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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形太陽

2024-03-12 16:29岳舒頔
西湖 2024年3期
關鍵詞:馬飛黃海

岳舒頔

太陽剩一小塊弧,還在朝下掉,肉眼可見的速度,天暗下來。樹上有股很重的松脂味。幾只麻雀扇著翅膀,穿過樹枝,落進院里。

我伸一只手抓住桃樹枝,另一只手,扒著青磚墻上一道裂縫。這時我整個人懸在半空,離地四到五米。腳下是個水塘,見方,長寬大概都是兩米,連著職工澡堂的排水溝。

澡堂已經關門,水面呈乳白色,浮著幾張海飛絲洗頭膏的包裝袋。一些葉片鋒利的草長在四周,如幾捆綠色劍叢,朝天空挺直。我做個深呼吸,暗自運了一口氣。樹枝有點搖晃,桃花變成雨點,簌簌從頭頂落下。從小學四年級,我就經常背著書包爬過圍墻,這樣可以節省五分鐘。但我不在乎早一點或晚一點到家,可能就是喜歡爬墻。

以我的經驗,這種時候要先讓另一只手也抓住樹枝,完成一個引體向上的技術動作后,腰腹用力收緊,兩只腳再搭上墻頭。平時并不難做到。這還是第一次,我翻圍墻時感到呼吸有些困難。

首先,我確實知道那枚金戒指放在哪。如果我能打開他們的臥室門,就會看見床尾的梳妝臺。鏡子前,有個圓形仿古首飾盒,貼著木紋,其實是硬塑料。首飾盒有三層。拉開第一層,里面放著鑲鉆戒指、紅寶石吊墜、水晶耳環??粗己荛W,但全是假的。寶石和水晶是染色有機玻璃,鉆石的材質不清楚。另外在第二層有三只銀手鐲,由于嚴重氧化,顏色烏黑,不說以為是幾圈鐵環。第三層只放了一枚戒指,指環用紅線仔細包過,雞心形戒面,中間刻著“永結同心”四個字,款式很老,我媽早就不戴了,不過它是真金的。

除此之外,我也知道錢放在哪里。三門柜里有件藍色棉大衣,冬天我爸也很少穿,內袋經常放著一沓一百的現金。我伸手摸著錢,有時薄一點,有時厚一點,主要取決于我爸那幾天牌打得順不順。我拿過幾次,每次只抽一兩張,至今沒被發現過。有時候我懷疑,我爸是不想說,只要我別太過分。所以我還懷疑,我媽也不知道他有這些錢。他完全可以換個地方放,讓我找不到,不知道他設想過沒有,有一天,我會將一沓錢全部拿走。

跳進院子,光已經很有限。我看見那些小孩的身影向四處散開,剩下一個,自己趴在石桌上。這個小孩我認識,他爸在廠里開波斯特燙金機,他媽也在包裝廠,開海德堡折盒機。他很老實,頭朝下埋進兩只手臂,嘴里還在數數。我從他身旁走過,接近樓道時,他在我身后喊:準備好沒有,我要來抓你們了。

一盞聲控燈在我頭上亮起,我停下腳,看見另一個小男孩蹲在樓梯間,以幾輛單車作為掩體。他先沖我擠了擠眼睛,然后把食指豎在鼻尖和嘴唇中間。我沒理他。等了幾秒,聲控燈滅了,我走上樓梯。

窗戶是黑的。站在門外,我貼著聽了一會兒,里面很安靜,看樣子不會有警察。我打開燈,四處轉一圈,與預想的一樣,家里沒人。我媽可能在去月亮灣舞廳的路上,我爸應該坐在麻將桌上,正考慮打五條聽三條,還是做把大的。

我看著那道臥室門,上面刷過一層果綠色油漆,有幾處,油漆開始脫落,露出白色石灰底。這時候我才覺得肚子有點餓,喝了半杯水,不頂用。我去廚房找吃的,找到一搪瓷缸煉豬油的肥肉。我蘸著醬油,吃了幾塊。

那道臥室門配的是牛頭牌的鎖,關門時,靠銅鎖舌頭彈出來,伸進門框的方孔里。如果用一張硬塑料片,沿門縫塞進去,上下滑動,找到鎖舌,往前頂,門就會打開。我口袋里剛好有這樣一張硬塑料片,是下車時周進給我的。

