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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戲(短篇小說)

2024-03-18 10:11袁方華
當代小說 2024年1期
關鍵詞:大龍蝦方言

袁方華

1

隔路相望的碧荷苑小區3228室還是漆黑一片,陽臺的飄窗玻璃反射著迷離、破碎的霓虹燈光。

“我做夢也沒想到我表哥方言會這樣,”我擺弄著從舊貨市場淘來的望遠鏡,說,“他入戲太深了?!崩吓f的望遠鏡早已漆色斑駁。

羅燚也知道我們的裝瘋計劃?!澳銈儾痪褪巧蟼€班嗎,還用得著演戲,累不累???”羅燚坐在木板凳上吹頭發,她胸前的那團火焰文身在浴巾下若隱若現,看上去魅惑而冷艷??諝饫镲h蕩著洗發露的香味。

“羅燚,你以后別再用那半瓶洗發露了?!蔽沂懿涣诉@種讓我心碎的香味——那半瓶洗發露是薛靜遺忘在衛生間的。

方言在公司和車間主任發生矛盾,被主任各種穿小鞋,苦不堪言。他找我支招,以求渡過難關。一瓶52度的牛欄山二鍋頭下肚,酒酣耳熱后,我給他支招:裝瘋。

具體如何實施,我卻顧左右而言他,他哪里會不懂我的小心思,吃了飯帶我去了前番我們去過的“足下生風”足療店。他是省作協會員,短篇小說集都出了三本。我宰他心安理得。

望遠鏡里還是黑乎乎一片,飄窗玻璃上的霓虹燈光已隱去,只映著半個白月亮,就像半粒被遺棄的白藥片。羅燚擠進我懷里,藤蔓一樣的胳膊帶著一絲涼意,那是一種深秋季節入心入肺的沁涼。

“大龍蝦,你在偷窺?”

我沒言語。半夜不睡覺,拿個破望遠鏡觀察對面樓層,不是偷窺又是什么?羅燚耳朵上水滴形狀的白金耳墜晃蕩著,緩緩滑過我的臉頰,我忍不住在她耳垂上輕咬。她輕吟一聲,收回目光,濕漉漉的瞳孔無限放大,放大到沒有焦點。

我和薛靜徹底完了,徹底到只差一本離婚證的地步。兒子也跟我鬧翻了,那天清晨他沖我嘶吼:“你怎么不去死?!”然后頭也不回,騎著哈雷“硬漢”摩托車沖了出去,巨大的轟鳴驚動了整條街。

薛靜早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除了衛生間里遺忘的那半瓶洗發露,她抹掉了自己在這套房子里的所有痕跡。她搬到了隔路相望的碧荷苑小區,3棟,2單元,28層。那是我和她耗盡財力、精力為兒子買的婚房。

沒給兒子買婚房之前,我們雖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但其實早已分床而睡。薛靜走之后,一句話也沒跟我說過,她刪了我所有的聯系方式,自己也換了手機號,換了微信,換了第二套房密碼鎖的密碼,好像從來沒有在我的世界里出現過。她嫌我胸無大志、不思進取,在公司干了十幾年還是大頭兵一枚。我在她眼里就是廢物點心一塊。我不言語,懶得跟她爭吵。她搬去隔路相望的碧荷苑,我也正好眼不見心不煩。

她搬走那天,我晚上下班回來,一眼看到在單元門前撿垃圾的老太太背后蛇皮口袋里裝著的舊衣物,正是薛靜扔掉的。一陣突如其來的疼痛讓我極其難過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薛靜搬走沒幾天,兒子也搬走了。他的臥室一地狼藉,外賣盒子、書籍、臟衣服扔得遍地都是,我收拾了三天才算收拾干凈。他還是會隔三岔五地回來取遺忘在臥室里的東西,有時是半夜,有時是凌晨,拿了東西轉身就走,防盜門“咣”的一聲摔得山響,門框套都被震得脫了槽,搖搖欲墜。

兒子大學畢業之后,工作高不成低不就,一直待在家里。有一天他突然腦袋一熱,聯合薛靜,掏空我的住房公積金,花了十多萬買了一輛哈雷“硬漢”摩托車。買輛汽車不行嗎?非要買這令人側目的玩意兒。我除了暗罵一聲“撲街”,又能如何?買了摩托車后,兒子留起高且硬的莫西干發型,耳朵上戴了亮閃閃的銀耳釘,呼嘯而來,呼嘯而去,摩托車后座的女孩倒是隔三岔五地變換。

