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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區玫瑰

2024-03-12 16:29朱個
西湖 2024年3期

朱個

蒲柔坐在陽臺上。

準確地講,這不算一個陽臺。它是從這棟小樓的二樓向外挑出的一塊平臺,這塊平臺向下由兩根廊柱支撐,形成了一樓入戶的一個門廊,廊頂做了一圈欄桿,就像一個陽臺了。這一塊設計,讓這棟鄉下的房子相比附近的常規農舍,不太一樣,不過廊柱采用了南方富裕村莊最常見的羅馬柱的式樣,倒也談不上有多少程度的不一樣了。院墻一人高,有窄窄的水平屋檐,白墻灰瓦,兩邊墻上各開了一扇漏窗,可惜的是被屋主用碎磚瓦塊堵上了。庭院里有一棵小小的烏桕,說小是跟院外通天的水杉比,其實小也不小了。兩手寬的樹身,淺褐的樹皮爬著蜿蜒向上的紋理,樹冠舒展俊美,枝條纖細可親,一折一回,理直氣壯,眼看就要高過二樓了。她來的那天,烏桕的葉片還帶著些鵝黃,這些天已經抽出花穗了,有點像從新鮮的掃把上摘下來的,掛在枝葉間,一條條,影影綽綽。

陽臺上有一個大水缸,本來應該種著一些水生植物,荷花或者睡蓮,還有一片浮萍,但不知道為什么,水早就干掉了,半缸的塘泥已經板結,如果不再人為加滿水,不管種的是什么,今年鐵定不會發芽了。缸沿上擱著一塊木板,一端是焦黑的,像從某場盛大的火勢里被搶救出來,炭色泛著烏亮的光澤,一杯咖啡擺在上面。四月了,天還不很暖和,咖啡早就有點涼了。蒲柔起先盯著這塊粗糙的擱板,骨瓷馬克杯的細膩和木板的紋理有巨大的反差,想到那可能兼具一種火中取栗的美感,屋主的癖好和愛惜的心意一點一滴浮起在她心里,被領會到了。她從嘴角不為覺察地露出了一絲淺笑。她的臉窄小,鵝蛋形,五官鮮明有量感,遠看還是年輕的,似乎沒有皺紋,社交距離不可見的毛孔粗大和皮膚松弛,明明白白寫在臉上,她自己知道,別人相處一下馬上也知道。

吹過一陣風,又一陣風,烏桕樹的葉片撲簌簌搖曳起來,尤其是墻外高大的水杉樹,主干的頂端枝條隨風擺動,發出嘩嘩的響聲,好像可以聞到空氣里包裹的草葉清香。天氣不錯,是春天從不毀約。房前往南的一條小路通向更遠處的一條河,那條河在蒲柔的想象里,可能就是一條把整個村子分成兩半的河,路的兩邊是稀稀拉拉其他幾幢跟這座房子相似的農家小樓,每棟之間由一片菜地隔開來;西邊是進村的主干道,兩邊的農舍拆得七七八八,有一個剛剛開始施工的工地,暫時還看不出來是要造什么建筑。視野很空闊,蒲柔隨便伸脖子眺望,就能看見很遠的地方,一輛集裝箱貨車橫著停在主干道中間,大概是附近工地的車,集裝箱還留在上面,一只橘黃色的集裝箱,巨大的藍色英文字母非常顯眼;貨車橫在路上,把路截斷了,外面的人想要從這里進村,就很有些難度,或許通融一下就進來了,或許一時之間也出不去了;如果外面的人不是開著車進來的,那他們可以繞到工地邊上,徒步穿過一大片拆遷后的荒地,那樣就可以避開耳目。在沿路往村子的方向,架著好幾個藍色帳篷,有一些穿著白色醫用防護服的人,或站著或坐著。日光安詳,覆蓋在任何可供眼見與想象的事物上,郊野白天的麗景仿佛巨大的蟲洞,像海底的漩渦若隱若現,連接著夜晚難以言說無法啟齒的另一個空間。到處靜悄悄的,不見人影,一切仿佛西線無戰事般地寧靜,今天又是美好的鄉村一日。

如果能沿著河慢跑一圈該有多好。蒲柔甩掉一些不希望在白天出現的念想,感到一陣心癢。憋住一口氣,收緊了肚子,她按了一下,確認腹肌依稀還健在。這是不是最近總是做另一種運動的緣故???同樣是中低強度、有氧運動,心率加快,會出汗,同樣會產生讓人愉悅的內啡肽,蒲柔又毫無覺察地笑了,好像看著什么,其實什么也看不到,眼神里盡是天馬行空。身材管理,靠的是自律,蒲柔在自己身上得到的啟示,反而是因為貪婪和恐懼,貪美,貪愛欲,恐懼衰老,恐懼死亡。若不是對過去的貪婪、對未來的恐懼,不是因為貪生怕死,她也不會來到這兒,來見住在這里的一位故人。想要到這里來,本不算沖動或者匆忙的打算,不知不覺間,蒲柔差不多也為今天的局面琢磨了二十年,二十年的時光流轉,跟眼下這一段相聚比起來,已經是恍然隔世了,即便終究被困在了這里。而如此這般地寸步難行,在她此行說不清楚的某種暗暗期許下,又像一場惴惴不安的美夢。不,做夢都不敢這樣做——她還沒有做過如此清醒、美麗又恐怖的夢。她怔怔出神了很久,忽然覷見對角欄桿上,飛下來一只斑鳩,脖子上一圈白色波點。珠頸斑鳩。斑鳩兀自昂首踱了幾步,慢動作似的,扭頭梳理起背上的羽毛,蒲柔彈出一個微弱的響指,驚動斑鳩停下了動作。一人一鳥,隔著一段空間,打一個照面了。鳥忽然啁啾出“凸咕咕”一聲,她還是繼續出走她的神魂,各自為政,各人為主,第三者還沒有加入其中,這兒一小段光陰隨同造化,沒有銘記,逝去無痕。

有人走到她身后。斑鳩呼啦一下,越過欄桿倒頭翻飛了去。

蒲柔知道周若驚起來了,頭也沒回地說:“我坐在這里,就像大戶人家少奶奶一樣,可惜下面又沒有管家傭人讓我吆喝?!?/p>

“想當少奶奶了?”周若驚說。

他這句話的語調帶著北方口音,口氣里有很多揶揄??赡茉谀戏缴钐昧?,周若驚普通話的發音比較靠前,不能說有符合年齡的磁性,一定更接近少年的音色。這樣的聲音,說這樣一句不正經的話,放在平時自然很不自然,這一刻,真的,倒也還好。早春的天色明媚,光線的穿透力強。他深深地呼吸新鮮空氣,昨晚的倦意好像還留在臉上,帶著這份回味,他伸手去撫摸蒲柔的頭發。因為一個多月的時光流逝,她的頭發長長了,本來是在下巴的長度,現在眼看要遮住脖頸了。她出現的那天,并不突兀,他知道她遲早要來的,她早就應該來了。只是在這樣特殊的時期,她的到來總讓他有些難言的憂慮。周若驚看到她的消息,走到樓下去開門,她的車停在院門前的薔薇架下,比人還高的突厥薔薇已經抽芽很久了,細小葉片披滿絨毛,狹長、先端急尖,葉脈比月季明顯深刻,宣告它是真正的玫瑰。蒲柔坐在車里,引擎沒有熄火,似乎過來打一照面,隨時就要離開。車窗開著,響著陳升的歌:“讓我再一次擁抱你,傾聽我此生不變的要求,為了不讓你輕易從我記憶中抹去,讓我擁有最后愛你的溫柔……”他不知道有多少年沒再聽到這首歌了,在副歌的這句高潮里,蒲柔向周若驚轉過臉來,摘掉墨鏡。在周若驚的第一眼里,她比照片上要瘦,容貌和二十年前相比,雖然兩頰凹陷了,蘋果肌不再飽滿,其他沒有很大的變化,那雙曾經好像有小燕子翻飛欲出的眼睛,靈動如故,似乎更見清澈了。但是現在,在一不小心度過一個月的共同生活之后,她背對著他坐著,在逆向明亮光線的暗處,他清晰地看到她的發根從染過色的位置生長出來,露出頭發本來的顏色,不再是栗褐色,而是接近黑色的某種深褐色,當中交雜的白發纖毫畢現,頭頂呈現出一圈光澤暗淡的灰色。他自己早就不年輕了,可蒲柔的白發,讓他加倍意識到自己的衰老。這么多年的光陰里,他經歷了人事變遷,結束了一段從開始就顯得倉促的婚姻,也跟幾位不同類型的女子交往過,蒲柔在他心底,卻永遠應該是那年夏天,出現在青年旅館里那個懵懂又老成的少女。

蒲柔側了一下頭,眼睛瞇縫在空氣里。她笑說:“滾吧你?!?/p>

這句話在周若驚心里,激起了一陣悸動。他感到來自下腹的暗涌,這是在沒有明顯主觀意識的情況下,突然出現的關于性的波動。他珍惜這一陣以來,時常在心底瞬間泛起的漣漪。偶爾,他會因此聯想到英國小說《舊地重游》里的一幕,青年查爾斯第一次見到貴族小姐茱莉亞,茱莉亞在開車,讓查爾斯替她點煙,她從查爾斯嘴上摘走點著的煙時,查爾斯內心“捕捉到一陣瘦弱蝙蝠交配時的吱吱聲”,跟蒲柔這時爆出一句“滾”帶來的效應如出一轍。原文用的是“thin bat”,細弱的小獸,晝伏夜出,不祥不安,神秘的化身和它們的吱吱鳴叫,他還想到和“thin”類似的詞“tiny”,微量的、輕輕的,不經風的,抖動著的,琴弦似的欲望,他可以反復咀嚼這些感觸帶來的陌生與驚喜,仿佛在提醒他衰老如期而至,每一個眼前是多么珍貴。周若驚知道蒲柔在開玩笑,就像蒲柔知道他也在開玩笑,他不確定的是,他的玩笑會在蒲柔蚯蚓般的腦回路里產生哪種效應。前面那句對蒲柔的話,在其他女子面前,他是不會講的——他必須愛惜對方的感受,勝過愛惜自己的真實感受。他知道蒲柔會抨擊他過于看重自己的“人設”,他解釋過,因為常常不存在理解,所以才需要“人設”。只有在蒲柔這兒,這一個月來,跨過二十年空白忽然重建的聯系,使得互相之間的那份“知道”,讓他在面對她時,不需要有在面對其他人時,所建立的防御體系,也讓他單方面感到哪怕他們之間隔著二十年的時間,也可以不存在隔閡。

蒲柔開玩笑的方式,對于周若驚,在過去是可以想象的,中間二十年,他倆保持著斷斷續續然而持續的聯系,從短信電話Email,到MSN、QQ和微信,當然,也曾經潦草地相見過。對如今她身上微妙的變化,時不時出格的言行,背后所依附的自然自在遠遠大過憤憤不平,周若驚在這一個多月里才體會得更深切。她從一種通常的個性化,到有了屬于自己的松弛感。她過去當然同樣是自然的,一顰一笑都發自內心,總似乎不如今日收放自如。他希望自己對于她,大致也是這樣,又總是被莫名的憂慮攫住,暗暗操了很多心。昨晚他醒來好幾次,每一次都發現蒲柔偎在他背后。也不能說偎著他,她跟他之間還隔著一個枕頭,蒲柔就抱著枕頭,蜷縮在他背后。他幾次醒來,做一個翻身的打算,后腦勺就覺察到她規律的呼吸,他就有點愧疚,因為自己背對著她。但愧疚很快就被睡意趕走了,一會兒又醒過來。再次醒來,蒲柔還是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一動不動。他這一段時期,整晚都是這樣時睡時醒,一夜睡不沉,到早上就經常睡不醒,往往不知道蒲柔是什么時候起來的。他不知道的是,當他終于睡沉的時候,往往卻是蒲柔醒來的時候。她會面臨和他一樣的局面,和他一樣以為只有自己在憂慮操心,在睡到一張床后,這里面依然存在著另一種形式的“擦肩而過”。

剛到這里的幾晚,她還不是這樣。她剛來的那幾天,獨自睡在另一個房間里。開頭那幾天,外面的形勢看起來還沒有今天這樣緊張。那幾夜,在簡單的晚飯后,兩個人微微喝一點酒,聊一陣過去的生活,蜻蜓點水,儉省的程度,她就差不多立刻起身告辭。周若驚走到自己的房里,靠在門上,聽到洗手間嘩嘩的水聲,接著是她細碎輕盈的步子,她非常正常地走去就寢,像半個主人,又像整個放松的客人。這個屋子曾經有過的女主人不外乎也是這樣的晚間程序,也是這樣差不多的步伐。一開始,周若驚不是沒想過這個事。按理說,她是一位客人,但又不是普通的客人,即便“客隨主便”是種客氣的說法,實際情況往往是“主隨客便”,在她身上,周若驚加倍希望由著她,怎么舒服怎么來;據她自己的講述,在陌生的環境,她更習慣一個人睡:“如果我在其他地方,也能適應一個人睡覺,我就覺得自己很厲害的?!?/p>

“哦,”周若驚想到兩人之間一直不碰的問題,就還是不問,盡量慢條斯理說,“哦?!?/p>

“就是挺傻的,我不想控制我的睡眠,但還蠻想主宰它的?!?/p>

“有什么不同嗎?”