打開臥室門之前,我坐在沙發上,主要考慮兩件事。第一,如果決定跟周進他們走,是不是要告訴韓藝?但我不知道韓藝在哪。第二,我在想剛才我們跑過的那條河,準確地說,我在想河里的倒影出了什么問題。

一個小時前,周進在附城村找到我們。

周進戴著墨鏡開車,身上穿一件領子很大的花襯衣。馬飛在副駕駛座,后面一排坐著施云磊和我。我們三個大口喝著礦泉水。我喝完一瓶,還是渴,但馬飛只買來四瓶水。車在一條土路上,往城里開。兩邊都是水田,幾個蛤蟆一直在叫。我腦子有點混亂,恍恍惚惚,看什么都覺得模糊,聽得也不真實,以為是蛤蟆叫,再一聽,又像鴨子。

周進的煙頭朝窗外扔了,說,正在滑冰場度化大姑娘呢,給我整斷了,我是你們的保育員是不是?我是你們的媽啊。

施云磊說,事情緊急,實在處理不了,才驚動你。

周進說,別廢話,說當時的情況,如實講。

施云磊說,下午,我們在臺球廳,包個房間看碟,看了三場電影,出來踩街,走到高坡剛好遇到黃海東和狗波。

馬飛說,我打斷你一下,如實地講,我們只看了兩場電影,有一場,基本上是快進的。

施云磊說,快進的也是看了三場。

馬飛說,那場看了幾百次,快進就為看葉玉卿換衣服,才幾十秒,怎么能算一場?

周進說,看三場看兩場關我什么事,揀主要的。周進嘆口氣,那兩個姑娘不錯啊,有一個是胖了點,不過臉也很好看,以前沒在滑冰場見過。

施云磊說,我們看見黃海東和狗波,站在坡頂,離我們大概只有二十米。屬于一場遭遇戰。我們三個人,他們兩個人,肯定要上啊。

馬飛說,話不是這樣說,沒你,我和小武兩個對兩個,肯定也上。

施云磊說,你們不見得有把握,狗波不說,黃海東身上還是有兩下的。

路上有輛三輪摩托,兜里拉著兩捆竹竿,車騎得不左不右,擋在路中間。周進一直按喇叭,直到三輪車靠了右。

周進踩油門,經過三輪摩托:不懂交通規則,還跑來路上找死。接著說,說重點。

施云磊說,重點就是我們沖上去了。黃海東和狗波被我們堵在文勇家小賣部對面巷子。馬飛先動的手,一腳給黃海東蹬在墻上。見黃海東想還手,我一個箭步到他身前,出右腳,搶先封了他的腿。

馬飛說,確實是我先動手。后面講得就不真實了,施胖子讓黃海東一把勒住脖子,照頭打了兩拳。我馬上抓黃海東一只手,攻他腹部。小武按著他的頭打。那個狗波,就在此時趁機跑掉了。

施云磊說,腿我是封住了,沒防住他的手,唉。

周進說,再扯這些沒用的,我把你踢下車,信不信?

這時我們離城越來越近。太陽西斜,西街那座十七層樓的酒店,自己高高聳立著,顯得很怪異。

馬飛說,我們沒動東西。打了幾分鐘,我和小武都停了,施胖子又從哪找來一塊木板,拍了他四五下。那時黃海東還行,知道用手護著頭。

施云磊說,上次我從滑冰場出來,在門口遭黃海東他們埋伏,我挨了十幾管子。也是運氣好,路上過來一輛巡邏車。關鍵是我的眼鏡,一條眼鏡腿給我打斷了。這幾天我回家,我媽就問,眼鏡呢,你眼鏡哪去了?我說在學校,抽屜里放著呢。我媽還不信,她說眼鏡不見你戴回來,是不是讓你弄丟了,四百多塊錢配的眼鏡你都能丟,你就不配戴眼鏡。

全是廢話??爝M城了,你們兩個給我閉嘴。周進說,小武,你說。

我看見周進的眼睛在反光鏡里盯著我。那棟十七層的灰黑色水泥樓正與遠處的山呼應著,看著很像一座墳碑。

我說,黃海東開始是半蹲,上半身靠著墻,后來就歪了,慢慢滑倒在地,眼里看不到黑眼珠,只剩白眼仁。我見他右邊腰上,有一片血印出來。

周進往右猛打一盤子方向,你要確定是血?