2

我就像一只掉進旋渦深處的蚊蟲,無力掙扎,而且越陷越深。旋渦里各種各樣的目光將我圍剿,猜疑的、不屑的、幸災樂禍的……我沒法置之度外,也走不出那些密密麻麻像網一樣的目光。我明顯感覺那些目光仿佛被抻長,然后黏在我的背上,就算我用盡全身力氣也無法抖落分毫。

不光小區里如此,流言還傳到了公司。

男職工們會在我的肩頭拍一巴掌:“大龍蝦好厲害!”然后歪著嘴巴猥瑣地笑。我就像一只氣球,一縷縷看不見摸不著的氣體在我體內無限膨脹,膨脹到了極點。人言可畏,我平生第一次生出這樣無力的感覺。一開始,我確實可以做到毫不在意,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后來,只要看到有人圍在一起說笑,我就認為他們是在議論我。那些幸災樂禍的目光和小動作,昭然若揭。

我開始變得心虛,時不時將自己的所作所為拎出來,自我反省。無數次夢中,我赤身裸體地被一群長著長長舌頭的人追趕……我驚恐地從夢里醒來,耳中充斥著無數糾纏在一起的聲音,聲音由遠及近,此起彼伏。

我的腦袋都快炸裂了。

我的頭發就像內心深處的絕望一樣瘋長。二十多年了,我一直留著中規中矩的三七分發型,每月都會去小區的理發店一次??粗R子里亂發叢生的自己,我決定去離小區兩條街遠的商業街理發。

世界還是原來那個熙熙攘攘的世界,我卻不是原來的那個我了。也不對,表面上,我還是我。遇到鄰居,我還是會微笑著打招呼,盡管我的微笑潦草而勉強;遇到年邁或者病殘的乞討者,我還是會拿出錢夾,從里面掏出一張不大不小的紙鈔,放進他們變形的不銹鋼飯盒里;走在街上,我還是會撿起被風刮得到處亂跑的塑料袋,扔進路邊的垃圾箱里……

染了一頭白發的女理發師與顧客輕聲聊天,零星的話語像針一樣扎進我的耳朵:出軌、現場捉奸、父子反目……

我咳嗽一聲,沖理發師說:“剃光頭?!彼砹艘幌氯箶[,有些蒙。我奪過她手里的電動理發器,貼著腦袋中間的頭皮推了一道,說:“這也要人教嗎?”

鏡子里的我疲憊入骨,突然間變得很衰老,臉上皺紋橫生,像極了我那因病去世的父親。那也是一個秋天的午后,我給父親理發。父親坐在鏡子前的塑料高腳凳上,突然握住我的手:“兒子,這個世界上,我最不放心你?!痹俅蜗肫鸶赣H的話,悲從中來,大顆大顆的淚滾落在我胸前的白色圍布上,我仰起頭,努力倒逼回那些洶涌而來的液體。

我就像一個自己給自己上弦的木偶,“咔咔咔”地孤單地行走著。忘了有多少次,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我鉆出帳篷,半夢半醒地在空蕩蕩的房間里游蕩,有時還會躲進衛生間,打開薛靜遺留下來的半瓶洗發露,深嗅它的香味……

薛靜和兒子離開后,我搬走了兩個臥室里的床,清空了所有家具,只在陽臺上保留了一張藤椅和一張小的玻璃茶幾。我睡在客廳的帳篷里。這源于我這些天的夢境。

我夢到自己身處無邊際無盡頭的雪谷。遠處兩座雪峰高聳,除了通天徹地的白,沒有別的顏色,也沒有任何聲音。無論我怎么走,也走不出那怪異的雪谷。我記不清夢里的帳篷是什么顏色的了,也許是白色,也許是橘黃色。雪谷突然失去重力,我、帳篷,以及那些冰冷的石塊和雪都懸浮在半空。我在夢里驚恐萬狀地張大嘴巴,卻喊不出聲音,那些冰冷的雪塞滿了我的嘴巴。我扭頭往下看,雪谷里突然燃起一團火焰。

