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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面看羽痕:古典興味與現代小說(訪談)

2024-03-19 09:02奚榜王幸逸
作品 2024年3期
關鍵詞:小說

奚榜 王幸逸

奚榜:王幸逸你好,作為被讀者關注的正在冉冉上升的青年作家,你可以向讀者用王幸逸特有的方式,詳細介紹下自己的文學之路,以及各方面的近況嗎?

王幸逸:老師您太抬舉了!“被讀者關注”“正在冉冉上升”“青年作家”,這三個詞好像都跟我沒什么關系,我只是偶爾學著寫幾篇小說的普通人。文學是從小就熱愛的,但是縣城圖書市場很小,除了語文老師推薦的經典,也不太知道哪些是好書。高中時寫過幾篇小說,但很不成熟。系統閱讀當代文學作品,是剛讀大學時候的事。那段時間真是各種文學狂轟濫炸,非??鞓?,從漢魏六朝詩到莫言余華蘇童,從雨果司湯達陀思妥耶夫斯基到馬爾克斯波拉尼奧科塔薩爾,看得特別雜。有兩個月我集中讀日本文學,從《平家物語》《源氏物語》到夏目漱石和谷崎潤一郎,讀進那種氛圍里去了。自然而然,就在那樣的氛圍里作出一篇小說來。記得那是2019年夏天,一萬字出頭的篇幅,我花了三四天寫出,之后投給中山大學中文系舉辦的廣東省大學生原創文學大賽,就是現在“逸仙文學獎”的前身。后來,這篇小說很幸運地拿到了小說戲劇組的一等獎,并且承蒙《作品》雜志的賞識,發在次年《作品》的“網生代”欄目上。這也是我第一次在文學期刊發表作品,給了我很大信心??梢哉f在那之后,我才產生了“我可以寫小說”的認知?!蹲髌贰冯s志近幾年一直在不斷幫助文學新人,十分感謝。小說發表后的一年多時間,我的精力轉移到學術方面,開始閱讀文學理論和研究著作,小說創作方面就基本暫停了,直到2021年我到華東師范大學的創意寫作專業,得到老師們的幫助和同學的鼓勵,又開始了小說寫作。我目前研三,未來計劃在本校讀博,在學術研究之余,繼續我的小說寫作。

奚榜:看了你五篇小說《朧月夜》《羅馬玫瑰》《異聞》《忽聞歌古調》《登仙》,發現不僅題材從古代到抗戰到“文革”到現在都有,其語言以及處理方式都不一樣。我還注意到你還會寫科幻、評論、詩歌等,你這樣全面開花,風格各異,是一種順其自然,還是某種刻意的探索呢?能具體說說你寫上述作品的緣起、困厄,以及回頭再看的感受嗎?