馬飛說,我也看見了,是血。只是我記得不在這個位置,腰還要上去。

我說,巷子里光線暗,我也沒看清。這時聽見坡下響警笛,我們跨過黃海東,翻過一堵墻,三個人往西邊跑。

周進說,好了,按你們說的,你倆都徒手打的黃海東,施云磊使了一塊木板。

我說,是這樣。

周進說,但是我明確告訴你們,這不可能。手腳和木板,不會對腹部造成這種傷。

我們三個都沒接話。周進說,聽好,你們打黃海東時,有人下黑手了,出甩刀或者跳刀,扎了黃海東。是誰?

施云磊說,我拿木板打了他幾下,都打在后背。我頭上還挨了黃海東好幾下。

馬飛說,我今天沒想著出來打架。馬飛彎下腰,兩只手掰起一只腳,你們看,我還穿著拖鞋。

周進取下墨鏡,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說,我和黃海東沒什么仇,小學時還在一起拍過畫片。

周進說,這就牛了。你們說,有沒有一種可能,黃海東趁你們不注意,朝自己身上捅了一刀?

我們不說話。施云磊說,他有刀他還不捅我們?

周進說,原來你們也知道他不會啊,啊,黃海東不是個日本武士。

面包車開上環城公路,我搖起旁邊的車玻璃。所有人都抽著煙,不說話。此時,夕陽正從我們身后落下。透過車里的煙霧,黃色的光罩住尼郎縣城,路面朝前延伸,看起來很模糊。

周進說,我教過你們使刀的。不管甩刀還是側跳,后半截不要開刃,用的時候,拇指和食指一定別住半截。跟你們說過多少次,這樣用刀安全,傷不了內臟。

周進吐出一口煙,噴向擋風玻璃,甩刀不行,花里胡哨的,沒用。

周進開車在城外轉了一圈,繞到人最少的北邊,車停在帆布廠外面。旁邊是塊菜地,隔開了公路,更遠處散落著幾所土坯房。

周進說,右側邊,從腹部到前胸,有闌尾、盲腸、大腸,還有肝和苦膽,這你們知道吧。

馬飛說,部件都聽過,位置就不太清楚了。

周進說,你們生物課本里有圖,不過你們都不會看。

施云磊說,我的生物課本只翻開寫過一個名字。

周進伸手拉坐墊一側把手,讓駕駛座靠背往后倒。然后他解開身上那件花襯衣的扣子,指著自己右邊肚子說,如果照小武說的,是不是這個位置?我說,大概就是這。其實我也不是很確定。周進用食指在那里畫個圈,這是闌尾,扎在這,按理說不致命,有很多人割掉了闌尾。他的手指往上移了半拃左右,又畫個圈,這里,有可能扎到大腸。警車跟著就到,發現黃海東,馬上送醫院,可以救。

周進敞開襯衣,露出一個狼頭,很像天龍八部最后一集,喬峰胸前的那個紋身。那根手指再向上移幾寸,至倒數第三根肋骨。周進指著狼下巴說,照馬飛說的,應該在這個位置。馬飛說,紅了一大片,也不好確定。周進說,中心點。馬飛說,再偏右一點。手指再往右。馬飛說,就這,差不多了。周進說,由這,有可能戳到黃海東的肝,也有可能,是他的苦膽。先說肝,不深還好,如果造成大量出血,很危險。再說膽,周進的手指在肋骨處點了兩下,扎破了,黃海東等著去見馬克思。

他說到這,我的眼睛一陣眩暈。接著有股血從后背流過,沖上后腦,人開始有點麻。

馬飛說,哥,你說這種情況抓到一般怎么判?會不會進少管所?

周進說,過了十四歲統統進勞改隊。

施云磊臉色煞白,只有顴骨仍堅持著兩塊紅色,又問,哥哥,那我們現在怎么辦?周進沒理他。施云磊再問一遍,聲音已經沙了。周進定定看著車窗。我好像聽見自己褲包里的鑰匙串一直響。

太陽射出很強的光線,落在一所土坯房上方。房頂上支著一口接收信號的大鍋蓋,就像光是它放出來的,照得地里的青菜又黃又亮。

周進先是閉著眼,倚住靠背,然后他睜開眼睛,尼郎是待不了了,你們得跑。

馬飛說那就跑吧,往哪里跑?周進說,河口,聽風聲,還不行送你們去越南。施云磊問怎么出邊境?周進說這個放心,那邊有朋友。施云磊一聽著急了。

周進說,這種時候,要冷靜。我的判斷,警察會先送黃海東去醫院,或者叫一輛救護車,送黃海東去醫院。下一步,他們會找來黃海東的家屬。

施云磊問,接下來呢?