“沒什么不同,我就是個傻子?!逼讶嵴f。

周若驚看到她一點不像傻子的樣子,說:“一個人呢,說自己是傻子,那就肯定不是傻子。你這個傻子?!?/p>

“咳,‘控制是代表你跟對方不在一個陣營,‘主宰代表雙方就是一體?!逼讶嵋荒樥J真,相當認真。

周若驚對此覺得好笑,又有點氣。這么多年里,蒲柔常常在極其細節的部分用盡心思,思考得振振有詞,堂而皇之說出一句天真的瞎話,卻在他周若驚認為最關鍵的地方,像泥鰍一樣滑來滑去,甚至,壓根兒就不在那個頻道。她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挑了現在來——人們的出行受到各種限制的時刻。那她終于來到了,他也很高興。開頭的幾夜,他有過一些表示,他猜測他希望的,也是她希望的。比如他會打開音響,播放幾曲古典樂,給她多倒一些酒,讓她多說話,他專注傾聽,希望她留下來。但她身體里總是有個機關,讓她反倒比從前更要矜持,時間一到,她就打烊了。某些時候,他模糊地意識到她有種虛妄的氣質,她究竟在矜持些什么?他光是想一想就會感到難堪,難堪來自于他知道自己極有可能同樣如此,所以是永遠都不會講出來的,何況他也并不想觸及兩人之間禁忌的話題,這些便都化作驚鴻一瞥了。

后來,蒲柔眼看要在他這兒滯留下去了。病毒肆虐,村子先是封閉起來三天,當中做一次全員病毒核酸檢測,沒有新增感染者就解封。詭異的是,病毒的傳染性太強了,每次檢測結果都有新增病例,一旦有新增病例,那就得再封閉三天,以防病毒擴散。三天、三天、三天地,一個多月就過去了。跟病毒賽跑,防疫工作無比艱難,仿佛一個當時當地看不到頭的無底洞,身處其中的所有人都只有惺惺相惜,汲取安慰了。很快,幾乎每天清晨,防疫人員通過大喇叭,在村里每棟房子周圍轉來轉去,高喊“做核酸了,大家出來做核酸了”。通常那都是在六點多鐘,蒲柔起先睡的那間客房——如果它可以稱為“客房”的話——它的窗戶恰好開在朝南小路的一側,后面的鄰居出來,都要經過這個窗戶。蒲柔被大喇叭吵醒一遍,再被去做核酸的人吵醒一遍,然后被做核酸回來的人吵醒一遍,她才失敗于屢次的入睡努力,掙扎著起來,和睡眼惺忪的周若驚一道,兩個人一前一后,像不愿意打招呼的鄰居,最后去做核酸。她當然是不會不去做核酸的,她并不想讓可以早點收工的醫務人員太辛苦。直到有天早上,大喇叭里的口號變成了:“寶寶們,出來做核酸了!”蒲柔在淺淺的半夢半醒中睜開眼睛,琢磨著那幾聲“寶寶們”的呼喚,吃驚之余,神志全清,越想越不是滋味,有種捉摸不定的大難臨頭,依稀仿佛,即將降臨。一時之間,她不曉得該憐憫自己原來仍是個寶寶,還是要對工作人員派發更強烈的同情心了。

當天夜里,她躺下許久,數了幾百只羊,還是很清醒。在持續的清醒里,漸漸沒有知覺地迷糊過去,忽然又像被人拽住一般拉回現實。如此一來,她才意識到迷糊和清醒之間,有一條清晰的界線。此時這條界線,是一種奇怪的聲音。它不像是來自外界的,在寂靜的空氣里,它像是她戴上一副骨傳導耳機,而從顱骨內部傳遞出來的響動。她屏氣凝神,絲毫未有動彈,在不敢面對又只能面對的鎮定之下,去確認了它。它終歸不是憑空捏造的,不是她由于失眠的某種想象,它確確實實是從外部空間遞轉一圈,鉆入她的大腦的。它來自她頭頂上的那塊天花板,一陣細碎的貼著平面的沙沙聲,似乎有什么東西拖著什么東西,從天花板的一頭溜到另一頭,再沿著空氣垂直往下,進入到與她平行的空間。節奏紊亂,時快時慢,一度甚至已經到了她的房門外,忽而又拉遠了。

蒲柔扯過被子蓋住頭,一只手緊緊地抓著枕頭,自然是睡意全無。她想起童年經歷的一個夜晚,罕見臺風席卷了城市,風呼嘯整夜,充斥著樹枝折斷與高空墜物的轟然之聲,她捂著肚子感到下腹部有個硬塊,覺得自己必然活不到成年了,一時之間幼年的她對于近憂和遠慮的一切操心都涌上心頭。思慮再三,她終于還是在黑暗中爬起來,迅速打開門,迅速穿過過道,摸到周若驚的臥室。過道兩頭安安靜靜,什么聲息也沒有。他的門和客房的門是同一種款式,年代久遠的水曲柳貼面門,不是后來房地產大繁榮帶動下游產業鏈,冒出來的很多定制櫥柜品牌那種一體成型的靜音門。門板上有無數的劃痕,蒲柔靠得近了,在月光下能看得很清楚。她好像一下子更清醒了,這些痕跡表示著歲月和人類生活的記憶,她不禁設想,都有誰曾經像她現在這樣站在這扇門前——或許,有的人不必猶疑,就能從容地轉動門把手。這一想法在半夜生起,很正常也很滑稽,兩種感受互相抵消,等于無。門好像沒有關嚴,她拉住門把手,扭動著向里推,門甚至又往外吸上了。她本想輕輕開門,倒反而弄出了很大的響動。她進去了就說:“我不喜歡這個房間,也不喜歡那個房間。你也不要問為什么,我想你是清楚的?!编l村的夜晚清澈,透亮的月光下,蒲柔衣衫不整,睡眼惺忪,話又說得公事公辦。周若驚仰起上半身,一副被忽然查房的表情說:“哦?!彼畔伦约旱恼眍^和被子,這些床上用品是屬于周若驚的,因為她說可能要來,他早早就備下的。她抱著枕頭被子又輕輕放下,一本正經地疊好,再鉆進去的樣子,就像這是從她那兒帶來的被褥。周若驚那一刻想到,蒲柔很像一只貓科動物,所到之處,盡自己微薄所能,為周遭事物標記屬于她的氣息。他伸手給她掖被腳,手被她抓住了。她的掌心冰涼,冷冷傳過他的指尖,他反手去握緊她,在對方涼涼的肌膚上,恍惚間,周若驚覺得是小時候在老家握住一團冬天的雪,在寒意的侵襲以后,血液向末端的毛細血管奔涌而去,血的流動帶來了熱量。蒲柔輕輕地嘆氣,翻身,一切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夏天。

他們睡到一張床上的前幾夜,蒲柔每晚翻來覆去,每次翻身都掀著被子,同時她還要把當作抱枕的一個枕頭帶過來帶過去。周若驚背后總是扇過一陣陣風,他也睡不好。睡不好,他倒不是特別擔心,大家都不用早起去上班,做完核酸還可以回來繼續睡。有一次,蒲柔實在折騰得令他焦慮,他幾乎徹底清醒,轉過去,摸著她的脖子,又伸手到她的被窩里,在她背上撫摩,一圈一圈地撫著。蒲柔說:“好舒服啊?!彼匾痪湓?,她先答了。她說:“就像擼貓一樣,我現在知道貓有多享受了?!敝苋趔@在黑暗中笑了,自從村子被封閉起來,院子里經常來兩只乞食的野貓,一只白貓和一只貍貓。白貓長得比“白貓洗潔精”瓶子上的還要冷漠,吃完就離得遠遠的。貍貓的臉寬一些,很親人,吃飽了會在他褲腿上蹭來蹭去,在他兩腿間繞,有時去摸它的頭,它也不會躲閃,往往是低著頭不動,等待他把手放上來。周若驚并不特別喜愛貓,對貓的討好是懷疑的,很難分清楚是貓需要被擼,還是人需要滿足。他停了手,說:“睡吧?!逼讶嵴f:“不摸了???”她轉過頭來,臉湊在他的臉前。他看到她還閉著眼睛,一只手伸出被子,擱在枕頭上。她的樣子,像極了一個嬰兒,一個小女兒。周若驚感到這種想法是危險的。她卻迷迷糊糊地又說道:“你不摸,我就睡著了,一直摸的話,我就在等你停下來,睡不著了……”蒲柔在夢里說的話,都跟她清醒時對待這個世界一樣,一點點不屑的同時,帶著一點點占有。周若驚抓住她的手指,親了一下說:“噓,不要說話了?!?/p>

蒲柔就此在周若驚的床上睡下了,直到今天。眼下,她說出一個冒犯的字眼后,等待許久,沒有聽到周若驚的回話。她微微起身,挪動了椅子,朝后面轉過半個身子來了。周若驚雙手叉腰,一臉出神,應該是還沒有吃早飯,倒已經叼著一根煙了。他個子其實不高,好在腿長,同時肩寬又不至于超過胯寬,雖然這是個缺點,但也可以說是某種恰當的比例,不讓矮個子過于頭重腳輕,所以就顯得個子屬于中等了。套頭衫的下擺不對稱堆疊在胯間,看起來邋里邋遢,蒲柔伸手出去,試圖替他整理一下上衣,但是沒有夠著。她傾斜著上半身,晃了幾下,再回身,周若驚才回過神來,拿住嘴邊的煙,走了幾步到她身邊,在陽光的沐浴下,瞇著眼睛吐出煙霧,給了她一個笑容。蒲柔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假如她知道剛才他走神的每一縷思緒,她大概就未必能在這一刻捕捉到他笑容里的寬厚與平和了。于是,這一個普通的上午,在他倆一起度過的不長的時間里,蒲柔眼里的周若驚,被她涂抹上“寬厚與平和”,寬厚而平和地朝她笑著。并不是說蒲柔不贊同他的“寬厚與平和”,而是她覺得他有非常復雜糾纏的意識與情緒,最好不要用幾個詞語去簡單概括,舉個例子,比如“溫柔而堅定”,這一個在描述字眼的表面顯得很從容的姿態,蒲柔知道其背后必然是波瀾涌動的。但是一般情況下,蒲柔總是難以戰勝自己的理智,總是在一個瞬間,便匆匆忙忙給周若驚下一個定論,無論何種方面的定論。他的容貌,和蒲柔當年印象里相比,看起來有很大的變化。通常這個年紀的體面人,職業生涯最好的幾十年經歷了經濟發展的紅利期,有穩定的工作,有合適的薪資,有牢固的階層,一點也不像他這樣的。一方面,周若驚仿佛衰老得過于快速,衰老的速率似乎提示,他在持續性地承受一些壓力,壓力不至于壓垮他,卻留下了明顯的痕跡。另一方面,他如今下垂的眼尾、眉心的川字紋,甚至是因為保持住清瘦的身材而帶來的臉頰的削弱,都給他增添了好幾分忠厚的味道,一種可信、踏實,覆蓋了當年的那一點痞里痞氣。

他是有點痞氣的嗎?蒲柔在記憶里搜索,當年可能還真的是。

那是在二十年前的成都,在還沒有像后來一樣被拓建的寬巷子里的一家青年旅舍。那是一家得到國際青旅認證的旅舍,由一棟三層樓的川式民居改建而成。蒲柔和她的兩個同伴開著一輛豐田越野車,從杭州出發,經湖州進入318國道打算入藏,需要在成都停留休整。他們在這天后半夜抵達青年旅舍,據蒲柔的其中一個同伴所言,如果一切順利,三天后就可以出發,開始川藏南線的行程了。

這天下午,兩個同伴去給汽車換零件了。飽睡一個白天的蒲柔起來,呆坐在川式民居的院子里。院子里有幾張木桌、幾條長凳,蒲柔坐在其中一張擺著幾幅地圖的桌子旁。地圖可能是別的背包客留下的,也可能是公用的,同時也并不意外,一張是青藏公路的,一張是川藏公路的。她不是那個年代合格的背包客,相反,她覺得“驢友”這個稱呼傻乎乎的;“自駕去西藏”在那時候,尤其是在眼看著中國也邁進家用車時代的那時候,是非常時髦的潮流,而對于潮流的抵抗,恰好又是蒲柔在那個年紀追求的另一股潮流,這后一種潮流,支撐著她以為自己并不“泯然眾人”。因為和同伴們的組織本來不過是一時興起,是他們在論壇發帖,說要走一走中國最美麗的公路,恰巧蒲柔前一年剛拿到駕照,對開車的駕馭感正是最著迷的階段,響應了一句,很快敲定了時間,他們就自然地一起上路了。蒲柔不管行程,她只知道他們要走的318國道,東起上海,西至樟木口岸,橫亙了整個中國大陸。但今天同伴臨走說的那句“我們可以走川藏南線啦”,卻讓她有點疑惑:難道不走318了嗎?現在,她看了會兒地圖,才明白過來,318國道上,從成都開始的這一段,叫川藏線,從這里開始,分成一段北線和一段南線,最后殊途同歸重回到318。蒲柔苦笑一下,心里有些不能說的諷刺,因為說不清楚,也不想執著。她趴在木桌上的半身直立起來,視線移到周圍。這幢三層的民居,四面圍成一個院子,二樓和三樓的走廊上都有一整圈靠椅,蒲柔看到方才她從樓上下來時,就坐在那兒說話的兩個法國女孩,這會兒,其中一個站著,給另一個剪起了頭發。旅舍院子的角落,那里有一缸荷花,躺著一條金毛尋回獵犬。當年,這家青旅就在驢友圈里頗有口碑,在進藏的行程里,它跟拉薩的吉日旅館、八朗學旅館一樣小有名氣。她的同伴本可以住舒適一些的酒店,更愿意住在這里,哪怕連停車都要停到其他地方去,圖的就是一種人在旅途卻還能群而不黨的感覺。驢友們人來人往像吃流水席一樣的氛圍,今天有一個很籠統的詞——“氛圍感”——來形容,當年沒有。不過蒲柔環顧這個小院,或多或少已經get到了青年旅舍的氛圍感。她盯著狗看了一會,覺得金毛那種憨傻的樣子,不能激發起她的興趣。當然,不是說她的興趣有多么重要,她不把自己的喜好看得對他人有什么分量。純粹是在狗的事情上,她特別喜歡狗狗,而此時此刻,這樣一條在青年旅舍屬于標配的、溫馴可親、任人擺布的狗,蒲柔一時半會兒沒有產生摸摸抱抱的想法。有點奇怪,她暗自琢磨起來,很快就找到一個勉強的理由:這個環境太陌生。她急需找到一點什么,讓自己切入周遭??梢允且粭l狗,但現在最好不要是一條狗,狗在現在的語境里,不如人更有趣。

周若驚就在這個關鍵的時刻,從門外走進來。準確地說,他是從石頭魚缸邊走過來的,提著一個塑料袋,搖搖擺擺,有點旁若無人的樣子,一屁股坐在蒲柔對面的長凳上。下午過半,有一些住客返回,還有一些旅人來投宿,他們無一例外,不是背著巨大的登山包,就是踩著笨重的登山鞋,穿著速干褲,臉上紅撲撲的,行色匆忙。周若驚跟他們完全不一樣,首先他跟不少人一樣,是獨自走過來的,但他又有一種很特殊的“單身氣質”,讓他一個人的狀態,既像一個人,又像有一群人;其次他的神情要更坦然,體現著很高的舒適度,獨在異鄉,不為異客,“千經萬論,處處指歸”,顯然過于高妙了,倒也未必言過其實。當年三十出頭的周若驚,勉強扎著一個小辮子,非常細小的辮子,可有可無的辮子,讓人會懷疑是否有必要扎的一個小辮子;上身是白色棉布上衣,下面是藏青亞麻長褲,脖子上掛著一塊白玉,白玉的繩頭不像通常那樣編織一個復雜的紋樣,只是打一個簡單的結,顯得潦草,于是那塊玉倒反而烘托得更貴重了——這么不看重裝扮的人,他非要掛的玉,想來總是一塊好玉,起碼也是意義非同一般的玉。他在驢友云集的青年旅舍,罕見地踩著一雙簡陋的人字拖鞋,然后他在蒲柔好奇的注視下,抬起小腿,歪頭打量了一下拖鞋,才開口說話,漫不經心的腔調:“從哪兒來?”