王幸逸:順其自然,許多事感興趣就去做了,個中聯系我沒想過,想得太清楚反而無趣。關于各部作品,讓我按時間順序先后說明一下吧。最早的是《羅馬玫瑰》,初稿2017年就寫出來了。當時正好放假,宿舍只剩我一個人,第二天一早我要趕高鐵,從廣州南站回安徽。越急著睡偏偏越睡不著,腦子里開始出現故事情景。那時候讀多了王小波和王朔,連我腦子里的描述語言都是京腔,于是一個句子,又一個句子,怎么也停不下來。我就打開手機,躺在床上一口氣寫了下去。這么寫著寫著,就寫出了小說開頭的兩千多字。這時候天也亮了,我就起床收拾。我后來很快就寫完整篇小說,發給幾個朋友看過之后,就放在電腦里擺了好久。以后我加入話劇社,忙著排練和讀書,幾乎不怎么寫小說,直到2021年才把這篇稿子重新拿出來看,覺得簡直不是自己如今的語言和思維能寫出來的。不足之處也有很多,比如對當時的北京不了解,歷史背景其實算很虛浮,但回頭看,我作為自己多年后的讀者,會感動于結尾那聲“無所謂啦”。讀到這里,我想起了很久沒有讀過的王小波,想起他的作品給我帶來的感動和震蕩。對這篇早年的作品,我只做了很少的修改。我認為,它是曾經的我獻給王小波先生的花環,今天的我應該沒有權利去大改?!懂惵劇返膭撟髌鯔C,其實是來自對三島由紀夫的閱讀。2022年,我集中讀了《潮騷》與《金閣寺》兩部長篇小說,覺得前者沉靜而后者動蕩。過分沉靜未免纖弱,過分動蕩又至于癲狂,以至于《金閣寺》的故事本身幾近崩毀。整體來看,我還是更喜歡《金閣寺》,但我嘗試將靜美的因素引入其中,中和那股過分邪躁的美學氣息。在靜美和癲狂這方面,我也吸收了沈從文先生從《邊城》到《七色魘》若干作品的有益營養。尤其是《邊城》,靜美而富有生命力,比《潮騷》好太多。寫這篇小說時,我在確立語言方面花了不少功夫,呈現效果還算是有特點,但故事講得太簡單,情節改編上也沒什么出彩的地方,可能練筆的意義要多一點。寫完《異聞》,我又對一個或許并不為大眾熟知的人物——尾崎秀實,感興趣起來?!稏V月夜》設計一個美國記者的敘事視角,一方面以敘事人物的猶疑,配合小說整體的朦朧感,另一方面還可以造成一點隔膜感,為我本人于歷史知識方面的欠缺提供點合理性。必須坦白的是,小說寫到后面幾乎變成對白體,這是我把自己驅進絕境,只好將錯就錯寫下去了。當時結構故事的本領,還是太拙劣。我對歷史和政治方面所知有限,更感興趣的是,怎樣用審美的眼光探尋尾崎這個獻身于國際解放事業的人物,就像小說主人公所思的那般:“如果說過去在上海結交的尾崎,是我于野林漫步時偶然發現的新苗,那么事件中的尾崎,則已臻花滿葉漲之盛。即使其后受狂風摧殘,飄零四落,依舊具有奪魂攝魄、不可思議的美麗?!睂γ绹浾吲c日本軍國政府來說,這種“不可思議的美麗”當然帶有強烈的異質性,因為那是屬于革命者的美麗?;蛟S與尾崎同代的中國革命者,更能夠領會這一點吧?!兜窍伞泛汀逗雎劯韫耪{》都是2023年夏天寫的?!兜窍伞纷畛跏鞘堋队钪嫣剿骶庉嫴俊愤@部電影的啟發,想寫個外星人綁架的偽登仙故事。小孩子眼里的大車其實是宇宙飛船,昆侖山則是外星球。后來推敲大綱的時候,反而把這個最初想法刪掉了。我想,干脆別去談“登仙”的真相是什么,我們就當它是一場夢吧。為了寫好20世紀90年代的一些細節,我還找我父母詢問了不少信息,他們過去就是氮肥廠的職工。當然,我的父親并沒有像故事里那樣消失(笑)?!逗雎劯韫耪{》嘗試寫當代的鴛鴦蝴蝶派故事,只是呈現出來的,或許是禿頭鴛鴦和僵翅蝴蝶……盡管為了寫好女性敘事者,我特意集中讀了很久張愛玲、朱天文和當代韓國女作家金愛爛的小說,但可能我還是不太會寫愛情。這兩篇小說完成時間離現在最近,所以我目前還沒有形成比較客觀的認知距離,但我覺得還是《登仙》有趣一點。

奚榜:看《朧月夜》,想起在十幾或幾十年前,中國文壇的權威都曾特別談到過生僻知識能讓小說厚重的問題。如今信息爆炸,讀者也可以輕易獲得生僻知識,那么,對于小說來說,生僻知識與語言、人物形象等之間的比重,你認為應該有變化嗎?

王幸逸:信息爆炸帶來的另一后果,是信息的碎片化,讀者大眾對生僻知識的接受是相當散漫的,往往注重趣味性的一面。寫作者對生僻知識的摘引、構造和加工,才是生僻知識“小說化”和“當代化”的關鍵所在。信息碎片化造成的影響,還往往以一種效仿先鋒文學和魔幻現實主義的形式,體現在當代青年寫作中。如果說老一輩先鋒作家用拆解宏大敘事、反抗“合理性”的路徑抵達了先鋒,那么在如今這個碎片化的時代,我們還能夠沿用這種拆解的方式組織信息嗎?或者說,在碎片化的時代使用碎片化的方式,我們還能稱之為“先鋒”嗎?在這個意義上,怎么運用生僻知識是值得思索的。是用一種“去歷史”的、高度私人化的方式,還是用一種“再歷史化”的、有一定結構設計和現實對接的方式?我傾向于后一種方式,也就是說,生僻知識應該降落,應該服務于語言風格、人物形象和情節構造的因素,而不是突兀地插入和懸浮在小說里,甚至將小說寫成生僻知識的臚列和“信息爆炸”。我也是在寫作過程中逐漸反思到這些的,如今正對此加以注意。