我忘不掉夢境,索性把夢境還原成現實,或者說,把現實融進夢境。

帳篷入口處懸掛著一盞我從舊貨市場淘來的馬燈,燒煤油的那種。黑夜,馬燈長明,一亮就是一夜,那團朦朧的光照亮了令我恐懼的夢境。

我除了喜歡去二手市場淘一些七八十年代的老物件,基本沒什么其他愛好。薛靜每次和她的朋友說起我,都是一臉嫌棄:“我老公心態好,甘居人后?!蔽叶难酝庵?,只能裝作沒聽見,將目光放逐到極遠處,好久都收不回來。

我居家的時候,大都窩在陽臺上的藤椅里喝茶,偶爾刷刷抖音。矮幾上總會有三件老物件,老舊懷表、搪瓷茶缸,還有那架老望遠鏡。這些老物件都被我摩挲得包了漿,身上閃爍著歲月擱淺后的幽光。不上班的日子我就躺在藤椅上,隨手拿起老望遠鏡,觀望對面樓上的3228室。

一箭之地,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對面客廳的沙發上擺放著織了一半的編織物,白色雞心領毛衣或是紅色圍脖;玻璃茶幾上擺著幾本書,有席慕蓉的詩集和王小波的《黃金時代》。鏡頭里的她或是低頭編織衣物,或是捧著一杯熱茶讀書,或是靜默地坐著。

薛靜又恢復了婚前的生活狀態,早睡早起,天蒙蒙亮就外出晨練。有時她和兒子一起,有時自己一個人。

3

初識羅燚,是在“足下生風”足療店,后來我又去了足療店幾次,都是她給我服務的。我們沒有互留手機號,沒有互加微信,更沒有相見恨晚地熱聊。消費完了,我們再無瓜葛——反正,當時我是這么認為的。

那時家還在,我和薛靜還在一起,父還是父,子還是子,一切正常,我也從不涉足足療店、按摩店之類的場所。

那次去足療店,和單位工資結算體系脫不了干系。

我們公司是一家很奇葩的工業設備制造公司,盡管依附在國內某知名企業名下,但那種深入骨髓的草莽習氣和各種差勁的操作實在令人無語。比如,工資結算,管理層按噸位給車間結算工資,噸位工資低得就像在菜市場買白菜,于是,出現了令人無語的操作:車間主任想盡一切辦法在體系內兄弟單位借錢發工資。一年下來,車間欠外債幾十萬。后來,慢慢發展到借無可借的地步。主任不知在哪里打聽到,我和方言有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在兄弟單位任職,點完名之后他找我們問了問情況。我們很快明白了主任的用意。

既然是借,那肯定要有借的姿態。

那天我們酒足飯飽,在車間主任的眼神示意下,又進行了別的活動:方言帶我們去了附近的足療店。我喝得迷迷糊糊,方言酒量比我好得多,一切都是他張羅??磥矸窖灾皼]少來這家足療店,老板還特意過來打招呼。老板是一個中年男人,一頂黑色棒球帽不離腦袋,我甚至懷疑他是禿頂。我和他握手時,發現他左臂上文了一條青色鱷魚。真是怪人一個,我還是第一次見有人文鱷魚。不過,他說話還挺客氣,操著外地口音。

為我服務的15號技師,正是羅燚。

單間極為安靜,燈光暗淡,朦朦朧朧,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之感。羅燚按程序忙活著,我酒后有點上頭,抽出一支香煙點燃。身穿白色職業裝的羅燚及時地遞給了我一個煙灰缸。我聲音沙啞地向她道謝。她依然哈腰忙碌著,白色低胸小衫里的那團火焰文身若隱若現。我緩緩吐出火辣的煙圈,借以提神。

羅燚坐好后理了理遮擋住視線的一綹碎發,說:“老板,可以開始了嗎?”她聲音沙啞,如同我酒后的聲音。

足療結束,我和方言走出足療店,蹲在對面的馬路牙子上吸煙,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扯。

“15號技師不錯吧?”

“確實,按得很舒服,好幾天沒睡過這么踏實的覺了,一個夢也沒做?!蔽叶⒅鴮γ孢M進出出的人答道。

后來,我又去過幾次足療店,也是讓羅燚給我洗腳按摩。自從薛靜娘兒倆搬走之后,我就常常做夢,睡眠一直不好,沒想到每次在這里按摩完竟能沉沉地睡上一覺。只是我從沒想過,走出“足下生風”,我會在別的場合遇到羅燚。

我所居之地有一個月季公園,成了孤家寡人之后,我沒事就喜歡去那里閑逛。那天晚上陰天,雨絲在天空飄蕩,打濕了寂寥的午夜。返回時,路過武夷山路口,我看到有一個女人醉臥在路口,幾個不懷好意的男人拿著手機正在拍照。