蒲柔想都沒想,回答說:“到哪兒去?”

周若驚本來是有點酷的,這會兒立刻笑起來了。笑容在他臉上舒展,單眼皮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把他進門時候展現出來的上下一身痞氣,中和掉了。他笑的時候,就像孩子一樣單純,蒲柔感到他完全是真心實意在笑。那種笑容的綻放,就是在說,笑容的主人不會常常笑,只要笑了,便是發自內心的。但無論如何,這樣一身打扮的周若驚,一點也不像他自己所說的,“我是教授漢語言文學的大學教師”。這句話里,獨獨“漢語言文學”和“大學教師”這兩個詞組,他用了近似于宣敘調的口氣,翹舌音歸翹舌音,前鼻音歸前鼻音,字正腔圓地講出來。

“哎呀,好巧,”蒲柔記得當時自己回答,“我是學習漢語言文學的中學教師欸!”她也學著他的腔調說話,用“學習”去對應上他的“教授”,說書面語,用她在普通話等級考試時候才用的標準發音,最后的語氣詞卻是來自南方家鄉的方言。她心里很喜歡這樣的好玩,本來毫無食欲,忽然之間就感覺到肚子餓了。她指著周若驚擱在桌上的塑料袋問:“這里是什么?”

“春熙路買的鹽焗雞?!?/p>

“好吃嗎?”

“好吃?!?/p>

“我能吃一塊嗎?”

“可以?!?/p>

“果然不錯欸?!?/p>

“那家店的雞特好吃,我每次來成都都去買?!?/p>

“你經常來成都呀?”

“對。你給我十塊錢吧,算咱倆AA?!?/p>

蒲柔正在吃一塊雞胸肉,因為不太好意思去挑下一層的雞腿。她咀嚼到一半,聽到了這句突如其來的話。

“吃吧,你再吃點,吃夠十塊錢的?!?/p>

“那我要把雞腿吃了?!彼f。又因為他說了“咱倆”這個萍水相逢中算親昵的詞,她抬起眼多看一眼,看到周若驚寫了滿臉的真心實意。

那之后的很多年里,蒲柔去過很多地方,有時候是和別人,有時候是獨自一人,不管怎么樣,她時常覺得再也回不到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天。后來的每一次,即便她和同伴在一起,即便她就是一個人,都比不了那會兒她還有一個周若驚,陪過她一段短暫的時間。她現在坐在陽臺上,而且這是周若驚的陽臺。她想起少年時代聽過的一首歌,那首歌正好名叫《張淺潛的陽臺》,里頭有咳嗽有敲鑼還有打鼓,張淺潛嗓音玲瓏薄脆,咿咿呀呀唱出一句“他不會肥胖,因為他要思想”,依稀一段旋律,模模糊糊浮現出來,蒲柔正在拒絕用感官去領略這個春天的早晨。她在自己的想象里回憶著所有那些相似的早晨,那些曾經有過和還會再有的早晨,所有的早晨都只是某一個經典的早晨,所散落一地的碎片。此時,她和當年同樣身處異地,何時可以離開是一個未知數,恍惚之間,心中產生一個錯位的感知片段,現在就仿佛已經過去的有一年,她正坐在湘西鳳凰城的吊腳樓上,望著遠處的奪翠樓,無所事事——那一年,和過去相似的處境依然在于,她愚蠢地接受了新旅伴,而為此在一路上受盡話不投機的折磨。她曾經和現在,把這一切都歸咎于周若驚二十年前的“一告而別”,他莊重地跟她道別,甚至充滿了儀式感,仿佛他即將去做的是多么重大的事件,當然比蒲柔要重大得多,以至于此時,她猛然收回思緒,意識到了某種就像噩夢醒來終于清明澄澈的感覺,因為周若驚此刻就在身邊,非常真實地,在一邊。

難道真的是住習慣了,習慣到可以放下一切了?蒲柔翕動鼻翼,上午的空氣還是屬于干爽的,風中有一股曬了一天的棉被的香氣,水果、花和烘焙的混合氣味,或者說在戶外曬一天的被子總是吸飽了這種香氣,跟遠遠地經過稻草垛聞到的一樣,民間說那就是螨蟲被烤焦的氣味,科學家認為是光化學反應產生活性自由基的氣味?!澳阕⒁獾侥侵话啉F沒有?它剛才飛走的樣子太奇特了?!逼讶嵴f。

“我知道,我也注意到的?!敝苋趔@溫柔地說。

蒲柔復雜地看一眼他,猜測婚姻畢竟改變了他。他不是很細心的外表,實際上藏著很操心的內心,相較記憶里的他,現在的他更能去把這份操心表達出來了。前兩天,她的過敏性鼻炎劇烈發作起來,引起了咳嗽,似乎還有一點體溫升高,對她來說這是家常便飯,吃片氯雷他定熬一下就過去了,周若驚不聲不響拿來體溫計,在她面前甩了又甩,放到她嘴里,一定要她量一下?;橐鰧θ嗽谶@方面的影響,總歸是裨益于繼來者的,想到這一點,蒲柔的心思更錯綜了。

她說:“它先是像要自殺似的讓自己掉下去,掉到半空才張開翅膀讓自己飛起來?!?/p>

周若驚說:“一點都不像恐龍的后代哦?!?/p>

蒲柔特別喜歡他語氣末尾的“哦”,南方式的尾音,不完全表示疑問,而是表示征詢認同,表示一些不那么確定。一個北方人,這樣用語氣詞,屬實有些溫柔了。

周若驚說:“據說薩特旅行的時候站在比利牛斯山上,產生了存在主義里關于‘想要縱身一躍的念頭?!?/p>

“對,眼前的景色似乎在無限延伸,視線的盡頭展開成了永恒,給人錯覺好像有了選擇生存還是死亡的自由。其實呢,”蒲柔停頓了一下,“科學研究發現,這種感覺的產生是因為視覺和前庭系統產生了沖突?!?/p>

“小赤佬?!敝苋趔@搖頭說道。

“法國人把這種沖動叫作‘虛空的召喚,哈哈哈?!?/p>

“哈哈,法國人?!敝苋趔@說,他把“法”字發成了第四聲。蒲柔會到了意,這回沒有過于在臉上笑,她反而有些怨恨起來,這么聰明的人,不要讓他太得意了。

所以……蒲柔不知道是不是這里應該有個因果關系,自然轉開了話題。她客氣地問:“昨晚睡得好嗎?”

昨夜她和周若驚把最后一瓶酒喝了,一瓶35度的奧美加龍舌蘭。這瓶酒的瓶子通體有雕花,標簽和蓋子的藍色,是質地醇厚的一種藍色,他們一致覺得它最漂亮,要留到最后喝。在此之前,為了打發無聊的漫漫長夜,他倆搜遍了這幢房子的角角落落,找出來好幾瓶被遺忘的紅酒和白酒。每晚,他們都是先做個標記,然后把當天的量倒出來。每天平均地喝一點,喝一點,不敢過分,不敢一下子喝太多。直到昨天晚上,周若驚拎著這瓶龍舌蘭走進房間,放到桌上,跟蒲柔說:“輪到它了?!?/p>

蒲柔很吃驚:“最后一瓶了?”

周若驚點點頭,說:“今天喝多少?”

蒲柔說:“真沒了?”

周若驚說:“真沒了?!?/p>

蒲柔靠著椅背,用一個手指順著酒瓶上的雕花紋理滑下來,忽然感到不耐煩,壓抑很久的情緒泛起來,她打個嗝,濁氣一排而空,說:“那……那索性喝光光,喝個痛快算了?!?/p>

“一醉方休?沒想到還能有這么浪漫的時刻?!敝苋趔@重又拎起酒瓶,看了看,“也就35度?!?/p>

蒲柔指著靠墻擺放的幾個空瓶子,幽幽說:“我本來還以為,這些酒夠我們喝到我能回去的那一天呢?!?/p>

周若驚說:“酒沒了,人還在,哦?”

蒲柔說:“對對對,就像那個玩笑說的,比錢沒了更慘的是,錢沒了,人還在?!?/p>

周若驚說:“現在可好,人也在,錢也在,酒卻買不到?!?/p>

蒲柔沒有作聲,她已經有點想回去了,卻被現實逼迫著,想著冰箱里最后兩個雞蛋,明天是吃水煮蛋還是荷包蛋?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做一下,可以使兩個蛋顯出有好幾個蛋的樣子。她知道有這種做法存在的,比如以前單位食堂的免費蛋湯,看起來滿滿一桶,蛋花像浪花一樣翻滾,師傅可能只需要花掉兩個雞蛋就能有這種效果。如果把那種做法用在自家做菜上,是一種幸還是不幸呢?可她連這種方法是什么也不知道,當然可以網上搜索一下,她偏偏懶怠搜,就好像蒲柔跟另外的東西杠上了,突破不得,只好把氣撒在兩個雞蛋上,想想雞蛋真是可憐。蒲柔腦袋里百轉千回,想來想去,又覺得還不如明天不吃早餐了,那樣中午還能用它們下兩碗雞蛋面;不如中午下陽春面吧,晚上還能做個炒雞蛋;不如別吃了,供起來看看得了,兩個雞蛋將跟堅硬的石塊一樣,得以永垂不朽……蒲柔甩甩頭,強行剝離這些像童話一樣永無止境延宕下去的念頭,她真的遲早要死在這些雜念上。費這勁干嗎?虧得她是個很多事想想就算了的人啊。

周若驚說:“今朝有酒今朝醉?!卑丫频股?,給蒲柔那杯里添了些涼水。又說:“你看加這點夠不夠?也不要兌太多,太淡不好喝了?!?/p>

蒲柔點點頭,這個人體貼是一向體貼的,先前她出于一種保護消化道的考慮,喜歡在高度酒里摻點水,不過她那會兒不想喝兌水的酒,但也算了。只是好一個“今朝有酒今朝醉”,說得似乎大義凜然。什么時候,講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都需要勇氣了?可偏偏就是這樣,因為酒喝完就沒了呀,因為就是在揮霍眼前最稀缺的東西呀,因為他們就為了眼下的活著去活著了呀。

“唉,給個痛快?!逼讶峥嘈χ?,把杯中酒喝了一大口,一下子去掉了三分之一。周若驚說:“悠著點兒?!蹦米约旱谋优雠鏊畔碌谋?,也陪了一大口。

35度的酒剛剛好,兌了水就寡淡了,好在龍舌蘭的特殊香氣,還是足夠穿透。沒有下酒菜,前一陣兩人都是就著一罐開洋,做菜都舍不得用,寧愿來下酒,現在就只能干喝了?!澳阒例埳嗵m的花語是什么嗎?”蒲柔看著手機說,“竟然是‘離別之痛?!?/p>

“欸,如果我明天就能走了,你痛不痛?”

周若驚本來半躺在沙發上,腳擱在另一頭的扶手上,他拿著酒杯的手朝蒲柔示意,又直直垂向地面?!澳悄阋驳米叩贸砂??!彼谑箘畔?,這瓶酒是哪兒來的。

“二十年前,你痛不痛呢?”