周進說,不要急,一步一步分析。你們都聽見警笛,可以排除警車當時在巡邏。

施云磊說,然后呢?

周進說,所以,你們覺得是誰報的警?

我們沒回答,周進說,兩種可能,要么狗波,要么是附近的人。哪種可能性更大?

馬飛說,狗波報警可能性不大,之前跟他們交過幾次手,兩邊都沒報過警。

施云磊說,狗波不可能那么快找到電話。我看是文勇媳婦報的,我見她坐在玻璃柜臺后面??隙ㄊ撬?,小賣部里有公用電話。

周進說,你看,施胖子,其實你有腦子,以后記著多用,這東西越用越好用。不管是誰,只要不是狗波就行。警察處理完黃海東,還要調查,才能確定是你們?,F在七點零五分,我們還有一個小時。

馬飛家開著個耐磨鋼球廠,條件相對好一些,所以我們先去馬飛家。路上周進說,如果找不到錢,找點能換錢的首飾也行,但不要銀的。馬飛說能拿到錢更好,柜子里有錢。

馬飛家住一棟自建三層水泥樓。我們跟著他上二層,馬飛徑直走進一間房。他打開大衣柜,當中有四個抽屜。拉開其中一個,滿滿一抽屜零錢。馬飛伸手在零錢下面摸了一陣,拿出一沓錢,是一百塊的新票,腰上還扎著幾道橡皮筋。馬飛從當中數了十張。抽屜關了一半,被周進伸手擋住。周進重新將一沓錢取出來,裝進自己右邊褲包口袋。馬飛看著周進,沒有說話。周進順手取過馬飛手里的十張錢,扔進抽屜。

周進想了想,又拿出那十張,數了五張,也裝進褲包。剩下的五張,周進放了回去,關上抽屜。馬飛說,留五張有什么用,不如都拿了。馬飛說話的口氣有點生硬。周進說,懂個屁,留五張,是讓你家里人知道,錢是你拿的,不是遭賊,他們就不會報警。周進一邊說著,往外面走,見桌子上放著一聽健力寶,拿起來喝了一口。

我們回到面包車上。此時太陽渾圓,輪廓分明,燒紅得像塊鐵。但四周不再有光,而且快要落到地上。

周進看看表說,時間有點緊。他們先送我到包裝廠生活區附近,再拉施云磊去了他家,說好三十分鐘,在包裝廠生活區外面見。臨走,周進叫住我,遞給我一張硬塑料片,說我也許能用上。我接過來看,大概是從一個什么飲料瓶剪下的,綠色,四邊修得很整齊。

出門天已經黑了,路上風吹得很大,但月光很亮。我看見那輛昌河面包貼著墻,停在一根水泥電線桿后面。

我站在駕駛室外,從口袋里掏出一只鉆戒,又掏出一個紅寶石吊墜,遞給周進。周進先是拿在手里,然后半截身子鉆出車窗,借著路燈看了,才裝進口袋。就這兩個,錢呢?周進問。我說,錢我找不到,我爸在家,坐在沙發上看中央六臺,槍戰片,拿到這兩個我都很冒險。周進說,你手里拿著個口缸干什么?

馬飛催我上車,我站著沒有動。周進說,現在開始,多在尼郎待一分鐘,你們都很危險。我說,我爸不讓我出來,我跟他說,去職工食堂打米線。馬飛說,你這碗米線打得有點遠,不知道河口賣不賣米線。我說,我不跟你們走了。馬飛愣了一下,問,你要去哪?我看著周進說,哪都不去,回家睡覺,明天起來去學校。施云磊從后排趴上來,說你瘋了啊,想進勞改隊?我說,抓了我也認了。我還是看著周進。周進打開車門,站在我面前。他說,既然你已經想好了,哥哥交代你一句,萬一進去,審你,咬死你沒動過刀。他的手扶著反光鏡,始終沒看我的眼睛。我說,知道了。

我后退兩步,面包車開始顫抖。馬飛和施云磊在車里看著我。這時我又朝面包車走過去。我說有件事,剛才想起來,走之前,跟你們確定一下。我說,在高坡巷子打黃海東,我們聽見警笛聲,當時是不是這樣?

馬飛說,怎么了?

