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戰之戰

九月華裳

崆峒派的奪命雙煞，武當派的清虛道長，西域的玉面修羅，還有苗疆的“佛口蛇心”毒娘子，在短短一月之內，全都敗在年僅弱冠的東瀛劍客竹下八郎的薙刀之下。

接受竹下八郎挑戰的少林寺玄滄方丈，雖然在和他決戰時保住了性命，卻在三日后，終因重傷不治而闔然離世。

中原武林頓時一片嘩然。

中原武林的一眾高手，全都想打敗東瀛劍客竹下八郎，替那些慘敗的武林同道討回顏面，一雪前恥?？伤麄冇秩家驗橹裣掳死晒砩衲獪y的刀法，以及他身后勢力龐大的北辰一刀流，無人敢觸其鋒芒。

因此，當竹下八郎把戰書下到聲名遠揚的寒江釣客面前時，武林中人都不約而同地松了一口氣。

這位寒江釣客名叫柳遺世，早在十五年前，就是武林中公認的驚世之才。他三歲學武，七歲練劍，十七歲便孤身一人，手持一柄驚霜劍蕩平了禿鷹嶺的大小四十余座山寨。二十八歲時，他在打敗武林中首屈一指的“風霜雷電”四大劍客后便遠離江湖。如今開著一間小小的平安鏢局，收了十幾名弟子，靠給人押鏢，平淡度日。

聽聞半年前，去平安鏢局劫鏢失敗、僥幸未死的“金錢鼠”花沖曾說過，柳遺世的云天幻影劍法，如今已臻至化境。

為此，武林中人都信心滿滿：竹下八郎的東瀛刀法雖然深不可測，可憑柳遺世百年難遇的卓越劍法，定然能打敗竹下八郎，替中原武林揚眉吐氣。

誰承想，就在比試當天，眾多的武林高手在泰山腳下，翹首苦等了一整天，誰都沒能瞥見柳遺世的人影。

事后眾人才得知，原來柳遺世早在幾天前，就派人向竹下八郎傳話，聲稱自己多年前就已經退出武林，如今不會再接受任何人的挑戰。

聲名赫赫的一代劍俠，居然不敢和初出茅廬的東瀛劍客比試？對這個結果，武林中所有人都覺得難以接受。有人猜測，柳遺世如今年歲大了，所以變得格外膽小怕事，這才不敢接受竹下八郎的挑戰。還有人猜，他多半是因為多年不曾應約決戰，擔心自己在武林中未曾一敗的神話，會毀在竹下八郎這個后起之秀手上。也有人私下議論，他八成是看到這個東瀛劍客刀法兇殘，擔心自己也會像玄滄方丈一樣重傷離世……一時間武林中對此眾說紛紜。

竹下八郎年少氣盛，眼見這位武林名宿不肯前來赴戰，隨后又接二連三給柳遺世下戰書，表明他這次前來中原，誓要代表師門北辰一刀流和寒江釣客一戰。他還放出狂言：如若柳遺世再不應戰，自己就要持薙刀，蕩平整個中原武林。

眼看竹下八郎欺中原武林太甚，許多和柳遺世交好的武林舊友紛紛上門勸說，希望他能接受的竹下八郎的挑戰，替中原武林一雪前恥。

可任憑這些武林同道如何苦苦勸說，柳遺世從迎這些人入門，到送他們離去，都只是端坐在正堂，臉上始終是神情散淡，不為所動。

直到柳遺世當年的師父，如今已是年逾古稀的無雙劍客穆云崢，拄著烏木拐杖上門。為了逼他前去應戰，這位武林泰斗居然顫巍巍地要對自己曾經的弟子行跪拜之禮。既然自己的師父都出面相求，柳遺世在無奈之下，也只能應允接受竹下八郎的挑戰。

七月十五，泰山之巔一場對決開始了。

柳遺世的劍法宛如驚鴻掠影，在和竹下八郎過招時變化萬千，真如傳言所說，已臻化境。而竹下八郎的刀法詭譎凌厲，招招直指對方要害，讓人防不勝防。

比試中不分上下的兩人，一直從上午的鳥鳴啁啾，打到夜晚的淡月疏星，再打到第二天正午艷陽高照，眼看著又要苦戰到傍晚的月上柳梢，樹影婆娑。

這么長時間的對決下來，直至最后，就連內力深厚的濟慈大師也支撐不住，快要昏昏欲睡的時候，雙目赤紅的竹下八郎狀如惡鬼，以絕招“絕天滅地”砍向柳遺世。柳遺世一怔，臉上神情微微一變，嘴里霎時噴出一口血霧，繼而倒地不起。同時掉落在地的，還有他那條被竹下八郎砍下的，鮮血淋漓的右臂。