“那時你還很年輕?!敝苋趔@說。

“所以你是不痛的?!逼讶嵴f,“鬼知道?!彼聪虼巴?,南邊的地平線一片黯淡?!奥犝f那條大路上,停著好幾輛貨車,沒地去,有家不能回。我本來跟他們一樣流離失所了。不知道住在車上那么久是什么感覺,還好天氣暖和了?!?/p>

“你安心留在這兒,別瞎想?!敝苋趔@仰起頭,向她招手。

“喲,這個姿勢很像《馬拉之死》?!逼讶嶙哌^去坐在他身邊,把頭擱在他的肚子上,“你當然不喜歡那幅畫,我知道?!?/p>

“褻瀆了圣徒,那畫面?!敝苋趔@說,“我曾經養過一條狗,它又懶又饞。有一回我在單位里受了氣,也是像現在這樣躺在床上不開心,它走到邊上,看了又看,忽然跳了上來,把頭擱在我的肚子上?!?/p>

蒲柔說:“它在安慰你?!?/p>

周若驚說:“可不是?后來它不見了,我找了很多天,終于在一個柴草垛里找到了。已經硬透了,可能被人下了藥?!?/p>

蒲柔抬起頭,抓住他的手。他說:“我后來想起這條狗,總是想起它把頭擱我肚子上時的眼神?!?/p>

“就是我現在這樣的眼神嗎?”蒲柔眨巴著眼睛,眼眶周圍因為酒精顯示出一圈紅暈,貌似有點眼淚汪汪了,她話鋒一轉,“外面那條停滿大貨車的路,竟然叫天使路。來的時候我沒意識到,現在意識到了?!?/p>

聽到“天使”兩個字,周若驚想起這瓶酒哪兒來的了。酒是前妻留下的,她說酒瓶的顏色讓她一看見就想到女兒的小名——“青團”。他奇怪剛才盤點剩酒的時候,怎么一下子沒想起來。如此玲瓏通透的瓶子,現在在明晃晃的燈光下,刺眼得很,許是喝快了,周若驚有點沖動,想去野地里砸了它。

所以昨晚他們喝得暈乎乎的。蒲柔沒想到龍舌蘭酒喝多了這么難受,不亞于喝多了紅酒。都說好的白酒不上頭,那是果然的,她喝白酒還從沒這樣過。整夜都好像有個馬達在她大腦里轟鳴,所謂“離別之痛”不過如此了吧,雖然很困,又很清醒。周若驚的呼吸聲,時而粗重,時而微弱,蒲柔在微弱的間隙快要入睡,又在粗重的時刻被驚醒。她輕喊他的名字,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刷刷地,像紙張在粗糲的空氣中摩擦:“周若驚。周若驚?!彼蟾乓埠榷嗔?,沒像平常去回應她。清醒的人看熟睡的人,后者是多么乏味無聊,沒有意識地處在夢中的意識里。接著,自從她搬到這個房間后,就沒再出現過的那些聲音,又出現了,毫無預兆。在黑暗中,她猛然把眼睛睜到了最大,由于看不清什么,睜眼的努力全是白費。這回,這些聲音不再是上一次那樣,像蹭著地面一樣沙沙地,而是近乎于咚咚咚地,似乎小孩子在跑動跳躍,歡快得毫無忌憚。蒲柔伸出手臂,推周若驚的肩膀。感到他好像醒過來了,她說:“你聽到了嗎?”周若驚非常困倦地從喉嚨里滾出幾個詞,她又推他一把,問道:“……是老鼠吧?”聲音再次消失,周若驚“嗯”一聲,翻過去,再也不說話了。周若驚是謹慎的人,平常沒理由對她的反應置之不理,那就肯定有他的什么考慮。莫不是比貓還大的老鼠?蒲柔開始在腦海里回想這棟農舍的外觀,試圖在她肉身一動未動的情形下,復現自己的位置處在整棟屋子的哪一個點位上。南邊的大門,北邊的廚房,二樓的兩個房間一東一西,她在腦海里,把這些意象擺放到“上北下南左西右東”的平面圖上,想不清楚老鼠在房頂上抑或在屋子的任何角落跑動,為何能制造出這樣巨大的響動。她盡量不把事情往不科學不理智的地方想,她寧可在腦海中勾勒一幅凌亂的全息三維空間畫面,成功地讓自己在科學的幻想里精疲力盡。蒲柔眼看全息畫面支離破碎,理性構筑的推斷也坍塌一地,她翻來覆去換了好幾種姿勢,反而看到窗簾縫隙里的天色開始透明,勾出各種擺設的輪廓,它們的邊緣從暗影里浮起來,萬籟俱寂,鄉村的夜晚死一樣地靜默,在靜默中存在著無法抵御的變化。一種別樣的凄涼油然而生,為什么所有人都睡著了,唯獨她醒著?她起身到窗前,簾子拉開一條縫,望過去,通向村口的路上,遠遠地還亮著燈光,白亮的燈光不僅把半爿天色都照亮了,也把那幾頂藍色帳篷照得清晰可見。值守的工作人員,他們不是也一樣沒睡嗎?有一個穿著倒背防護服,遠遠看去和帳篷一樣藍藍的人兒,還筆挺地坐在那里。蒲柔想著,抑制不住心神不寧,又折回到床邊,坐么坐不下去,索性躺在了小沙發上。她蜷縮起兩條腿,沙發的布料粗硬而冰冷,正好給她腦子里的馬達降降溫,她才終于有點迷糊過去了,直到周若驚喊她的名字。她依稀之間答應了,回到床上,一個翻身靠著他的脊背,重新感到另一具身體的溫度,倒有點像是相依為命了,終于徹底睡去。

還好天亮了,陽光依然如此明媚,昨晚的凄涼便也成為一個只配在黑夜里出現的問號,蒲柔現在提都不想提。她對著周若驚發問,只是打個招呼,不是要等一個回答。周若驚早就習慣了她的性情,他寬待地回答,與其說表示了興趣,不如說更像是照顧:“還好。大概比你睡得好?!?/p>

她其實沒聽見周若驚回答了什么。并非毫不關心對方的睡眠,她心里含著的疑問,自覺問了就是多了,不問就是沒有,假如掰扯不清,反而大家都揮之不去,成為負擔了。蒲柔舉起手機示意,說:“我剛做完一筆交易。把上星期加倉的那部分賣掉了?!?/p>

“嘖嘖,”周若驚說,“這么厲害啊?!?/p>

在炒股這件事上,蒲柔其實不擅長交易,她擅長持有。她知道周若驚同樣清楚,持有和交易,交易和持有,皆是很有難度的行為。他也不管這筆交易是掙了還是虧了,便發出一個贊嘆。蒲柔往往捉摸不透周若驚贊美的語氣,拿不定究竟是玩笑還是溺愛。如果是玩笑,總帶著一些半真半假,她安之若素,可如果是溺愛,她不知道有沒有福氣消受。她盡量通過一種中性的態度去應對他,她當然也知道,這種態度在他看來是多余的。周若驚總是希望她能再自然一些,如果不能更“自然”,那也要再從容一些。他希望她身上的“松弛感”,不光光是氣質的一部分,也要成為命運的一部分。蒲柔每天負責做飯,她總是在準備午飯的同時,就把晚飯也準備好了;該洗的該切的,在一天當中很早的時候,就安排得明明白白。周若驚還沒有找到機會開口勸她別這樣,自由意志如果是指向不那么好的方向,哪怕有它本身總是好的,他思慮他終歸也要去反對反對看看的。他就在心里希望她慢慢地做事,因為他們有的是時間,而且只有時間。當步入人生的后半段,時間貌似流逝而去,但也唯有時間,最為公平充裕。

蒲柔回答:“不厲害不厲害,短線交易,一平九虧?!边@就是她對于贊美的中性態度,當然她回答的內容也是事實。停頓了一下,她又補充道:“我現在把這個當成了工作的話,不做一下交易總是不安心。雖然其實可以不要頻繁做交易的。當我還有其他工作,對持倉并不采用做交易的方式。在做交易和不做交易之間,很難平衡?!?/p>

周若驚掏出手機,打開券商軟件。畫面太美沒法看,情不自禁皺眉頭。他說:“做就做,不做就不做,什么是‘很難平衡?”

“我的意思是,曾經可以平衡,現在有點難以平衡?!逼讶嵴f。周若驚漫不經心地挪動幾步,半邊身子靠在欄桿上。蒲柔便感到自己那幾句話講得有點多了,不像她剛才談論那只斑鳩,顯得既輕巧又聰明。

周若驚不覺得她回答了問題,隨口說:“主要是心理上的……某種變化吧?!?/p>

蒲柔不應,算是默認。忽然間,就有些索然無味,不想說下去。即便她無數次仔細地盤點過庫存(食物抑或錢財),坐吃山空的感覺,無論如何都是不好的。蒲柔又想到昨夜的酒和最后的兩個雞蛋,這兩者與做交易這件事一樣,對她來說,是小國寡民的生活。小國寡民是老子的理想國、烏托邦,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蒲柔的“小國寡民”里有她的星辰大海,她是要奔星空而去的,雖然星空略微縹緲,她不選擇放棄,而是遠離了紛亂擾動?!鞍舶驳⒌??!彼龝r常自語一句,“安耽”不能取代“安心”,一個“耽”字,含著擱置的意味。雖然話里有堅忍的無奈,這造就了蒲柔現在的生存路徑:做交易??拷灰撰@得現金流,靠持有獲得資產增值,這是她能為自己想到的最合適的出路了,兼顧性情與理想。她從學校離職,很多人都吃驚,吃驚之余多懷揣善意,以為她要去某些更大的空間施展身手,或者飛黃騰達了。老校長請她吃飯,同事請她吃飯,還給她送分別禮物。蒲柔真正感興趣的事情不是權位,也沒有那么好為人師。尤其是,當一個中學老師,很容易成為一種模式化的生存,老師這個職業會偏向于以為自己什么都知道,因為學生面對老師,往往是一張白紙,處在被教授的狀態。長期下去,對作為老師的個體而言,會變得僵化。漸漸地,只是在重復年復一年的課本知識,有了些奇思妙想,去開幾節創新型思維的公開課,能創造的東西也很有限,或者說,整個模式里的素質教育改革,讓老師只是在重復地創造,制造出程式化思考的假象。有回,她所在的教研組去小學聽一節文言文創新課,課文是《高山流水》,上課的男老師背來一張古琴,是他耗時一年親手制作的。四十分鐘的課堂,他花費了三十分鐘來宣講這張琴是如何制作的,花費五分鐘彈了一支曲子,終于把小學生們的興趣調動起來了,師生一起用最后五分鐘聲情并茂地朗讀起了課文。這節創新課,據說后來得了全省第一名。蒲柔經常想,這把琴和這樣的語文課,很像造得富麗堂皇最后客流量少得可憐的高鐵站似的,不光是浪費資源的問題了,是要可憐可憐我們自己了。

蒲柔最感興趣的是事實和包含在事實中的邏輯。事實和邏輯隱現在人性背后,金融市場上,無論是技術分析里的各種頭肩底、破底翻的形態,還是價值投資者眼里的估值和價格的偏離,都是人性在交易中留下的痕跡。她在做交易上沒有天賦,她的盤感也沒有好到強烈的地步,她只是掌握了一些基本的交易技巧,就敢背靠著所謂的“資本市場”,試圖生存下去。要說起來,她對于維生路徑的選擇,恰好證明了她在思維上能不那么從眾,而且天然對人多的地方比較謹慎。蒲柔這些年基本不看現場演唱會,也從不在跨年夜去熱鬧的地方。尤其這幾年,她不輕易解釋自己的行為,她對情緒周期有理解,表現在交易層面,就是買在別人不得不賣,賣在別人不得不買。

仿佛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周若驚說:“不管做什么,工作對人總是有異化的,工作就是人的生存關系?!?/p>

蒲柔說:“卻遺忘了人的存在本身的存在性?!?/p>

書呆子。周若驚“嘁”地嘆聲,說:“你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p>

蒲柔搖搖頭,說:“我有什么好的?總是你更好一些?!?/p>

周若驚說:“別這樣。你總是以為別人都過得比你好?!?/p>

蒲柔一聲嗤笑,說:“哪怕在交易中,有句話也是適用的,‘合群是為了自保,孤獨是真正的自由?!?/p>

周若驚斜眼瞅著她,她也撇著嘴瞅著他?!拔以趺凑f了這么做作的話?”蒲柔話音剛落,兩個人一道莞爾了。

“我簡直不配講這樣的話。你說是不是?我不配?!彼又f。

周若驚不響,把手機放在焦木擱板上,顧自扶著欄桿,做起了每天起床后的空腹推墻俯臥撐。做完幾個,他又撿起前面的話頭。他總是這樣的,在別人以為結束話題時,又忽然接起來。他說:“沒有做作,簡直是驕傲嘛?!敝苋趔@眼里,以前蒲柔身上有種驕傲,在他大學教師看來,只是來自于中學教師的身份,來自于基礎教育里一部分大無畏的力量。而她現在什么身份都沒有,連一個通常概念上的工作都沒有,她的那份驕傲卻能依然若隱若現,周若驚心下一陣涼意。她也不再是二十年前的女孩了。

蒲柔抿了一小口咖啡,非常小的一口,讓咖啡在舌頭上蕩了一圈,感覺到苦味在舌根處慢慢濃烈起來,才咽下去。她順著他說下去:“是挺驕傲的,我買的ETF又大漲。嘿嘿?!?/p>

周若驚松了一口氣,說:“我也買的ETF,怎么還在跌?”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又去抓手機。他特意讓聲音激動起來,那種憤憤不平化成微微尖銳的音高,跟他的年齡和外表相比,起碼年輕掉三十歲。蒲柔護住咖啡杯,生怕他動作過大,碰翻了杯子——這可是最后一杯了,同時非常配合地對他笑起來。周若驚說:“叔本華告訴我們,對別人不幸遭遇的幸災樂禍,就是來自地獄的笑聲哦?!?/p>

蒲柔聽聞,終于笑得直不起身。她說:“專心鍛煉。攢肌肉比攢錢重要,錢沒了可以掙可以借,肌肉沒了,到老了站都站不穩?!?/p>

周若驚瞪她一眼。蒲柔沒理會,故意往下說:“你炒啥股呢?好好上課不就得了。又沒啥物質追求,有點樂趣都是做做學問啊思考問題之類的,屬于精神需求,特別省錢,就是……費人!”