我說,我們朝西邊跑,穿過過境公路,然后出了城。

馬飛說,我們是從西城里出去的。

我說,進了附城村,我們一直是沿著一條河跑,對不對?

馬飛有點疑惑,然后呢?

我說,那就是了,我覺得河里的倒影有問題。

馬飛說,什么問題?

我說,河邊的房子,在水里的倒影頭朝上,楊草果樹倒影也是頭朝上。

施云磊從后排伸出頭說,你到底要說什么???

我說,我也不知道。但不管房子還是樹,在水里的倒影,都應該頭朝下。

說完這句話,我轉過身。直到我走進包裝廠大門,馬飛和施云磊沒有再叫我。我聽著面包車在我身后開走了。

我重新打開那道臥室門,拿出金戒指,放回首飾盒第三層。

我很想跟他們一起去河口,不過我總覺得整個事情都不對。我想周進是在騙我們,但沒有辦法告訴馬飛和施云磊。

我趴在臥室地板上,拉出床底的一只皮鞋盒。里面有本雜志,封面上的女人沒穿衣服,笑著,張開腿坐在一把椅子上,胸部和兩腿間印著幾行繁體字。另外有一把銅制手柄,外面帶一圈三角形的尖,當中打了四個圓孔,四根手指剛好可以伸進去握住。除此以外,我又在皮鞋盒里找到兩個打火機、一封信、一支筆。我將紙盒翻過來,東西全部倒在地板上,沒有找到我要找的東西。

關了燈躺在床上,我腦子里不斷浮現出黃海東身上那片血。有一陣,我感覺心跳得很快,有點反胃,隔一會兒,整個人像從半空向下墜。這種感覺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了。有一回,我和馬飛,拆了延齡街一個公共電話亭上的幾根鋼管,還往里面灌了細沙。尼郎二中門口那個人,我現在還記得他的樣子,眼神透出兇狠,一頭卷發貼著頭皮,看上去像戴了一頂黑色毛線帽。等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我又朝他頭上踢了幾腳,可他還是沒有反應。馬飛拉住我說,不能再打了,要出人命。我注意到,那個人耳朵后面長了一塊很大的白皮蘚。后來馬飛跟別人說,我一直是這樣,動起手來就瘋了,下死手。他不知道,其實我是害怕。那天我暗暗在心里想,如果他沒死,以后我就不跟馬飛他們去打架了。這些我從來沒告訴過馬飛和施云磊,只跟韓藝講過一次。

在學校里,我和韓藝從不講話。她板著臉坐在第一排,后背繃得很直。她始終保持著一種要迎接表揚的姿勢和表情。私下里,她卻是另外一種樣子,講不到兩句話她就開始笑,笑起來還不容易停。有一回韓藝約我去西苑公園,我們在人工湖上劃著船,她告訴我,她在聽搖滾樂。這有些出乎我的預料。她問我知不知道竇唯,他的樂隊叫黑豹。我以前不知道。但我說,我以為長成她這樣的,應該是聽楊鈺瑩。

躺在干燥的黑暗中,我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還原一遍下午的經過。其實很難做到。

當時大概四點鐘,我們從錄像廳出來,走在織染廠外面的一道斜坡上。坡頂的煙囪正冒出一團黑煙,周圍的天空卻藍得很勻,像繃著一大張塑料布,顯得非常不真實。

施云磊說,你們說劉德華是不是有點傻?他應該另外找機會,等喇叭落單再弄他,這樣他就不會死。那邊三個人,他受傷了,帶著吳孟達,吳孟達也不行。

馬飛說,劉德華要報仇,他大哥被喇叭砍死了嘛。你大哥讓人砍死你去不去???周進讓人砍死你去不去?

施云磊說,你們發現沒有,吳倩蓮有點像誰?

馬飛說,你想說二班的韓藝,但是這么說不對,應該說韓藝長得像吳倩蓮。

施云磊說,聽他們班的人說,有天晚自習教室停電,黃海東把手伸到了韓藝衣服里。

馬飛說,我怎么聽說,是伸進褲子里?黃海東,我覺得他有一天肯定會在路上強奸哪個姑娘。

我們經過織染廠車間的窗戶,機器聲很吵。路邊的陰溝里淌出一股黑紅色的水,我把煙頭扔進去,它在里面轉個圈,沖走了。

馬飛說,劉德華的摩托車有點牛啊。

施云磊問,雅馬哈的?