——泰山之巔的對決，柳遺世以一招之差輸給東瀛劍客竹下八郎。雖然他的性命最后無礙，可右臂卻是殘了。

竹下八郎在短短一年內，便打敗了中原武林的所有高手，志得意滿后，不久便覺得索然無趣，于是返回東瀛。經此一役，中原武林終于又恢復昔日的寧靜。

柳遺世雖然保住了性命，可他的戰敗，卻明顯打破了他昔日不敗劍俠的神話，也辜負了武林中人對他寄予的厚望。從那一戰之后，武林中人在提到他的名字時，言談中難免就對他充滿了鄙薄，甚至往往還會伴隨著一陣刺耳的冷笑。

正是因為這樣，從柳遺世戰敗之后，前來平安鏢局找他押鏢的客人變得日漸稀少。以至于到了后來，更有許多江湖中的籍籍無名之輩，故意跑上門來挑釁。弟子們時常在清晨，一打開鏢局大門，就會發現門前布滿污穢的屎尿和狗血，臭不可聞。

但是柳遺世卻始終不以為意：他似乎并沒有把自己的失敗，和這些刻意的侮辱放在心上。

就這么默默過了九年之后，柳遺世有一天忽然身染頑疾，一病不起。

柳遺世病重之際，守在病榻前服侍他的親傳弟子石幽明，忽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身為柳遺世親傳弟子的他，此時此刻，終于吐出多年來埋在心里的疑惑：“師父，我是您的親傳弟子，我比誰都清楚——您的云天幻影劍法早已臻至化境。別說是竹下八郎，就算是武功再高的武林高手，都絕不可能斷您一臂??！弟子今天斗膽求師父告知真相，為何您當年在泰山之巔，要故意敗給竹下八郎？”

“唉——”柳遺世長嘆一聲，似乎是早已料到自己的親傳弟子，會問出這個問題。他沉默許久之后，終于向石幽明徐徐道出自己埋藏多年的苦衷。

原來當年在泰山之巔決戰到最后，竹下八郎向他使出了至陰至毒的功法“絕天滅地”。這門至邪至毒的功法，柳遺世早在少年時橫掃禿鷹嶺的時候，曾在一本破損的武功秘籍中見過。

“絕天滅地的精妙之處，在于以人練刀。對手的內力越是高強，練功者的刀法就會變得愈發凌厲狠辣。同樣的 ，在和高手的一次次對決中，練功者漸漸會變得大失常性，甚至于走火入魔……”

石幽明聽著師父的話，終于恍然，為何當年武林中武功最高的玄滄方丈會命喪竹下八郎的薙刀之下，而其他高手卻僅僅才是重傷。原來不是因為竹下八郎存心要置玄滄方丈于死地，而是因為他練習了名叫絕天滅地的邪功，所以對決之際才會大失常性。

“還有，竹下八郎是北辰一刀流中最天賦異稟的弟子，深受北辰一刀流上下的疼愛和敬重，我不能殺他，否則東瀛武林絕不會善罷甘休。到時候雙方開戰，只會生靈涂炭、血流成河?！闭f到這里，柳遺世聲音漸漸變得低微，他使勁喘了一口氣，繼續向弟子解釋道：“同樣的，我也不能打敗他。竹下八郎少年成名、心高氣傲，一旦他敗于我手，為了要再次打敗我，勢必會更加瘋魔地練習刀法。到時候，不僅他自己會走火入魔，還會害得更多的武林高手無辜慘死?！?/p>

“咳咳，”他發出幾聲劇烈的咳嗽聲，在彌留之際斷斷續續地說，“為師用自己的一條手臂……和一世虛名……救了、救了無數人的性命，縱使聲名盡毀、受人恥笑，又有、又有何憾？”

柳遺世駕鶴西去后，他的親傳弟子石幽明，把平安鏢局大門外的楹聯改了。上聯改成“能打而打莫若能打而不打”，下聯改成“能戰而戰莫若能戰而不戰”，橫批是“知其可為而不為”。同時，他還要求平安鏢局中的所有弟子，都必須把師父臨終前“知其可為而不為”的遺訓，牢牢記在心里。

令人奇怪的是，柳遺世臨終前的那一番話，不知從何時起，居然從平安鏢局傳遍了整個中原武林。幾年后，它還漸漸傳到了竹下八郎的耳朵里。

遠在東瀛的竹下八郎，聞知事情的真相后，在震驚羞慚之下，竟然揮刀自斷一臂，并宣布永遠退出北辰一刀流。過了不久，他又在大徹大悟后選擇遁入空門，法號叫作諺悔。

至此，東瀛武林和中原武林再無紛爭，雙方從此有了長達數百年的和睦與安寧。

（插圖/章伯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