“滾吧你?!敝苋趔@笑著說,呼哧呼哧做著俯臥撐。這次,他從欄桿轉移到在地上做。蒲柔站起來,蹲在他邊上。她握著自己的腳踝,歪著頭就像看一只做運動的小動物。

“別這樣看我行不行啊——”周若驚說。

“不行?!逼讶嵴f,還伸出手去摸摸他的頭頂,二十年前濃密得可以扎小辮的頭發,現在已經很稀薄了。而她終于可以這樣光明地去觸碰他,以一種她還沒有完全釋然的方式。

“受到了什么蹂躪和折磨,讓男人的頭發像秋風中的落葉一般漸行漸遠杳無影蹤???”她陰陽怪氣地說,“瞧,不是我看著你,你都不會開始做這種高難度俯臥撐的吧?這叫什么來著?鉆石?對對,鉆石俯臥撐……”

話音未落,周若驚啪地躺在了地上。

“我一直認為,我就是運氣好?!逼讶釠]去扶他,止不住地還在說,她如果不說下去,就也不知道該做什么,“關于指數ETF呢,巴菲特講過,股票投資的盡頭是指數基金,指數基金的盡頭是納斯達克100指數?!?/p>

“你別欺負我炒股炒得差,巴菲特沒說過這種話吧?”

“前半句好像說過,后半句那是我自己加的。你買的那幾個指數ETF適合長期持有嗎?波動太大,不見得有什么長期收益率?!?/p>

“上證指數哪有波動,十年如一日的3000點?!敝苋趔@做出詢問不解的表情,不過在蒲柔回答前,他的眼神就表明他已經明白了,“聽說投資A股上市公司的外資,當了十幾年股東竟然還是虧的?!?/p>

“笑死,外資卷不過內資,紛紛表示A股是個賭場。也有說連賭場都不如,賭場還有規則,A股只有規矩,是臺絞肉機呢。指數永遠3000點,個股的波動卻異常大。A股就這么奇葩,很像一只嚴絲合縫的鋼精鍋,里頭塞滿了垂死掙扎的青蛙,青蛙蹦跶得再高,鍋子外面紋絲不動,聲音都沒有的,青蛙們終究悶死在里頭——這也就是股民常說的,股價坐了過山車,哪里來回哪里去?!逼讶嵋豢跉獠恍卣f完,“欸,還別說,真都得死里頭——因為是融資市,因為退市機制不完善,還因為很多東西不能說?!弊焐现v著“笑死”,蒲柔的話里一點笑意都沒有。

“你怎么這么會打比方?”周若驚訕笑著說。

“我是老股民嘛。我買的ETF是納指和標普——你看,如果我要遵循巴菲特的邏輯,就應該在美股的指數里實踐對吧?”

“有點道理,這也是某種角度的知行合一?!彼卮?。

“說來慚愧,我沒有本事在鹽堿地上種出玫瑰來,只能增加投資策略的豐富度了?!逼讶嵫a充道,“不光是我缺乏在A股必備的人定勝天的精神,而是基本面上存在的一些路徑依賴——習慣于擴大投資、習慣于擴大供給端而不是需求端……那根本就違背自然規律嘛?!?/p>

周若驚說:“我呢,老是做反。前幾年價值投資掙錢,我在做超短,今天買明天賣;這兩年適合打游擊了,我卻只能躺平了,美其名曰‘終于價投了?!?/p>

蒲柔接著說:“而且你知道嗎?做過美股的都知道,關注GDP、非農就業、物價指數、美聯儲議息幾個數據,基本就八九不離十了。但在A股,從能繁母豬的產后護理到人口飽和生育率,從7納米光刻機到高鐵齒輪傳動系統,從光伏產業鏈博弈到刀片電池黑科技,從機器人技術分解到大宗商品周期,從外賣騎手數量到電瓶車需求變化,從醫藥集采到國際海運價格,從國際沖突到國內政策,啥玩意你都得學,都得懂。最后錢多半是賺不到的,但至少落得了滿身才華:張口宏觀大勢,閉口十年國運,左手人口出生率,右手景氣度空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簡直無所不知!唉,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放棄。后來,我的解藥就是跑步,一天虧五萬得跑一小時,虧得越多跑的時間就得越長?!?/p>

“唉,所以要知道我們是常人,最多是有一點追求的常人。話說回來,不是常人便也不會顯出其追求的過于艱難了?!?/p>

“嗯,太艱難了。你知道嗎,境外敵對勢力把咱們A股的‘永恒3000點叫作‘Fate Line,命啊,真的是命?!逼讶峥嘈@氣,感到眼睛酸,抬手開始揉眼睛,一時之間的情緒涌上心頭,讓她感到難受極了,“我覺得自己不是不知道世界的本質,甚至比大多數人都知道得多。不光知道,也知道自己不知道,但當我走到戶外,站在馬路邊,經常感到這個世界和那些人還有車,離我很遠。有隔閡?!?/p>

周若驚來到蒲柔跟前,把她的頭顱攬在腰際。他說:“要有點聽天由命的心態?!?/p>

蒲柔稍稍用力,試圖掙脫,周若驚把她抱得更緊了。她悶在他的衣服里說:“就連你,也是很隔閡的?!?/p>

周若驚說:“你又在瞎說?!?/p>

“你說瞎說,那就瞎說好了,有什么好爭的?”她說,“經常覺得用盡努力都沒有用了?!?/p>

周若驚拍拍她,說:“什么事都沒有。儒家安于仁,之外就隨命了?!?/p>

“放屁?!逼讶岜鲆痪浯挚?,“我寧愿當一個隨波逐流的人,身心健康,快樂長壽?!?/p>

蒲柔本來沒什么,周若驚的舉動,不是以讓人驚異的方式去說出真相,也不是試圖讓人與自己的理性交流,很深地打動了她,同時也更重地激怒了她。他過去并非如此,他總是占據著自己的道理,據理力爭,要求他人,雞毛蒜皮都是追求真理道路上的大雅之堂。病毒來襲之后,仿佛才有了這樣的變化,對道理的求索,止步于自我的殿堂。她聽見他說:“隨波逐流也沒有關系啊。這有什么呢?很多年很多年前,我就知道再怎么努力都沒有用了?!彼囊路幸还筛粢篃熚?、體味和洗衣液味的混合氣味,蒲柔把臉蹭在織物的表面,貪婪地吸了又吸,把他推開。她捕捉住自己的不平,把它們安置到胸腔的最底層,就平靜了。一會兒,她說:“前幾天,你在給學生線上教學,門沒關嚴,我路過在門外聽了一會。我不知道你在講哪部分內容,聽到一句話印象很深刻?!?/p>

周若驚說:“哪句?”

蒲柔說:“你說‘時代選擇了魯迅,不是周作人,而魯迅真正的偉大并不在于他被時代所看中的偉大。你應該有你的用意,就說我的理解,我忽然就清晰了:在每個時代繼承了原有傳統的人,都不會是成功者,或許能很厲害,但弄不了潮。沒想到是一代又一代,前赴后繼地去懂得一個努力徒勞的道理啊?!?/p>

“瞎扯,誰跟你是‘一代又一代?”周若驚揉著蒲柔的脖子說,“……但我還是會努力。我很久不寫作了,似乎還可以寫點什么?!?/p>

“不然還能做什么?”

“你覺得應該寫嗎?”

“寫啊。你覺得想寫的話,我說不寫你就能不寫嗎?”蒲柔控制住不屑的語氣,她知道他僅僅是在交代,并不是一定要她的商量。

“要是我現在準備寫一個小說,我寫出來的主人公,想必是看上去處在荒謬絕倫的處境里,他以為一切必經由他所謂的理性來建造,非如此不能合理?!?/p>

“理性是唯一的權威?太過分了?!逼讶嵝α?,“唉,誰又不是呢?我經常想,假如我也跟所有人一樣隨波逐流,順勢而為,會不會反而更輕松?可是就投資股票這行,從眾就是絕路,被大多數人證明有效的掙錢方法,在被證明的那一刻,就已經失效了。但世界又沒簡單到,特立獨行就一定能把事兒做成了。那需要很多因素,甚至最后運氣還占了關鍵一票?!?/p>

“沒有人不辛苦,親愛的?!敝苋趔@推推眼鏡說,“每個人都有自己掙扎的處境,哪怕看起來風光排場,也是很辛苦的。你覺得我過得很好是吧?這幾年我給學生上課,一句話都不敢多講了,他們會套我的話,說不定就去舉報了?!?/p>

“套話?”

“他們會問:‘周老師,你對這個作家、對那個文本的判斷標準是什么?我講任何一條標準,都可能被他們找到漏洞?!?/p>

“嗬,這么對立了?”

“嗯,他們在生活中都是很好的人?!?/p>

“但這些……小事,怎么能難倒你呢?你一直都是這么……都是這么地,自信?!?/p>

“我過得很辛苦的?!?/p>

“是吧?你有一個旁若無人的世界,否則你怎么能孑然一身呢?”

蒲柔瞇眼笑笑,周若驚欲言又止。一時之間,似乎有一陣大風吹拂過他倆,蒲柔感到周若驚化身成為荒原上的李爾王,荒原就是在人類的能力與愿望之間,在他心底盤旋的狂風暴雨,令她不自禁打個寒顫。

“你的院子里為什么只種一棵樹?”不待回答,她轉而自問自答,“因為再多種一兩棵,也只是增加了一棵的孤獨而已呀?!?/p>

“孤獨的復數?”

“春天里的孤兒……們?!逼讶嵴f,“是不是很貼切的意味?”

周若驚跟昨晚一樣,含糊地“嗯”一聲。

日光漸熾,早春暖融融地鋪開了。蒲柔落在陰影里的雙腿,還有點涼。大門外,幾棵香樟的新老葉片開始更替,種子和紅葉落滿一地。更遠處,河流依托著黃綠交雜的堤岸,蜿蜒流淌。此時斷然想不到,每當夜幕降臨,村子里無關季節的寒意四起,水氣將越過河堤,向人煙聚散處彌漫。她瞇眼看向天光,強光使她的眼睛一陣酸脹,她感受著明晃晃的盲目,思慮正身處何方。

“在想什么?”周若驚問。他保持著深蹲的姿勢,拉伸大腿,空腹健身操差不多進行到尾聲了。

“沒想到你住在這樣的地方。我想到了,又沒想到,是這個意思?!逼讶嵴f。

“哪樣?”

“這樣的屋子。不是指地方,這地方挺好的。我說好的地方,指的是‘很穩定?!?/p>

“實在是太‘穩定了,拆得剩沒幾戶人家,又封起來一個月了?!?/p>

“你以前說過,我這樣的南方人更需要穩定的生活?!?/p>

“我說過嗎?”

“呵呵。你還說你自己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結果你還不是……”蒲柔搖搖頭,竟然想到了下一頓飯甚至下下一頓飯還要吃在這里,話就咽了下去。

“我還不是什么?”

“嗯。很多話你說過就忘記了?!?/p>

“是嗎?”

“像這種反問就很煩?!逼讶嵴f,“要否認你就否認,不置可否你就別響?!?/p>

周若驚笑了:“你今天怎么了?”

蒲柔說:“你想不想她們?”

周若驚說:“誰?”

蒲柔說:“你女兒……她們呀?!?/p>

周若驚說:“她們在瑞士挺好的。出入自由。衣食無憂?!?/p>

“你現在的脾氣怎么能這么穩定?當時我覺得,像你這樣二十年前就在川藏線上走過幾趟的人,一會兒玩攝影,一會兒玩越野,擅長各種運動項目,即便有一陣去研究宗教,我的天,那簡直離穩定越來越遠了。穩定肯定不是你的……菜?!逼讶岐q猶豫豫講到最后一個字,把自己怨恨住了?!安恕边@個詞用得太老套了,仿佛回到痞子蔡的《第一次親密接觸》紅遍大陸網吧的年代。

“你真的很喜歡用‘你這樣……‘他們那種……這些口頭禪,來作為一句話的開頭,就好像雖然是在與人對話,但是把自己隔離出去了?!敝苋趔@說。

“我們正是在隔離生活中呀?!逼讶嵴f。

“我并不是孑然一身,你一直都在?!敝苋趔@說。

“咳。我也是沒有辦法?!逼讶嵛⑽⒒沃X袋,還是被暖到了。

“我現在已經不想出門了,我指的出門就是像當年那樣的旅行,正兒八經的旅行?!敝苋趔@說。

“可能吧。但我后來慢慢又想,標簽也是很容易撕毀的東西,年輕時候的追求,或者說,年輕時追求到的東西,可能并不是我們真正想要的東西?!逼讶嵴f。

“喲,那是什么東西?是我們以為自己想要的東西?”周若驚說,“我以為,人在每一個節點上追求的事物,都是他的‘此在,難以用后視鏡去判斷有沒有意義、有沒有價值?!?/p>

“嗯,‘此時此刻的存在。讓我想起霍華德·馬克斯,一個投資大師的名言,他說‘我們或許永遠不會知道要去往何處,但最好明白身在何處?!逼讶犭S即想起了昨晚的異動,那種巨大的擾動讓她忽而厘不清楚今昔何年,一直到現在都還有些恍惚。她想跟周若驚聊一下,又不知從何談起。這個話題具體而微,在他倆之間,從一個絢爛的起點到每一個眼前的節點,無不橫亙著大段大段的空白?;匦谖缫沟穆曧?,究竟是老鼠、野貓,還是回憶?會不會有誰在半夜窺伺著他倆的生活?抑或是不具備實體形態的抽象事物,就像魔幻現實主義小說的鄉村生活里,來自于人類無法抵御又無法表達的神秘源泉的巨大力量,結界一樣籠罩著所有人?

