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網約房里的15歲女孩

方菲 邵挺 嚴錦梅

2022年4月30日早晨，疫情防控志愿者張阿姨在江蘇省某地一小區公寓樓的走廊上值班，突然，從一間房屋里走出來一個女孩，她神情緊張地看了一下張阿姨，低聲說道：“阿姨，求求你幫我報個警，我被困住了，他們不讓我回家?！睆埌⒁桃宦犨@話，再看一下女孩，她也就十幾歲的模樣，衣衫不整、左顧右盼，一副受驚的模樣。

女孩說完立即跑了回去，似乎是怕被屋里的人覺察。張阿姨意識到女孩可能是遇到了麻煩，便立即走出公寓樓，報了警。

警察很快來到公寓樓，女孩所在的樓層是一家網約房。在一間網約房里，民警解救了求助張阿姨的年僅15歲的女孩小程。在隔壁另一間網約房里，民警還解救出另外兩名未成年少女。原來這些未成年少女被關在網約房里強迫賣淫。解救現場，民警當場將犯罪嫌疑人抓獲。

2022年5月1日，即案發次日，公安機關對此案立案偵查。

15歲女孩在網約房里被毆打性侵

作為近年來新興的住宿業態，網約房發展較快，因其辦理入住方便、裝修新潮、費用較低，受到青少年尤其是未成年人的歡迎。

江蘇省某地15個輟學的年輕人便經?；钴S在網約房里，他們有男有女，其中有4個成年人，為首的是22歲的女生楊金京。楊金京和馬嘉榮是這伙人中最先在網約房里強迫未成年少女賣淫的組織者。

初中輟學之后，馬嘉榮沒學什么手藝，在外面和狐朋狗友瞎混，她的朋友楊金京在江蘇省某地的KTV做有償陪侍，陪客人喝酒唱歌。疫情期間，KTV無法正常營業，她們便物色15歲的少女小程賣淫掙錢。楊金京負責招徠生意，馬嘉榮負責控制人員。為了掩人耳目，大部分交易信息都在軟件上溝通，或者通過熟人介紹。一次賣淫價格從1200元到3000元不等，最多一次，她們抽成近千元。

2022年3月，為了防止小程逃跑，馬嘉榮安排了5個男青年對小程進行全天候看守，逼迫小程賣淫掙錢。

2022年3月底的一天，小程身體不適，又哭又鬧，馬嘉榮很不高興，她手下的3個女孩便在網約房內對小程進行毆打，3人的男友在一旁圍觀，由于他們人多勢眾，小程無法還手。緊接著，6人在網約房里吸食完笑氣后，將小程帶至另一個房間，繼續毆打，并拍攝了小程被迫自虐的視頻。

在一次等待嫖客的過程，幾名看守看小程長得不錯，欲行不軌，遭到了小程的強烈反抗。他們甚至將小程手腳按住，小程嚇得大聲叫喊。這伙人害怕別人聽到，才停下來，強奸未遂。當天夜里，作為懲罰，小程被禁止睡覺，受足了精神折磨。

這家網約房在當地居民區的公寓樓里，市區里網約房數量比較多，周邊商業體也很多，大部分住戶也都有空房出租賺取租金，鄰居很少會關心周圍住著什么人。由于被暴力強迫，小程精神壓力很大，幾度跳樓輕生。小程常常扒著窗戶往外看，然而網約房外面的世界再精彩，對于小程也像隔了一層毛玻璃一樣不真實。

女孩被下了“軟功夫”

2022年4月，同在KTV陪酒的小姐妹張曼妮對馬嘉榮的“生意”很眼紅，想效仿她，于是找到愛慕自己的男青年俞志斌商量：“找些不念書的小丫頭，我們帶她們去掙錢?！?/p>

在張曼妮的要求下，2022年4月的一天，俞志斌以“介紹到 KTV上班”為由招募輟學的小姑娘。通過朋友李天帥的介紹，俞志斌找到了14歲女孩小薛。

在2022年3月，小薛曾遭多人毆打、強制侮辱并拍攝侮辱視頻，視頻在當地輟學青年的小圈子內廣泛傳播。當時事件的起因是：多名輟學初中女孩，整日無所事事在市區里玩。有一次，因為騎共享單車，女孩小江看不慣小薛，于是伙同3名女孩對小薛實施了欺凌、毆打。隨后，小薛又被3個男孩帶到網約房，先是毆打，然后他們強迫小薛把衣服脫光，對其進行侮辱，在侮辱過程錄了視頻。小薛膽小，不敢反抗，不敢求助，不敢報警。因為視頻的流傳，好多人知道了小薛被霸凌事件，造成了惡劣的影響。

俞志斌找張曼妮商量后，張曼妮不僅沒有同情小薛，而且覺得她是最合適的掙錢工具。很快，俞志斌就以介紹高報酬工作為由，將小薛從外地騙至他們所在的城市，當晚張曼妮將小薛帶至網約房里，強迫、恐嚇小薛讓其賣淫。兩三天后，俞志斌才得知原來張曼妮是叫自己帶女孩來賣淫的，但他也沒有勸阻。于是，小薛成為網約房內被強迫賣淫的又一個被害人。