奚榜:《異聞》是你改寫的《聊齋志異·長清僧》,我感覺語言非常古雅,外緊內松,韻律與節奏感均在。我想起我寫作之前,有一大批七〇后作家靠改寫古典小說而成名,他們那時依賴的是戲仿,抵達的是解構,是對東方文化的一次集體的質疑。而你的改寫又是想為我們帶來什么呢?當然,我這樣問,沒有任何傾向。我并不主張文以載道,小說僅僅談審美就很好了。

王幸逸:或許我和前輩們一樣,也是想用舊石激出新火。本科時寫過關于《聊齋志異》僧人形象的課程論文,借此機會了解許多篇僧人故事,尤其對《長清僧》感到興味。當時我覺得,故事里的高僧要是更糾結一點,更為世俗所困,那就有意思了。在改編《長清僧》的時候,我把原文的確定性的基調改為不確定,比如少爺介于生死間的不定態,宅內的少婦很可能是狐妖,二僧間的機辯。我并不想徹底質疑和解構佛家文化,不如說,我對“東方文化”本身的復雜性和自我悖反感興趣。老爺太太的求佛問道,仆眾談狐說鬼的世俗傳奇,還有對狐妖、離魂的想象,都是東方文化的一部分。它相當駁雜,異彩紛呈,我在創作過程中,不斷往里面添加這些異質性的元素,或許更能體現東方美學整體的多面性。

奚榜:《登仙》也許是五篇中我個人最喜歡的,因為它塑造的不靠譜的父母都特別形象又有新意。在處理父親離去后的情形時,我覺得你用了特別成熟的一種方式來處理,用傳說或者想象。這是非常高明的。我感受到了你在寫作上的日漸成熟、松弛,塑造出很好的人物形象,并用技巧讓它飛起來,走向多維指向。你能比較具體談談寫這篇小說的過程與想法嗎?

王幸逸:這篇寫起來非常順利,從腦海里有第一個畫面到列完大綱,一共才花了半個多小時。從落筆到寫完全篇,一共花了十天,因為設計了許多有趣的情節,寫作的狀態也很快樂。小標題是寫到一半的時候擬的。張怡微老師的小說集《四合如意》里的篇名,都是好聽的曲牌名,這啟發我在小標題上做文章。我最初也考慮過選曲牌,最后還是覺得合適的太少,于是決定自己想。第一幕“云隱蒼梧”,基本是“我”正式出場前的背景交代,父親形象是怎樣的,他的失蹤如何帶有神秘色彩,母親的等待、失望和寂寞,等等。第二幕“青蚨目連”,“青蚨”出自志怪傳說:“青蚨似蟬而稍大,母子不離,生于草間,如蠶,取其子,母即飛來?!保ā端焉裼洝罚澳窟B”既是指目連救母故事,又是指我家鄉的南陵目連戲。這個標題已經在暗示說,家奶奶利用和鼓動“我”“拯救”母親的一系列行動,本就是一出家庭戲。所以主要對家奶奶、母親和“我”進行塑造。第三幕“瑯嬛逢椿”,是寫“我”九歲生日夜遇到登仙成道的父親,也暗示母親已遠徙都市。這一幕已經見出家庭的分崩離析,和“我”的懵懂不知所措。第四幕“叱石諮鏡”是我一早定好的結尾。我特別喜歡叱石故事的點在于,推演牧童登仙離去的數年,那些被遺落的羊群怎樣將自己等候成一叢叢白石。這也是“石”與等待父親的王磊之間的寓意關聯。讀者朋友或許要問:第三幕并沒有寫鏡,下文這寶鑒仙鏡是從何處來?為防此問,我提前準備了參考答案:王磊把智能手機臆想成保存萬物至理的仙鏡,僅此而已。但這個答案非常無趣,僅供求真務實的讀者們參考。

