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這個虛構者

LiLi

小說家納博科夫認為，偉大的作家集三種身份于一身：講故事的人、教育家和魔法師，尤其是魔法師。納博科夫并不看好現實主義，認為這是一個偽名詞。他崇拜純藝術，稱文學作品為神話故事，強調作品的虛構性。我理解他所說的“魔法師”，就是指具有一種虛構的想象的力量、能從生活碎片中編織出意義的力量的人。

有一種文體更是絕對依賴于虛構想象的力量，那就是科幻小說。與人們常有的誤解不同，科幻小說并不是在預測未來，它只是把未來的各種可能性排列出來，就像一堆具有想象力的鵝卵石，擺在那里供人欣賞和把玩。這無數個可能的未來哪一個會成為現實，科幻小說并不能告訴我們，這不是它的任務，也超出了它的能力?？苹眯≌f的目的，只是帶我們去往一個未知之地，看一看那里炫目的色與光。

那些為《流浪地球》打出一星的苛評者，自然有各種心態與理由，反正就是要踩著電影怒刷存在感。其中有一類人屬于科學死理派，專找《流浪地球》中“物理老師看完坐不住了”的各種缺陷或錯誤，生生把一部有著世界級想象力的科幻片，看成一部發現探索頻道的科普宣傳片。他們的想象力不是豐饒、豐富、奇詭、充沛的，而是貧乏、單調、平庸、干癟的。

想象力作為創造性的認識能力，是一種強大的創造力量。它從實際自然所提供的材料中，創造出第二自然。人類，其實是一種亦實亦虛的動物。實的是我們的肉體，虛的是我們的心靈。心靈并不是神秘而永恒的概念，也不是眼睛或大腦之類的器官，而是主觀體驗（例如痛苦、快樂、憤怒和愛）的流動。

科學家并不知道大腦中電子信號的集合究竟是怎么創造出主觀體驗的。更關鍵的是，他們不知道這種現象在進化上到底有什么好處。這是我們理解生命時最大的空白。因為大腦中的主觀體驗，人類相信一個個虛構的故事，從而獲得意義和希望，繼而產生了文明。有歷史學家說過，人類之所以能夠超越地球上的其他物種建立文明，主要是因為他們能夠在自己的大腦中創造出現實中不存在的東西。人類文明史上的所有偉大創造，都源于想象力和創新精神。

在《未來簡史：從智人到智神》中，作者尤瓦爾·赫拉利說，到了21世紀，虛構想象有可能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甚至超越自然選擇。因此，如果想了解人類的未來，只是破譯基因組、處理各種數據和數字還遠遠不夠，我們還必須破解種種賦予世界意義的虛構想象。我很認同這種觀點。人類，這種對虛構著迷的生物，不愿接受人生的局限性。也正因有這種局限性，人類才會夢想去做那些被認為不可能實現的事情。想象力存在的意義遠超出我們的估算。

今天的我們，偏偏生活在一個想象力被嚴重戕傷的時代。實用主義橫行、功利主義作怪的狀況，不僅限制了社會前進的想象力，也限制了社會前進的思想力與行動力。當我們一點點喪失了想象力之后，會認為想象力是一種無用的東西。到后來，對其他人稍為旺盛一點的想象力，我們會粗暴對待并予以嘲笑。

我們真以為自己能預知未來，確定一切情況，然后建立堅不可摧的秩序或系統，以便應對一切挑戰嗎？都說人算不如天算，一旦遇到未知的挑戰，我們就變得非常脆弱以致崩潰。真正能夠保證有效生存的人類思維方式，必須是彈性和富有想象力的，也就是像生命而不是像機器那樣去生存。我們的真實肉身、性格和經歷，會消失在泥土、海水中，但我們虛構想象出的未來圖像，卻會持久地流傳。

顯而易見的事實是短命的，就像一些飛蛾和飛蟻一樣，它們產下了卵，過一夜就死了。而面向未來的虛構是有力的，并且逐漸變得威力無窮，因為它能夠重塑現實。正如愛情往往建立在想象之上，理想對象就是虛構出來的——人們總是試圖在現實中找到一個能夠套進這個模子里的有血有肉的真人。

活在這世上，人類與其他生物的區別，就是總在追尋一些美好的、虛構的、不確定的事物，比如愛情、夢想。文明的延伸，就是人類這個虛構者自己在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