馬飛說,肯定不是雅馬哈。

施云磊說,五羊?

馬飛說,騎五羊的那是你爸。

施云磊說,我爸那輛五羊摩托一萬四千幾,這錢本來要留著,等單位集資蓋商品房,織染廠和糖果廠都蓋了。我媽說我爸腦子不好,不會分個主次。我覺得我媽說得對,他沒必要買輛摩托車。

馬飛說,劉德華那件牛仔衣帥啊,周進前幾天也穿了一件那樣的牛仔衣。

接近坡頂,路開始變陡,而且越走越窄。施云磊說,劉德華的牛仔衣,領是立著的,你們看前面那個人,是不是黃海東?

我和馬飛一起抬頭,看看前面,同時加快了腳步。施云磊說,就是黃海東,還有狗波,周進那件牛仔衣,布料好像有點軟,領子立不起來。

我記得黃海東背靠一堵墻,兩條腿逐漸綿軟。我總覺得,在躺下以前,他還努力用膝蓋支了一下身體。我看著黃海東白T恤上印出一個紅色的橢圓形,就這時候,警笛聲從下面傳來。

在那些建筑的陰影里,尼郎的巷子像張蜘蛛網。眼前出現很多條我以前不知道的路,我們像在一座迷宮里跑。有一陣,警笛聲離我很近。翻過幾堵矮墻后,光線突然變得強烈。我們迎著刺眼的光線往西跑,橫穿公路時,腳下的柏油路很軟,幾輛車在對我們按喇叭。后來已經聽不見警笛,但我們沒有停。

太陽跟著我們轉進西郊。去附城村的路上,有一陣我的眼睛很難睜開。拐了幾個彎,路突然變得筆直,兩邊出現寬闊的農田。

我用了全部力氣跑,風灌進我的鼻子,有股酸腐的氣味。我感到呼吸有些困難,但同時,我的腦子卻轉得飛快。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甚至想起很多原本被我忘掉的事。我記起小學一年級,有天我放學回家,我媽坐在沙發上,用一塊抹布擦桌上的玻璃。我媽說,你外公不行了。我看著我媽,她的臉很憔悴。我媽問我,你知不知道不行了是什么意思?問我時她的手沒停,一直擦著那塊玻璃。我還記起幼兒園時,我爸他們廠組織旅游,那次他帶著我去,我在一個景點走丟了。我記得我身邊是個噴水池,水池中間有座奇怪的建筑,圓形水泥板一層疊一層,往下淌著水。頂上站著一個石頭雕的小男孩,年齡和我差不多,光著屁股,在往水里撒尿。有很多人經過噴水池,我看著他們,但沒有一個是我要找的。

我和前面的馬飛離得越來越遠,施云磊跟在我的身后。我想追上馬飛,怎么也跑不快。

我抬頭,看見太陽正撞在一團云上,天空一下燒了起來。眼前這個場景讓我感覺很熟悉,只是還少了點什么。我想前面應該有條河。一條河就真的出現了。但我認為不夠,還應該有些樹才對,河岸邊又長出兩排高大的楊草果樹。陽光猛烈地照進河里,河水卻紋絲不動,平如鏡面,金屬一樣堅硬。對此,我很不滿意,于是,河水開始在我面前緩緩流起來。我心想,總算對了,這回和我之前見過的場景完全一樣了。然后我的呼吸變得均勻,很快追上了馬飛。

我看著天上的一塊云,正從中間裂出一道口子。兩片云彩越走越遠,扭曲成弧形,但同時,它在不斷被金色填滿??罩械箳炱鹨粋€光的湖泊,并向著地面傾瀉。

我說,馬飛馬飛快看天上。我發現自己吐字清晰,聲音很穩。馬飛盯著前面的路,眼睛血紅。我又說,馬飛你看,云彩后面,那個湖里的水流下來了。馬飛還是不說話,只是朝前跑。

進入村子內部,光暗下來。我跟著馬飛拐進一所土坯房后面。馬飛蹲在地上,手扶著墻。過了一會兒,施云磊也到了。

緩了很長時間,馬飛站起來,朝我動了動嘴。

我說,馬飛你說什么?我聽不見。

馬飛說,剛才在路上,你說了什么?這回我聽見了,但是他的聲音好像離我很遠。

我說,我看見天上有個金色的湖。

馬飛看著我。我又說,水像個瀑布一樣流了下來。

馬飛說,我靠。然后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我說,不行,我要回去看一下,那些水又淌到哪里去了。然后我突然想到什么,接著把手按在自己胸口,果然沒有摸到心跳。