奚榜:在你的小說中,大量用到古典的詞句,與現代的氣息龕合在一起,你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王幸逸:這首先出于對古典美學的熱愛。當然,無論多熱愛古典美學,我們都是在現代中國生活著的,哪怕使用的詞語和句法再怎么古奧,我們寫作出來的也一定是現代小說,必須用現代的氣質去引渡古典,“泥古”的態度斷然不可取。這不但是一種文學觀,也是作為現代中國青年必須有的時代責任心和在場感。尼采在《歷史的用途與濫用》里說過,民族歷史就像大樹看不見的根系,它服務于新的民族精神與現時生活。如果把根系的維持看得比枝葉的繁茂更重要,就會守固所謂本根,將新的東西當作枝節末梢拋棄掉。然而尼采說,更深刻、更崇高的正是這些枝葉開散的現時之物,“如果歷史感不再是保存生活,而是將它變為木乃伊,那么大樹就會從上至下不正常地枯死,最后樹根自身也會枯萎。從不再給予現在的新鮮生活以靈魂和靈感的那一刻開始,懷古式歷史就退化了?!睉压胖司驮诏偪袷占f塵土的過程中,將古人真正寶貴的精神創造力,降格為對古舊事物的好奇與占有欲,他貪于保存過往的生活,卻再也無力創造新的生活。在中國不泥古的作家中,最得尼采三昧的是魯迅。隨手從書架里拆出一冊魯迅的雜文集,你就可以見到,他不止一次嘲諷從《莊子》《文選》和《晚明小品》當中擷取辭藻的文人習氣。抄撮古雅、尋章摘句,在魯迅看來正是懷古病灶的體現。他因此主張,要創造明白如話的新語言,盡力祛除老莊韓非的毒,把那些佶屈聱牙的古奧語言逐出現代中國。他的批判或許有些過分嚴厲,但意思是很鮮明、很有益的。魯迅所主張和努力建設的“雜文時代”,是基于經典與時代必須有共鳴這一觀點的,即所謂“偉大也要有人懂”。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雜文時代”對經典文苑的侵入,仿佛可以徹底將古文從中國文學的數據庫當中刪除。然而,文體意義的“雜文時代”已經過去,再沒有比互聯網語言更鮮活、更新穎,然而也更虛緲的“白話文”。當新媒介的時代本身變得虛緲,難道文學還要亦步亦趨、羽化成仙嗎?我以為,現在是到了重溫古典的時候了。其實,魯迅雜文本身就浸著古文的味道。試看《“題未定”草(三)》的這一段,全然是文言的結構章法:然而現在又到了“今日紹介波蘭詩人,明日紹介捷克文豪”的危機,弱國文人,將聞名于中國,英美法德的文風,竟還不能和他們的財力武力,深入現在的文林,“狗逐尾巴”者既沒有恒心,志在高山的又不屑動手,但見山林映以電燈,語錄夾些洋話,“對于已經聞名之英美法德文人”,真不知要待何人,至何時,這才來“求一究竟”。那些文人的作品,當然也是好極了的,然甲則曰不佞望洋而興嘆,乙則曰汝輩何不潛心而探求。舊笑話云:昔有孝子,遇其父病,聞股肉可療,而自怕痛,執刀出門,執途人臂,悍然割之,途人驚拒,孝子謂曰,割股療父,乃是大孝,汝竟驚拒,豈是人哉!是好比方;林先生云:“說法雖乖,功效實同”,是好辯解。尤其“‘狗逐尾巴者既沒有恒心,志在高山的又不屑動手,但見山林映以電燈,語錄夾些洋話”一句,白話雜以文言,根本上卻是駢四儷六的氣味。對古文徹底隔膜的人,反而難以讀懂魯迅的文學底色。

奚榜:我看了五篇小說下來,你的語言一直在變。如果小說要有屬于小說的語言,你這個階段認為的好的小說語言是什么?

