續和他聊天。終于,他溫和地說:“你怎么不找個工作,找個工作好啊?!?/p>

他把房車停在青海的雪山下的營地,清早推開窗,窗外不遠處,就是懸崖、山谷,和對面的山峰。營地的朋友走過來打招呼,他們說著什么,也許是說昨天睡得好不好,也許是說下一段路怎么走,也許是在商議中午吃點什么,“我們在張掖買的丸子還沒有吃呢,中午一起吃,我支桌子去”。

他坐在鄉村大巴上,車窗外開過一輛拖拉機,拉著滿滿一車秸稈,一個孩子趴在秸稈頂端,牢牢地抓住捆秸稈的大麻繩。冬麥已經破土了,淡淡的綠色鋪滿整片大地,黃昏的霧氣正在散開,霧氣最深處,有人點了火堆,也許是在燒落葉?;鹈绾芰?,火色很紅,似乎足以讓整片大地溫暖起來。

他在西藏的雪山腳下,看見了日照金山。不枉早上五點起床,他想。他哈出一口氣,他聽到不遠處有轉山的人說話的聲音。那聲音帶著輕微的回聲,在山下回蕩。

他在塔吉克人聚居的小城,坐在全城唯一的一家咖啡館門前。旅游的季節已經過去,漫長的冬天就要開始。天邊有淡淡的霞光,一個穿著黑色羊毛長袍的老人,沿著墻壁的陰影邊緣,走向街道盡頭。

他走在河西的玉米地中的白土路上。陽光很好,白土路很硬,在玉米地中間,像一條靜靜的白色河流,玉米已經結穗,綠色的葉皮被撐開。四下無人,他手舞足蹈,甩著手腳,似乎手腳長到一步就能跨出去很遠,像走在水上那么輕松。

他走在大理三月街。街中心,售賣特產的人,支起巨大的舞臺,在迪斯科舞曲中,一邊唱歌,一邊介紹他們的特產。路邊的小攤上,擺著色彩瑰麗的物品,動物的皮毛、骨頭,曬干的草藥。天上有一朵飛碟形狀的云,也許真有個飛碟藏身其中。

他走在太行山的山道上,已經是秋天,樹葉正在變得金黃,偶然可以看到小小的院落??刹桓倚】刺猩缴钐幍男≡?,就是最落寞的小院里,也至少有一尊精致的佛像,一片異常精美的壁畫。小小的院落,至少要有一件寶物,才能在太行山里立得住腳。

他走在瓊海城外的防浪堤上,浪花撲上來,打濕了他的鞋子。漁船正在離開港口,開始一天的工作,有人站在船頭,穿著白色的T恤,又有一個人走出船艙,也穿著白色的T恤。后出來的那個人,把手臂搭在另一個人的肩膀上。海對他們來說,依然那么新鮮,每天早上,都像是第一次看到。

他不停地走,不停地看,永不疲倦地,投身風景。風景不是墻,風景可能是幻景,可能是肥皂泡,需要走進去,需要戳破,讓它破碎,讓它成為泡沫。

中國大地上,這個星球上,無數感染了“出走病毒”的人,離開原來的位置,瘋瘋癲癲地、興高采烈地、手舞足蹈地、垂頭喪氣地走在大地上,像一個又一個破爛的稻草人。一百億雙鞋也不夠他們這么穿的,他們不顧一切地行走著,戳破一個又一個,一幕又一幕,風景的幻景,風景的肥皂泡,讓它們破碎。

而他們自己,堅不可摧。

鏡頭拉遠,地球也在宇宙里孤零零地轉著圈行走著,試圖戳破宇宙的幻景。

那就好,多保重。

原載《收獲》2023年第6期

原刊責編? 吳? 越

本刊責編? 杜? 凡

注:

①? cult,“受特定群體歡迎的”“作為偶像崇拜的”,在電影制作領域指的是手法獨特、題材詭異、非主流領域的拍攝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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