如果她真的能無憂無慮地活在當下就好了。再三思慮中,蒲柔暫時放棄了。這般美好的春日上午,可以暫時消弭一切不安。她說:“我之前講的關于‘追求的那番話,就是一個泛泛的玄虛道理,其實沒有深意?!?/p>

“我知道,就是放之四海、人人能對號入座不會錯的雞湯。這種日子,只配得上雞湯,雞湯很不錯的?!彼残α?,頓一下,“我們還有咖啡喝呢?!?/p>

“哦,咖啡?!逼讶嵴f著,把杯子拿起來遞給他,“這是最后一杯了?!?/p>

“抽煙?!敝苋趔@遞過來說,“這是最后一盒了?!逼讶岐q豫一下,還是抽出一根。

一時無語。

一個小時前,蒲柔還難以想象自己是如何對待這最后一個咖啡膠囊的。這個膠囊,本來僅僅是一杯意式濃縮的量,就一大口的分量。方才,她按了好幾遍咖啡機的按鈕,大杯按鈕按了一遍,小杯按鈕按了一遍,想想還可以更進一步,又各自再打上一遍。生生地沖成一大杯,最后出來的咖啡液幾乎透明了。蒲柔說:“我小時候,八十年代,外公托人不知道從哪里搞來咖啡粉,會灌在熱水瓶里一直泡著,沖了又沖,最后咖啡就很淡很淡了,跟白開水一樣的,也舍不得立刻倒掉?!?/p>

周若驚抿一小口咖啡,說:“最后就是聞個香味了?!?/p>

蒲柔說:“是啊,好像每次打開熱水瓶塞子,都會很香。那種咖啡豆的香味,在我小時候,跟速溶咖啡不一樣,跟飯菜的香味不是一種香,但我們都覺得很香?!?/p>

周若驚說:“外公年輕時一定過得還不錯?!?/p>

蒲柔說:“是挺不錯的。有一件印象特別深的事情,已經九十年代初了,我十幾歲,那年夏天,廠家開發了一種新型雪糕,叫‘草莓酸奶,那種雪糕外面是一層草莓味的薄冰,里面是草莓酸奶味道的……冰淇淋?我想不能叫作冰淇淋吧,因為真的沒有多少濃郁的牛奶和奶油的。對了,比光明冰磚還要稀薄一點呢。我很愛吃,雖然吃口不夠好,勝在清爽,經常吃。這天放了學外婆看到我又在吃雪糕,告訴我她小時候每天放學會買一個冰淇淋吃,我說怎么可能呢?那是舊社會?!?/p>

周若驚拍腿大笑:“小孩子?!?/p>

蒲柔說:“是啊,小孩子總是經驗派的。外婆很不屑地說,她小時候的冰淇淋比現在好吃。后來上了初中,因為拆遷,全家都借住在外婆家。有一年,我在新華書店看到一本叫《蝴蝶夢》的小說,封面上是黑白電影的劇照,很唯美,就買了下來。外婆看到,隨口說這個電影解放前她就看過的。住在上海的時候。我總是感到外婆常常有俯視人間的態度,好像她看不起我們所有人。外公比她還嚴重,經常一個人捧著收音機聽廣播,看報紙,琢磨一堆半導體電路板,焊接那些永遠焊不完的二極管。說到電路板,哈,告訴你,我小時候有一項技能,就是用一把普通的剪刀給電線剝皮,剝了皮的裸露電線,可以用松香焊到電路板上去……”

周若驚端著杯子,連著抿了好幾口。他在喝咖啡的事情上完全是附庸風雅,比如說按照意大利人喝一杯濃縮的經驗,放在平時他會在25秒內喝完它。今天的咖啡清淡如水,就沒必要了。他接過來時,咖啡幾乎涼了,本來就不是特別好的膠囊,一涼下來,不知怎的,他始終感到酸味盤桓不去。主要是一開始就沒有追求到醇厚,溫度降下來后的酸度,就也難以接受了。這可是最后一杯咖啡了,或許拿去微波爐叮一下?一邊他還在對蒲柔的說話頻頻做出點頭的反應,好像是日劇里的人物,對對方的講話總是極其善意地發出“哦——”那樣的口氣,語調還是恍然大悟的。他想起一段英文脫口秀調侃日本人善于傾聽,理由是日語的句式結構比較特殊,作為主干的動詞總是放在一句話的末尾,人們要嘮嘮叨叨聽到最后才知道究竟講了什么事,自然而然要“哦——”一聲了。他想給蒲柔講講這個笑話,因為他一直感到她這種持續嘮嗑的狀態并非出自本然。剛做完俯臥撐的下腹深處一陣不適,他又沒有便秘什么的,怎么忽然就不舒服了?昨晚睡得還不錯,本來有點痔瘡問題,他今天起來也感到好多了。他很操心,但幾乎不焦慮。他這個人,從來不是樂觀地生活,也不是悲觀地生活,在他眼里,樂觀悲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找一個原則生活;沒有大的原則,就找小的原則,循著這個原則他才可以相對平穩地生活到如今?,F在,周若驚感覺到一種久違的焦慮,這種焦慮暫時蓋過了他想去照顧蒲柔情緒的緊迫度,因為咖啡和煙都沒有了。

“別聽我唧唧歪歪了,快去吃點東西吧?!逼讶嵴f。時間真的太多了,多得哪怕意識到“浪費”二字,都已經激不起觸動了。他們把太多時間消耗在聊天會話中,仿佛不光是他倆本有說不完的話,也像是他倆被迫有了說不完的話。

蒲柔接著說:“有兩個煎蛋,你吃一個。還有一筒餅干,吃兩片吧。如果再晚點起來,就可以兩頓并作一頓了?!?/p>

周若驚問:“Brunch是嗎?”進去拿煎蛋。在廚房,他看到三只土豆被人從角落的地上放到了桌上,其中一個抽出了一簇鵝黃的細芽;擺在盤子里的煎蛋,兩個荷包蛋只剩下兩塊蛋黃,蛋白被人啃掉了,留一圈交錯的齒痕。周若驚微微呆住,立馬感到有種算不上特別強烈的生機,不僅僅是正在發芽的土豆,是生活被人進入、能夠一道共同面對的生機,是在被好好照顧著又能夠照顧對方的狀態了。忽然想到在成都發生過的一件小事,他和蒲柔跟青年旅舍里的幾個老外一塊兒去逛街,在一個小店吃甜水面,甜水面的面條既粗又厚,大家吃了一會兒,他就看到蒲柔的碗里,面條不是從頭吃起,她從面條的側面一點點地啃,那個樣子,玩的心思比吃的心思更大,面條固然竟至于這么粗,能看到牙印了——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那碗面。

這回見面之前,他們有無數個可以見面的機會,也沒有誰先邁出這一步。不能否認,席卷全球的病毒,使得人對眼下和未來的預期,有了截然不同的觀感。蒲柔執意要來,她從來不是行動力強的人,周若驚拗不過她,先默默做好了對始料不及的情況的一切準備。果不其然,本來只是住幾天,她竟然留下一個月了,什么事情都想問問她的看法,他竟也覺得理所應當了。除了她,他沒有其他性幻想了——類似的話是她先說給他的,他起先感到不可思議,后來覺得自己也在向她靠攏,雖說他們在一起的時刻,陌生和熟悉交雜,各自按照自己的節奏在高潮。那是很好的過程,各自充分享受彼此的時刻,使美好的過程更加迷人。周若驚渴望過的高潮,一點不是想象中泄洪一般,用他最不為人知的比喻,就像長期便秘的人,忽然有了順暢的絲滑的控制自如的那一瞬間。既主動,又被動。他享受著那具節制飲食的身體、小小的肌肉蘊藏的能量,和二十年前比起來,那個人幾乎脫胎換骨,又沒有絲毫改變。久違的激情,對于他而言,是一段“序曲”,是他們感情的開端,可以重溫當然最好,卻不是最重要的。一個月前,當她開著車,伴隨著即將過期的48小時核酸檢測結果來到門口,他難以掩蓋他的難以置信。用她的話說,反正他獨自一人,她也沒事干,不妨“互相照看照看”——當然,他覺得她也希望他能相信那是一個借口。他又不需要什么“照看”。她是有點要避開自我的,卻總是不吝于在他身邊突然地展示自我,他認為她是沒有意識到那種時刻的,故而每每意識到這一點,總能讓他突然覺得她好性感,哪怕她僅僅為了她自己而來,哪怕她絲毫不愿意尋求兩人之間更多的可能,也沒關系。

周若驚把端著的咖啡放在臺面上,打開手機,彎腰尋找角度,拍了一張照。端著煎蛋走回陽臺,對蒲柔說:“雞蛋只有這一點了?”

“咳。我想了很久,怎么憑空讓這兩個蛋看起來像是三個蛋四個蛋,我以前看到過一種做蛋花湯的方法,需要打發得非常充分,然后就是怎么地慢慢倒入滾水里,能脹得很蓬很蓬。到做的時候,我一是不太清楚具體步驟,萬一搞砸了,就浪費了最后兩個蛋;二是我想蛋湯比較缺乏儀式感,對不起最后的兩個它們;三是終歸還沒走到絕路,激發不起對食物的創造力,想想還是荷包蛋最實在,加點油煎一下,蛋白質起一個美拉德反應,滴點生抽,又美又鮮。雖然一頓吃不飽,你就當作輕斷食了?!逼讶崮槼柵_外正在發呆,頭也沒回,咕嘟咕嘟講一串。

“哦。我問的是盤子里的雞蛋只有這一點了?”

“輕斷食是一種選擇,有得吃的時候,可以選擇斷食,可以選擇不斷食;沒得吃的時候,就是無奈、被迫。像藝術的功能,吃飽了飯才有藝術?!?/p>

“你在干嗎?”周若驚走過去,面對著她。

蒲柔回過頭來,看盤子里的雞蛋:“哦,你說這個?!?/p>

“你聽說過一首英國童謠嗎?我找出來?!敝苋趔@在手機上查,念了出來,“杰克·斯普拉特絕不吃任何肥肉,他的妻子絕不吃任何瘦肉,但他們兩人一塊兒,就把盤子舔得干干凈凈?!?/p>

“喔唷,”蒲柔說,“絕配?!?/p>

“配不配不敢說,留兩個雞蛋黃給我,絕是挺絕的?!敝苋趔@說道。

蒲柔流露出大方的堂而皇之的坦誠無比的一點點不耐煩:“我本來只想吃一份蛋白,那就等于說,我是想給你留1.5個雞蛋的?,F在剩兩個蛋黃,還是等于一個雞蛋的量,絕對不是在食物緊缺的時候跟你爭食哦?!?/p>

“爭有什么關系,不用爭,都讓你吃?!敝苋趔@遞上盤子說,“不過你看,這圈牙印,像什么?”

“嗯?”

周若驚說:“有沒有看過一個叫《綠化樹》的小說?”

蒲柔立刻明白了,終于流露出一個促狹的表情。周若驚在她臉上看到自己最喜歡的樣子了,他滿心希望她在身邊的日子里,就應該只是這種純粹的模樣。

她說:“我知道你要說什么?!?/p>

她接著說:“你是特意逗我說下面的話?!?/p>

她說下去:“如果你是要說這圈牙印讓你想起了白面饃饃上的指紋的話……你算是問到我心坎了。大學里教當代文學的老師當年講到這篇小說時,把這段給我們念了兩遍。兩遍!那啥,馬纓花?對,男人捧著馬纓花親手做的白面饃饃,哪,白面饃饃就是實心饅頭,饑荒年代很珍貴的,上頭印著她一個指紋,讓男人聯想到春天水面上小魚嘴巴吐出來的一圈圈的漣漪蕩漾來蕩漾去,是不是?啊,印象太深了???,但你現在這么聯想不太對勁???”

“你說,有什么不對勁的?”周若驚很難形容,自己是不是喜歡故意拋一塊磚去引她的玉。但她最有光彩的時刻之一,便是類似現在,像得了大便宜一樣,腦子里的小算盤撥得呼呼飛起。

“肯定不對勁,你我,這段孽緣,同那個革命感情,是哪跟哪呀!”蒲柔扯著嗓子,直勾勾對著周若驚說,“這朵指紋是張天羅地網,我覺得中國的知識分子,在心理層面,就好像從來沒逃出過馬纓花的手掌心?!?/p>

周若驚直接伸嘴,咬住整個雞蛋黃,他說:“你太壞了。趕緊地,整篇文學批評吧?!?/p>

促狹鬼本意想聲東擊西,卻被自己逗到彎了腰,促狹鬼捂住了臉,還是堅持著要說完,語言絲絲縷縷從指縫里漏出來:“難道不是嗎?我也看過不少小說的,當代故事里寫的讀書人啊,就是知識分子咯?不都是在物欲橫流的城里遭點難,寧愿哭哭啼啼回老家找一位善良淳樸的‘馬纓花,只有在故鄉那片精神家園上找到靈魂的止息之處……‘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新文化運動仿佛從不曾存在過?哦,那本來就不是故土上生長的東西。五谷不分,四體不勤,群居終日,言不及義。自顧尚不能及,不能及又不能自知,既不自知又不自洽,還要悲天憫人,我就奇怪了,鄉村又不是世外桃源,哪來那么多‘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美麗幻想???這不害苦了不識字的‘馬纓花嘛!”

周若驚最后一口雞蛋幾乎噴了出來。她倒是恢復了,不動聲色及時把咖啡杯送到他嘴邊,他一口喝完才沒噎住。

“你講得很好,但是請不要再講了。你再講下去,我就要失業了?!敝苋趔@笑說。

“不講了不講了,托爾斯泰的棺材板都要蓋不住了?!逼讶嵩傺a一刀。

“你呀,愧對你受的漢語言文學教育,哈哈?!敝苋趔@道。蒲柔的玩笑,讓他把對食物、咖啡和煙的焦慮,稍稍放到了一邊。

“是是是,周老師指教得是?!逼讶嵴J栽,下一秒語氣轉而嚴肅,“但你知道,我沒有那么惡意。托爾斯泰以八十二歲高齡,在暴風雪中出走;這樣的選擇,無論如何,是人文精神最寶貴的東西?!?/p>

“托爾斯泰是宗教精神。他攻擊莎士比亞的時候,我就很理解?!?/p>

“哦,你研究過宗教?!?/p>

“但凡有了宗教思想,普通人就變成了好人,讀書人反而是壞的了?!?/p>

“但,托爾斯泰不是有點‘道德敗壞的嗎?比如,就像我一樣敗壞?!逼讶岬脑捪褚豢|輕煙,裊裊散開,變淡。

“怎么可能,你都在想什么?”