女人翻身嘔吐,我一眼就看見了她胸口的文身——那團燃燒著的火焰。醉臥的女人就是羅燚。但我當時并不想理會這事。那一次被蛇咬,我早就怕了井繩。上次,我倒是善心大發,把那個女孩帶回了家,可結果呢?鬧得我妻離子散,家庭破裂。我轉身準備回家,眼睛的余光看到一個賊眉鼠眼的家伙正在翻羅燚甩在一旁的白色雙肩背包?!拔?,干嗎亂翻人家背包!”我低喝一聲,索性走過去驅散了那幫不懷好意的家伙。猶豫片刻,我還是走上前去推了推爛醉如泥的羅燚:“喂,你家在什么地方?我送你回家?!彼樕系膴y臟得一塌糊涂:“我要喝水,水……”

我扶她坐在馬路牙子上,把她的雙肩包拽過來,又把剩下的半瓶綠茶塞到她手里?!翱旎厝グ?!”我起身準備離開?!按簖埼r,別丟下我?!彼龑ξ艺f。我暗嘆了一聲,從來沒有女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包括薛靜。

喝下幾杯熱茶,她酒醒了。我吸著香煙,凝視著雙手捧著水杯的羅燚。

“他們為什么叫你大龍蝦?”羅燚突然開口問我。

“誰?”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的同事。我聽到他們這樣喊你?!?/p>

“我眼神不好,聽力也不行,不知哪個同事給我起了這么一個綽號?!?/p>

“蠻好玩的。你這地兒怎么這么古怪?連個沙發都沒有,不像人住的地方,倒像苦修地?!绷_燚放下水杯,環視客廳。

我有些困,懶得跟她多說。

“不喜歡可以離開?!?/p>

“臭死人了,我去洗澡?!绷_燚自顧走向衛生間,走到門口轉身問我,“我睡哪里?”

“隨便?!?/p>

我起身鉆進帳篷。

晚上,我從夢里驚醒,冷汗涔涔。一雙柔軟細長的胳膊從背后摟住我,黑暗的帳篷里,羅燚的眼睛發出涼森森的光。她問:“你做噩夢了?”我抹了把額頭的冷汗,凝視著她,聲音響亮地吞咽了一口唾沫。羅燚涼而薄的唇貼上來:“大龍蝦,什么都不必多說?!蓖蝗婚g,我萬分貪戀羅燚的懷抱。我狂亂地吻她微張的唇,吻她的眼,吻她雙乳之間的火焰……我們就像兩只躲在深夜里、勢必要將對方吞噬到肚子里的野獸。

后來我問羅燚,為什么獨自一人醉臥街頭。她只說想家,心里郁悶,喝醉了。我沒再追問,每個人都有軟肋,都有不堪,還是各自保持體面吧。

第二天晚上,我下班回來,羅燚已經離去。過了幾天,她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我這里,帶著一身令人作嘔的煙味酒味。她皺著眉頭說:“大龍蝦,本人最近無家可歸,你若能容下我,我就暫住一段時間。租金照付?!?/p>

“足療店不是管住嗎?”

“不在那兒干了?!?/p>

“被老板開了?”我又想起那個頭戴棒球帽、胳膊上文了鱷魚的男人。

羅燚的目光冷下來:“你怎么這么多話?”

她冷冷地瞪了我一眼,起身走進了洗手間。

4

羅燚雖然賴在我這里蹭吃蹭住,不過她把我的小窩收拾得干干凈凈,屋子里有了人氣,便像一個家了,住著也舒服。她出門比我還早,也不知道每天都在瞎忙什么。

我還是沒黑沒白地加班。自從公司歸順了某知名企業之后,各項制度也都規范起來。管理層明面上不讓我們加班了,但是各個節點一旦確定,如果拖期的話,車間主任起步被罰二百元。主任肯定不會讓罰款這種事落到自己身上,于是便讓員工偷偷摸摸地加班。

那天,包括方言在內的五個人,從下午一點,一直加班到晚上十點。當天晚上,就有人拍了加班照片舉報到企業監督部門?,F在的員工不像以往那樣,只管低頭拉車不管抬頭看路,新媒體的普及,讓員工知道了怎樣維護自己的權利。監督部門很快在各家企業下發了處理通報:公司管理層被上級約談,從上到下受到了嚴厲處罰。

第二天,窩火的管理層開始調查,勢必揪出越級舉報者。五個人的手機全部上交,管理層派人一對一進行攻心審問,無果。后來,不知哪位大哥想了一個招:匿名投票。管理層召開內部代表會,進行投票,投出懷疑對象。結果方言全票當選。不得不說,這太他媽魔幻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哪座廟里沒有冤死的鬼呢?