由于小薛總是不“聽話”、想逃跑，張曼妮又糾集了幾個小伙充當看守和打手，編出各種理由對小薛進行毆打，恐懼的小薛只能“聽話”去賣淫。

在2022年4月3日后的8天時間里，小薛多次遭到這些人的毆打。

除了肉體上的傷害行為，這些人也想下點“軟功夫”拉攏小薛。小薛一直以來有個心結，因為相貌不佳，她從小自卑，父母離異后平時也很少與小薛聯系，小薛一直跟著奶奶生活。缺愛的成長環境和家庭破碎，讓小薛對愛非?？释?。當這伙人得知小薛對李天帥頗為愛慕時，決定利用情感誘惑來籠絡小薛。

李天帥也是未成年人，陽光帥氣。張曼妮告訴李天帥“你跟她（小薛）談戀愛就有錢花”，從而說服李天帥和小薛談戀愛，以此來控制小薛繼續賣淫。李天帥也“很有眼力見”，他告訴小薛，“賣（淫）來錢快，普通的工作賺不到錢，沒錢的話，我就不跟你談（戀愛）了”。

果不其然，小薛被李天帥洗腦，很快就自愿賣淫，有時候是在網約房里，有時候是在小區地下停車場的車輛里。

小薛在網約房里被強迫賣淫，網約房老板對房間內發生的犯罪活動卻不過問、不知情?？腿酥恍柰ㄟ^微信給老板付了房費，老板就告訴客人網約房的開鎖密碼，至于里面有多少人、進去什么人，老板從不干涉，甚至連保潔阿姨都沒見過老板。

就這樣，小薛被迫賣淫了十幾天后，情緒失控，加上遭受虐待，身體嚴重不適，2022年4月15日左右，小薛逃回家。

沒了掙錢工具，張曼妮沒有善罷甘休，她吩咐俞志斌把李天帥喊來，希望他繼續跟小薛談戀愛控制小薛。這次，張曼妮誘騙小薛說，只是帶她到市區玩，等小薛到達市區，小薛再次被張曼妮押到某地繼續賣淫。

2022年4月18日，又一次被強迫賣淫后，小薛以到化妝店化妝為由，想借機脫逃。她趁著兩名看守男子放松警惕，借用化妝店工作人員手機聯系了家住附近的親戚，親戚來到店里欲將小薛帶走，幾名看守人員卻不放人，直到親戚以報警相威脅才將小薛帶走，小薛到家后也不敢跟家人說自己的遭遇，此事便不了了之。

失去了小薛這個掙錢工具，張曼妮心有不甘，這一次她們瞄上了另一個受害少女。

2022年3月15日，張曼妮帶著一個幫手，夜闖14歲獨居少女小倉的出租屋內，威脅、恐嚇要求小倉賣淫賺錢。遭到小倉拒絕后，張曼妮打電話叫來了楊金京，3人對小倉進行威脅、恐嚇，并沒收了小倉的手機。后來，3人將小倉強行帶至網約房強迫其賣淫，并將其交給一名嫖客，小倉告知嫖客自己是被強迫的，隨后兩人未發生性交易。

小程、小薛、小倉，這3名被害人均是未成年人，她們的身心都受到了嚴重的摧殘。

除了強迫未成年人賣淫，楊金京和馬嘉榮這群人還強迫他人轉賬給自己，并且盜竊了商戶價值數萬元的財物。

實施犯罪行為50余起

從2022年4月30日案發后，楊金京、馬嘉榮等人陸續被公安機關抓獲。

“從2022年3月初到4月底，此系列案件都是在短期內發生的?！鞭k案檢察官向《方圓》記者介紹，“這伙人之所以敢躲在網約房里從事違法犯罪活動，是因為他們清楚當地網約房的經營管理十分松散，不需要登記身份證就能入住，干了壞事也不留痕跡，這對他們來說十分有‘安全感?！?/p>

這伙人實施犯罪活動也有分工。15人中，成年人負責指揮、聯系嫖客，幾個未成年人負責洗腦、威脅、毆打被害人。他們主要采取事前共謀、哄騙、脅迫等方式，精神強制、情感欺騙、動輒暴力毆打等手段，逼迫3位被害未成年女孩賣淫，犯罪所得供團伙吃飯、住宿等日常開銷。團伙先后實施了犯罪行為50余起，包括盜竊、搶劫、強迫賣淫。

“這些案件都發生在網約房內，網約房都沒有履行登記、詢問、報告義務，客觀上為犯罪嫌疑人提供了可乘之機?！鞭k案檢察官向《方圓》記者解釋，“這些孩子身上有文身，一直到被抓，他們都覺得未成年人犯法沒有多大事，卻沒想到法律后果這么嚴重?！?/p>

小薛在訴說遭遇時，幾度泣不成聲，她的奶奶陪在一旁也十分痛苦。3名被害人均在初中階段輟學，平日無所事事，父母離婚或者長期在外地打工，平時不與孩子共同居住，被害人一直跟隨年邁的爺爺奶奶生活，離家后十幾天甚至二十多天里，家人也沒有出去尋找。