我從夢里醒來,先聽見床頭柜上的鬧鐘,秒針嗒嗒嗒嗒,走得很快。

起身出臥室,我爸已經去廠里了。我媽還沒起來,但我看見她的挎包放在客廳茶幾上。那個包里有三張一百,一張五十,四張十塊。我拿了兩張十塊。

走出生活區大門,太陽正在路的盡頭升起,但它還顯得虛弱,眼睛可以直視。圓的中間一片空白,邊緣向外發出很淡的光,在天上形成一個金黃色的環形。它離地面很近,所以我有點分不清,它打算升起來,還是要掉下去。

我經過街心公園時,幾個退休老頭已經到了,占著樹下的空地。半透明的陽光下,畫眉鳥掛在樹枝上,叫著,在籠子里上下竄跳。換作平時我會看幾盤棋再走,主要為聽那幾個老頭吹吹牛。

我走一條小路,繞到學校后面的半坡上,看著學生成群涌進大門。直到打鈴,最后面的人飛奔著,朝教學樓跑。一切和往常一樣。

我爬上圍墻,一只腳已經伸到墻內,這時我見路上開過來一輛警車,在校門口停住。兩個警察走下車。我的腳又縮了回來。保安從門衛室伸出一個腦袋,前半部分沒有了頭發。年紀大的警察上前和保安說話,另一個年輕的警察雙手抱在胸前。

我趴著沒動。過一會兒,我聽見有個聲音在身后喊我。轉過頭,就見韓藝站在圍墻下,穿一身灰色校服,背上背個很大的書包。我說,鈴都打完了,你怎么還在這里?

韓藝看著我說,他們說你出事了。

我說,你說什么?

你這么做,是不是因為我?

我說,我沒有。

警察在找你。

我現在看見兩個警察。

保安身前的警察取下帽子,拿在手里。另一個臉對著教學樓。

韓藝說,你用那把刀殺死了黃海東,現在你怎么辦???

我說,在那個皮鞋盒里,我沒有找到我的東西。

她說,刀在你褲包里。

然后我雙腿夾緊,手伸進褲包,將一個口袋底朝外翻。兩張十塊錢掉出來,落進足球場的草地上。我說,韓藝,我的錢掉進學校了。說著,我翻出另一邊口袋,也從里面掉出個東西,在墻上滾了一下,跌到韓藝腳邊。

韓藝彎下腰,撿起地上的彈簧刀。然后她抬起頭看著我,眼睛里有很多眼淚。她說,你看,刀。

我說,你怎么知道我口袋里有刀?

她說,它是我送給你的。

韓藝說完這句話,我先是眼前一片朦朧,接著我的視覺開始發生了某種奇怪的變化。視線逐漸離開我的控制,一點點往上移,直至升到半空。我的視角變成一只鳥,正俯視著我自己。我看見我的頭發梳成兩片,中間有一道白色的頭皮。我看見我的后衣領上有個很小的破洞。韓藝站在圍墻下,手仍然向上舉著,此時刀刃已彈開,露出紅色斑駁的血跡。

我試著轉動視覺,原來鳥可以看出很遠。公路上,一個男人騎摩托車駛過,并且將一個塑料袋扔在路邊。

我重新調整角度,將視線轉到學校門口。那個年輕的警察正好也看向了這邊。隔著一塊足球場,我清楚地看見,他的右邊眼角有個凸起的疤,月牙形,像半個括號。我從他的瞳孔里看見我自己,騎在一堵墻上,脊背彎曲,朝上弓起。年輕的警察嘴里說著什么,一邊朝前走,年紀大的警察跟在后面。他們走進球場,很快被地上的雜草淹沒了雙腿。再往前,草叢又遮過胸部。所以他們只能仰著頭。陽光照亮整片球場,草稈翻滾,不斷在他們身前分開。兩個警察,像在一片草地上艱難地游泳。我看著他們的手臂前后甩動,動作越來越快。終于我意識到,他們,這是在跑啊。

我看見我在墻上翻個身,栽向學校外面。而韓藝,此時已經不見了。

我從夢里醒來,先聽見床頭柜上的鬧鐘,秒針嗒嗒嗒嗒,走得很快。

(責任編輯: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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