隨后,各種所謂的幫扶、各種明槍暗箭、各種穿小鞋,把方言折騰得死去活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久,發生了方言請假事件。省作協舉辦了為期一周的青年作家高研班,方言也在高研班名單內,他只能硬著頭皮請假。

早上,我去車間主任辦公室交材料的時候看到了方言的請假條,回到車間,我對方言說:“老表,你寫小說寫傻啦?你就是編個睪丸疼需要臥床休息的理由也比這強啊?!狈窖灾皇切πΓ骸拔也恍加谡f謊?!苯Y果,不屑于說謊的代價就是領導們都不敢給他簽字,把他像踢皮球一樣踢來踢去。方言一怒之下去找公司經理,假是批了,但也得罪了車間主任。兩人在點名區針尖對麥芒,就差動手了。

休班回來,車間主任不給方言派工。方言坐在點名區鋼管焊制的長條凳上,低頭擠一塊透明的塑料氣泡膜。

就這樣被晾了半個月之后,方言復工。車間主任天天安排方言干零工。工段長反映車間缺焊工,主任說沒關系,從別的車間借。我們拿的是計件工資,可主任偏偏不給方言安排焊接活,折騰得方言想死的心都有。

酒喝了,足也按了,我挖空心思才給他想出了這個裝瘋的辦法。我一開始也不想出這個餿主意,我說:“你前段時間不是說市里的儒商周文裴打算創辦一份純文學刊物嗎?你們聊得來,不如去投靠他,何必在這泥淖里苦苦掙扎呢?”

“他創刊的事八字還沒一撇呢,怎么好去找人家?”方言抹不開面兒。

方言的戲份是從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開始的。他把安全帽狠狠地摔在地上,大哭著用腦袋“咣咣”地撞筒體,三四個人都拽不住。要不是我們商量好了表演這樣的橋段,我也會認為他真的被逼瘋了。方言的演技還是可以的,一下子就取得了預期效果,公司管理層迅速介入,詢問方言情況。他一言不發,直勾勾地盯著詢問他的人,直到對方敗走。后來,他被安置在點名區,管理層怕他出意外,只好派人輪流盯著他。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方言也越演越真,道具就是氣泡膜。他整天低著頭“啪”一聲、“啪”一聲地捏上面的泡泡。我偶爾和他對視,很難從他的目光中尋到半點精氣神。

他就像是真的傻了。

直到方言老婆到公司興師問罪,我才意識到方言現狀的嚴重性。

“你們到底對方言做了什么?為什么他天天面無表情,一句話也不說,只知道捏泡泡?這事你們不給我一個交代,我跟你們沒完,咱們法庭見!”她氣勢洶洶地質問車間主任,在公司鬧了半天才打道回府。

我決定去看看方言。方言依然呆坐著擠泡泡。我說得口干舌燥,他還是那副魔怔的狀態。無計可施的我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在他耳邊大喊:“方言,醒醒!”

耳光響亮,他卻無動于衷,仿佛這記耳光抽的是我,而不是他。我心里哀嘆,毀了,他入戲太深了。

我們把方言送到了第四人民醫院——精神病??漆t院。誰也沒想到,防衛森嚴的精神病??漆t院竟然都沒有關住他。他又萬分敬業地跑回了車間,坐在車間點名區低頭捏泡泡,動作從容,如入無人之境,“啪”一聲,“啪”又一聲。

我這才想起來,他的鑰匙扣上有一個自制的鋼絲鉤,是用來開鎖的。這也算我們車間的特色吧,車間人員基本人手一個鋼絲鉤,用來開鎖。原本,方言的開鎖技能一般,甚至還不如我,鑰匙丟了,他得用鋼絲鉤鼓搗半天才能打開鎖。他這一犯病,開鎖倒是長能耐了。

5

我泡了兩杯鐵觀音,透過老望遠鏡觀望隔路的3228室。房間亮著燈,薛靜穿著白色家居服坐在客廳里織毛衣。

羅燚細長的胳膊纏繞過來。

“大龍蝦,你寧肯躲在這里偷窺,也不肯去找她嗎?”她擠進我的懷抱,咬著我的耳朵,“大龍蝦,我明天就要走了?!?/p>

我心里一陣抽搐,空落落地疼了一下,問:“你要去哪里?”