辦案檢察官認為，這些犯罪都在網約房里發生，場所缺乏監管，網約房管理者負有責任。網約房在監管上存在漏洞，沒有在市場監管部門辦理登記營業執照，“自助入住”者無須登記，網上交了房費，就可以發開門密碼，入住人數也沒有限制，男女、多人混住的情況很常見。很多未成年人長期住在網約房內，極易滋生違法犯罪行為，被害人被非法侵害后不敢報警、無人求助，犯罪分子有恃無恐。

此外，檢察機關在查實上述犯罪行為外，還追加查實了一些犯罪事實，“比如，在強迫賣淫過程中，有強奸行為的，應當數罪并罰，原本楊金京是不認罪的，但我們查實陳阿亮在強奸被害人時，楊金京在旁邊一直大笑并且拍攝視頻，我們由此認定其為強奸罪的共犯”。

15人被判處刑罰

2022年5月30日，楊金京、馬嘉榮、張曼妮、陳阿亮等15人先后被檢察院批準逮捕。

“這是近兩年我們發現的最嚴重的涉網約房犯罪?！睓z察官告訴《方圓》記者，在案件辦理過程中，她印象最深的犯罪行為是強迫手段惡劣，不讓被害人睡覺，對被害人進行精神折磨；多人多次采取暴力手段扒被害人褲子欲強奸（未遂）后用拖把柄等搗被害人的隱私部位?！昂茈y想象，強制侮辱罪中，17歲未成年女孩居然是主要犯罪嫌疑人，行為十分惡劣，她對同齡女性惡意十足，甚至造成無法挽回的創傷?！睓z察官說，“不少未成年人對犯罪行為認識不足，檢察機關將及時批準逮捕、提起公訴，從而避免他們犯更大的錯誤，部分未成年人因不滿16周歲未被提請逮捕，直接取保候審可能會讓他們有再次實施犯罪的機會，因此要及時依法追加逮捕?！?/p>

2022年11月23日，檢察院對楊金京、馬嘉榮、張曼妮、陳阿亮等15人提起公訴。楊金京、馬嘉榮、張曼妮、陳阿亮等是主要犯罪嫌疑人，其他實施幫助行為的未成年人均為從犯。檢察機關耐心聽取了小程、小薛、小倉3名被害人意見，及時安排心理咨詢師對被害人進行心理疏導，對被害人家長進行訓誡并責令其接受家庭教育指導。小薛現在跟隨親屬在外學習美甲，另外兩名被害人外出打工，生活漸漸歸于正常。

2023年5月31日，法院判決分別以強迫賣淫罪、強奸罪、介紹賣淫罪、盜竊罪、搶劫罪，強制猥褻、侮辱罪對15名被告人判處十年六個月到九個月不等的刑期，并處相應罰金。

網約房管理涉及未成年人保護

近幾年來，檢察機關保護未成年人、推動網約房規范管理一直從未停下腳步。2021年4月1日，江蘇省出臺了網約房治安管理規定，要求網約房應該納入賓館序列進行管理。然而，網約房雖然在市場監管局辦理了工商登記、取得了營業執照，但沒有辦理行業納管手續，在公安機關的登記系統里仍然查不到相關信息，無法得到更規范的管理。

2021年，案發地檢察院對自主研發的強制報告小程序進行升級擴容，全方位搜集侵害未成年人權益線索。采用依法制發檢察建議等方式，督促當地相關行政機關對住宿場所加強訴源治理，對當地網約房接納未成年人入住導致產生暴力犯罪案件的，及時通報案發地公安機關，形成慣例。

案發地檢察院對旅館業主開展強制報告制度宣講活動，聯合相關部門對侵害未成年人典型案例通報，對維護未成年人權益表現突出人員進行表彰。同時，持續關注涉住宿場所亂象，2023年監督公安機關糾正對賓館及從業人員的錯誤處罰決定，開展行政違法行為監督和行政公益訴訟監督，統一法律適用標準，實行雙罰制。對未成年人犯罪堅持寬容不縱容，依法批準起訴的同時開展法治宣傳、幫教矯正，督促認罪悔罪；落實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和雙向保護原則，對被害人開展心理輔導、司法救助等。

案發地所在縣的縣人大代表王偉一直密切關注這起案件，他也希望相關部門能在檢察機關的主導下，協同發力，多方配合，共同將未成年人保護工作做好。

王偉向《方圓》記者表示：“檢察機關依法打擊未成年人犯罪，對未成年人犯罪堅持寬容不縱容，落實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和雙向保護理念，同時對被害未成年人積極開展心理疏導、司法救助，體現了檢察司法溫度。對于這些發生在網約房內的、侵害眾多未成年人合法權益的行為，作為公益訴訟監督主體，檢察機關就應該依法能動履職挺身而出、及時遏制、依法監督，起到由點到面、源頭治理的效果?！保ㄎ闹猩姘溉藛T均為化名）