“我看過他一些日記,經常招妓,還同時招好幾個。我不是用招妓去評判他,那是他自己的事,只是說存在這般事實,同時喜歡勾引……呃,少女?!?/p>

“但他的作品,把道德寫得這么好。博爾赫斯也會這樣,他喜歡寫好勇斗狠的人,但是語言又顯示出他是書卷氣十足的人?!?/p>

蒲柔說:“因為少女身上的那種東西,純潔或者善良,對他構成一種強烈的向往,形成一種極致的美吧?”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呢?”周若驚說,“你剛剛諷刺過知識分子與馬纓花啊?!?/p>

蒲柔瞪他一眼:“大赤佬?!?/p>

“是不是可以這樣總結一下,一個作家缺少什么,同時又很向往這個什么,就容易把這個什么寫好?!背酝旰韧甑闹苋趔@抹抹嘴,舉起手機,說,“我給你看……”

“不過……說起來,有的人住在荒郊野外的,不是剛剛送走了‘馬纓花,就急著尋找另一位‘馬纓花吧?”蒲柔打斷他說。

“滾滾滾?!彼f,“給你看照片?!?/p>

“我不想看?!逼讶嵴f。

“你要看?!敝苋趔@說。

一張調成黑白色的照片,剛才拍的。廚房里唯一的光線從北窗透入,被鄰居的房子擋住了一半,打在煎蛋的盤子上,邊緣線條分割出畫面的結構,陰影鼓出在盤子底下一圈,而煎蛋是明亮的,環繞著半輪犬牙交錯參差的影子。周若驚問:“像不像柯特茲?”

“柯特茲是誰?且慢,我查查?!逼讶嵩谑謾C上檢索,“安德魯·柯特茲,是這位吧?一個美國攝影師——哦,就是拍這些的,這些照片我有印象?!@句話講得真棒,‘我不是超現實主義者,而是現實主義者。怪不得你要說拍得像柯特茲了,他拍的靜物,組成畫面的線條、結構,包括那些動態物體的靜止瞬間,都好像在傳達一種靜穆的生活。唉,你記名字很厲害,我不行,對很多東西,就只能記得一個感覺。比如,你可以重復給我講同一個笑話,我要聽到結尾才會恍然大悟:原來我聽過。因為缺乏閉環的邏輯我記不住,相對來說,我更擅長記住一個瞬間的感受?!?/p>

“你是用直覺去抵達一個地方的,不是靠知識的,知識不靠譜的部分就多了?!?/p>

“直覺更不靠譜了?!?/p>

“靠譜。直覺的經驗比習得的經驗更是經驗?!?/p>

“那不是吧?某一些直覺經驗也是因為有學習的積累才可能產生?!?/p>

“你說的是一種情況。廢名說,主觀的極致就是客觀,他可沒反過來講?!?/p>

“咦,我剛巧知道這句話。你真的很會自省,你擅長理推,我靠意會?!?/p>

“哪有理推?我這么說你,靠的也是直覺?!敝苋趔@笑說,“中國人的生活就是太理智了,能把一切的荒誕都接受為日常?!?/p>

“是,一旦過去了,就會真的過去了,便再也不想了?!逼讶岬恼Z氣微微地嘲諷,“甚至再也想不起來了?!?/p>

周若驚聽出來了,說:“你在笑話我嗎?”

蒲柔不答這句。她說:“我從來沒有不想起你過。但我沒有那么不理性?!?/p>

周若驚說:“我相信直覺,哪怕直覺背叛了自己,也要承受這種背叛。我曾為你的個性辯護?!?/p>

蒲柔說:“辯護?言重了吧,我從沒在你生活里出現過?!?/p>

周若驚說:“我在百度貼吧里為你辯護?!?/p>

書呆子,可不嗎?蒲柔一度睜大雙眼,停留一秒,才恢復正常,說:“貼吧,好古老的東西?!?/p>

周若驚說:“我在你工作的學校貼吧里,看到有個帖子,談論蒲老師太有個性了?!?/p>

“我有嗎?哦,為我辯護,說明那是‘貶義詞了?!逼讶崛粲兴?,“靠直覺往往對‘本質會有驚人的把握——那我就算有個性吧。若驚,那你就是‘反身而誠,從自己身上直覺我呢?!?/p>

周若驚說:“是,并不是必須擺脫非理性的控制?!硇缘纳?,會讓人變冷漠?!?/p>

蒲柔說:“誰說的,你說的?”

周若驚說:“我記得是斯賓諾莎的話?!?/p>

蒲柔不語,在手機上唰唰翻,然后對著屏幕朗聲念道:“斯賓諾莎還說過,‘為愛所完全征服的恨,將變成愛,而這種愛將比此前未曾經歷過恨時更大?!?/p>

周若驚說:“我靠。那你恨過我嗎?”

蒲柔說:“恨過的?!毙α?,再說:“為了表示愛,我必須說恨過?!?/p>

周若驚說:“小赤佬?!?/p>

蒲柔點點頭,說:“那么,兩只赤佬中飯就不吃了。我很不想焦慮,我覺得偶爾有些饑餓感,也很不錯?!?/p>

周若驚看看手機,時間即將走向中午,股市也快收盤了。他望向樓下院子,院子里半陰半陽,葉稈綠枝從各個角落的花盆里伸出來,旁逸斜出到中間的石板小徑上,冬天留下的枯敗枝條還堆在兩邊。本來以為在家這么多天,會有很多時間打理花草。事實上,有沒有時間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有沒有情緒。周若驚打不起精神去收拾,漸漸覺得如果它們能夠按照它們的意愿隨便長成任何樣子,比經了他手料理過的要強上一萬倍。烏桕一陣抖動,冷不丁,一只貓跳到了地面上。是貍貓,他吹一聲口哨,貓回頭豎起尾巴,作勢一動不動,又弓起背,無聲無息掠過小徑,入了偏房去。風吹在身上,周若驚感到還是有些涼意,他應該加件外套。

他轉身對蒲柔說:“我得托人帶點東西來?!?/p>

蒲柔說:“唉,沒想到我待了這么久?!?/p>

周若驚說:“瞎想什么呢?米和面條還有點,要買些肉蛋奶了。前邊有一大片菜地,可以去摘點菜?!?/p>

蒲柔眼睛一下子亮了,她說:“還有得菜摘???”

周若驚說:“之前有人自己開荒種的,這一陣也沒人了,不知道是不是荒廢了?!?/p>

蒲柔來到周若驚身邊,與他一道靠在欄桿上?!斑€有煙嗎?”她問。

周若驚打開煙盒,這包5mg的中南海,只剩下四五支了。

“有時候禁不住奇怪,這么氣派的名字,這么平民的價錢?!逼讶崮昧艘桓?,對著煙盒努努嘴說。

周若驚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一些不太常見的情緒在他心里加重起來,他向來所過的生活,并不會讓他毫無思慮,勇敢無畏地像戰士般沖鋒陷陣。他認為自己不像大多數中年人,他與他們,各自看重的方面,是很不相似的。在不少人眼里,他過于聰明到了迂腐的地步,站在樹下跳一跳就能夠到的果子,他是跳不動的,不是不屑一顧,無非是怕崴了腳。他不在意崴腳本身,無非是崴過的腳有損于這具身體的平衡,與其說像一個污點,更像是一個滑稽的花招。但可以落地得穩一些呀?又不是每個人摘粒果子都要賠上腳——不不不,說白了,周若驚對唾手可得的現狀懷著憂心忡忡。近在眼前的憂慮,構成了他人格的底色,驅使他離開市區,到遠郊租下一幢農舍,過著被人曲解的隱居生活。他從未曾追求閑適愜意,也沒有那般無所事事,周若驚近乎心甘情愿地一事無成。

可以說,此時從這個角度望出去,外面是他精心挑選的一塊風景了。連帶著這座陽臺,也可以說是這幢農舍最完美的部分了。對面一些房子已被拆除,凹陷的地基幾乎已被填平,被勤勞的人東一塊西一塊種上了蔬菜,是一些茼蒿和芹菜,遠看起來都差不多,更多的是一叢叢的油菜花,達不到花海的模樣,也算是小有規模。路邊歸置到一處的瓦礫磚塊間,酢漿草和二月蘭連綿成一片,一枝黃花和飛蓬高低錯落,各自競相勃發。再過去,河水反射著明晃晃的日光,稱得上是刺眼了,兩岸桃樹花期剛過,紫葉李正在漸次開放——確切地說,正在周若驚的想象中漸次開放,在他的眼力范圍內,不能辨別出紫葉李細小的白色花瓣。直到他在河流拐彎消失的盡頭,看到地平線上的高架路和高樓,由于距離遙遠的緣故,它們展示出不受季節影響的本來形態,它們本來的顏色就是灰暗的,這使得開闊的綠色近景顯得非常鮮明,突出于地平線之前,整個遙遠的城市場景就退到后面去了。這一派閃閃發光的青翠,猶如某些浮世繪或者馬奈一些畫作中的效果,對畫面的處理方式似乎十分幼稚無知,景物的立體感并不能通過光影的明暗交互表現出來,那些樹木與流水,連條清晰的輪廓線都不能見到;然而,肉眼告訴他的卻是,在戶外陽光普照之下,渾圓的物象經??雌饋硎潜馄降?,甚至只是一些色塊和色斑。馬奈并不承認自己是印象派開山鼻祖,事實是,拉遠去看,他的畫比前輩的畫作都更接近現實,如同周若驚此時眼中所見,環繞在他的鄉村宅院周圍的一切,并非呆板扁平,恰恰相反,有真實的深度。

仿佛在說有些事總得做、必須要做,周若驚收回視線,說道:“有句話叫‘遠志克近憂,有沒有聽過?”

“沒有。是你編的吧?”

“嗯?!?/p>

“倒怪可愛的?!h志是一味中藥,安神的,這么說來,取名是很貼切的了?!?/p>

“那還真是?!?/p>

“若驚,那就是蘇州河吧?”蒲柔指著這條他們眼前鋪展的河。

周若驚夸張地張開嘴。他經常流露出這種對他們這樣的年紀來說不得體的表情,好在這樣的表情會使得他的眼神放出孩子般的光芒,本來因為衰老下垂的眼角而變小的眼睛也同時變大了,魚尾紋撐開了,陰郁便隨之一掃而空。

“干嗎?”蒲柔拍他一下。她接收到他身上來自內在本源的某種力量,基于他自身,通過他自身而被她認識,這就是她看著他,常常涌起情感、常常失去理智的原因。周若驚飄忽的時候,總是讓人以為真實的他存在于每個維度,而唯獨不存在于理智之外。

他佯裝吃驚地說:“你們路盲,就是這樣信口開河的,哦?”

信口開河,蒲柔搖頭苦笑?!澳悴皇钦f住在蘇州河邊嗎?”她說,“好久好久之前,你就是這么說的?!?/p>

“那也不代表我就住在‘河邊吧?!敝苋趔@說,“蘇州河在更遠一點的那頭。這里看不到?!彼滞鶘|邊指去,對蒲柔來說,就是左邊,非要說‘東邊,那就是一個平面概念。

“當年在成都的時候,我們說起過婁燁的電影《蘇州河》,你還記得嗎?”

“哦,是,你說你很喜歡,我倒沒有很感冒,畫面黑漆漆的,鏡頭搖曳不定?!敝苋趔@回答的同時,想起的是那幢川式民居的院子,在夏天的晚上,無風、悶熱,浸著汗水的氣息,各國語言盈盈飄散,啤酒瓶東倒西歪,長頭發的蒲柔與她剛結識不久的臺灣妹坐在一起,顯得瘦弱而明亮。

蒲柔笑了:“是的。那里面的蘇州河就是一條穿過城郊的臟兮兮的河,你還記得周迅打扮成金光閃閃的美人魚,坐在蘇州河邊踢水的鏡頭嗎?環境很陰暗,她很明艷?!?/p>

周若驚說:“我大概只記得這個很反差的鏡頭了?!?/p>

蒲柔說:“現在就只留下一點印象了,對那種凌亂瑣屑的片段的印象,具體是怎么樣,說不出來了?!?/p>

停一會,她又忽然想到了什么,接著說:“當時,我們來到千禧年的心情,就是電影里那樣的吧?以盛年的姿態,榮幸地站在世紀之交,感到各種外在的可能性撲面而來,就像導演在電影里各種炫技,用形式上的實驗和試探,去講述一個觀念里的愛情故事,好像是用藝術作品提煉了生活的本質。但我覺得,真實的生活并不是那樣的?!?/p>

周若驚說:“可能是人年輕的時候,甚至一個文明在年輕的時候(你看我又瞎扯開去了),尤其不喜歡抒發‘淺薄的感情和‘淺薄地抒發感情。需要很多外在的手法,很多修辭,更多的途徑,去堆積在一起,去努力到達那里,這是因為直指核心是看似最簡單然而又是最難做到的事情。而且……”他頓了一頓,“也不被允許?!?/p>

“也許并沒有什么高深和膚淺,所有的愛情都是暗示與象征,隨手涂抹的一些文字,隨口會唱的一些旋律?!痹捯魟偮?,蒲柔隨口哼出一句歌,她很輕地哼唱,聲音沒有發散出來,清脆的壓抑住的,僅僅在她的唇邊繞著。周若驚聽清楚了歌詞,她唱的是“愛只是愛,偉大的愛情到頭來也只是愛,碧空盡的深處誰也不曾存在”。