“我還有一件事沒了結,辦完事我就回家?!?/p>

她的吻襲來,我們躲在帳篷里,深陷在彼此的懷抱中。朦朧的燈光下,我撫摸著她胸前的文身,那團火焰在我手指下仿佛在升騰跳躍。她的目光濕淋淋的,冰涼而魅惑,仿佛要將我淹沒。

“大龍蝦,你知道嗎?六歲以前我叫羅佳,后來算命的說我命里缺火,就改名叫了羅燚。我小時候寫自己的名字,每次都寫得東倒西歪,老師和同學都喊我羅炎炎……”她聲線沙啞、語氣低沉,她說話聲音仿佛近在耳畔,又仿佛在整個房間上空環繞。

我不知道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究竟算什么。我心里滋生出一種罪惡感:出軌,艷遇,墮落?如果半夜收留一個醉酒輕生的女孩,非要一個理由的話,難道就一定是獨守空房的中年男人有不可告人的用心嗎?誰會相信我和上次收留的那個女孩之間是清白的?

那是個雨夜,薛靜和兒子搬走大概有一周了,我懶得回家做飯,打電話約方言擼串喝扎啤,嗨到很晚才各自回家。路過網紅橋,我看見一個醉酒的女孩爬過網紅橋的欄桿,面對著洶涌澎湃的河水正哭得撕心裂肺。我沖過去將她從欄桿上拽回來。這個和我兒子差不多大的女孩似乎心存死意,無數次掙脫我,縱身撲向欄桿。勸解拉扯的過程中,我甚至被她咬傷了手背,一排圓弧狀的齒痕深入皮肉,一串串血珠從慘白的齒痕深處洇出,又灑落到她白色的裙子上??赡苁茄饝刈×怂?,她終于冷靜下來,委頓于地……

這就像是一個夢,卻又宿命般存在于現實之中。我把那女孩安置在兒子的房間里。凌晨,我再次被她的哭聲驚醒。此刻天已經蒙蒙亮了,我忙披上外套去勸慰她。她哭得稀里嘩啦,魔怔了一樣,舉著凳子去砸陽臺的玻璃。我忙攔住她,奪下她手里的凳子。她渾身綿軟地倒在我的懷里,哭得連話都說不出口。拉扯過程中,我披著的外套被扯掉了,身上只剩一條短褲。門鎖轉動幾聲,防盜門被兒子一手拉開,他一腳門里一腳門外,身邊是一身運動裝的薛靜。兒子下意識地擋住薛靜的目光,被薛靜一把推開。我愣住了。她尖叫一聲,把手里的羽毛球拍狠狠地砸向我,推開兒子,奪門而出。兒子猶如憤怒的公雞,沖我吼道:“你咋不去死??!”我忙撿起外套穿上,還不等我張嘴解釋,一記勢大力沉的耳光便落在了我臉上?!斑郛敗币宦?,兒子甩門離去。我耳朵里嗡嗡的,就像一窩馬蜂亂了陣營一樣。我顧不得腫脹火辣的半邊臉,甩掉拖鞋,赤腳追了出去,在單元門前截住騎上摩托車準備離去的兒子。他紅眼狂吼,高且硬的莫西干發型將我的目光砍得七零八落:“你都這么大年紀了,要點臉不行???!我媽才搬走幾天啊,你就出軌!”

我的耳朵里充斥著摩托車引擎巨大的轟鳴聲,搖搖晃晃地推開圍觀的人群。單元門在我身后關閉,隔離了那些目光和聲音。我扶著欄桿一步步地爬樓梯,感覺像是扛著整棟樓在往上爬,一步一頓,三步一喘,汗如雨下。

女孩已經離去,就像一陣風,以這種玄之又玄的方式匆匆出現在我的生命里,又匆匆消失。也許,她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我吧。這樣也好,省得我們都尷尬。

我握住羅燚替我拭淚的手,她的吻撫慰了我躁動不安的靈魂。良久,她凝視著我的眼睛說:“大龍蝦,你的心柔軟、有溫度?!?/p>

我突然參悟透徹了,原來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我好得不夠純粹,壞得不夠徹底。我開始懷疑自己當初收留那個女孩的真正意圖。