王幸逸:一要有味。這“味”是隨著作者個人才情和所講述的故事而定的,因此很難給出一個客觀的標準說明,怎么才算“有味”。我很喜歡激烈濃郁的味道,但囿于性情與才力,或許只能寫那些從平淡當中洇出來的悲喜而已。好在這方面的佳作也非常多,值得我們用心學習。比如張愛玲《桂花蒸·阿小悲秋》里寫市井,疾風驟雨般掠過的喧嘩,以及沉郁蒼涼的吆喝:雨仿佛已經停了好一會。街下有人慢悠悠叫賣食物,四個字一句,不知道賣點什么,只聽得出極長極長的憂傷。一群酒醉的男女唱著外國歌,一路滑跌,嘻嘻哈哈走過去了;沉沉的夜的重壓下,他們的歌是一種頂撞,輕薄,薄弱的,一下子就沒有了。小販的歌,卻唱徹了一條街,一世界的煩憂都挑在他擔子上。又比如,福樓拜《包法利夫人》(李健吾譯)寫包法利和艾瑪最初相識時候的情狀:她送他永遠送到第一層臺階。馬要是還沒有牽來,她就待在這里。再會已經說過,他們也就不再言語;風兜住她,吹亂后頸新生的短發,或者吹起臀上圍裙的帶子,仿佛小旗,卷來卷去。有一次,時逢化凍,院里樹木的皮在滲水,房頂的雪在融解。她站在門檻,找來她的陽傘,撐開了。陽傘是緞子做的,鴿子咽喉顏色,陽光穿過,閃閃爍爍,照亮臉上的白凈皮膚。天氣不冷不熱,她在傘底下微笑;他們聽見水點,一滴又一滴,打著緊繃繃的閃緞。所謂“質而實綺,癯而實腴”,真是極平淡而值得咂摸的語言。二要好讀。我寫完一段話,自己多讀幾遍以后,總能找到語句順序不對、語義重復或者句子相同結構重復出現的情況。這時候我就會進行修改。我有時候幫朋友看小說稿子,也會忍不住建議她們,哪個句子讀得不順,哪個地方最好加個逗號。最后是我個人一點審美傾向,我覺得小說語言還可以盡量“好看”一點。古典的用字,不但在義,也在字聲字形處費考量,比如同義同音的,何處用“詞”,何處又用“辭”,在視覺上都有不同。這方面值得我們推敲學習。主張漢字拉丁化的魯迅,在《人生識字糊涂始》里反對使用“崚嶒”“巉巖”“玲瓏”“幽婉”“蹣跚”“囁嚅”之類的字句,因為這些形容詞只是“從舊書上鈔來的”,意義太含糊,作者和讀者都說不清楚所以然。他是為了主張“先把似識非識的字放棄,從活人的嘴上,采取有生命的詞匯,搬到紙上來”,也就是像孩子那樣平白地說話。古舊遍紙、雕繢滿眼,在當下確實顯得過分做作,但我覺得,在自然寫來之余,適當保留一些“巉巖”之類的詞,不也很美嗎?像“巉”的字形,本就有審美性。我很喜歡蕭紅那部孩童般的《呼蘭河傳》,特別“天然去雕飾”,但究竟少了方塊字本身的況味。當然,我說的“好看”只是錦上添花,對小說語言來說,更重要的還是有味、好讀。

奚榜:我想到我們70后是反著來的,先從西方現代派、后現代派小說看起,后來才看十九世紀現實主義高峰,理性寫作后才研究中國古典文學,尤其關注白描、意境、中國文字的形象化,甚至中國小說講故事的能力,等等。你能談談自己對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和開掘嗎?

王幸逸:我對古典文學并沒有系統的研究,倒可以談一些古典文學對我文學創作的滋養,以供參考。比起白描的技法,我更喜歡在小處、在語言上襲化古意,把語言和意境連通起來。我讀唐人傳奇集,覺得《柳毅傳》一篇文辭精彩,豪壯昂揚,在唐傳奇當中至少能排到前三的位置?!兜窍伞防锍霈F過的黑羊,其實化用了《柳毅傳》開篇龍女所牧的烏云雨工,“矯顧怒步,飲龁甚異”。不過,我把它們寫成跟在雨師傅身后的小工,這就添加了一些工廠單位的人際特色?!兜窍伞防锍霈F的簽文,來自曹唐的游仙詩:“洞里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毕啾榷?,《忽聞歌古調》的古意要更濃。這是受朱天文影響,她的小說集《世紀末的華麗》,很有晚唐秾艷的味道?!逗雎劯韫耪{》里關于“紅紫事退”“未到曉鐘猶是春”之類的表述,直接用的唐宋詩句,而小說結尾,也建立在對杜審言詩句的共鳴上,雖然這里的“古調”既是似有似無的曲調,也是指現代都市幾近消亡的愛情。我以前寫過一首有關現代愛情的詩《古意》,舉第一節為例:

回波池畔我們打過賭:萬一離人淚

滴成兩處池水,我能分辨此間的區別。

忠貞總是咸苦,而背叛盛大如芙蓉——

蜜意暗滋,與明月調情或糾葛江風。

這里直接化用自孟郊《古怨》:“試妾與君淚,兩處滴池水??慈≤饺鼗?,今年為誰死!”只是我削減了怨怒,把結尾宣誓般的氣勢,改成“氣婉而多諷”的表述,我覺得,這樣更適合現代愛情游戲那種玩世不恭的腔調?;蛟S這節詩也算是《忽聞歌古調》的一個前史和注腳吧?,F代小說的結構與意趣,也可以從古典美學所謂“興”的范疇獲得啟發。按鄭樵《六經奧論》里的定義:“凡興者,所見在此,所得在彼;不可以事類推,不可以義理求也?!毙≌f家張大春據此說,興這種手法“有如另一種形式的韻腳,以極少限制的意義規范,使看來不必相侔相從、不可互詮互解的符號與文本彼此有了意義聯系”(《小說稗類》)。這不正是一種小說的“飛行”技巧嗎?在“興”的起落之間,各種關乎現代生活的情感和寓言碎片,蒙太奇般排列在一處。我們閱讀小說,就像仰望羽毛從大地升上高天時那不可見的軌跡。

奚榜:在你的文學閱讀方面,有什么樣特別的地方可以提供給廣大寫作者參考的嗎?

王幸逸:我其實在文學閱讀方面不算很獨特,雖然偏好古詩,也愛讀舊小說,附庸風雅地看一點六朝文賦,但整體而言閱讀得非常隨性,也沒什么值得參考的地方。在閱讀文學作品之余,我比較愛讀一些文史研究的論著,可能這算是有些特別?比如尾崎秀實其人,我最早是從趙京華老師的論文里知道?!兜窍伞窂漠敶膶W批評界關于“新東北文學”和“新南方文學”的相關討論當中汲取了靈感?!逗雎劯韫耪{》兩個人物的塑造,和我從笛安老師的小說中勾畫的“幸存者”形象有關。對于當代學術和文學批評現場的閱讀和關注,在很大程度影響了我的寫作思維。

奚榜:最近幾年對小說改革提得比較多,你認為符合未來的小說應該是怎樣的?

王幸逸:我不相信有“符合未來的小說”,不相信我們可以討論出一個客觀單一的標準,然后我們好像就可以據此來衡量、檢驗和判斷——哦,這些小說“符合未來”!哦,那批小說“不符合未來”!我覺得,與其談論什么是“符合未來的小說”,不如關注不同小說指向的未來。小說的未來,恰恰是在當下各種寫作實踐當中生成的,因此是復數性的。小說的未來,是在小說或小說寫作者的歷史實踐當中形成的,簡單來說,如果沒有了面目不一、觀念各異的寫作小說的人,小說就根本沒有未來可言。并且,在“小說指向的未來”變成真正的現實之前,每一篇小說都符合不同作者所向往的、彼此不同的未來境況。薩特說得好:“我們每個人通過呼吸、吃喝、睡覺或者用隨便什么方式行動,都在創造絕對。在自由存在——作為自我承擔責任,作為存在選擇其本質——與絕對存在之間,沒有什么區別?!币虼?,我只能談我心目中的“小說的未來”。我希望小說被用來捕捉現代社會當中的古意,這古意不是安置和沉睡在博物館、紀念堂、浩繁卷帙和宣傳長欄里,它不是符號化、概念化的東西,而是寄身在我們平凡生活當中的一縷游魂。這古意,還不在課堂上一遍遍誦讀古文的懵懂少年那里,而要等到若干年后,少年已經長成惘然無措的“青年漂泊者”,一位多年不曾溫讀文章的都市異鄉客。在迷蒙氤氳的華燈下,他的心也隨潮汐般起落的人群而騰起了辭句: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

奚榜:文學在你的人生中具有怎樣的意義?

王幸逸:想象不到沒有文學的日子該怎么過下去,文學是我重要的靈魂器官。

責編:鄭小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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