“這歌我沒聽過?!彼f。

“對了好巧,這首歌也叫《蘇州河》。挺好玩的,歌詞寫的其實是蘇州?!逼讶嵴f,“我以前看過一篇文章,講這種填詞的辦法,叫‘出外景,先講一處景色,再把景色融進感情。這歌的問題在于,蘇州河不在蘇州呀,還念一首楓橋夜泊,還有寒山寺——‘出外景迷路了?!?/p>

“出外景也可以的,出錯了也不要緊,就是記得拉一拉景深?!敝苋趔@答,順勢比畫了一個右手轉鏡頭調焦距的動作,“拉一拉,要有真切的內容?!?/p>

“歌詞就和詩類似的?!?/p>

“詩是從一種狀況上升到一個主題,對一種本質狀態的呈現,不是先拿來一個主題,然后鋪陳下去?!?/p>

蒲柔說:“所以當人要表達一個珍貴的感情,是沒有現成語言的,只能是從眼前的狀況出發,盡量指向那個東西,把指向的距離盡量縮短,盡量最直接。能指,能指,是所謂‘我能指。當你說‘住在河邊,那就是‘河邊;當我說‘我愛你,那就是‘愛?!?/p>

然后她轉過身來,盯著周若驚。周若驚拍拍她的臉,避開了她的目光,說:“這說得我好欣慰。廢名講詩的語言,說最好的語言不需要典故,沒有難的字,因為它包含的形象好,形象的重要條件是直接性。我理解,就應該這么簡單粗暴,泛化開去,從語言上就能說明,傳統就是當下的,不要存在‘超然物外的形象的?!?/p>

蒲柔說:“哦——這讓我想到李商隱了。他的語言有形象,但是從典故里來,按照廢名的看法,不是直接從生活中來的形象,是等于沒有生活的?!?/p>

周若驚說:“嗯。我一直以為,只要真有內容,典故毫無用處?!?/p>

“但是……”蒲柔說,“沒有自由,沒有無論哪種意義上的自由,都難以具備描摹形象的直接性吧?!?/p>

“那也不一定?!敝苋趔@說,“斯賓諾莎……”話音未落,手機響了。他喚醒屏幕,看了一下,打字回了消息,然后問蒲柔:“你缺什么東西?一個學生有通行證可以出門,我托他給咱們捎過來?!?/p>

見周若驚手指還停在屏幕上,是等著蒲柔立刻說出她的需要。蒲柔便立刻急起來,好多東西都缺,不僅僅是東西缺,她心里也缺一塊,這種日子究竟什么時候結束?而一下子什么東西最缺,蒲柔想來想去,只有立刻說:“衛生巾?!备衩子望}之于人一樣,衛生巾之于女人,不亞于食物。她經過了考慮的,沒有說“衛生棉條”或者“月經杯”這些更奢侈的用品。眼下,有衛生巾的話,餓她幾頓都沒關系。

周若驚略遲疑了一會,蒲柔看他的小表情,還怪好玩的。他說:“還有你的鼻炎,帶些過敏藥?”

蒲柔說:“藥就算了,太難買,我還有幾片。衛生巾要緊?!闭f來很好笑,反正蒲柔感到好笑極了。她的乳房已經脹痛了好幾天,她已經墊了一些紙巾,這種感覺有點像回到她小時候所聽說的解放前的苦難生活了,甚至帶她體驗到了自己不時會捐贈一些小額款項的某個慈善項目,那個項目是給貧困地區的女孩無償提供生理期用品。越是沒有衛生巾,越是擔心,不知道確切的一天到來時,她是不是只能蹲在馬桶上動彈不得了。想想周若驚這個男人,想想各懷鬼胎的性事,以及優雅的對話,文學、藝術和哲學,是包裹在各自焦慮之外的一張薄膜吧——需要嗎?需要的。脆弱嗎?脆弱的。她感到就要被經前綜合征抓住了,一點點煩躁起來,一點點增強起來。想都沒想,沖口而出:“沒有月經多好,我最希望絕經了,女人們都怕更年期,有什么好怕的?絕經了就好自由,對吧?不用記日子、算日子,不用提心吊膽側漏,不用睡覺不敢翻身,不用忍受痛經,不用忍受經前綜合征,不用控制莫名其妙的怒火,總之就是自由了?!?/p>

周若驚放下手機,拉起她的手。蒲柔又說:“總之現在就是擰巴極了?!?/p>

周若驚說:“然后你就覺得一切完美了?比如你的身體,沒有月經,這樣就會完美了?不會那么完美的??偸菚谄渌胤礁械綌Q巴的?!?/p>

蒲柔說:“放屁吧。也許你說的是對的?!?/p>

“對同樣事情的不同看法,會改變生活狀況的?!敝苋趔@說道,“這聽起來有點唯心,可我們活著經常不就是靠一口心氣兒嗎?不要想得太完美,不要把人想成完美的存在物。一具身體也是同樣,沒有傷痛只有美好,這是不可能的。我看到過講一個原始部落的文章,那個部落把女人的月經看作每個月一次的來自月亮的祝福。你看,多好,月經和潮汐啊,和月球公轉啊,和女人啊,那種自然造物之間難以言明的聯結?!?/p>

“每種情緒都是人對身體的感受和敏感,體會與照顧哦。嗯,這戰略高度可好了?!逼讶岬恼Z氣又變得陰陽怪氣。她懂得周若驚的意思,知道這種看待具體生活的具體感受。雖說總有命運中自帶的陰影阻撓她的行為,會在她的認知與行為之間橫插一腳,好在她還是知道,這總不至于讓她偏頗了去,不至于在情緒的牛角尖里鉆不出來。無論如何,蒲柔欣賞周若驚,任何不對勁的狀態,他總有辦法給出一個自洽完滿的邏輯閉環,他簡直是站在近乎信仰的程度上,在一種虔誠堅定的信念下,去布道他對于生活的最細微最切實的活法,這不禁讓蒲柔確信,他和二十年前的他有了很大的不同。

蒲柔還存著一點值得原諒的小心思。她說:“那你的學生,多大年紀了?二三十?我有點擔心他們,你知道,我說不清楚,我擔心他們這個年紀的年輕人?!?/p>

“你擔心什么?”周若驚知道她在擔心什么,他不會直接說出來的。

“我擔心我是不是看起來像個無聊的中年婦女?而且她竟然還沒有絕經,她竟然還需要衛生巾。我不是說得出具體擔心什么,我不想把自己置于被觀看之下?!逼讶岵辉敢饷髡f,說么還是要說的,說么又不肯說清楚。

“你擔心他們的道德感太強烈?”周若驚直接問道。他使用了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就像是有些男性與有好感的異性擦肩而過,不經意地掃到一下,看起來像是無心的,接觸的瞬間則是實打實的。他也不想提這些,只要提了,外界在他們中間就會引發出他們自己的問題,所以他們彼此心照不宣,最好把這些問題推諉于別人身上。說是轉移矛盾也好,說是安定團結也好,怎么說都好。

蒲柔避開了直面這個問題,她說:“有一回我聽一個當編輯的小朋友說,看一個書稿,內容寫的是在妻子過世后,男主人公回憶過去交往過的女人。小朋友說讀起來觀念上感到不適?!?/p>

周若驚說:“這有什么不適的?”

蒲柔說:“她說的是‘觀念上,我本來覺得應該表達成‘觀感上?我理解她為什么這么講……唉,我也不敢說我怎么理解了。我現在有時候都怕看到聽到這些話,因為有點怕,反過來就會想自己年輕的時候,是不是對其他人有過這樣的判斷、批評和壓力,哪怕是無心的。你簡直不知道年輕時會說出什么做出什么來,我經常都不敢認出那個我?!?/p>

周若驚說:“無心的,還是有意的,問題不在這里?!?/p>

蒲柔說:“嗯。就是不敢反駁了。因為知道不能反駁,他們是順勢而為,他們壓倒性勝利?!?/p>

周若驚說:“他們是群體,我們是個人。歸根到底是不尊重真實吧,就可以隨便立標準了?!?/p>

蒲柔說:“對。就是這樣籠統的擔心,會很具體到個人身上。前幾天我做了一個夢?!彼齻冗^頭,對著空氣就像在插播似的,嘀嘀咕咕了一通類似“我做很多夢的,有些我也沒辦法說出來”的呢喃,又接著說道:“我夢見我上一份工作的前上司,帶著他的女兒來看我,他把汽車開到大門口,說要見見我媽,我媽不跟我住一塊,結果你開門出去了,我卻不敢出去了。我站在里面的房間,聽你們在門外講話,我還聽見他女兒的說話聲,我想起來很久很久沒見過她了,上一次見,她還是剛到叛逆期的小女孩,有著一個很斯文的名字,卻像個頑皮的男生?!?/p>

周若驚說:“嗯?!?/p>

蒲柔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講這個夢。我,我怕我承擔不起?!?/p>

周若驚說:“講講又沒事,都應該講出來。只是說,盡量不要太有我執。自己的感受當然是重要的,只是在對他人的意義上來講,別把自己看得很重要。沒有需要你承擔那么多的?!?/p>

蒲柔說:“是的。更何況吃的都沒了,想那些做什么?”

“你終于意識到了?”周若驚說,“我是安慰你,別太操心了?!?/p>

蒲柔不好意思地笑了:“早就意識到了,只是難以控制。謝謝你啊,不厭其煩?!?/p>

“不用控制?!敝苋趔@說,“對了,真巧。我這個學生也是當編輯的,圖書編輯?!?/p>

蒲柔眼神又緊張起來,周若驚摟著她,用力捏捏她的肩膀:“我去外頭摘點蔬菜?!?/p>

“我也想一起去?!逼讶嵴f。

陽臺下面,院門外的小路上走來一個穿著白色防護服的人,連體的衣服,后腦勺、腰部和前胸后背有藍色的膠條,跟臉上的藍色N95口罩,在色彩搭配上遙相呼應?!耙粋€穿著醫用膠條服的工作人員”,蒲柔把穿著防護服的人都看作“工作人員”,防護服在此時,也算是一種制服了。蒲柔一陣緊張,就想起身往里走。這陣緊張來得怪可笑的,是來自于她坐在陽臺的露天空間里沒有戴口罩做好防護呢,還是她想起了抽屜里那幾個抗原試劑,還沒來得及把它們一一做完呢?在工作人員向院門一路走來的過程里,蒲柔已經思考了幾個輪回,并且認定了緊繃的精神和情緒都是她自己的問題,怪不到其他人與事上去,大家都是跟她在同樣的處境里。

周若驚反倒向前跨出幾步,站在了蒲柔身前。那副隱約要把蒲柔遮擋住的樣子,雖然沒什么要緊,反而讓蒲柔心定了。防護服走到一半,抬頭看見了他們,便停在門口,朝他們揮揮手。蒲柔說:“他是不是說了什么?”

周若驚說:“好像是個女的?!?/p>

蒲柔說:“她在說什么?是在對我們說話嗎?”

周若驚也朝防護服揮揮手,大聲喊:“有事嗎?”

他們一起看到防護服伸手摘下了自己的口罩,一側掛在耳朵上,一側被她用手提著。是一張年輕女性的臉,還帶點稚嫩,最多二十出頭。女孩接下來說的話,讓他們倆都大吃一驚。

女孩說:“你們家有鞋刷嗎?”她一邊說一邊比畫,指著自己的腳,“我就穿著一雙鞋來的,已經太臟了!”

周若驚說:“有的,你等等?!?/p>

蒲柔看她的鞋子,只看到防護服連腳一起套著,忍不住大聲問道:“你天天不能回家嗎?”

女孩說:“回不了,家太遠了!”

蒲柔又問:“在哪呢,有多遠?”

女孩說:“云南。我從云南來支援你們的,走得匆忙,沒帶什么行李?!狈路鹋滤幌嘈?,又補充:“鞋子好多天沒洗了,今天我穿了別人的拖鞋,領導都說我了?!?/p>

周若驚拿著一把刷子,開門遞給了女孩。女孩轉身就要走了,蒲柔忽然喊住她:“我有一雙多余的鞋子,你要不要?你穿幾碼?”

女孩說:“38碼?!?/p>

蒲柔說:“我是36碼?!?/p>

女孩說:“你給,我就要,可惜了?!?/p>

女孩的話簡單直接,蒲柔一下子樂了。她戴上口罩,想想摘下,回頭又說道:“你有辣醬或者‘老干媽嗎?這里的盒飯太清淡了,我老是吃不下?!?/p>

蒲柔聽到周若驚跟她說:“‘老干媽現在可是奢侈品呢?!?/p>

女孩舉起刷子對樓上的蒲柔揮手:“不是我矯情,真吃不慣這邊的飯。謝謝你們啦,用完還給你們?!?/p>

蒲柔說:“沒關系。今天可以去外面散步嗎?”

“按照規定,今天還是要待在家里?!迸⒁呀涀哌h了,此時戴起口罩的女孩,又重新變成防護服了,一個“工作人員”了。

周若驚關起門,走上樓。蒲柔對周若驚說:“好神奇,她是從云南調來的?!?/p>

周若驚現出一個吃驚的表情,轉瞬即逝。他低沉地重復了一遍:“好神奇?!?/p>

蒲柔說:“她說今天還是不能出門,你怎么去摘菜呢?”

周若驚說:“等天黑一點,偷偷去吧?!?/p>

如果有人正試圖用文字描繪這幅景象的話,那個人最好把一種近似于末日浪漫的情緒摻和到他的文字中去,因為那時那刻,在男人周若驚和女人蒲柔的內心里,隨著每一日流逝,絲絲滲透的焦慮與驚惶是不適合描摹的。主人公沉浸在愛的回憶里,不必說,可以抵御一切荒蕪,而荒蕪本身,當然會自動靠邊站,成為“不得體”。

(責任編輯:丁小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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