6

我醒來時,羅燚已經不在帳篷里了,我輕喚了一聲“羅燚”,沒有人回應。黑夜殘存,帳篷外的馬燈已經熄滅。羅燚臨走時熄滅了馬燈,帶走了她從不離身的白色雙肩包。帳篷里還殘留著她的氣息,洗發露的氣息,那聞起來讓我心碎的香味。我無助地用被子蒙著頭。羅燚的出現像是一陣風,我們互相撫慰,然后她又像風一樣離去。我不知道,這究竟是真實存在的,還是我的一場春夢,或者是我的臆想?

洗漱時,我發現羅燚的首飾遺忘在了洗漱臺旁。我將它捧在手里,輕喚了一聲:“羅燚?!绷_燚走了,我又回歸了孤家寡人的生活,又開始做那些相似的夢。

我坐在班車上昏昏欲睡,隱約聽見同事們在議論前幾天的火災。

“是哪個足療店?”有人好奇地問了一句。

“足下生風?!?/p>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心里念道:幸虧羅燚早就不在那里了。

托方言的福,我最近幾天也脫產了。主任怕他自殘,或者出什么意外,讓我盯著他。我凝視他的時候,他頭也不抬,嘴里念念有詞,也不知道在碎碎念什么。他依舊不停地捏泡泡,真不知道他從哪里搞來那么多氣泡膜。旁邊幾棵盆栽發財樹、鵝掌木的葉子泛黃了,不時有葉子飄落,露出灰色的枝條。

公司趙經理陪同一個戴著無框眼鏡的中年男人,兩個人輕聲交談著走進點名區。男人很儒雅,銀灰色的領帶上別著一枚銀色領帶夾,白色襯衫扎進藏青色西褲??吹椒窖?,他快步走來,緊緊握住方言的手,說:“方兄,這些天你的電話打不通,我只好來你公司尋你?!督蔽膶W》萬事俱備,只等方兄屈尊前往任職了?!?/p>

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就是儒商周文裴。他手下經營著“水城映像”房地產開發公司,身家過億,但他心中的文學夢始終不曾泯滅。他和方言關系不錯,我們在一起吃過幾次飯,所以我對他有印象。他曾說起過自己最大的夢想就是創辦一本文學期刊,沒想到還真搞成了。我心想:你早干嗎去了?早幾天聯系方言,也不至于生出這些波折??!我起身,和他握手,喊了一聲“周大哥”。

方言無動于衷,仍然面無表情地捏著泡泡。周文裴一臉納悶地問我:“兄弟,方言這是……?”我指指自己的腦袋:“周大哥,方言他……”我看了趙經理一眼,沒明說。為了打消我的顧慮,他說:“兄弟,實話實說就行,我跟你們趙經理是多年的同學,關系鐵著呢!”我把投票、請假以及之后的事情簡單跟他說了一下。他皺起眉毛,看了方言一會兒,嘆息一聲,然后目光又看向趙經理:“老趙啊,你們就是這樣對待人才的嗎?”趙經理無言以對,恰好手機鈴聲響起,才得以體面地接電話離開。

周文裴和我一同坐在鐵椅上。我跟他說了一遍事情的經過,把裝瘋計劃告訴了他。他長嘆一聲,站起身,對我說:“兄弟,方言有什么情況及時給我打電話。他一直這樣下去也不行啊?!蔽掖饝鹕?,目送他離開。焊花明滅,方言依舊面無表情地坐在那里捏著泡泡。

我難得休班一天,上午清理房間衛生時,手機響了,接通后,手機里面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你好,我是經開區刑偵支隊的劉濤。有一件事請您協助調查?!蔽矣行┟?,還以為是騙子。對方解釋:“前幾天‘足下生風足療店發生重大火災,導致兩名人員遇難,我們想請你協助辨認遇難人員的遺體?!?/p>

我突然耳鳴,耳朵里嗡嗡直響,他所說的話我幾乎沒聽清。我手忙腳亂地換上衣服準備出門,卻發現兩只襪子不是一個顏色,又重新換了襪子,拿了鑰匙出門;走到樓下發現手機忘拿了,又回來拿了手機;走到衛生間門口,我想了想,把羅燚遺忘的首飾用衛生紙包好,放進了貼身衣兜里。

我和夾著公文包的劉濤握了握手。他說:“別緊張,我們在羅燚女士的手機里發現了你的聯系方式?!?/p>

“為什么她的手機在這里?”

“我們查看了路邊的監控,她進店前把共享電動車停在了足療店門口的小路上,車籃里有個白色雙肩包,手機就在里面?!眲f完給我指了指桌子上的包。此刻,白色雙肩包立在桌子上,拉鏈半開,我起身,輕輕將拉鏈拉上。

在殯儀館冷氣逼人的存尸間,工作人員輕輕拉開存尸袋的拉鏈。遇難人員已經被燒得面目全非,但能看出來是女性。工作人員又將拉鏈往下拉,我分明看到了她乳房中間位置的那團火焰,立刻捂住了嘴巴:“羅燚,她是羅燚,命里缺火的羅燚……”

那團火焰就像結束了使命似的,慢慢熄滅了,顏色也變得暗淡,漸漸消失于她的雙乳之間。我從貼身衣兜里掏出羅燚的首飾,把水滴形狀的白金耳墜戴在她的耳朵上,又輕輕托起她的脖子,給她把白金項鏈戴好,最后,輕輕拉上存尸袋的拉鏈。

走完程序,我領回羅燚的手機和白色雙肩包。根據她手機里的轉賬記錄,把她銀行卡以及手機里所有的錢都給她媽轉了過去。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殯儀館的,烈日當頭,我卻如沉冰淵,渾身冷得發抖。淚水忍不住溢出眼簾,模糊了我的視線,隨著一陣緊急刺耳的剎車聲響起,我就像一只面口袋一樣斜著飛了出去,耳邊始終回蕩著羅燚嘶啞的聲音:“大龍蝦……”

我輕飄飄地爬起來,身后傳來嘈雜的尖叫聲、氣急敗壞的報警聲,隨后便是救護車火急火燎的鳴笛聲……

7

我變得越來越沒有重量,仿佛一陣極微小的風就可以將我吹散。我沒有回我那個孤單的小窩。我心里放不下入戲太深的方言,不管怎么說,方言的悲劇,我難辭其咎。

我去了車間,工友依然在忙碌不休,半空中無數個攝像探頭將整個公司無死角地監控著,焊花依然閃耀,方言依然呆坐在點名區的鐵椅子上。他嘴里念念有詞,面無表情地擠手里的泡泡,那“啪啪啪”的聲音就像在我耳邊炸響的驚雷。我走過去呼喚他:“方言,方言……”他像沒聽見一樣,毫無反應。我分明看見,枯萎的發財樹和落光葉子的鵝掌木光禿禿的樹枝上突然長出了無數木耳,就像一叢叢、一簇簇聆聽著什么的耳朵。我伸出手指撫摸著那些圓圓的、柔軟的小東西,問它們:“方言說的究竟是什么,你們聽清了嗎?”晶瑩剔透的木耳沉默,然后枯萎,叢叢簇簇失去水分的木耳從灰色的枝條上跌落,就像被孫悟空打落的人參果,還沒等落到地面就已消失不見。

同事行色匆匆地迎面而來,竟穿過我的身體匆匆而去。怎么會這樣?我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只能長嘆一聲,轉身離去。

我去了隔路相望的碧荷苑小區。我輸入的還是以前的密碼,門鎖“嘀”的一聲,綠燈亮起,防盜門打開。我遲疑著走進房間,難道薛靜又改回了以前的密碼?防盜門在我身后緩緩關閉,尾隨我的那縷杏黃色的陽光卻沒有被關在室外,而是頑強地透過窗子飄了進來,在我眼前旋轉著,陽光下的浮塵在舞蹈。

我看著書桌上靜置的藍色骨灰盒,愣住了,那上面貼著我的照片,照片里的我似笑非笑。

我輕嘆一聲,杏黃色的陽光穿透我的身體而去,我看到我的身體竟然變得通透、輕薄,然后化成一縷青煙,縹縹緲緲地奔向藍色的方盒子。

薛靜走出臥室,輕喚了一聲:“是你嗎?”

兒子聞聲推門而出。他剃掉了高且硬的莫西干發型,恢復了以前的小平頭。兒子愣怔片刻,然后走到書桌旁伸展開胳膊,就像他小時候那樣,想要過來把我抱緊。

一滴飽滿而晶瑩的眼淚從他的眼角滑出,落地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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